楼兰街二三事

2017-10-22 20:45倪雨馨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楼兰姥爷爷爷

倪雨馨

中图分类号:I207.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7)27-0005-02

序:

楼兰街,位于老北京老城区,北临南锣,南临前门。民国时期有上海滩夷商在此地建造老式公车,被称作铛铛车,因其楼房紧凑,又有兰花生长,便唤作楼兰街。于两千零二年被政府确立为老北京胡同旧址,又唤作楼兰胡同,至今仍保留。

一、一九九五年春:祝寿

“恭喜您嘞!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舒家的院子里今儿来了挺多人,大家伙进门时将带来的贺礼置在门口的八仙桌上后,纷纷走到舒姥爷身旁祝福贺喜。被寒暄声淹没的贺礼,很快就堆成了小山的模样。我和丁晓南坐在八仙桌旁,看见包装别样的便拆开把玩,末了还剩下一些时,我装作军官般命令道:“把剩下的战利品运回来!”

“是的!希特勒!”丁晓南挺直身子敬了个礼。这其实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流行的游戏,母亲曾经告诉我不可以玩,但不告诉我具体原因,可我还是会偷偷地过一把军官瘾。

厅堂里众人穿梭于其中,小姑姑踮起脚尖儿,四下里张望,示意我进房换衣服,她拿着一件用旗袍改良的长褂,袖口点缀着雪白的兔毛,剪裁十分得当。我换上后,他又麻利地给我绑上两个拳头大小的小揪揪,系上红绳,小姑姑甚是满意地端详着我,仔细地将红丝带系在我的手腕上,这才拍拍我的头让我出去。

我出去后发现丁晓南也换上了蓝底改良中山装,我俩看着对方,一阵没头脑地笑闹过后便又去大厅里猎奇二楼。寿宴已经开始了,姥爷身着宝蓝亮色寿服,硬币大小的铜钱绣了一身,满脸容光焕发,周围人也都行于觥筹交错之中,忙着敬酒,忙着寒暄,朱红色的壁梁上吊着红色的灯笼,年红松的桌椅也被贴上了金色雕花,每一缕空气里都是欢声笑语。

“来来来!小辈儿的过来祝寿了!”

我嘴里还啃着半个蜜汁儿鹌鹑呢,被大人们一推搡,只得口下留情,放过鹌鹑,赌气似的咧开嘴角。我拍拍衣袖,给姥爷作揖,祝了温习了好久的贺词后,正准备 前去抱抱姥爷,谁知丁晓南一个趔趄推了一把,两人双双给姥爷磕了个头。

众人都笑了起来,直说这俩小的真知礼,还给行大礼,“这俩小家伙儿真有意思!丁晓南,你不是舒家的小孩儿,行什么礼啊,看你俩穿的这么登对儿,要不订个亲吧!”姥爷额眼睛笑成了缝儿;“好!”

“切!我俩是好姐们儿!”我嘟囔道,“真无聊!”

我朝他们吐吐舌头,自顾自地跨过门槛儿,走出大厅,去找家里的小白狗去了。丁晓南跟在我的身后,也吐吐舌头,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大家又笑了,直称我找了个小跟班儿。

桃月的春风还有些凉,不过舒家院内却诚然是一副热闹喜庆的光景,可真叫人欢心,我的心情总是起伏变化着的,有低落转为欣喜只在一瞬间,听到隔壁做兔儿爷的爷爷叮叮当当捯饬铁钉的声音,便将刚才的气恼抛于脑后,冲向了街对面的红院墙里观赏兔儿爷了。

春天的光景。

二、一九九八年夏:奔丧

夏日的庭院里斑驳的阳光落在院墙上,声声蝉鸣显得有些聒噪,我心里也跟着烦躁起来。

母亲急匆匆地回来了,“你俩快跟我走!”二话不说地拽起我们向大门外走去。路上,当俩小孩儿皱着眉头思考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母亲开口了,

“筱默,晓南,张爷爷走了。”

“张爷爷?哪个张爷爷?”我有些愕然。

“张鹤之爷爷。”母亲透过后视镜用余光扫视着两人,眼里也是掩饰不住的悲伤,“就是姥爷的战友,你很喜欢的那个爷爷。”

我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间崩塌了一般,也不是滔滔江水那般,就是涓涓细流一样地戳着心底。

过了交通灯,向左拐了两个弯,白色的花圈已经进入我的视线,殡仪馆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此时也都聚集在大厅内,胡同里的人都来了。

“爸。”母亲用青釉瓷壶到了被凉白开给姥爷。

姥爷也是满脸的疲惫,“来了,筱默和晓南带来了吗?”

“在这儿呢,”母亲朝我招招手,丁晓南被他妈妈带走了,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略显空旷的厅堂里,“筱默,去跟张爷爷道个别。”姥爷牵着我,从拐走走进了摆放遗体的灵堂,看着张爷爷熟悉的脸庞,我脑袋里却是走马灯一般回放着曾经与张爷爷一起度过的一幕幕场景。

重新回到大厅时,宾客们已经全部都别上了白花,人手一束白菊,排队向里走。丁晓南也在队里,他朝我挥手,我便排在他后面也跟著人群向里走。进入灵堂,看见有人在痛苦流涕,张爷爷的女儿——一位人民教师,此刻正跌坐在地上,头依靠在灵柩上,看起来伤心极了。轮到我时,我郑重地将裙摆捋好,双手捧着白菊,放在灵柩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静立在一旁,久久地看着张爷爷的遗像。

丁晓南也致意完后走到了我身旁,“筱默,你为什么不哭啊?”

我抬起头,没有回答,只是郑重地对着黑白的遗像上笑得很和蔼的张爷爷再鞠了一躬,就算是送别了,再没后话。

几天后,舒家的小白生了一窝小白狗儿,我对于突然增加的这么多小家伙儿还没法从惊喜中缓过来,只能呆呆地数地上到处乱窜的白绒绒的毛团儿,“一只、两只、三只……怎么这么多?”

滴溜溜地转,“我告诉你个秘密!”

我耸了耸肩,天知道他又在想写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跟着他去到了正厅里,放茶,泡水,接盏,一盅红茶,带着些露水的香气,“什么事?”

“我告诉你,其实这些小狗儿不是小狗儿。”丁晓南拍拍袖子上的褶皱,见四周没人,这才说道。

“你发烧了?说什么胡话!”我将手背贴在丁晓南额头上。

“我才没有!我的意思是说它们的灵魂,灵魂你晓得吗?”丁晓南眼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真挚,“它们是张爷爷的灵魂轮回过来的。”

我是从来不信牛鬼蛇神这一类东西的,但从这以后,家里凡是有什么新鲜的事物却都拾来喂给小狗。所谓轮回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看样子我是信了,罢了,就当是满足最后一点冀望吧。endprint

夏天的景象。

三、二零零零年秋:出市

枫叶已经开始出现下落的趋势了,黄澄澄的,惹得院落里的树木也都趋之若鹜,晃得人眼睛发酸。小毛团儿很明显地长大了写,懒懒地并排趴在红松木做的垫了印花软垫的窝里,转眼已经是深秋时节了。

我和丁晓南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人大附中的校门出来,往北走,有一个老式的公交车站,没有售票员,乘客需要将硬币投入铁箱,再从挂着的一串车票上撕下一张来。我们撕下车票后,边等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学校的事情。

我俩下车后拐到街口,看到办事处的公告牌上写着:今日五点,尾巷凉亭处,跳蚤市场开幕。我们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笑意沿着欢呼声迅速蔓延,三秒钟后,公告牌前再找不到两人的影子。

我几乎是跃进了大门,亟不可待地去后厢杂物室里收拾了许多儿时的物品:一整套红楼梦连环画儿,这是姥爷从西单的图书大厦,当时还叫新华书馆的地方买来的;两大瓶晶莹剔透的弹珠,是我从扭蛋机上扭出来;一大卷白色布艺发绳,是母亲从王府井的内联升里买来的……一系列旧物,顺手还从门口一群小白狗里捞了一只系上蝴蝶结,用来招揽生意。

凉亭处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各自收拾的旧物也都整整齐齐地罗列在各自的牌坊,有彩色的搪瓷碗儿,调羹可以随着水温变色;有稻香村的点心模具,里面有我最喜欢吃的红豆莲蓉糕的鲤鱼形模具;有瑞蚨祥的怀旧款旗袍,经过老北京改良后脱去了上海的风尘味儿;算得上是楼兰街的各家的奇珍异宝了,真的是一副好光景。

看着人们都向凉亭最中心的兑换物处挤去,我有些心焦,便使唤丁晓南同志:“你长得高,你挤进去看着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好嘞,小的得令!”丁晓南略显兴奋地朝我挤了挤眼睛,就着凉亭的石柱子如猴子般攀爬上去,青色的藤蔓绕在他的头上,摇曳着。

“嘿!筱默,有荷花灯呢!是你之前说想要的那个吗!还挺好看的!”丁晓南努力抬高头颅以至于我能够看见他,大声嚷嚷道。

“接着!”我抓起一条皮质小狗领结扔给了丁晓南,“给我兑一盏荷花灯回来,就选那粉色白底儿的!”

丁晓南朝我比出没问题的手势,不一会儿就将荷花灯给兑回来了,红楼梦里用来形容王熙凤的“粉面含春”此刻形容它恰好合适,意外之喜在于一袋牛皮袋装的糖果,彩色玻璃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拆开来看晶莹剔透的糖身十分漂亮,还带着凤梨的香气。

“这连环画儿怎么卖啊?”刚立上牌坊,便有人上门了,是梅姨。

“您要多少本?我这可是全套的。”我冲她笑道。梅姨是正宗的天津卫,但因为工作关系举家搬到楼兰街,在政府的一处公办机关当记录员,平日里跟我们家关系挺好。

“就要林黛玉葬花那本,我就爱看那段。”

“好嘞,您给一块就行。”我笑着说。

梅姨看起来挺开心,还留下了一个小套娃儿给我。

“筱默,你可以啊。”丁晓南打趣道,“挺会做生意的啊。”

“那是!”我挑挑眉毛,“这叫巾帼不让须眉,你快去给我招揽点生意!”

带出来的东西很快售罄了,我们勾肩搭背地往回走。夕阳的余晖零零洒洒地落在胡同里,我们拖沓着步子,脚踩着地上的树叶沙沙地响,突然不知是谁挪大了脚步,两人不小心滑倒在地上,跟着编织篮里的钢镚儿也洒了一地,我俩却看着对方傻笑起来。我拉起丁晓南,他也不害臊,仰起脸笑得十分灿烂,天上火烧云也灿烂得不像话。

秋天的岁月。

四、二零零二年冬:搬迁

长虹牌的电视机里正在放张艺谋导演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巩俐饰演的四姨太正一个人站在台阶上,双目无神地看着被雪埋没的院子,颇有无处话凄凉之感。

“姥姥,这院子跟我们家挺像啊。”我剥开一条果丹皮。

“是吗?”姥姥带上了老花镜,“这不是那个叫什么俐的来着?”

“巩俐!”我眯起了眼睛,不知是被酸到了还是被刺激到了。

“哦对!哈哈,我挤不真切了。“

大门外似乎有人在敲门,我小跑去开门,却看见了街道处负责人严肃的脸庞,他摸摸我的头,姥姥示意我进屋去。

我起先也不在意,只是专心看着电视,四姨太穿着素净的学生装,往雪里走,只是奇怪的是偌大的院落里竟一个人也没有,到处都是萧条冷清之感,只有硕大的红灯笼一个接一个串着撑起了整个大院。

“老太太,这件事到底怎么办啊?”

“先不急,上头批下来还得个十来天了,可不能让他们轻易地就给拆了,北京胡同这么多,还怎么就非得咱们这个不可。”

我听到姥姥似乎在跟负责人商量什么事,便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听,结果便听到了“拆”、‘搬迁这些字眼,不禁心里一阵发怵,这是要拆什么?”

“老太太,他们说要把咱这儿开发成文化遗址保护区,再在三环给咱一家一套房子,这”

其实也还是可行的啊!“

“可是……”

我看着电影最后一个镜头,整个大院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连四姨太也没了,都走了。

丁晓南不知道从哪里也听到了说要搬迁的消息,胡同里的人们的气氛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闷闷的,特别压抑。直到一个下着大雪的早晨,我带着小白出门遛弯儿,看见一辆写着“搬家公司”的货车停在街道里,梅姨家正大包小包地往外搬东西,脸上表情不太好。“哎,要开始搬了吗?”我叹了口气。

“筱默,你过来。”梅姨似乎看见了我,招手示意我过来。

她回屋拿了一包用牛皮纸装得满满当当的桃酥和一副手镯,“筱默,这包桃酥你拿着,这幅镯子给你妈妈和姑姑。”她似乎很难过的样子,眼睛红红的,平日里顺滑的头发此刻也有些凌乱。说完她抱了我一下,便上车走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出门遛弯时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大家陆陆续续都搬走了。

我们家是倒数第二家搬走的,也只剩下丁晓南他们家了,因为家什太多一时没法搬走。临走前,我跑到丁晓南家去道别,发现他们家也是堆满了各种打包箱,丁晓南耷拉着脑袋,收拾着东西。

“丁晓南!”我喊他。

他有些迟疑,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是我在喊他,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来,“筱默,你怎么来了?你们家还没搬?”

“准备搬了,我来跟你道个别。”我兴致也不高,但还是撑出笑脸。

“筱默,街上一个人也没了,我感觉空落落的。”

“是啊,都走了。”我抬起脸庞看向天空,忍着不愿意哭出来,“丁晓南,我也该走了,”

“再见,以后常联系。”

“再见,一定常联系,珍重。”我两紧紧地抱着对方,珍惜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拥抱,末了丁晓南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哽咽著说:“筱默,没事儿!”我又回头深深地看了整个楼兰街一眼,凉床、法国梧桐都还在,只是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再。

坐在车上时,我瞄了眼后视镜,白茫茫的一片,空空荡荡,凄凄惨惨,就跟电影里四姨太看到的场景样,人去楼归,我闭上了眼睛,感觉似乎留念的不仅仅是楼兰街的一草一木,一房一屋,含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邻里之间的亲情,伙伴间的友情,我的童年,似乎就是这条街的倒影。

冬天的境况。

后序:

后来我觉得,楼兰街或许就只是人生中的一场梦,梦醒了,似乎印象更真切了,犹记得当时岁月楼兰街上发生的人事二三,世事桩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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