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论性和相对性:哈尔姆斯的小说世界探微

2017-10-24 19:59米慧
青年文学家 2017年27期

米慧

摘 要:哈尔姆斯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俄罗斯先锋派文学代表人物,主张用看似夸张离奇的表现手段反映真实失序的社会现实。作家以独特的艺术逻辑建构其小说世界,通过悖论性和相对性思维方式表达了对理性和决定论的质疑。

关键词:哈尔姆斯;悖论性;认识的相对性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27--02

作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俄罗斯先锋派文学代表人物、文学团体“奥贝利乌”(现实艺术协会)的发起人,丹尼尔·哈尔姆斯(Даниил Иванович Хармс,1905-1942)在其短暂一生中始终致力于文学形式的创新,在文学实验中践行自己独树一帜的诗学理念。他认为,现实世界是无意义、不合逻辑的,因此以决定论和因果论为主导的理性思维并不能用来理解世界。为了表现出真实的、失序的现实世界,作家以全新的艺术逻辑建构其小说世界;不难发现,这是一个充满悖论性和相对性思维方式的世界。

悖论即康德哲学中的二律背反,指的是互相排斥但同样可以得到证明的两个命题之间的矛盾,“一个概念一方面以它的一个规定为基础,另一方面又同样必然地以另一种规定为基础。”[1](350)悖论的存在,使思维和语言陷入不可解决的自相矛盾;由于语义混乱,令人感到不知所云。

例如哈尔姆斯早期作品《十四行诗》中关于数的悖论:众人都不清楚数字7在前还是8在前,一路询问,最后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当8在7后面时,7在8后面”[2](第二卷,331)。

我们试根据哈尔姆斯的哲学思想来认识这个悖论。哈尔姆斯认为,数本身就存在。他否认人们的通识,即数在排序中的位置决定了它们的存在。按照他的想法,每一个数都是独立的个体,它们无所谓“大”与“小”,是人的理性將其排序:“是我们的个别规定认为一个数比另一个数大,并据此特点将数排序,建立太阳序列(солярный ряд)。我们虚构的不是数,而是它们的顺序。很多人认为,数的本质完全取决于它们在太阳序列中的位置,但是我敢确定,数可以看成是独立的,不受序列的顺序约束……(我们现在看到的顺序)是假设某一个体作为起点,后面接着许多个体以至无穷。数集呈现出这样的顺序:1,2,3……”[2](第二卷,312)

通过打破数字顺序(数列)构成的数与数之间的联系,哈尔姆斯否定了牛顿主义者以决定论认识世界的前提,后者认为世界是有序的,因果律普遍存在;而“奥贝利乌”诗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打破人们习以为常的逻辑关系、思维定势。哈尔姆斯好友、团体的另一位发起人维坚斯基有这样的说法:“我确信原来的联系是不真实的,可我无法说出新的联系应该是什么样的。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是有一个联系体系还是多个。例如,我怀疑为何用‘楼这个概念把别墅、房子和塔楼联系和统一起来。或许‘肩应该和‘四联系在一起呢。我的基本感受是:世界是无联系的,而时间是断裂的。正由于这一点与理性相悖,证明理性是无法理解世界的”[3](第二卷,6)。

数字的失序也引出了另一对悖论性概念:零与无穷。在哈尔姆斯看来,零是正负数的间隔物,零既是开始,也是结束。他认为,关于无穷的学说即关于零的学说。零的象征也就是圆。“圆是最完美的几何图形。……自然规律即是如此:构成的规律越不明显,事物就越完美。事物越是无法被掌握,就越完美。完美的事物令人惊叹,因为它具有严整的构成方式和规律。完美的事物总是可以研究,因为其中总是存在研究不透的东西,倘若事物已被研究穷尽,那它也就不再完美,因为完美的事物总是无穷无尽的。点无限小,因此点是完美的,同时也是不可认知的。直线是完美的,因为它本身就无穷无尽。直线在一点上弯折,形成结点;而在所有点上弯折的直线则成为曲线。直线的无尽变化让它变得完美。曲线不必大到无穷,即使它只在我们的视野内,它也是不可知的,也是无穷无尽的。我说的这个封闭的曲线,就是圆。”[2](第二卷,313)

可见,哈尔姆斯认为圆、点、直线都因其不可认知、无尽变化而完美。这本质上也是一个悖论:完美的概念本身出现了矛盾——完美即不完美。传统意义上的“完美”,通常是一种关于事物完成性的判断,是静止的、论定性的;而哈尔姆斯则认为事物正因其具有未完成性而完美,完美处于流动变化、无穷更新的认识中。这在某种意义上似近于我国老子的思想,“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哈尔姆斯认为,顺序性、可数性、线性思维模式违背事物的真实面目。因为事物是无尽变化的,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永远是相对的、不稳定的,有待于从各个层面不断更新。他在自己的创作中也致力于以多种形式表现这种认识的相对性。

例如,小说《四条腿的乌鸦》中,对于标题中提到的乌鸦“四条腿”特征的认识很快被小说第一句话推翻:“有一只四条腿的乌鸦。其实,它有五条腿,但这个不值得一提。”直到小说结尾,也无法确定这只乌鸦究竟是“四条腿”还是“五条腿”:“乌鸦下地,用自己的四条腿,确切地说,是五条腿,返回自己的破屋。”[2](第一卷,129)

相对性也表现在小说人物身上。例如通常作为个体特定指称符号的、所谓“行不更坐不改”的姓名,在哈尔姆斯那里不再具有稳定性:它与人物的对应关系是变动不居的,即使在同一作品中,已知人物甲可能随时更名改姓变成未知人物乙。作家在一篇讽拟果戈理的《鼻子》的小说中写到同事们发现主人公的鼻子出了点儿问题,于是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这里堆砌了多个姓名:

“我发现这儿有点不对劲儿,”马弗萨伊尔·伽拉科基奥诺维奇说,“我看了安德里安·马特维耶维奇一眼,卡尔·伊万诺维奇也对尼古拉·伊波里托维奇说,安德里安·马特维耶维奇的鼻子有点往下掉,甚至潘捷列伊·伊戈纳奇耶维奇从窗外都注意到了。”

“看,马弗萨伊尔·伽拉科基奥诺维奇都注意到了,”伊戈尔·瓦连基诺维奇说,“就像卡尔·伊万诺维奇跟尼古拉·伊波里托维奇和潘捷列伊·伊戈纳奇耶维奇说的,安德里安·马特维耶维奇的鼻子尖快掉到嘴上了。”endprint

“还真别说,伊戈尔·瓦连基诺维奇,”帕拉曼·帕拉曼诺维奇走到大家跟前,“好像是卡尔·伊戈纳奇耶维奇跟尼古拉·伊波里托维奇和潘捷列伊·伊戈纳奇耶维奇说的,就像马弗萨伊尔·伽拉科基奥诺维奇注意到的,安德里安·马特维耶维奇的鼻子是有点往下弯。”

这里的说话人都在随声附和,人云亦云。他们的话语内容不体现人物个性,因此出现混淆也显得十分自然,“卡尔·伊万诺维奇”随着叙述进程似乎不露痕迹地变成了“卡尔·伊戈纳奇耶维奇”。作家笔下人物的姓名通常不蕴含寓意,叙述人对人物与姓名的对应关系也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既然主人公毫无个性特点可言,那么人物姓名也就如同物体名称一样,仅是具有指代功能的甲乙丙丁而已。在哈尔姆斯小说中这类例子并不少见。例如《黑水》中主人公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往水杯里吐了一口痰,水立刻变黑了,于是他紧张起来,嚎啕大哭。波布科夫同志闻声赶来询问情况,“‘您这是往里倒什么了?他问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小说后面出现的都是“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可以看到,姓名的改变是自发性的,改变前后没有任何铺垫或说明性文字。就情节提供的信息而言,我们可以认为嚎啕大哭的人具体是谁,是“安德烈·伊万诺维奇”还是“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并不重要。这个人是泛化的人,是被消解了个性和尊严的抽象符号,就像扎米亚京《我们》中的号码们(如Д-503,О-90)一样。因此,“波布科夫同志”的关切也仅是流于表面形式的敷衍罢了,并不是一种具有针对性的安慰。

在小说《镜片错觉》中,认识的相对性表现为主人公反复带上又摘下眼镜,却始终不能确定眼前松樹上是否坐着一个人。他不断地质疑、更新自己已有的认识,甚至最后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认为这是一种镜片错觉。[2](第二卷,332)同样的例子还出现在《关于现象和存在1》中,视觉影响了艺术家的观察判断:艺术家揉了揉眼睛,随即再看原来在眼前的公鸡,公鸡却不在那里了。[2](第二卷,46)由此引出一个问题:当感官不适的时候,感觉还可靠吗?

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有这样一段话:“吾人之一切直观,仅为现象之表象;凡吾人所直观之事物,其自身决非如吾人之所直观者,而物自身所有之关系亦与其所显现于吾人者不同,且若除去主观,或仅除去普泛所谓感官之主观的性质,则空间与时间中所有对象之全部性质及一切关系,乃至空间与时间本身,皆将因而消灭。盖为现象,则不能自身独立存在,唯存在吾人心中。”[4](64)然后康德做出结论,“故非吾人由感性所能知之物自身性质,仅有杂驳状态;乃吾人以任何方法绝不能知物自身。今如吾人之主观的性质被除去,则所表现之对象,及感性的直观所赋予此对象之性质,将无处存在,且亦不能存在矣。盖规定对象形式之为现象者,即此主观的性质。”[4](65)哈尔姆斯在这里讽拟了康德去除主观的思辨实验,然而得出的结论却是事物对象不仅没有成为“吾人心中的事物”,还彻底消失了,以此显示了理性思辨的可笑。

另外,海德格尔把对事物的去“人化”作为使物本身出场的途径,物本身的出场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意义化虚构的中止。由此,对人的物性还原就成为荒诞艺术的一种手段。小说中艺术家看到公鸡回到母鸡群,于是自己也回到了妻子身边,而艺术家的妻子“有两间房子那么长”。通过对人与动物行为类比、对人的形象进行夸张变形的手法,人的价值属性被物化,人成为与物等同的存在者;人与物只是相对性的存在,二者不存在价值或意义上的孰高孰低。

相对性还表现在对时间的认识上。例如《老太婆》的开头中,老太婆在没有指针的时钟上读出了时间:“我看了看,发现上面没有指针。老太婆朝表盘看了一眼,说:‘现在差一刻三点。”[2](第二卷,161)通常钟面读数显示的是绝对时间;而在哈尔姆斯这里,时间是不确定的,“差一刻三点”可以认为是老太婆主观的、相对她所选参考系的时间。

认识的相对性在哈尔姆斯小说中的表现是多样的,以上仅列举了几个方面。在一些小说中,作家常综合运用各种方式来表现相对性,这使小说中的构成要素大多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一些通常被认为二元对立的概念彼此之间界限不稳,此举大大拓展了小说的可能性,使情节跌宕起伏,充满张力。通过这些支离破碎的逻辑关系、富有悖论性的语言,作家表现了对理性社会逻辑与秩序的嘲弄,显示了一种革命的、创新的先锋文化精神。

参考文献:

[1][德]黑格尔. 逻辑学(下卷)[M].杨之一译.商务印书馆,1976。

[2]Хармс Д.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M]. Гуманитарное агентство ?Академический проект?, 1997.

[3]Кобринский А. Поэтика "ОБЭРИУ" в контексте русского литературного авангарда. [М]. Московский культурологический лицей № 1310, 2000.

[4][德]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M].蓝公武译.商务印书馆,199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