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兔(三则)

2017-10-25 18:09黎晗
山花 2017年10期
关键词:兔子

黎晗

“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

——《韩非子·五蠹》

老兔还乡

西周末期,天下渐乱,諸侯国大小王们纷纷翻了脸,说话不像过去那么斯文,唇齿间少了雅词的芬芳,吵架时夹带上了各自封地的方言俚语。打起仗来,自然就不像过去那么好玩了。过去西周时候——儒生们都怀念那个礼仪盛行的伟大时代,他们说自己现在身处的已是“礼崩乐坏”的狗年月——那时候,宿儒们回忆说,王公贵族们打仗就跟搞游戏似的,出征之前,大王、将军、士兵,连同推车、抬轿、扶辇车的都要精心打扮一番。大王往往还把夫人、妃嫔和她们的侍女们都带到阵前去,那些女人害怕战场上的大风把鬓发吹乱,还要把铜镜、木梳子什么的带上;还有零食、饮用水,专供女人小解的马桶,小解时遮羞的五色帐篷等等乱七八糟的一应杂物都带到战场上去。为此很多诸侯国都专门挑选了一些女兵来伺候这些女人,那些女兵穿着麻条编织的军服,近看很威武,大手大脚,昂首挺胸的,远看却像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野人。最好玩的还是她们的脸蛋,涂满了红红绿绿的胭脂,野外的劲风一吹,一张张原本健康红润的脸仿佛戴上了皲裂破旧的面具。

到了战场,排兵布阵又费去了老半天的时间。日上三竿,女人们都开始吃零食了,双方的开战官还站在两军对峙的阵前空地上,手舞足蹈商量着战斗的规则。好不容易等到开战,士兵们却依然无所事事地站在阵前,有的把手插在口袋里玩自己的卵子,有的偷偷抠鼻屎,有的用舌头去舔牙缝里早餐时留下的窝窝头碎屑。干什么的都有,但要保持各自的阵型不变,只要把阵型维持好了,其他的不关他们的事。战斗在两个大王间进行,有时比摔跤,有时比眨眼皮子,有时比口技,有时比金鸡独立。比什么的都有,形式丰富多样,甚至还有比扮鬼脸的:两个大王分头跑到对方的阵前去,站在战车上面对敌军的士兵扮鬼脸,谁先把对方的士兵逗笑了,谁就赢得这场战斗。还有的更好玩,有一回,舒国和肥国开战,他们的大王站在阵前比赛逆风吐口水,谁吐得远,谁就是英雄。

那时候的战争一般不会给双方带来什么伤害,输了就输了,下回一起觐见周天子喝酒时自罚两盅便是。如果讲究礼节,输的一方也可以送一样稀罕的东西给对方,以此表达服输的诚意。这里提到的一只兔子就是西周之末肥国送给舒国的,肥国的大王吐口水输给舒国,肥国就大大方方送了一只黄毛兔子给人家。黄毛兔子是肥国的特产,兔子和肥国有一种神秘的关系,肥人虽不像兔子那样长着一条短尾巴,但他们的肤色酷似兔子毛色,黄澄澄的,阳光下黄金一般炫目。更奇怪的是,只要是跟肥国有血缘关系的,无论内亲外戚,无一例外都长着一个跑风漏气的豁嘴。以现代人的审美眼光来看,一个人的嘴唇长得不完整,应该是很苦恼的,但肥人并不以此为耻,相反,他们还固执地以为自己就是兔子的后代。肥人以兔子为自己的种族图腾,出征打仗时,肥兵头上戴的是兔耳朵帽,军旗上绣的是一只龇牙咧嘴的黄毛兔子,甚至连他们的阵型也摆得像一个兔窝的样子。

肥王送兔,在分寸上拿捏得很到位。他可以不送兔子啊,送点别的什么也行,送个女儿给舒王做儿媳妇或小妾,送一点内湖里炼出的盐巴,都拿得出手,也很好看的。可肥王却送了只兔子,谁都知道这是份大礼,可见肥王对睦邻友好关系的重视。只是肥王送兔子时留了一手,他只送公的,母的不送。这当然也是有道理的,肥王太慷慨了也不行,舒国要是靠一对赠送的兔种培育出成千上万只黄毛兔子来,肥国还不气炸掉?

肥王送单只雄兔给舒王,弄得那只兔子很孤独,动不动就伸出红红的舌头去舔舒王的脸蛋。舒国夫人很恼火,经常在舒王跟前骂肥王,说肥王这人操蛋,自己吐口水不如人家,就弄个兔子来往人家脸上吐口水。舒王哼哼唧唧的,不理睬舒夫人的数落,依旧抱着那只兔子上朝,狩猎,接见外国来宾。舒国里那些长兔唇的人看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们借回肥国省亲的机会,偷偷告诉肥王,说舒王那家伙是个小人,不就是吐口水厉害吗?天天抱着个兔子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老记挂着自己那点可笑的战绩吗?肥王听了正色道:“子不可非礼乱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赠人以物,物随主意,欲食欲剐欲耍皆为人家自由。送他的东西你还记挂着,这是君子的德行吗!”那些人听了肥王的训示,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从心底佩服自己姥姥家的王智慧,他的修为比屹立在国家周围的那些高山还高,而那个成天抱着兔子的舒王,无非只是山脚下的一粒石子罢了。

这是西周末期的事情了。过几年,情况突然大变,黄河闹了洪灾,有的诸侯国没粮食吃,有的国家粮仓里的老鼠却养得比邻国的猪还要肥,这下邻国火了,纷纷发兵去抢他们的粮食。——战争就这样爆发了,周朝由此进入了春秋战国的东周时代。那时候,大小诸侯国有一千多个,你想一千个国家打起仗来那还了得!大王们不比赛扮鬼脸和吐口水了,当时铁已经被发明出来了,用铁来做兵器刺人,那可是要命的事。肥人打舒人的那场仗就非常残酷,肥国不是盛产兔子吗,肥国一闹饥荒,连图腾的兔子都被吃光了,肥王就号召全民收集兔毛,等到和舒国打起来时,肥人就在一个上风口把装满兔毛的麻袋抖开来。兔毛满天飞舞,犹如雪花向舒国士兵飘去。舒人不留神,眼睛里、鼻孔里、脖子里,身体上有漏洞的地方都钻进了又细又痒的兔毛。本来这也没什么事,兔毛钻进鼻子,无非就是打几个喷嚏;钻进眼睛,多流点眼泪而已;钻进脖子,也出不了大事,顶多被痒得像猴子跳几下罢了。可那不是普通的兔毛啊,肥人被饿得发疯了,他们哪里有心思看舒人打喷嚏,流眼泪,学猴跳呢?兔毛在出征前已被肥人用一种巨毒的黑色芋头汁浸泡过了,那毛一上身,如同针扎一般。别说跟人家打仗,连奔跑的力气都没了。舒军就这样被微不足道的兔毛搞挎了,疯狂的肥人乘机拿起铁制的长矛往敌人身上戳去,鲜血咕咕流出来,肥兵就直接趴在舒兵身上吸血喝。边喝还边骂,操你舒国人,我们吐口水输给你,送了你兔子,我们对你们像兄弟一样,处处讲究礼仪,你们粮食多得喂老鼠,却偏偏不接济我们!这场战争说来应该算挺残酷的,本来应该在史书上有所记载,可是春秋战国那时候打过多少仗啊,肥国和舒国只是东周初期一千多个诸侯国中的小国,因之肥舒之战尽管惨烈,却被后世修史者略过了。后世有人说,“茹毛饮血”一词就是源于这场战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望文生义胡说八道。

接着说说那只寂寞的兔子。肥王跟舒王比赛吐口水,肥王输了,因为肥王是兔唇,口水从嘴里出去时压力自然不如舒王。肥王输得心服口服,送了一只黄毛兔子给舒王。这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后,肥灭舒,舒王死于乱阵之中,那只苍老的被舒王视为宠物的公兔,乘机就从舒王的怀里逃走了。历经千辛万苦,可怜的老兔跑回了故国肥。

肥,那是一片老兔做梦都想回归的地方!虽然三年前它荣幸地被选做礼物送给舒王,成为一个王的爱物,王去哪里,它跟到哪里,王小便它跟着小便,王打哈欠它跟着打哈欠,王睡床头决不会让它睡床尾。——这只肥国的兔子在舒国过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啊!可是兔子还是感到孤独,王之乐并非兔之乐,兔之忧亦非王之忧。普天之下,谁解兔忧?除了兔子还是兔子。可是舒国没有兔子啊,没有兔子,这只兔子就整天愁眉苦脸的,经常弄得舒王很紧张。好在现在肥国一口气灭了舒国,衰老的兔子和衰老的舒王都获得了解脱。老兔还乡,心里的欢欣自不待言。如果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支撑着,老兔恐怕也没力气从乱阵中一路狂奔回到故乡。

然而等待这只归乡老兔的却是灭顶的绝望:它再也见不到它熟悉的青草和兔窝了,儿时的伙伴呢,皮不见了,肉不见了,骨头不见了,连毛发都被拿去当了武器。老兔傻了,它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漫长无涯的噩梦中:我是谁?我从何地来,要到何地去?当记忆被现实一举粉碎,我们不难想象,老兔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一头撞向远处的一根树桩。

老兔死了吗?没有。它撞到的并不是树桩,而是两个在暮色中背靠背坐着的人。兔子没把自己撞死,倒把那两个人吓了个半死。

“这不是那个舒王的宠物吗?”其中那个年长的吃惊地喊道。

“是啊,是啊。这不是肥王的礼物吗?”年轻的那位跟着叫道。

这两个人是东周初期小有名气的儒生,年长的那位,叫子嵩,舒国人;年轻的那位叫焉隳(音“回”,古人名字都很怪,也不知道取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肥国人。子嵩是焉隳的老师,年龄差了三十岁,但他们是一对忘年交。在周朝,老师享有很高的地位,有文化的人出身再低也会受到贵族王公的青睐。大王治国不一定听读书人的意见,但平日里对待他们,却尊重得有点过火:见面打招呼,腰要弯到地上去,所谓长揖之礼最开始就是这样的;请客吃饭,读书人的筷子不动,大王们饿个半死也不敢先吃;如果是碰巧一起如厕,大王就会先把坐坑让出来,自己一半半也要暂停下来,把头像鹅一样伸到地上去,力劝读书人先行排泄;这还不够,自己还不能走,要守着,等那位谦谦君子完事了,再陪他出茅坑九步远,目送他离去,不见人影了,才敢回头再续上自己前面的事儿。这就是周朝礼仪在具体生活中的体现。各位牛逼的王公贵族可能并不把儒生的大道理放在心上,但对表面的东西还是很看重的。你可以说这是他们在玩“政治秀”,做名声树招牌,以吸引愚忠的御用之才,也可以说跟知识资源有限相关。当时没学校,读书人传播知识的速度很慢,一个人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很了不起了。得儒生者得天下,这是列国的共识。即使你不用儒生,得到了心里也舒坦,像养猪那样养着也划算。而不小心让读书人跑到他国去,这不仅丢脸,而且后患无穷。王公贵族们如此,普通子民更不用说了,所以,虽说肥国和舒国两个友好邻邦翻了脸,在前线,肥国把舒国灭了,但焉隳对待老师子嵩还是非常敬重。几个月前,焉隳饿得两眼昏花牙齿打颤时,子嵩偷偷送来了稻谷;几个月后,肥国密谋攻打舒国,焉隳以向子嵩问道为名,强把老师接到了自己身边,使得子嵩虽亡国而苟全了自己的性命。

子嵩和焉隳两个师徒是典型的逍遥派,别人在前方打得死去活来的,他们坐在后方,一边聊天一边互相捉毛发中的虱子。他们聊天的话题很广,自然也谈到了前朝的种种礼制规约。子嵩有些激愤地告诉焉隳,他现在有些怀疑周礼的那些条条框框,时代在变,统一的周朝已经形同虚设,分封的列国正蠢蠢欲动,所谓的“礼”,难道不已是一种虚伪的口头游戏?

子嵩这样说,焉隳听了颇为吃惊,老师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他有点猜不透老师的心思,随口嘟囔道:“可是老师,我觉得这正是需要‘克己复礼的关键时候啊……”

“禮,礼是什么东西?礼兮何在?吾弗视!你看你们肥国,过去是多么尊礼的国度,现在说打舒国就打舒国。舒国有多少人是肥国的亲戚啊,说打就打起来!你还不让我事先通知可怜的舒人!”子嵩说完嘤嘤哭了。焉隳听老师这么说,心里有些不舒服,心想,那是舒国不讲礼在先啊,你有粮食不接济邻邦,早就不是个讲究信义的国家了。再说了,老师你责怪我不让你透露消息给你的国,我能这么做吗,我不是冒死把你给接来了吗,我还能怎么做?焉隳想老师今天说的话很难听,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老师总是告诫说,读书人要成大器,必须超越个人欲望和地位的局限。但今天老师的话明显是负气之言,他居然攻击起了以前敦敦谨守的周礼!“然而他毕竟是老师,他爱怎么说就让他说好了。”焉隳没有反驳老师,沉默不语地抬头看天上的流云。子嵩哭了一阵,有些疲倦,就不哭了,两眼发直向舒国的方向眺望,样子看起来沮丧极了。

太阳不知不觉落了山,风从空旷的原野吹来,他们突然想起来:今天一点食物都还没有入肚啊!这人和粮食都到前线去了,逍遥派不是要饿肚子吗?两个人一时都有点发愣,各自抱了膝盖,背靠背坐进了黄昏的晕眩中。——这时候,那只孤独的老兔,它神经兮兮地向他们撞了过来。

“呀,这不是舒王的宠物吗?”子嵩吃惊地喊道。

“是啊,是啊。这不是肥王的礼物吗?”焉隳跟着叫道。

子嵩看了看焉隳,焉隳看了看子嵩,师徒俩发现了彼此表述上的差异,他们都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子嵩的眼睛望着远处,先开口了:

“隳啊,我饿。”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焉隳有点答非所问。

“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子嵩看了看地上晕倒的老兔,接着说道,“隳啊,我们总不能就这样饿死在荒原上吧!”

“老师,你的意思是要吃兔子?”焉隳吃惊地盯住老师。

“有何不可?”子嵩犹豫了一会说道,“我是说,反正它也很老了,而且他的同伴也都被你们肥国人吃光了。”

“老师,这事由你,这只兔子是你们舒国的。”

“隳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现在它回来了,在肥国的土地上,就应该算肥国的。这事还是你来定吧。”

焉隳想了想,摇摇头说:“不行。老师,既然你说它是肥国的兔子,它就不可以吃!”

“为什么呢?”子嵩皱起了眉头。

“因为它代表了肥国的一段历史。”

“可是,它毕竟只是一只兔子啊……”

“老师,你不是说过吗?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历史不能不要。”焉隳想了想接着说道,“我不否认这是一只兔子,它可果腹,可解肌体出困苦。但它不仅仅是一只兔子呀!兔乎哉?非兔也!非兔哉,礼附也!老师,你说我们能杀之食之污之吗?老师啊,你方才说,‘礼兮何在,吾弗视,现在,礼不就在我们眼前吗?”

子嵩惭愧地低下了头,悲声长叹道:“隳啊,隳啊,你是我的老师!我枉然多活了你三十年!”子嵩说罢,起身,快步向远处的一根树桩冲去。

焉隳怀抱黄毛兔子,呆呆地看着老师倒在了那棵树下。

这时候,天黑了。黄毛兔子在焉隳温暖的怀抱里醒了过来。

菊球岛上跳兔子

公元前770年秋,肥国在一个叫菊球的湖心岛上举办跳兔大会。这是肥国一年一度的盛大国事,周边列国,潍、咚咚、蛉、檠、盖隔等十多个分封国的王、夫人、王子们应邀参加。一时间,菊球岛上旌旗飘扬,冠盖如云,南腔北调凑在一块,叽叽喳喳的,比周王开诸侯大会还热闹。

肥国的跳兔大会意义非凡,在这个会上,肥国大王要为自己发育成熟的女儿挑女婿。我们都知道肥国盛产兔子,兔子是肥人的图腾动物,是国宝,肥人也莫名其妙地都长了一对兔唇。长兔唇是一件挺窝心的事,要换在我们现在,哪家父母生下一个长兔唇的小孩还不愁死掉,倾家荡产也要把嘴唇上的那个豁口补上。可三千年前,人们的审美标准并不这样,或者说那时候根本都没什么审美观念。各国的王子找配偶不是看她有没有双眼皮,牙齿整不整齐,走路像不像一只猫。那时候男性择偶的主要标准,就是要看那女子是否擅长生育。一个女人能够多产,就是为壮大国力做贡献,会受到举国上下的爱戴。这是每个大王的政治号召,也是诸侯列国的的普遍要求。那时侯,整个中国切分成一千多个封国,东西南北中,贵族蛮夷风,你靠什么雄起屹立于侯国之林?除了生孩子,大量地、不断地复制人,你还能有什么办法?生孩子为了打仗,打仗会死人,生下孩子就是让他们长大了一个个去死。这事看起来好像很荒唐,但除了用自家人的死去换取敌人的死,还能有什么办法?打仗消耗生命,所以打完仗更需要制造生命,所谓战争不止,生育不息。所以说,在那个时代,女人的重要性是现代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当然生孩子不单单是女人的事,男人也很重要,不过相对而言,女人更重要一些,其间的道理不言而喻,男人努力是一时,女人辛苦是四季。

这么一分析,肥国女性资源的珍贵性就凸显了出来。肥国的女人虽然都长了一对兔唇,亲起嘴来有点麻烦,但她们的臀部比周边各国的同性要大三倍,生育能力要高十倍以上。公元前776年,肥王表彰全国有突出贡献的女性,获得最高奖“圣母奖”的是一个66岁高寿的老女人,这个册封名号“蕤”的老奶奶一生产子五十三,她得到嘉奖的那一年肚子里还有对双胞胎。

肥王自己选妃子跟别的大王也不一样,他可不是个色狼,非得要选长得特别有姿色,或者有副好嗓子擅长唱山歌的女子。他要的是最会生育的。所以,肥国的夫人啊,妃啊,都不是处女,都是生过七胎八胎有了一定社会知名度的高产妇人。这样,肥王的女儿们传其母性,都是具备高产天赋的好女人。得天下必先得肥女,得肥女则可兴社稷,这是当时很多大王的共识。前面说过了,当时打仗不是靠科技,科技在那时还处于萌芽状态,哪个国家能炼出一块铁,晒出一块盐巴就很牛逼了。打仗要靠人力,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所以,肥国一年一度的跳兔大会对于周边国家来说十分重要,就跟我们现在参加国际大会一样,在这个会上要是没捞到什么好处,于增强国力、树立形象都十分不利。老肥王是个有战略眼光的人,他清醒地认识到,合理利用国家资源优势,把层出不穷的豁嘴女儿嫁到列国去,这是外交的致胜法宝。至少将来一旦不测打起仗来,敌军中那些长兔唇的士兵拿起铁矛戳人时,下手总不至于太狠。

肥国跳兔事关大局,所以每年秋季到来时,肥国上下总要忙乎上好一阵子,造帐篷的(湖边划出一块使馆区,专供贵宾宿营。这样做主要是要把外国人隔离开来,肥国担心他国把异种传给自己,肥人可以嫁女,但绝不允许外种乱了自己的血脉),砍圆木的(跳兔专用物品),给各位公主的宠物小兔子美容的(为兔毛染色,因为是喜事,参加跳兔大会的兔子都要染成红色),做食品的(收割菊球岛沙滩上一种称为“汩”的海草做包子),举国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但心情都十分舒畅。当时一个侯国差不多就是一个大家庭,没什么上下等级,肥王连百姓生了七八胎的女人都可以带回家睡觉,封国内基本上就是一种大同的样子,所以国事也可以说就是家事。一个大家庭做大事,搞集体爱情派对,任何人都有理由兴高采烈。

肥国跳兔是这样进行的:肥人和各国来宾都集中到菊球岛上,岛四周水面上浮游着一些圆溜溜的木頭,各国来的王子们穿着一条裤衩坐在那些木头上面,等这边岸上的公主们放红兔。红兔从每位佳人怀中狂奔出来,在围观群众的吆喝声中纷纷被赶到一根根圆木上。圆木不好立脚,兔子在那上面就像在一块烙铁上。为了平衡身体,它们只好不停地颠脚,不停地跳来跳去,从这根木头跳到那根木头上,最后跳到哪个王子怀里,它的主人就要嫁给他。圆木对于王子们来说,也不好对付,他们坐在那上面就像坐在轱辘上,屁股上太用力,木头就拼命转动,稍微不用心,又会扑通掉进水里。这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可王子们并无什么怨言,谁叫他们要人家的女儿呢,这肥王还算文明,就让坐圆木,要换在别的国家,老丈人考验未来女婿还有叫老虎来帮忙的呢。不管怎么说,肥国还算一个浪漫情怀比较浓厚的国家,湖水碧绿,红兔可爱,百姓淳朴,“汩”包子奇香诱人,这些都让人心花怒放。等到王子在圆木上乱蹬腿,兔子在湖面乱跳时,肥人还会在岸上踏歌助兴呢:“跳跳跳,搭花轿;肥肥肥,抱大腿!”

这样看来,肥国跳兔子颇像后代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抛绣球。然而兔子毕竟是兔子,活蹦乱跳的,不好控制,往往公主看中的是东侧湖面上那个穿苹果叶裤衩的王子,她把自己的红兔子放出去时,说去吧去吧,到苹果那边去,可兔子偏偏要跑到东南侧稻草王子那边去。这也是没办法的,既要看得清又要跳得准,靠的是一种后世称为“缘分”的东西。

各国来相亲的王子们为什么喜欢穿短裤衩?道理其实很简单,一是当时人们身体好,到冬天都不要穿很多衣服,而且他们本来也没什么多余的布料;二是在那个伟大的时代,人们崇拜肉体,就像男人都喜欢女人会生孩子一样,女人也都喜欢那些身强体壮的男人。当时的人头脑简单,不像我们现在看一个人还要看地位、家财、气质什么的,当时的人就认个死理:身体好比什么都好。可兔子是食草动物,他们对男人的身体不感兴趣,第一届跳兔大会时,不少兔子看到王子黑黝黝的身体,吓得躲在水里发抖都不肯出来。后来肥国的公主们就用野猪肉来训练兔子,这样过了些年,兔子们渐渐对“肉”这种东西有了好感,判断力跟上了主人的水准。只是水波荡漾,圆木无情,人算不如天算,公主和王子之间的爱情单单靠兔子的跳跃来解决,还是有欠合理之处。公主们发现了这些不尽人意的漏洞,把意见反馈给父王,可他们的父王对此不予理睬。肥王说,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看上什么就是什么?我可告诉你们,婚姻和好感本来就不是一码事!

这样看起来肥王似乎是个很不近情理的昏庸大王,其实不然,肥王有份心思未跟任何人透露:绝不允许女儿们由着自己的性子挑夫婿,挑来挑去姐妹间总会闹出矛盾,王子和王子之间也会产生冲突。倘若因之导致国家外交争端,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这是头12届的事情,到公元前770年,情况有了些变化,肥国的“汩”包子依然好吃,红色兔子依然可爱,肥女依然擅长生儿育女,然而肥王12年前体力的衰弱为这一年的跳兔大会埋下了祸根:肥王膝下的成年公主越来越少,公元前770年,参加跳兔选婿的公主只有11个,其中两个几天前才迎来初潮,就被父王哄着穿上了待嫁的红色麻衣。而这一年提出申请的王子却有37个。春天时肥王已经感觉到隐隐的不安,但他无计可施,他不想拂了潍、咚咚、蛉、檠、盖隔这些国家大王们的热情,他曾经想过要用普通百姓家的女孩来替代公主,可又担心国内会乱起来:肥国的男人也需要女人,把好女孩都送给外国人,他们还不像兔子一样乱跳?总有一天公主的数量会减少到一个都没有,而参加跳兔的王子可能会把整个菊球岛挤垮。肥王处于多种矛盾的包围之中:外交结盟和增强国力,哪个更重要?坦承自己性能力的下降和吃力地维护国家形象,哪个更明智?最后他终于想到让自己最大的王子来继承王位,他决定在这一届跳兔大会后就移交权力,他要专心到菊球岛上来钓七彩三眼鱼。可他最大的王子才13岁,前年才遗精,去年才成亲,第一胎生的又是儿子,等到肥二世有公主可嫁,那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而且这13年的跳兔大会接连办下来,风光是风光,在外交的阖纵连横上也确实十分成功,但肥国毕竟是小国,接待上渐渐已吃不消。每个国家来相亲,虽然也都送了重礼,但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比如盖隔国今年送了恐龙屎,他知道那是盖隔的国宝,但放在肥国的社稷里,显然不合适。檠国送了两大箩筐的五彩贝壳,肥王知道那是檠的钱币,那些贝壳可以换来一群犀牛和一大群的牛羊,请整个肥国的百姓吃一顿都够,但在肥,那些玩意只能给小孩当玩具,拿到菊球湖上打水漂。

这是肥国的最后一次跳兔大会!肥王悄悄地对自己说,他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任何人,只要求年幼的王子整个春天和夏天都跟在他的身后。“儿啊,你知道怎样的王才是真正的王,怎样的王才能统领天下?”王子没吭气,他正往一个蚂蚁窝上撒尿。肥王也没发觉,他陷入了对自己辉煌外交生涯的回忆:第一届跳兔,他亲自用芭蕉叶精心做了请柬,但来的客人寥寥无几。外国的大王和王子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谁会把自己的宝贝女儿这样公开吆喝出去呢!再说了,肥国那些公主,站着没女人的娉婷样,坐着活像一只笨兔子,谁稀罕呢。国内也有些闲言碎语,甚至出现了一种可怕的谣言:大王生病了,他的脑袋里长了一百条虫子!肥王听到这种传言,偷偷笑了,他也不追究,不辩解,只是不动声色地推动着跳兔大会如期举办。人们半信半疑跟到菊球岛上,那些圆滚滚的木头被投到湖上时,岸上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肥王自己也笑了,一边笑着,一边到处去拉看热闹的王子下水。那一届只来了两个王子,一个是骄横的潍国王子蛤渡拉,一个是只有一百多个子民的咚咚国王子鞘另。蛤渡拉不把肥王放在眼里,他一把推开肥王热情的双手,撇撇嘴说,就那些豁嘴的女人还好意思拿出来骗人!对蛤渡拉这种无礼的举动,肥王也不恼火,依旧憨憨笑着,跑过去跟英俊的鞘另王子套近乎。鞘另平时很看不惯蛤渡拉,看到蛤王子那般无礼,心里很不痛快,就脱下衣衫,跳进了湖里。最后八个公主的红兔子全跳到了他的怀里。肥王依旧憨憨笑着,把八个公主全嫁给了咚咚国。“鞘另想女人想疯了!”邻国的王子都这样嘲笑他。可是到第二届跳兔大会举办前,他们全闭上了自己嘴巴,肥国公主为咚咚国一口气增加了41口人丁的消息震动了周边列国。第二届跳兔大会的请柬还没散发出去,邻国适龄王子已纷纷跑来报名了。想到这里,肥王嘴角又有了个笑纹,他自顾自叨咕着,“儿啊,你要记住,做大王最需要的是要有智謀,还要学会忍耐。什么是伟大的王?伟大的王,睡得天下男人睡过的女人,而他的女人,他的妻,他的妾,他的亲生女儿也可以让天下的男人睡!”看着一群肥硕的兔子从自己眼前飞奔而过,老肥王得意地笑了。可是他那些做王的道理,他那傻儿子一句都没听进去。在他老爹因为光辉往事而踌躇满志时,他正盯着满地惊慌失措的蚂蚁发呆,一张豁嘴张得大大的,田野上的风在他口腔里面自由出入,发出了呼呼呼的声音,他的口水不断流下来,淌满了胸口。

公元前403年,这是个不祥的年份,周朝的历史将在这一年被转折的力量改写。这一年,肥国的跳兔大会比历年热闹,37位异国王子的到来引起肥国上下的轰动,肥人从未见过这么多长相奇怪、年轻健壮的未来各国的王。特别是11位待嫁的公主,她们的怀里抱着一只决定她们命运的兔子,她们的心中还抱着另外一只兔子,这只看不见的兔子比大会上乱跳的兔子跳得还要厉害呢!

灾难是在大会快结束时发生的,37位血性方刚的王子中没有得到兔子的26位翻了脸。“凭什么要让那11个傻瓜得到公主,凭什么要让兔子来定输赢?把人生大事交给一些不懂事的兔子来定,真是荒唐透顶! ”26个不走运的王子异口同声质问肥王。他们身上滚动的水珠在太阳底下灼灼发光,晃得肥王眼前一阵晕眩。肥王笑着,满脸都是皱纹,他那一张笑脸曾经给多少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多少个老国王都曾拿他那著名的笑脸做样板教育过自己的后代。“何谓外交?就是一边磨刀子,一边像老肥王那样笑!”可是这回老肥王的笑不管用了。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些他倾尽国力善待有加的贵宾们。那些原本笑眯眯的王啊,夫人啊,都假装没看到,有的埋头吃“汩”包子,不吃包子的就一个劲地放屁。肥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心里全装着阴谋呢。特别是假装老实的潍国,他们居然带来了12个王子,潍王哪来那么多儿子呢?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公元前770年秋天,肥国的菊球岛上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没人知道战争是怎么爆发的,谁和谁交了手,谁在第一时间占了战争的主动权。人们只知道,那天没有一个人走出菊球岛,连一只兔子都没跑出来,所有人都在那场无人知晓的纷争中丧了命。可是也有人说,肥王的儿子没死。盖隔国见自己的王、夫人和王子没回来,就派了只扁舟去菊球岛寻找。岛边的风浪太大,他们无法靠岸。他们只看到菊球岛四周的水变成了红色,水里不时跃出几条肥硕的七彩三眼鱼。他们吃惊地看到,每条鱼儿身上都穿着五彩斑斓的裤衩。这群始终未能上岸的盖隔国人说,他们远远看见有个人抱着一只红色兔子坐在水边的圆木上,那人长得像肥王那不争气的儿子。

这个说法或许并不可信,毕竟只有盖隔一国派人去过菊球岛。别的其他国家的新王已经迫不及待登上了王位,没有人愿意花心思去探究菊球岛纷争的真相。先王真的死了吗,先王是怎么死的,先王会回来吗?——没有人愿意顾及这些前朝旧事了。公元前770年,西周灭亡,中国进入了春秋争霸的东周时代,大家打仗都来不及,谁会去管这些别人的闲事呢。

西周是因何而亡的呢?我的看法和那些固执的历史学家们不太一样,我觉得西周亡而转为东周,应从“菊球之乱”说起。

人面兔子与南方侏儒国

传说东周时期,南方有一个叫蒲的小国,这个国家的人都是侏儒。蒲人矮个,事出近亲繁殖。蒲的先人,一个叫蒲田的小官吏在商朝不知为何得罪了无道昏君纣王,全家被施予铜烙。幸运的是蒲家一对儿女逃了出来,混乱中妹妹蒲仙躲在木桶里,哥哥蒲游抱着树根,从商朝的护城河里漂进大海,一直漂到了南海。兄妹俩见岸上陆,在这块三面靠山、一面临水的土地上生存了下来。为纪念先人,后人称这个地方为“蒲”。蒲游以妹蒲仙为妻,是乱纲常拂伦理的事,想来当初哥哥和妹妹做出那个决定时必定经历了一番彷徨。可当时蒲这块土地上只有他们两个是人,蒲游不和妹妹同床,只能和附近山上长相怪异的长臂母猴睡在一起;蒲仙要是不跟哥哥一道传承后代,只好跟河里红眼睛的河马合作了。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如果还有别的男人,哪怕长得跟河马一样,蒲游也会把妹妹让出来的。不过,我们现在这样揣测也许十分无聊,我们是站在现代伦理学的立场上说话,商朝那时候,说不定根本都没那么多讲究。那时的人心性自由,不懂羞耻,蒲游和蒲仙的心中或许并无什么禁忌。即便當时有很多规矩,也没人来管他们了。南海多远啊,他们刚刚入海时,跟在身边的那群爱凑热闹的小鱼儿才巴掌大,跟到南海时,小鱼儿都长成了水桶粗的大鱼。南海天高皇帝远,谁来监督他们按纲常和伦理办事呢?也有人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他们说,蒲游和蒲仙本来并不懂新的生命是如何创造出来的,是老天不绝老蒲家,当初兄妹俩出逃时,一个坐木桶,一个抱树根,木桶和树根,不是暗喻着阴阳二性吗?正是受木桶和树根形状的启示,促使他们萌发了生命的本能,其证据是,蒲的后人一直都把木桶和树根当作神圣的物品,供奉在国家的社稷里。

近亲结婚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蒲游和蒲仙本来就是一对侏儒夫妇,他们是商朝著名的杂耍演员。在一次给狐狸精妲己表演节目时,不小心把唾沫喷到了那个坏女人身上,著名的杂耍大师因之受到了惩罚:一个被装进木桶,一个被绑在木头上,扔进了护城河。这样说也有可信的地方,商朝那对狗男女,他们敢把人捆到热铜上烧烤,为什么不会把他们讨厌的人扔进大海,慢慢腌制他们呢?

不管怎么说,蒲国的人就是矮个儿。从主观上讲,因为先人的悲惨遭遇,蒲国人极端仇视中原,不可能和外人通婚;从客观上讲,他们想通也通不了,蒲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他们和外界的永久隔断。而正因为这种地理环境的独特,南方侏儒国蒲在战国时代创造了一个奇迹:战国时代,蒲国之外,诸侯割据,战火连绵,大国吃小国,大大国吃大国,一个国家存在的时间有时只有几个月,可偏居南海岸边的小国蒲却成了人间理想国。

蒲人矮小,个儿比国家公共饲养的“十一畜”还小,可他们本事很大。恶劣的自然环境改造并提高了他们的生存能力。蒲游蒲仙初到蒲时,别说是老虎,就是野鹿、野鸟、刺猬的身子都跟他们差不多,蒲的后代是侏儒,站在野兽面前就像它们的幼崽。勇敢的蒲人最终以非凡的毅力征服了自然万物。蒲游夫妇本来就是杂耍大师,他们通鸟兽之语,虽说南方动物说的方言和中原不一样,但蒲游夫妇通过研究南飞过冬的候鸟,发现了南北语言转换的秘密。掌握鸟兽语言的秘密等于掌握了它们的灵魂,蒲游夫妻因之说动了虎、豹、豺、狼、蟒蛇、河马、海豚、斑马、鲨鱼、猴面鹰、长臂猴十一种野兽做他们的朋友,去除它们身上的兽性,保留它们的超凡能力,驱使它们为国家的公共事务和百姓的日常生活服务。这十一种通人性的野兽,统称“蒲国十一畜”。

这“十一兽”是经过严格遴选的,其时南海天上飞、地上爬、水里游的鸟兽何止万千,蒲游凭什么只选这十一兽做朋友呢?道理很简单,这些野兽本领特异,且通人性。这两个条件是缺一不可的,譬如当时有一种赤色苍蝇,跟现在的蝉一般大小,十分通人性,但它们除了围着人乱转,惹人讨厌外,啥事也干不了,其被拒绝自在情理之中。还有深山里那群神出鬼没的人面绿兔,它们的本事大得很,动不动就骑在老虎的背上或挂在猴面鹰的脖子下,到处乱逛,唱歌,吹口哨,模仿蒲游和他的孩子们说话。蒲游和蒲仙费尽口舌,要把它们争取过来做朋友,可这些人面绿兔愣是不理他们。这件事一直是蒲游心中挥之不去的一道阴影。在南海岸边站稳脚跟,收服十一兽后,有一天蒲游蒲仙特意把虎豹豺狼们召集在一起,专门研究人面绿兔的问题。蒲游和蒲仙为什么要搞得那么认真呢,南海有那么多的野兽,并不见得都服人,大海里有凶恶的鲨鱼,山洞里有会飞的四只眼睛的蛇,那些怪物也根本不理睬人,甚至可能对人构成危害,蒲游不把那些凶狠神秘的怪物放在眼里,为什么偏偏在意那些人面绿兔呢?这是我们的疑问,也是当年蒲仙的疑问。

在召集十一兽询问之前,蒲仙问蒲游:“夫游啊,小小几只兔子我们何惧之有?”蒲游说:“妻仙你不知,那些绿兔我总觉得有问题。你看南海万物,有谁长得像我们?我们当年游走献艺,足迹踏遍中原大地,什么怪物没见过,什么怪事没遇过。两只脚的蛊羚,嘴巴长在背上的野猪,能在天上飞又能在水里游的弥蟮,那些鬼东西人们见了都要吓破胆,可我怕过吗?我可以叫蛊羚驮我们走路,叫野猪用背上的嘴巴盛雨水给我们解渴,叫弥蟮到海底去捞尧的老婆掉下来的头钗。那些怪物长得那么离谱,身上臭气又重,我畏惧吗?我不怕,天地之大,唯人独大,只有人能站着走路,只有人能读解万物之谜,有什么可让我们怕的?可是啊,那些绿兔我左看右看就是觉得不舒服!”蒲仙眨巴眨巴眼皮子,表示不理解。

蒲游肃然道:“你看它们,个儿比老虎小,行動比鹰慢,它们却有办法驱使老虎和鹰。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凭什么它们要长着一张和我们一样的脸!这个问题不弄清楚,迟早会给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祸害!”蒲仙听了,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夫君,还是男人想得远,是啊,他们之所以能在这里安顿下来,就是因为他们是能统领万物的人,要是这里再出现和他们一样能征服自然,却跟他们不同心的其他动物,他们焉能安心过日子?

蒲游、蒲仙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把十一兽集中起来。蒲仙夫妇问虎豹豺狼们,用的是我们今天匪夷所思的动物语言。

“我尊敬的动物朋友们,你们说说,我们来了以后大家相处得好不好?”

“那还用说!”十一兽们争先恐后说道,“你们来之前我们这些邻居天天打架,谁也不尿谁。你们一来,整块土地都有了秩序和规矩。感谢你们啊,你们是我们心中真正的王!”

蒲游笑了,说道:“兄弟们,别拍马屁。自然万物本来就有秩序和规矩,只是你们以前没发现罢了。或者说大家都发现了,但彼此的语言不一样,无法进行交流。这世间的事情,你要是没沟通好,就会产生误会,原有的秩序和规矩就等于是空摆设。”

老虎听了频频点头,连声说:“那是那是。大家以前说我是百兽之王。其实跟大王比,我算个屁啊。我在森林里话讲得很大声,可我会飞吗,有一回猴面鹰那家伙把我才生下的幼崽叼走,我把整座山都吼动了也拿它没办法。还有,虽说我力大无比,可我每回去河边喝水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的嘴唇被鳄鱼一口咬掉。所以啊,比来比去,还是人厉害。大王啊,你英明,我们真心服你!”

蒲游再次笑了:“虎哥,你太谦虚了,其实我们也没什么本事,我们无非是做点语言转换的事情罢了。”

豹赶紧接着说:“大王你说虎哥谦虚,我看大王才是真正的谦虚呢。语言变换,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我们在座的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呢,如果大王不来这里,打死我都不相信,我居然能和鲨鱼、河马、猴面鹰这些兄弟坐在一起讨论事情。”

“对对对,豹哥说得好。大王英明大王英明!”十一兽们纷纷说道。

蒲仙在一旁道:“各位兄弟,你们也别吹捧大王了。我看那些兔子也很有本事啊!”

“兔子,哪些兔子?”十一兽困惑道。

蒲仙板着脸说:“就是那些长着一张张人脸的绿兔子。”

虎豹豺狼等一听哄地全笑开了。“大王啊,你看花眼了。那些绿兔子,它们算个屁啊。它们什么本事都没有,干活不会干活,走路歪歪扭扭的。什么话也不会说,什么话也听不来,连自己族群的统一语言都没有。它们算什么呢,它们是一群没脑子的屁蛋呢。”老虎边笑边说。

“它们不会说话?它们不是整天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吗?”

“它们说个屁啊,它们不会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只会模仿别人说话。它们什么都不懂,模仿别人说话却很在行。”豺狼气急败坏地说道,“它们要是模仿我说话,连我老婆都会上当的。”

“小人!”蒲游不屑道,“可是你们怎么会跟它们做朋友呢?”

十一兽纷纷说开了。狼说,我们也知道它是小人,可是它们很可爱啊!特别是你心情不好时,它可是最好的消愁伴侣。你骂它一句,我操你妈!它肯定像模像样回你一句,我操你妈!一点都不差。这不很好玩吗?我心情不好我能去骂豺吗,豺还不跟我拼命!豺你敢说我骂你你不会生气?

豺马上答道,我操你妈!你妈才不会生气呢!

狼说,你看你看,豺就这德性!

“行了行了!”蒲游皱着眉头说,“我们现在是在探讨人面绿兔的事情,不是探讨要操谁妈的问题!”狼和豺吐吐舌头,不吭声了。

大家安静下来。过一会儿,河马说,我无所谓,我在水里的时候多,管它说什么呢。

老鹰说,我飞得高,还经常放单飞,有只兔子在身边说说话也好,免得太孤独了从天上掉下来。

老虎接着说,我和老鹰的想法差不多,独自在深山老林里游荡寂寞难耐,我们老虎又不像你们人这么聪明,什么话都会讲什么话都会听。我们天天听鸟叫,心里寡淡得发慌,带个兔子在身边,管它讲有讲没有,解解闷罢了。再说了,那些兔子很贱,不像别人那么贪,看我跟猎物决斗一点忙不肯帮,分肉的时候声音却比谁都高。那兔子跟你跟了一整天,说话说得舌头都打结了,你随便给它一点下水,它们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还要不住对你扮鬼脸呢!

原来如此呀,枉然它们长了一张人脸!蒲游夫妇终于放心下来,从此,夫妻二人专心致志打理这块小天地,垒石为屋,伐木为舟,驯兽作奴,看天吃饭,一心一意打造小人,这样子子孙孙枝繁叶茂,六百年后,此地蔚蔚然已成一个颇见规模的小国。彼时中原大地早已乱成战国,哀鸿遍地,民不聊生,蒲这里却是花香鸟语,国泰民安,胜似人间天堂。这样又过了许多年,新王秀即位,蒲国才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

蒲是一个自由国,一个团结友爱的大家庭,财产共有,按劳取酬,大家过得很是舒心。唯一不自由的是,蒲国的老祖宗几百年前定下一个规矩:任何人都不得靠取悦他人获取利益。国家允许一个人独自开心,仰天长笑,对风撒尿,胳肢自己腋窝,在地上打滚,揪住猴面鹰的细腿在天上飞,等等,你自个爱怎么玩都可以,但你就是不能刻意地、有目的地取悦他人,更不能以此去获取别人的奖酬。这是一个奇怪的规矩,譬如一对年轻表兄妹(蒲举国皆为表亲),他们擦出了爱的火花,但他们就是不能对对山歌什么的。对山歌为了什么?如果仅仅为了让自己开心,你爱怎么唱就怎么唱,但你如果唱起山歌,赢得对方投怀送抱,你就要受到惩罚,轻者赶去深山砍一个月柴,重者要去悬崖上帮猴面鹰看守幼雏。

这个规矩看起来荒唐,十分不近人情,但了解蒲国历史的人都知道,这跟国家创立者蒲游和蒲仙的伤痛记忆有关。“讨好别人最终没有好下场”,这是中国古代杂耍大师的血泪教训,祖宗的教训就是家族的教训,家族的教训就是民族的教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蒲国定下那个规矩也是顺理成章的。这样,蒲国的子民要遵循“按劳取酬”的法则吃到饭,除了参加强体力劳动,只能去刻苦钻研盐巴、铜、铁的炼制办法。谁要是想靠唱歌、翻跟斗、讲笑话来获取利益,肯定会遭殃。譬如有人指证你那天翻跟斗就是为了得到他手头的那块芋头,而你不小心真的吃过他的芋头,你就惨了,你可能一辈子都要去种芋头。种芋头在中原还马马虎虎,但是在蒲国你还不如去悬崖上看护小老鹰。南海的芋头和中原的差异较大,南海芋头吃起来香,种起来难,尤其是芋汁,不小心剥下你三层皮。由于对种芋头的恐惧,蒲国历朝历代拥有艺术天赋的那些人一直都很乖,他们宁愿自己的舌头生锈,也不敢挑战祖先的规矩。就这样,蒲国慢慢变成了一个没有歌声和欢乐的国家,虽说风调雨顺,人民小康,蒲人却不敢尽情享受生活的欢乐。一直等到蒲九世秀即位,这件事才终于有了一次重新被论证和改革的机会。

新王秀是一个注定要给蒲国带来新气象的明君,七岁时,秀干了一件轰动蒲国的大事,他把鲸鱼训练成了海上交通工具,由此深得老王的青睐。秀是最小的王子,老王把王位传承于他,他的十五个哥哥也无异议。蒲就是一个这么奇怪的地方,有时封建保守得要命,比如偌大的一块土地上居然没有歌声和笑语;有时又开明得让人难以置信,比如秀当上国家新王获得了哥哥们的拥戴。秀即位后,干了一系列的大事,他开设学堂,传授老祖宗带来却搁置了几百年的中原文字;鼓励民众习练武术,从南海“十一兽”身上得到启发,提炼成“十一祖拳”,极大提高了蒲人的体能;在婚姻方面,秀也出台了新的政策,三代近亲不得联姻,蒲国的怪胎由此大量减少。在那些阳光炽热的午后,蒲王秀还站在鲸鱼的背上,一次次向大海深处游去,直到天黑才回来。蒲人热爱自己的新王,但也觉得自己的王有点捉摸不透:王每天都到海上去干吗呢?

没有人知道蒲王秀心中有了一个伟大的梦,这个梦在始祖游心中早已熄灭了,但秀重新把它点亮了:秀向往著遥远的中原,他想看看那块他祖先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另外的一种“人”究竟是何种长相,那里的王怎样做王,那里的太阳在下山的时候会不会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秀向往远方,他的所有改革都朝着这个心中的梦想推进。没有人知道新王在想什么,秀也知道他的梦刚开始时只能是一个人的梦,在蒲国他是孤独的,他要选准时机才能出手。蒲王秀深知,终其一生,这个去远方的梦可能都实现不了,但他无法阻止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份狂热。

蒲王秀的梦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萌发的。这个梦说起来跟蒲国那可笑的人面绿兔有关。秀是一个特别的孩子,他的眼睛是双瞳,后脑勺上有九个漩。三岁时秀一声不吭跟猴面鹰一起飞到了山顶,弄得老王后几乎为他哭泣而死;七岁时小小的王子秀成功驯化了巨鲸,举国轰动。人们称秀为“太阳的儿子”,人们不好把秀拿来跟蒲国的老祖宗相比,但谁都知道,秀的神力已经超越了他们的先祖。八岁的一天,王子秀一个人在野外跟一群蚂蚁玩,那一天他遇见了一只人面绿兔。秀很奇怪,这只兔子怎么长了一张跟人一样的脸呢?更奇怪的是,他讲什么,那只兔子也跟着讲什么。

“你别去理那畜生!”老国王告诉自己可爱的小王子,“那是一些无聊的小人,它们只会拍马屁。先祖时代它们就被遗弃了。”

与人面兔子偶然的相遇,触发了秀对一个艰深问题的思考:除了兔子,这世上还有没有跟蒲人长得一样、站着走路、会说各种话语的——另外一种“人”呢?

秀从衰老的老王后那里了解到了蒲国的由来,由此他的思考有了明确的方向:“蒲人是否和中原的人长得一样?中原是否也有绿毛兔子这样的异兽?”

由于伟大梦想的诞生,几乎绝迹的人面兔子被新王秀视为宠物。王册封兔子为蒲国第十二兽,天天抱着它们到海上去看落日。蒲人对自己新王的怪异行为感到不解,但和以前没人愿意指出一些旧规矩的不合时宜一样,大家都对这件事保持了沉默。倒是豺和狼在陪王到海上去吹风时大胆地表达了对绿毛兔子的看法,豺说,大王啊,我听大家说这些兔子是没有脑子的东西,你看它们天天只会跟屁虫一样跟话。狼接着说,是啊,豺大哥说得是,我特别讨厌它们的饶舌,烦死了!王听了豺狼的话没吭声,他若有所思地摸着小兔子的毛发,轻轻地笑了。王不说话弄得豺和狼很不好意思,豺和狼是动物中最聪明的,它们明白,新王并未扰乱国家规矩,虽然先祖曾经骂过绿毛兔子是小人,是屁蛋,他老人家不喜欢那小东西,但他也从未禁止别人喜欢。何况秀是个大家都热爱的新王呢。

蒲王秀悄悄实施着自己的伟大计划,但他不知道从一开始他的梦想就充满了宿命的味道。秀是在讨论废除“讨好他人有罪”法则时遭到十五个哥哥的强烈反对的。“这是先祖订下的老规矩,破不得!”“难道你忘了我们老祖宗的血泪教训?”“我想我们有必要重新学习什么叫‘数典忘祖!”兄弟们的公开叫阵让新王秀十分震惊,他这才知道,以前他们对他改革的种种欢呼其实都是假象,当真正触及老规矩的核心时,保守派将以百倍的力量予以反击。新王秀试图跟自己的兄弟们阐明歌声和笑语对提高人的素质的重要性,但看到哥哥们冷漠的眼神,他把所有的话都吞进了肚里。

年轻的王从此更加沉默寡言,他的计划从此深藏心中。“一个连歌声和笑语都不允许的民族,是永远长不大的民族!一个长不大的民族是走不出大海和高山的隔阻,走向远方的!”年轻的王看着海上的落日,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公元前300年,蒲王秀即位三年,这一年春天,秀娶妻涵孤氏;次年冬,涵孤氏产子,王族内部震动,新生儿全身覆盖着绿色的毛发;公元前298年,20岁的蒲王秀向族中长老、他那132岁的曾祖母辞职,老王后大怒,以社稷中的老树根击秀后背九九八十一下,秀垂泪而去;公元前297年秋,蒲国大乱,他们年轻的王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了。海边捕鱼的百姓报告,王在太阳落山时,怀抱人面绿兔,站在一只巨鲸身上游向了远方。老王后和王的兄弟们命三千只猴面鹰乘风追赶,天黑时分,只有一只猴面鹰飞回来,报告说,它们都跟王走了,它们走到太阳里面去了。

蒲国诞生了新的王,秀的哥哥中最老成持重的一位,成为这块土地新的主宰。秀当年的各项改革被终止了,蒲国恢复了秀即位前的平静。蒲国依旧风调雨顺,人民依旧衣食无忧。歌声和笑语仍被禁止,炼制盐巴、铁器的作坊也被拆除了,蒲国严厉杜绝了各类异想天开的行为。秀的痕迹和气味被剔除得一干二净了。

只有一百多岁的老太后还记挂着秀,每年叶子飘落的时候,老太后会叫人把社稷里的树根和木桶搬到海边一棵老银杏树下。老太后坐在树下,面对茫茫大海,口中念念有词。没人知道老太后在心中祷告什么,有人说她是在缅怀自己的先祖,有人说老太后是在思念曾孙秀。还有的人说,老太后是在等待兔子。这样说的根据是,当年秀出走前,那些调皮的绿毛兔子爬到海边这棵银杏树上玩耍,老半天不肯下来。秀很生气,秀骂道,你们走不走,不走拉倒,让你们一辈子做侏儒!那些兔子在蒲国一直被当作傻瓜,可是那一回很奇怪,它们居然听懂了秀的意思,箭一般地从树上跳到巨鲸的背上,和秀一起奔向了远方。

“老王后坐在树桩上,她是在等兔子。”有的人坚持这样说。他们说,那些看起来像傻瓜的绿毛兔子其实是灵兔,兔子在时,蒲国是人间天堂,兔子一走,不到百年蒲国就衰亡了。那些本来会说各种话语的蒲人一下子遗忘了人类自己的语言,他们变得跟南海的各种动物没什么差别了。

猜你喜欢
兔子
兔子
兔子
守株待兔
想飞的兔子
可爱的兔子
找死的兔子
找死的兔子
找死的兔子
找死的兔子
可爱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