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敌意

2017-10-30 14:26吴质
文学港 2017年10期
关键词:气味

吴质

这件事要从半年前的同学会说起。S对面是年迈医生的智慧目光,这让他放心地沉入了記忆的湖底。时间平静地下沉,S耳鸣的频率渐渐淡开。

那天,我下班后,坐上最后一班大巴,回到两个小时路程之外的故乡。出汽车站,打车到达拥挤的市区,找到了同学所在的包厢。迟到得有些久。众人不少已经面带醉色,男男女女互相勾肩搭背,说着一种呢喃的语言。这次同学会的发起人L眼白鲜红,仿佛生肉的质地。他稍稍责怪我,继而向迷迷瞪瞪的众人象征性地介绍:这是当年的S,经常被老师钉在最后一排罚站的那个。S,还记得我吗?当年你还抄过我的作业呢!此外,有人帮我记起来,年幼的我形状虚胖,缺乏力量,基本上没赢过一次打架。

够了,别提我了,喝酒喝酒!我说。

我就在人群中顺从地坐下。面孔鱼群般升起又沉下,腮边吞吐气泡,侧脸有酒的光色,消化物的气味在包厢铺开来。一瞬间,我肠胃迅速蠕动、反酸,涌出了一种错觉:似乎醉的是我,而不是他们。我间或瞥几眼邻座的女同学,不能从沉沉的妆容中辨认出来。不久,在L的号召下,大家起立、举杯,结束了宴会。有的三五成群,结伴去酒吧、KTV,夜晚才刚刚开始。我似醉非醉,目送众人,心中潮湿而温暖。在我像一棵树那样默默地等出租车时,F走到我身旁。他与我年貌相似,中等身材,是一群顶着啤酒肚、面颊丰满的中年男人之一。我看了一眼彼此肚子勒着的腰带,如鞍在马背,绳在犬项。

打上车,我坐前排。F道,这次要不是听说你会来,我才不来!我有些感动,握了握他的手。幼年结下的友谊,如苔藓上的青花缓缓开放。F:你在W城还如意吧!我说:就那样吧,糊口的饭碗罢了。听说你结婚了?是不是太早了?不过也是一种幸福。F:没有,今年要离婚,不想要女儿,打算给她,每个月给生活费。F在我的意识里,一直是一个闷闷的人,朋友极少,但却是一个可靠的朋友。因此,我沉默下来。

你别笑我。F没有太悲怆,声音浑厚而稳定:她太爱玩了,没有男人会希望,下班回到家里,妻子却在别处,留给外人想象的余地。

我懂。虽然我已然中年,依旧单身,但是他的痛苦如同加在我的生活。

你有同学或者朋友在H城做律师吗?F问我。有的,我帮你问问吧!F下车前,我把一个律师的号码发给他。之后他塞给司机过量的车费,我没有阻止。回父母家的路上,我看到三个初中生。其中一个手上握着一只受伤的麻雀。不知为何,他把麻雀的脑袋轻轻拧掉。另外两个孩子往外走,没有看见。他们俩从另一个同学的叙述中得知:握麻雀的男孩,就是F。我回到父母安身的老房子,母亲问我,喝多了没?我说,没喝几杯,但是头疼。2013年7月17号,我就是这么度过的。对,接下来是18号。但是18号,什么也没有发生。

所有的事情都在17号发生,到了18号,一切又是新的了。

F的离婚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天晚上,我忽然想,这是不是F的酒后戏言呢?可能他把别人的故事误认为了自己的生活。比如,前阵子他看了某部肥皂剧,产生了移情。又或者他只是和妻子吵了一架,几天后又会和解。我时常读小说,总会凭空产生一种虚构的愿望。在心不在焉的梦境中,我几乎穷尽了F故事的种种可能。在一个版本的开头,我写道:F的生活简直不能更加完美了——他健康、强壮,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各方面都令人羡慕不已,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单身汉。实际上,这不是虚构,在F微信的朋友圈中,几乎每天都会晒一下女儿的起居。

有一天,他写道:“重阳节菊花展,带女儿逛公园,孩子笑盈盈,说:爸爸,我能摘花吗?我告诉她,不能,花会疼。”

这时我想起来,中午的时候F在微信问我:晚上同学会,你去不?我回道:去吧,都是好多年没见的人了。F回:好。我望着窗外,盛夏的白云挂在天上,一切如此安静。室内有正襟危坐的绿萝、吊兰。我倒了点水,就有了声响,和湿润的气息。打开折叠床,小心翼翼地躺上去,却没有睡着。在常识里,我和F都不会是同学会的主角,正如F因为我而赴会,我应该也只是想见F。毕竟女同学大多生过孩子,身材不复有形状,看一眼,都令人无限绝望。只有F的女儿,天真可爱,让人觉得生活还值得期待。如果不是因为刻意压抑的兴奋,我不会忘记带着前阵子给F女儿买的玩具:一只毛茸茸的大白。我讨厌白色,理由简单极了:它不耐脏。但是孩子和白色,是多么的一致,只有小女孩才能穿上白裙子,抱着洁白的娃娃。这样的画面让我放心。

下午单位没什么事,请了假早退,到长途汽车站。三线城市的汽车站,人很少,但是看上去很多。不像大城市的机场,宽敞明亮,人与物都安放得舒舒朗朗。我站在队伍里,身前身后是擦身而过的陌生。十几分钟的等待后,拿到了票。正常的行程,是先去H城的父母家,接下去和F碰头,找个地方聊聊。我坐在候车室,握着包,心中有座空空荡荡的广场,一块一块地数地砖的数量。坐了坐,想了想,站了站,从包里掏出手机,数浏览器里的新闻。目光掠过细小的标题,看到几桩车祸、案件,胃里忽然痉挛,于是收起来。人到中年,身体避不开烟酒,就像一个毫不讨人喜欢的同事,每天打照面,还得表现出愉快的样子。我胃不好,总是一边按时服胃药,一边又要按时赶饭局,习以为常。如果哪天胃不再疼痛,我倒会觉得不安,就像一个无比守时的员工,被老板莫名其妙地解雇了一般。胃病是老板,我是员工。

这时,候车大厅里起了一阵争吵。一位中年男子在二楼倚阑抽烟,烟灰落下,迷了一个老头的眼睛。老头很生气,中年人则不置可否。肥胖的中年人弓着腰,继续弹烟灰,老头就站在下面,指着人骂。众人走走散散,停停看看。过了一会,老头骂累了,走了。我看着中年人,他的脸上粘着一朵流浪的乌云,身影一块一块,我感到一阵亲切。烟灰自在降落,没有声音,非常舒缓。

几年前,我从北方的一所大学毕业,适意地来到这个务虚的单位,平淡无奇。七月到九月,夏秋之间,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和江水的氤氲混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新颖而不洁的气味。有时候,我沿着江边散步,傍晚的时候蝙蝠成群结队,盘旋似肥大的黑鸟。晴朗的日子,会看到被汽车轧扁的乌鸦。气味是记忆的坐标,就像时间是故事的坐标。某月某日,一个工人写下一句诗:一个人从楼上坠下,如一枚钉子,落在地上。后来,他真的落在地上,如钉子淹没在混凝土中。这件事一时成为本地的新闻,几天之后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一抹而去,但印在我心上,因为它带着汗泥的气味。气味之外,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也是一枚钉子,只是安静地居住在一个抽屉。一般来说,除非有人撩了抽屉,不然我不会动。不过我开始耳鸣,那声音形容起来,就是一枚钉子,从16楼落下来。

九月的时候,H从学校的16楼落下,是什么声音呢?太快了。对一位诗人来说,坠楼只是梦中的一次跳伞。在慢速的降落中,一个诗人的身体不会比凤梨的枝条更加舒展。但在物理时间里,他除了完成一段位移别无他能,甚至来不及装置一个词语。H不是诗人,不会凌虚蹈空,遨游飞升。事实上,当我几天以后从远方的电话中听到H的死讯时,我只是懵了。接下来,我找张椅子放下身体,然后发呆,能发呆多久,就多久,最好天长地久。

H的死因至今还是一个谜。如同你在熟悉的白色床单上,居然摸到了一片羽毛,一根刺。

H死亡的消息没有成为新闻,圈在了窄窄的校园里,东边的宿舍能看见西边的雨。几天之后,我把H的死讯告诉了一些同学。有的人感叹几句,不过尔尔了。据说H很快被火化。在回忆H的离开时,我不会比你知道的更多。最后一次见到H,是毕业前夕的一次班级聚餐。H是校园著名的学生干部,学院里的学生会主席。两个班的同学遇到,大家面孔潮湿,拥抱话别。H所在的学院是本校美女最集中的地方,因此那次偶遇,我至今耿耿记下。H喝的很多,眼眶发红而面色苍白,似白莲的湖面撑开了两朵红莲花。最后一面,H的姿势在衬衣里仍然得体,和他在人群面前演讲时一样,感情随着衣袖飞起,又被双手按下。我们不算重、也谈不上轻地拥抱。由于时间的腐蚀,H的形象越来越淡,当我几乎以为忘记了,他又翩翩而来。有关H,我知道的越来越少。还有什么?H有过三个女朋友,每一个都小白长红越女腮,很让我羡慕。我说过的,我还没有恋爱过。在好看的女人面前,他是没有一处褶子的干净衬衫,我则是一件皱皱的T恤甚至背心。一直到毕业以后,我变成了一个职业人,才养成了穿西服衬衫的习惯。在回忆H时,我抬头观看客车时刻表,甩掉衬衣渗出的汗珠,昏昏欲睡。

一种说法里,H是因为女友的背叛失去了脚下的重心。H对生前的最后一任女友十分满意。我问过他:你喜欢她什么呢?H:她像我妈。这个解释很通顺。我很少看电视,偶然一次看到一场脱口秀,那个著名的男演员说过类似的话。这是一部分男人的情结。遗憾的是,我不相信这个理由。这时我只记得对他的嘲笑。滑稽之处在于,这可能是最接近事实的解释。局外者看来,H的人生在坠楼以前,无比顺畅:家境优越,一路名校毕业,顺利保研。此外,虽然他擅长做学生工作,私下却不是一个无趣的人。诚实地说,一个善于征服异性的男人,一定有着过人的长处。比如,英俊,强壮,富有,或者幽默。H的口才好极了,善于言说的才能很容易让未谙世事的女生感到安全。

H站在讲台上。台下是四个男生和三十六个女生,加上中年秃顶的严厉外教。当时我们大一,年轻而自以为是,成绩单里爬满了B和C。据Z回忆,彼时我趴在课桌上睡觉。Z的英语勉勉强强,但能查阅的只有Z的回忆。Z说,H本来就眉眼清秀,台下除了外教,都带着愉快的气味。(愉快可以理解,如果冬天大家聚在暖气强烈的房间。)H准备得充分,语调清朗。他好像谈了还没统一的那个省。说了什么,记不住了。你知道我英语不好。H说完,大家鼓掌。秃头外教的表情像他的籍贯北欧一样寒冷。他说了几句,有一句我能听懂:It is not my problem, it is Chinese problem。说完,他没让H及格。我看了一眼H,如一叠白纸般平静。下课后,H撕了讲稿,没有人看见。这是H唯一一次不成功的演说。

我不相信H离开生活,是出于感情问题。但我能讲述的只有这些。H的死亡就在那里,我不能知道更多。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不断变形,只能確定我记下了一种气味,那是在烫手的暖气片上,湿袜子被烤黄的味道。果然,气味又伴烟灰落在我面前。H渐渐被生活遗忘,只成为一种看不见的情绪,或者感觉,像敌人一样,被森严戒备。是的,我赶上了大巴,坐在车厢里。想起来,要给F女儿的玩具丢在了办公室。

这是凌晨两点,我被蝉叫醒。这太奇怪了,我躺下时,下着小雨。雨声终了,蝉声继之。更准确地说,我回家以后,假寐到现在。背靠着墙壁,摸到手机,看到F发来短信。

S今天喝了不少。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要和她离了。但要是没有孩子,我也不想离开她。以前没告诉过你,上学的时候,有一阵子我特别内向,那时候我父母就在闹离婚。我妈给我买过一个奶黄色的塑料麻雀,我喜欢极了。有一天,我却把麻雀的头拧掉了。那么小的小孩,生气起来,都有那么大的力气。我觉得我对她很好。当时追她,因为她长得像我妈,低眉顺眼。不瞒你,我找过侦探跟踪她,但什么也没发现。直到一天,他说她去了一家发廊,发廊只有一位理发师,女的,短发利落。她给她做头。出门的时候,她们拥抱了对方。她们拥抱的姿势,并不是抱一棵杨树,或是柳树那样,而是春藤绕树,草长莺飞。你知道吗,绿池公园,晚风里长满了缠绕的人影。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天白床单上多出来一叶草。这是唯一的解释,也是绝望的解释。我可以离开她吗?我离不开。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我不知道。

我删了短信。打开窗,白日里割草机打烂的青草泡在雨水,酿出一种苦涩而凛冽的气味。打开手机里的客户端,下单买下了一早回W城的火车票,路线快速而省时,正好来得及去单位。我在逃离一种气味。

谢谢医生。我的耳鸣好了。墙上的版画漆黑,只见医生刷子一样的眉毛、胡子。这时候蝉声遮住了所有声响。对着墙壁,我,S,无限温顺,目送曙色,等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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