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3

2017-11-03 11:42徐则臣
广东第二课堂·小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四世同堂耶路撒冷回老家

徐则臣

大作者接招

徐則臣 作家,《如果大雪封门》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2014年凭借《耶路撒冷》获得老舍文学奖,并且在2015年提名第九届茅盾文学奖。2016年《耶路撒冷》获得首届海峡两岸新锐作家好书奖。

儿子一岁多的暑假,我带他回老家,抱着他跟我的祖父(他的曾祖父)合了一张影。照片拍得随意又日常,碰巧我们都站在院门口,祖父还拄着拐杖。他对手机拍照不是很习惯,表情有点疑惑;我儿子抱着我脖子,因为光线比较强,也蹙着眉头,只有我站在中间,放松地傻乐。那一年祖父92岁,身体很好。他对照片很满意,一遍遍让我从手机里翻出这张,放大,给他看。他看着重孙子皱着的小眉头,很开心地笑,他对着照片上的重孙子一遍遍幸福地说:小心肝啊。

祖父是个传统的文人,建国前参加工作,做过小学校长,也见过一些世面。他会谈国家大事,看新闻、报纸和《半月谈》杂志,他也经常自省,跟我说,人老了,观念跟不上,说多了你别烦。他说他有一些老观念,改不了了,也不想改,比如四世同堂。祖父结婚不算早,我爸结婚也有点晚,到我,生孩子时已经33岁了。在我到了结婚年龄直至33岁之前,祖父跟我说得最多一句话是:就盼着四世同堂。祖父说,半夜想起别人家有了重孙子,都流口水,睡不着。做梦都想抱重孙子。

四世同堂对祖父来说,是人生的圆满。

这观念拿到桌面上,免不了要被批判,的确是旧思想。但我理解祖父。活到八九十岁,一辈子没平安过几天,他要在能看见的时间里,看到一切都好好的。祖父早年被打成右派,整天戴着高帽子游街,被人往脸上吐唾沫和扔石头,然后发配回老家,给生产队养了很多年的猪。不堪折磨的时候,跳过楼,出过车祸。平反后过上了好日子,年逾八十又做了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手术。沟沟坎坎都经过了。在他看来,生命既值钱又不值钱,跌跌撞撞活到老,待在半亩小院里晒晒太阳,想不了那么多了。那就看好眼前事吧,该来的都来到,一辈子也算圆满。眼见我长成,工作,结婚,祖父开始一遍遍催我,说他晚年唯一的念想,就是抱上重孙子四世同堂。

祖父对“四世同堂”重复次数如此之多,以至“四世同堂”对我来说,既是内容,也是某种必要的形式。有了孩子,我努力每年带儿子回去,回到老家,我会随时随地提醒自己,给祖父和儿子拍照,拍太祖孙俩在一起的场景。拍照也的确方便,手机随身,打开来就行。从门槛边到饭桌旁,从理韭菜到捡豆子,晌午晨昏,各个时段的日常生活我都拍了个遍。那天伦之乐,每一张看着喜庆。但独独忘了拍一张真正的“四世同堂”:有祖父,有父亲,有我和儿子。

不是没想过,但总是阴差阳错,真的就错过了。我爸是医生,到了七十岁才从岗位上退下来。有几次我想起来要拍一张“四世同堂”,恰好都是我爸上班时间。来得及,我相信一切都来得及。但偏偏就没来及。祖父在97岁这一年,走了。尽管十天内我回老家三趟,尽管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最后时刻送他老人家西去。生活喜欢跟我们开玩笑,你心心念念的最简单的事,它最终真就可能做不成。我没赶上拍一张名副其实的“四世同堂”,我没有及时地把父亲也拍进照片里。甚至我和儿子跟祖父的合影,也就那一张。

祖父97岁的夏天,故乡下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雨,祖父在雨声里离开人世。雨过天晴,我翻检照片,看到了最接近“四世同堂”的那一张。祖父拄着拐杖,我抱着他的重孙子,身边空出一块,那本该是父亲的位置,而天缺一角,终是难以弥补的遗憾。

愿祖父在天上安息。

本栏责任编辑 张家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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