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抱紧我(下)

2017-11-06 16:12徐晓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10期
关键词:小鹿院长

徐晓

(接上期)

19

请舍友们吃饭之后的第二天,秦小鹿就出事了。

最先是苏雅回宿舍的时候发现秦小鹿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她的床下是一摊血,恰巧这时叶子她们也回来了,于是她们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把秦小鹿送到了医院。

几名医护人员在女生宿舍楼里匆匆地穿行,着实是件稀罕事。不到一会儿工夫,421宿舍的秦小鹿割腕自尽的消息就在整栋女生宿舍楼里传开了。

幸运的是秦小鹿没有大碍,失血也不多,只是还在昏睡状态中。

秦小鹿醒过来的时候,是苏雅陪在床边上,她请求苏雅千万不要把她的事情告诉她家里,否则父母知道了会伤心。苏雅理解她的感受,答应了。

“小鹿,你怎么这么傻呀?”苏雅关切地说。

“我怎么傻了?”秦小鹿一副懵懂的样子。

“你都割腕了,还不傻吗?有什么事想不开啊?”

秦小鹿把头转向一边,不看苏雅,但是苏雅还是看到了她眼睛里闪烁的泪花。

“我听她们说了,你需要钱,出什么事了吗?”

“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在这里陪着我,反正我已经这样了。”

“小鹿,我想帮你,你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这才几天啊,你就进了两趟医院。”

秦小鹿说:“你以为我想进医院啊?我真想死了算了,为什么老天爷不可怜我,一次次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让我继续受苦?”

“老天爷舍不得你离开这个世界呢,我们也都舍不得。”

“屁!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一个个的整天嘴里说得好听,说什么我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就尽管说,可结果呢?我一有难了,都躲得远远的!一群骗子!虚伪的坏人!”秦小鹿恶狠狠地说。

“我知道她们没有借给你,但我相信她们不是故意不借给你的,毕竟快放暑假了,大家基本上手里都没多少钱了,你不要想不开,还有,只要是钱能解决得了的问题,都不是事儿,用得着伤害自己的身体吗?”

秦小鹿不说话,突然用手扯过被子,蒙在了头上,苏雅看到被子下面秦小鹿的身体微微颤动着,苏雅知道她在哽咽。

“小鹿,你遇到什么困难了?需要那么多钱?”苏雅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你不会遇到诈骗了吧?最近新闻上报道了好多关于大学生的电信诈骗案呢!”

秦小鹿把被子一下子掀掉,眼泪汪汪地望着苏雅,号啕大哭起来。

“小鹿,是吗?”苏雅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她大喊。

“好吧,你要是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等会儿我给你转账,三万够吗?”

“真的吗?”秦小鹿立即停止哭泣,泪眼蒙眬地望着苏雅,她不敢相信苏雅会如此豪爽。

苏雅朝她点点头。

秦小鹿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感动了,她没想到,在她最绝望的时刻,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愿意帮她。一种强烈的倾诉欲充斥了她的大脑,她把她的遭遇一股脑地都告诉了苏雅。她给苏雅详细地讲了她是怎么被那个王大夫一步步骗得身无分文的,她又是怎么稀里糊涂地打了裸条向借贷宝借款的。说完之后,她觉得心里畅快无比,压在心底的那座大山终于松动了。原来,秘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启齿,只要你想说,你照样可以轻松地说出来。

“这是诈骗!你得报警!”苏雅的第一反应很激烈。

“没用的。”

“那个什么王大夫就是个诈骗犯,还有那个贷款软件,这么高的利息,更是不靠谱!小鹿,你怎么这么轻易地就上当了呢?”

“对,我就是个笨蛋。”

“报警吧,还来得及。”

“报警没用,破案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报警?那你咽得下这口气吗?”

“咽不下也得咽,我的资料都在他们手里,还有很多私密的照片,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可是,你得对你自己负责啊。”

“我这就是在为自己负责,要是我家里和学校里知道了我的事情,看到了那些裸照,我就完了。”

“那你眼睁睁地走进他们设计的圈套,你甘心吗?”

“除了这样做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我也想死啊!可是死不了!那就活着吧,我自己捅的娄子,我自己填。苏雅,我当你是知心朋友,才告诉你这些事情,如果你愿意借给我钱,那我特别感激你,等我奖学金和助学金发下来了,我立马还给你。”

“除了那几张照片,你又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为什么不报警?你怕什么呢?”

“照片就不是把柄了?照片才是最大的把柄!我真后悔,当初我一心想借到钱,没有考虑那么多。苏雅,你不会懂的,你们这些从小家庭幸福的富人不会懂我们穷人的痛苦,我们是缺钱,但是我们也要面子,也有自尊。”

“这是两回事。”苏雅搞不懂秦小鹿的逻辑为什么如此奇怪。

“是一回事,你不懂。”

蘇雅有点反感秦小鹿说话的腔调,她不喜欢秦小鹿那副自以为是却可怜兮兮的样子。世人皆要承受痛苦,谁规定的只有穷人痛苦,富人就不痛苦?

“好吧,我是不懂你的痛苦,可是你又怎么懂我的感受呢?什么是富人?什么是穷人?什么是家庭幸福?什么是家庭不幸?你这不是随便给人贴标签吗?你难道就懂别人的生活了吗?”

“我不想跟你吵,我已经这样了,我自己作的孽,自己担着,你要是不想借就算了。”

“小鹿,你怎么这么固执?这些钱不是个小数目,关键是,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有知识有文化,就这么乖乖地被骗子牵着鼻子走?”

“你就嘲笑我吧。早知道我什么都不跟你说。”

“小鹿,我是真心为你好,你这件事情需要从源头上解决。”

“你不想借给我,是吧?”

“不,我是说你完全可以不用费尽心思筹钱的,你该运用法律武器来挽回你的损失。”

“已经晚了。”

“不晚。”

“你爱借不借。”

“小鹿,你的思维方式有问题。”

“对,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是正常人,我是残疾人,我的思维方式当然是残疾人的思维方式。”

“小鹿,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你能换个角度想一想吗?”

“我就这一个角度。”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小鹿,你理智一点,好不好?”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小鹿——”

“你就是不想借给我,你比她们好不了多少,你不用假惺惺的,你跟她们本质上都一样!”秦小鹿终于爆发了。

苏雅虽然知道秦小鹿一向脾气古怪,可还是被她的无理取闹给激怒了。难道只有说出如此无情的话,用语言来伤害别人,自己才会好受一点吗?刚刚她们还是很知心的朋友,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了仇人?

“我是欠了你的吗?我们都欠了你的吗?我们和你一个宿舍,不代表就要为你做的错事买单!你凭什么要求别人对你负责?真是笑话!你要是執意好坏不分,黑白颠倒,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苏雅的一番好心却被秦小鹿践踏得一无是处,做好人的结果就这么不堪吗?苏雅觉得自己简直是多管闲事,她这一肚子气,都是自找的。

她愤然地拉开门走出了病房,她想,再在这儿多待一分钟,都是无意义的,秦小鹿口口声声所说的自尊,就是这个样子吗?她有自尊,难道别人就没有吗?她实在看不惯秦小鹿那张哀怨的脸,仿佛全世界都背叛了她,无论再跟她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苏雅知道,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不容易的,都有着别人看不见的阴影,命运的力量太过强大,很多时候,人们在它面前是无能为力的。自己尚且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又如何左右得了别人的人生呢?每个人的路,终归是要自己去走,任何人都代替不了。

20

“人有权对自己的生命做处置吗?”苏雅问江山。

“我觉得没有权利,人得对自己负责,也要对父母负责。”

“我舍友自杀了,又被救过来了。”

“啊?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是因为钱的原因,各种因素都有,反正是她被骗了,承受不了打击。”

“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脆弱了,不过,社会上有些人也太丧尽天良了。”

“你不觉得原生家庭对一个人以后的成长影响重大吗?”

“当然啊。”

“一切悲剧的根源都能从童年中找到。”

“什么情况都有,我们不能随便评判别人的人生,但仍祝福她。”

“谁都有绝望的时候,我也曾想过自杀,最后还是坚持过来了。”

“还是我的小雅最棒,一直想问你,他对你好吗?”

苏雅知道江山说的“他”指的是她之前说的男朋友。

“挺好的。”

“那就好。”

秦小鹿被赵源接出了医院,也是他付的医药费。在医院的这两天,一直是赵源跑前跑后地悉心照料着她,她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暗想,自己为他试图做的改变,以及所受的苦,都是值得的吧。

但是令赵源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的女朋友,为什么会割腕自杀?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她一直都闷闷不乐的?他一再地追问秦小鹿,可是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什么都不说。

赵源最后还是从她的舍友那里打听到了她的事情,知道她正在为钱所困。当他问她要银行卡号,当面要给她转账的时候,秦小鹿知道她在赵源面前再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但她还想保留那一点只属于自己的空间,所以她对赵源说,是她母亲突然得重病住院了,需要做手术,而手术费很高,还差三万块钱,实在是筹不到了,感觉自己很没用,对不起母亲,一时想不开就走了歪路。

赵源一下子抱住秦小鹿说:“你怎么不跟我说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事都憋在肚子里呢?你还有我啊!”

秦小鹿说:“我知道你挣点钱也不容易,还要筹备着开餐馆,我怎么好意思向你伸手要钱呢?”

“傻姑娘,什么你啊我啊,你是我的女朋友,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遇到困难了不找我找谁啊?”

“源……”秦小鹿的眼泪刷地下来了,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以后别这么傻了,可别连一个让我表现的机会都不给啊!”

“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什么还不还的?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还需要还来还去吗?”

秦小鹿抬起头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给了她如父如兄般宽厚包容的爱,他来自农村、文化水平不高、没有背景,甚至没有多少积蓄,可他那么年轻,那么朴实,那么纯粹,对未来,他满怀希望,对她,他坦诚相待。

那晚,在赵源狭窄逼仄的出租屋里,秦小鹿给他做了一顿饭,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个土豆丝炒肉,简简单单的两个菜肴,再加上几瓶啤酒,秦小鹿和赵源都有点儿醉了。借着醉意,秦小鹿爬上了赵源的单人床,在赵源拿着被单要打地铺的时候,秦小鹿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扯到了床上。当两具年轻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的时候,秦小鹿心里的不安和罪感终于渐渐地消退了,当她大汗淋漓地躺在赵源怀里喘息的时候,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在她脑海里翻滚,那一刻她突然发现她并没有多么的爱赵源,她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依赖。或许,她不过是潜意识里以赵源为借口来试图打碎自己。因为她太讨厌这个自己了,她想要改变但是缺少一个撕裂过去的突破口,赵源的出现是那么的恰逢其时,他对她的好满足了她曾经对爱情的幻想。他是一个好的男朋友,却不是一个用来改造她人生道路的救世主。

“小鹿,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娶你。”赵源亲吻着秦小鹿说。

“嗯。”她闭着眼睛答应着。

“我一定好好混,混出个名堂,风风光光地娶你。”赵源说。

“嗯。”她回答他。

“我爱你,小鹿,我真的好爱你,小鹿。”赵源喃喃道。

“我知道。”她说。

她感激赵源,感激他救她于水火之中,她知道她必须得有所表示,可她什么都没有,除了她自认为还不错的写作才华,以及她那年轻的身体。才华?一直以来她都是郁郁不得志,也只有她自己把它当回事吧,就连赵源喜欢她,也跟她的才华没有半点儿关系。所以,她只能把自己最痛恨又最怜惜的身体给他。这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给了他,她才不会觉得亏欠他。

她那颗时刻惴惴不安的心此时终于平静了下来。

在宿舍的时候,秦小鹿跟苏雅、叶子她们刻意保持着距离,她在宿舍里除了打电话,跟谁都不说话,一个人独来独往。

出院后没过几天,高院长就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她的事情已经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很多人都在私下里悄悄地议论,秦小鹿知道她可能给学院带来了不好的影响,所以,她在去高院长办公室的路上就想好了最坏的结果。她会面临什么?被批评,受处分,记过,或者,被劝退?如今她的心已经如一摊烂泥了,再严重的打击她也能承受得起。

秦小鹿万万没有想到高院长找她的目的是慰问而不是批评她,他说他这几年一直在关注她,他时常听老师们提到她,说起她对文学的热忱,以及每年都拿一等奖学金的好成绩,他还经常在校报上看到她写的文章。上次在会议室门口,她给他看的小说,他看了,觉得很不错。高院长向她问了一些关于写作上的问题,秦小鹿都一一回答了,然后又问她的未来规划,是考研,还是工作,秦小鹿说正在准备考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研究生,高院长听后表示非常支持,她是这方面的好苗子,考研是最适合她的,她就应该做这样的选择,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发光发热。

当高院长问她生活上有没有困难的时候,秦小鹿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可以提出来,他代表学院一定会尽力帮她的。她其实早已经被高院长的鼓励感动了,突然想到自己的遭遇,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高院长忙问怎么了,秦小鹿克制住自己内心里汹涌的波涛,笑着说没什么,只是心情不太好。高院长说他特别理解和同情她,他知道她来自农村,身体还不方便,能取得现在这么优异的成绩,实在是不容易,而他也是从农村考出来的,这一路走来非常艰辛,所以他愿意帮助她,无论什么方面,他让她不要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院长,如果她愿意,他希望她把他当成朋友。

秦小鹿被高院长的话感动得一塌糊涂,她差一点就把自己的这一烂摊子事儿都抖搂出来,把自己的苦闷都倾诉出来,但她还是用仅存的一点理智控制住了。她不能说,她不确定说完之后高院长会不会因为她复杂的遭遇而看轻了她,她确实非常想得到别人的关爱,可是她不要廉价的同情。虽然高院长可能会帮她,但是对她的印象一定会大打折扣的。她向高院长表达了她的感激之情,她说她一定会好好努力,不辜负高院长的期望。

21

齐教授给苏雅带来了一些书,是外国作家的传记或者小说,厚厚的一大摞,都是他自己珍藏的。只不過,都是些旧书,有的已经破损得很严重,封面上的字都没了。

之前他也送过苏雅书,多是旧书,他看过的,觉得好,才推荐给她看,苏雅都收下了。这是她接受过的他唯一的礼物。有一次他送给她一套化妆品,说是朋友从台湾带过来的,妻子又不喜欢化妆,用不到,所以就给苏雅带过来,但苏雅连看都没看,就拒绝了。她才不用别的女人扔掉的东西呢。还有一次,他送给苏雅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是他的一个毕业了的研究生送的,苏雅更不会收,因为她自己有电脑,不需要。再说,齐教授分明就不是真心要送她礼物,都不是他自己用心买的,而是顺水人情,这还叫礼物吗?反正苏雅从内心里就接受不了,甚至为此对齐教授感到失望。

他曾经坚持让苏雅收下他的心意,但总是被苏雅执拗地拒绝。她对他说,和他在一起,并不是为了图他什么东西,她需要的不是物质,更不是婚姻,她不要他为她负责,她不想让他们的关系陷入一种庸俗的婚外情之中,她不愿意成为世俗意义中的小三。虽然他们表面上是师生关系,但是,苏雅觉得自己的思想渐渐地变得独立起来,她开始试图与他建立一种平等的关系,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再放低。她觉得,和齐教授在一起之后,至少从表面上看,她是强大的。后来她才明白过来,她所做的努力只不过是为了使自己摆脱内心里那个单纯的小女孩,而成长为一个真正能与这个世界相抗衡的女人,这个成长和蜕变的过程就是她与齐教授交往以来最大的改变。这种改变,无所谓好不好,只是让她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更加立体了起来。

“都是看了好多年的书,我很喜欢,很多都绝版了,图书馆里基本找不到,你有空的话可以看看,会很有收获的。”齐教授把书拿给苏雅看。

苏雅淡淡地说:“都是旧的啊。”

齐教授明显感觉出了苏雅话里的不悦。

“旧的怎么了,我最喜欢读旧书了,那质感,那气味,那意境……掺杂了时间的积淀和人的感情,读起来多有情调啊,而不像有些新书,纸张那么硬,冷冰冰的,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像个古板的模型一样,就跟人一样,还是越老越有味道,越老越有岁月的醇香啊……”

齐教授发现苏雅的脸上一直没有表情,他想可能是自己的这番话让她误会了。

“小雅……”

“年轻就那么一无是处吗?难道没有一点好处吗?”

“当然不是,年轻有年轻的好,年老也有年老的无奈……我说的是书,别扯远了,好吗?”他发现了苏雅话中的潜台词,微微蹙起了眉。

苏雅觉得他就是借着说书的事来说人。

“我扯远了吗?是你说的,人越老越有味道,越有岁月的醇香,教授,是不是跟您家里的教授夫人比起来,我太稚嫩了,太没内涵了?”

“不是,小雅,你怎么能这样想?”

“你就是这个意思!新鲜感过去了是不是?野草吃腻了,到头来还是觉得家里的好,是不是?”苏雅的脑海里浮现出他夫人的脸,她的脸不断地逼近,直到停到她的面前,晃来晃去。

她坐在椅子上,用双手蒙住脸,大口喘着气。

他走过去,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别闹了,好吗?”语气里满是疲惫。

她把手放下来,深呼吸了一下,仿佛要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我觉得我有点厌倦了。”她说得很平静,完全没了刚刚那种气焰。

“什么?”他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

“生活。你年轻的时候也这么迷茫吗?”

“小雅,别多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她们,所有的女大学生都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过来的?”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小雅,你到底怎么了?心情不好?”

“我们分开吧,我太痛苦了。”

“为什么?”

“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我们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这么悲观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你根本就不懂我!你一直都不想懂我!我的事情你什么时候问过?你说你爱我,可是你难道不知道我一直以来就是个悲观的人吗?”苏雅的情绪很不稳定,她的眼睛被泪水溢满,亮晶晶的。

“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分开吧,我知道你也挺煎熬的,与其两个人在一起痛苦,不如分开,各自逍遥自在。”

“小雅,我希望你冷静一点,你最近太累了,正好快放暑假了,假期里你好好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谈。”

“沒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我的心太累了。我很内疚,我觉得我对不起你的家人,我每天都背负着小三的罪名,那种不安、恐惧和挣扎,你能明白吗?”

他点了点头,满脸痛苦。

“为了我们两个都好,分手吧!”面对他的沉默,苏雅再次喊了出来。

“你这样其实是好事,你知道吗?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以前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缺少了一点什么东西,现在我明白了,是争吵,男女之间,没有争吵,是不正常的。”

“争吵不断的,那是婚姻。”

“不,争吵是感情相互磨合的一种必要的方式。”

“我们会永远这样吗?”苏雅的声音像个无助的孩子,齐教授意识到了困扰着他们的问题其实一直存在着,那就是他们之间没有未来,而实际上,他已经快要走到人生的暮年,而苏雅,正值青春大好时候。他莫名地想到了“苟且”这个词,并马上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

“对不起,小雅,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引入歧途,我毁了你,我是个大恶人……”他内心的痛苦,似乎除了用忏悔来消解,再没有别的办法。

苏雅一直摇头。

“我说的都是心里话,真的。”

“你不要背负任何道德压力,这都什么时代了?我一个女孩都无所谓,你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不,这不一样,女孩更需要被保护,从一开始我就想好了,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离开了,那么我不会阻拦,你随时可以走,爱,不仅仅是拥有,放手也是一种爱。”

“你真这么想的?”

“对,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大爷。”她深深地凝望着他,仿佛就要哭出来了,她觉得她的心都碎了,“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真茫然啊!”

“你该找个男朋友了。”

“为什么?”

“去找个同龄人谈恋爱吧。”

“为什么要找同龄人?”

“你知道的……我是个老头子,什么都给不了你的,我不能误了你一辈子。”

“你舍得我吗?”

“你有属于你自己的自由,我舍不舍得,都由不得我。”

“你真狠心。”

“为了你的终身幸福,我只能狠心。”

“我恨你。”

“我爱你。”

苏雅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抱着他,脸庞紧紧地贴着他宽阔的胸膛,感受那温热的体温,她想时间如果就这样静止下来该多好啊。忘记过去,忘记现在,也不需要去考虑将来,不必为任何事所烦忧。

齐教授带的那个毕业论文涉嫌抄袭的研究生,差一点就毕不了业。紧急关头齐教授想到了方昊,就托他帮着疏通一下关系,最后那个研究生的毕业论文终于顺利过关了,也顺利毕了业。按照他的一贯性格,他是不会轻易麻烦方昊的,可是事关自己学生的前途问题,他只好委屈一下自己,虽然他的学生在论文抄袭这件事上做得不对,他应该以公心处理,可是在当下,抄袭算得了什么事呢?多少粗制滥造的论文蒙混过关啊,只靠他自己坚守有什么用呢。所以,他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紧接着到来的就是毕业的各种收尾工作,在这一级毕业生的谢师宴上,齐教授也把苏雅请了过来。

酒过三巡,苏雅就看出了齐教授请她来的真实意图。他把她安排坐在一个男生的身边,那是他的得意门生,已经被省内一家文化单位录用,前途大好。他有意撮合苏雅和这个男生的关系,其实酒桌上他所做的一切,不只是苏雅心知肚明,在座的几个人都看出来了。

显然那个男生和苏雅一样,被齐教授的这一招突然袭击搞得不知所措,他对苏雅并没有显得多么热情,苏雅客气地喊他师兄,给他倒茶、敬酒,他们偶尔简单交流几句,时而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给齐教授留足了面子。齐教授看他们相处得比较融洽,脸上笑呵呵的,一副欣慰的样子。但苏雅还是从他的笑容背后,感觉出了他的失落,他的眼神里,写满了忧伤。

活该,自找的。苏雅在心里想。

22

经历了被骗、被要挟、割腕以及住院这些事情之后,秦小鹿想开了很多事情。

她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因为自己的残疾,跟同龄人相比,即使自己再努力,再勤奋,也会丧失很多机会,她永远会以一个弱者的身份存在于这个豺狼虎豹般的社会中。手无寸铁的她,相貌平平的她,纵使有脱颖而出的才华,又何以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上立足呢?她有弱点,可是也有优势。她的弱点,就是她的优势。

慢慢想明白了这个理儿,秦小鹿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马上就要重新开始了一般,她的心中顿时涌动着澎湃的激情,甚至,她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感到微微的紧张。

秦小鹿主动去找了高院长。很早之前,她就耳闻文学院里好几个女辅导员要么曾经是他的研究生,要么和他关系很好,还有传言说,高院长潜规则女学生的事情,在文学院里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秘密,因为他身后根基牢固,地位稳妥,所以没有人敢揭穿他。

她是在高院长找她谈话那天才明白的,她生命中的那根救命稻草,并不是疼爱她的赵源,而是另一个男人,高院长。

她向高院长说了她的困难,那就是她考研复习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同时,她需要一片适合写作的独立空间,她提出想向学院里申请一间单人宿舍或者一间办公室,她说她知道这个要求可能有点过分,可是这是困扰她的最大的问题,目前她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高院长立即表示他理解她的想法,他说对于秦小鹿这样难得的人才,学院里应该全力以赴地提供更多的便利给她,保护好她的天赋,让她心无旁骛地追求自己的梦想。他会把她提的这个要求放在心上,并与相关领导讨论一下,最后有了处理方案之后再告诉她。

秦小鹿对高院长的反应还是很满意的,确实,三年来,每时每刻她都想要摆脱那个嘈杂的六人间宿舍,她始终适应不了群居生活,她想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地方,可是她的经济条件决定了她不能出去租房住,她也没有什么办法申请到单人宿舍,只能在杂乱拥堵的宿舍里日复一日地等待毕业。

当然,她找高院长的真实目的并不是真的想要那么一点个人空间,而是引起高院长的重视,这件事最终能否办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院長全心全力地为她奔波,为她操心过,秦小鹿需要的是,他们通过互动而建立起来的这段交情。

几天后,高院长又把秦小鹿叫到了办公室,他很遗憾地说没有为她争取到单人宿舍,学校里的宿舍楼本来就很紧张,实在是没有空余的宿舍能提供给她,不过,学院里有一间资料室,里面盛放着书籍、课桌之类的杂物,平时没有人,他准备把钥匙交给她保管,她随时可以去资料室学习或者写作。

这样的结果对秦小鹿来说已经很满意了,但是高院长觉得自己没有为她争取到更好的条件,因此感到很抱歉。秦小鹿一直在说着感谢的话,说着说着眼睛便蒙上了一层泪。

让高院长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秦小鹿突然站了起来,把裙子脱在了地上,然后把内衣解开了。面对着秦小鹿丰腴的身体,高院长有点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秦小鹿到底要做什么。

秦小鹿静静地站了几秒钟之后,走到高院长跟前,抱住了他。虽然房间里开着空调,凉风阵阵,但高院长却感到全身都在冒汗,他热得快喘不动气了。

“别这样……快……穿上……穿上衣服……”高院长说得有些结巴。

“院长,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只有你,肯对我好,我太感激你了。”秦小鹿说,“院长,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明白……明白……这是办公室,这样不好……快穿上……”高院长推开贴在他身上的秦小鹿。

秦小鹿穿好裙子之后,就要离开,高院长叫住了她:“小鹿,今晚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有空啊。”秦小鹿笑着说。

跟秦小鹿预想的一样,吃完晚饭,高院长就带着她去宾馆开了房。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一切都如她所愿。高院长一贯喜欢近女色,所以对白白送上门来的秦小鹿,毫无抵抗力。在他眼中,这个身体残疾的胖女孩是在报恩,在用行动表达她的谢意。他本来是怀着爱才之心想帮帮这个女孩,却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反馈,但他欣然接受这样的结果。

秦小鹿想,原来好女孩与坏女孩的距离只是一步之遥啊,跨过了那一步,她开始有点儿喜欢这个残缺的自己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不是缺钱,就是缺爱,再就是缺机会。对于秦小鹿来说,她都缺。

赵源在他的出租屋里换了一张双人床,秦小鹿经常在他那儿过夜。考试周的早上,来西餐厅买早点的学生特别多,赵源的手抓饼摊位前也总是排着长长的队,秦小鹿就过去帮他打下手,熟能生巧,她招呼起顾客来越来越自然了,在外人看来,他们俩俨然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暑假一开始,赵源就去了市中心的一家餐厅打工,每天晚上很晚才回来,而秦小鹿则在一所暑期辅导班兼职做语文老师,刚开始赵源不同意她出去做兼职,他让她安心复习准备考研,而且天气这么热,他不忍心她在酷暑天里还来回奔波,他自己出去赚钱就可以养活他们俩,可秦小鹿坚持去做兼职,她说以自己的水平完全不需要整天埋头苦读,空闲的时候看几页书,考研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赵源只好应允了她。

秦小鹿自从还上了从借贷宝上借的款,对方就没有再利用她的裸照要挟过她,她卸载了那个软件,那个骗子王大夫也没有再打过骚扰电话,她发誓这辈子永远不会相信电视、网络和宣传单上的广告了,永远不再轻易地相信陌生人,她要永远地告别那个已经死在过去的愚蠢而幼稚的秦小鹿。

23

本来苏雅不打算暑假回家的,可是母亲每天都给她打电话,说她半年都没有回来过,很想念她,弟弟也想她了,母亲让她回家待几天,如果她实在不愿意回家,那自己就去临山看她。自始至终母亲都没有提到关志澎,以前母亲给她打电话的时候经常会说到关志澎,零零碎碎的,说他工作忙,又出差了,或者从外地带回来一个什么稀罕玩意儿。

苏雅知道,这些年,母亲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是心里苦,小时候她经常看到母亲躲在房间里偷偷地看父亲生前的照片,看着看着就流出了眼泪。母亲一直在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苏雅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从内心里接受关志澎,虽然弟弟也已经长大了,他们看起来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可是苏雅潜意识里仍然觉得自己生活在寄人篱下的阴影中,她极力摆脱这个家给她的成长打上的烙印,但是她知道她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与她的家庭有关,至少在经济上,她没有独立,她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关志澎给的。

回家之后,母亲张罗着给苏雅做各种好吃的,弟弟一个人窝在房间里打游戏,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缠着苏雅,进入青春期的男孩都是沉默寡言的,在这个世界面前突然就羞涩了起来,就连跟苏雅说话的时候眼神也躲躲闪闪的。关志澎倒是和以前一样热情地跟苏雅找话说,问她在学校的事情,她都简单地回答了。十二岁那年的那个夏天,一直像个噩梦一样潜居在苏雅的脑海深处,当年的关志澎醉后凶神恶煞的模样时常钻进苏雅的梦中,提醒着她那段羞耻的记忆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抹去。

吃饭的时候,弟弟匆匆地扒了几口饭菜,就回自己房间去了。苏雅注意到关志澎没有喝酒,这很反常,在以前,他是顿顿都要喝两杯的,还没等她问,母亲就说:“你关叔戒酒了,今年春天查出来肝硬化,近来胃也不好。”

苏雅吃惊地望着母亲,转而去看关志澎,只见他低着头,吃着面前的菜,什么都没说。

“哦,严重么?”苏雅问母亲。

“现在吃药控制着,并没有什么大碍。”母亲说。

“最难受的是不能喝酒了。”关志澎像是对苏雅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人生的乐趣少了一大半啊。”

他在生意场上打拼了半辈子,风光过,低潮过,什么时候能缺了酒呢?对一个在事业上小有成就的男人来说,在酒桌上千杯不醉是多么威风的事啊!如今连一口酒都不敢喝的滋味一定很难受吧。

苏雅看着关志澎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心想,他心里该有多痛苦啊。苏雅突然有点可怜他。

那天晚上母亲和关志澎为弟弟的学习问题吵了起来,后来慢慢地升级成吼叫,这在苏雅的印象中是极少有的,他们一向是相敬如宾的,最后她听到了母亲压抑着声音在低声哭泣,苏雅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再次产生了一种感觉,在自己的家中,她像个客人一样不自在。她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在耳朵里插上耳机,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第二天,母亲依旧笑脸盈盈的,她和关志澎说话时也很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谁也看不出他们在昨晚曾经闹过矛盾。

在家里住了几天,苏雅就以学校里还有事情要处理为由回到了学校。苏雅觉得离开这里是最明智的选择,她已经越来越融不进这个家了。这里变得越来越陌生,这里的人变得越来越疏离,她只能离开。

傍晚的时候,苏雅刚到学校,就接到了方昊的电话。方昊说他到外地开会回来,恰巧路过她学校,问她回家了还是在学校,苏雅说在学校,方昊说,太好了,正好他想请她帮个忙。

方昊到学校门口接上了苏雅,直接去了商业街,刚走进一家饭店的大堂,苏雅就看到靠窗位置的一张桌子上,坐着秦小鹿和高院长,她心下一惊,他们怎么会在这儿呢?苏雅又看了一眼,发现他们面对面坐着,两个人的各自一只手握在了一起,就那么光明正大地摆在桌子上。苏雅趁方昊没注意到他们,就对方昊说,不在这儿吃了,她想起旁边还有一家特色餐厅,新开的,很不错,想带他去尝尝。方昊说没问题,便和苏雅走出了这家餐厅。

吃饭的时候,苏雅问方昊,这次找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方昊说:“路过你学校,就想见见你。”

苏雅心想,他不愧是厅长啊,想见谁就见谁,关键是,想见谁就能见到谁。

“放假了吧,不回家吗?”方昊问。

“前几天回去了,今天刚回来。”苏雅说。

“怎么不在家多住一段时间?”

“没多少意思,我在哪儿都一样。”

“那我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啊。”

“是挺巧的。”苏雅问,“你说要找我帮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方昊故作神秘地说。

“嗯?”苏雅不解。

“你来见我,就是给我面子,帮了我的忙啊。”

苏雅为方昊这奇怪的逻辑忍俊不禁。

“暑假有什么计划吗?”

“看看书,写写小说,出去走一走。”

“做学生就是自由啊,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时间,好好珍惜吧,工作了之后整个人都不属于你自己了。”

“不一定吧,做学生也有苦闷的时候,再说,你不是也挺自由嘛。”

“我已经被工作绑架了,不过,还凑合,強过好多人。”

期间方昊接了一个电话,在苏雅面前,他丝毫不避讳。听他说话的内容和语气,苏雅想,应该是他妻子。

“我出差,从来不给我打电话,这次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方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苏雅说。

“你夫人?”

“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饭。”

“哦,挺好。”

“还行吧。”

“你夫人很关心你。”

“千年等一回,她整天把心都扑在女儿身上了,哪儿顾得上我啊。”

“你女儿多大了?”

“八岁了,快上二年级了。”

“哦。”苏雅点点头。

“特别贪玩,一点儿都不喜欢学习。”

“这么大的小孩就要多玩啊,要不什么时候玩?”

“她妈给她报了钢琴班、舞蹈班,还有奥数班,她根本没兴趣。”

“家长就喜欢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也是。”

“想不到你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不像吗?”方昊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看起来很年轻?不显老?”

苏雅笑而不语。

“有那么好笑吗?”见苏雅不说话,方昊问道。

“好笑。”苏雅调皮地说,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喜欢上眼前这个男人了。虽然她知道他有老婆孩子,可是她无法摆脱这种感觉,她心里渐渐浮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爱意,是方昊让她有了久违的心动的感觉。此时此刻,她竟然把齐教授抛在了九霄云外。

“苏雅,你笑起来真好看,平时不要苦着脸,多笑笑。”

“哦,好。”苏雅在心里乐开了花。

自从知道方昊是省教育厅的厅长之后,苏雅就没有再叫过他方老师,当然也没有叫他方厅长,不知怎么,她总觉得不论叫他什么都不太合适,她喊不出口,索性就什么都不叫了。

吃过晚饭,他们走出餐厅,旁边是一家电影院,门口有一些正在上映的影片的宣传海报,许多人驻足观看,也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很是热闹。方昊提议道:“我们去看电影吧。”

虽然他是在征求苏雅的意见,但他根本没有给苏雅说不的机会。

看的电影是今年最新最热的一部影片,苏雅本以为是部喜剧,却被女主角的爱情故事弄哭了,她正感觉尴尬和难堪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递过来纸巾。苏雅红着眼眶望着他,为着他的体贴心里热了一下。

方昊借着电影的台词问她:“如果我伸手,会犯错吗?”

苏雅眼里含着泪光,抿着嘴拼命地摇头。

方昊的那只手握住了苏雅的手,大手把小手紧紧地包裹着,苏雅感觉那只手宽大、温暖、干爽,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那只手传递给她的美好情愫,一直到电影结束,两只手从未分开过。

出了电影院是九点多了,苏雅心中暗暗期待着什么事情的到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方昊这么成熟老练的男人,一定是轻车熟路吧。

车开到学校门口,停了下来,方昊说:“今天你刚回来还没顾得上休息,就陪我吃饭、看电影,太辛苦你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苏雅笑着说:“好啊。”

狭窄的空间里,两个人之间像绷着一根弦,空气里充满一种紧张感。方昊的身体靠过来,为她解开安全带,手却没有挪开,而是分别支撑在苏雅身体两侧的座椅上,他的脸也靠过来,将唇贴在了苏雅的唇上,轻轻地吻她。苏雅感到一阵恍惚,随之也轻轻地吻着他。十几秒钟的时间漫长得像是一年,苏雅已经深深地陶醉在他的吻中,忘却了身在何处。

方昊停下了。他把胳膊伸回来,身体也坐正。两个人都粗粗地喘着气,彼此都沉默着。此时此刻时间仿佛停住了,一切静默如谜。

“苏雅,那我就送你到这儿,你回宿舍路上小心点。”方昊终于说话了,很明显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好,再见!”苏雅打开车门,下了车。

没有想象中的那一套俗套的程序,他们的分别有点突兀,有点戛然而止的意味。但苏雅知道,他们的关系在今晚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如果他们其中的一个愿意,那么他们的关系一定会再往前发展一步,如果他们都把今晚的事忘掉,那么一定也会恢复到以前那样。彼此都有可进可退的余地,都有各自选择的权利,这尺度拿捏得多合适啊!苏雅想,这正是方昊的独特之处,永远让人猜不到他的下一步棋会怎么走。

24

宿舍里只有苏雅一个人在,除了她和秦小鹿,其他几个舍友都回家了。校园里也空空的,很冷清,偶尔有学生往返于宿舍和教学楼之间,都是一些留在学校复习准备考研的。

第二天下午秦小鹿回到了宿舍,看见苏雅在,就说:“苏雅,原来真的是你,昨天我在商业街的花好月圆餐厅吃饭,看见你了。”

“是吗?”苏雅假装吃惊。

“不过,你刚进去,怎么又走了?”

“太吵了,换了一家安静点的。”

“我还以为你看到我了,就不好意思进去呢。”

“你也在吗?”苏雅想,看来秦小鹿还不知道她也看见她了。

“對啊。”

“一个人?”

“不,别人请我。”秦小鹿露出自豪的神情,紧接着说,“哎,和你一块的那个男的看起来不错啊,男朋友?”

以前秦小鹿从来不过问别人的事情,但今天竟然变得有点八卦,苏雅感到很惊讶。

“不是,一个朋友。”

“也是,有点老,你怎么可能看得上呢。”这个秦小鹿,真是有点过分了,什么时候轮到她来对苏雅评头品足了?她以为苏雅没有看见她和高院长暧昧的举止吗?难道她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那我能看得上什么样的呢?”苏雅冷冷地说。

“我怎么知道?”秦小鹿听出了苏雅语气里的厌烦,只好打住,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她对苏雅说,“那个,我回来拿点东西,一会儿就走,不会打扰你的。”

苏雅讨厌秦小鹿说话的这种方式,她本来想给她留面子,不揭穿她昨天的行为,但是刚刚她说的这几句话让苏雅改变了想法。说实话,自从上次在医院她和秦小鹿吵了几句之后,她就从心底里看不起她,本来她觉得她是弱者,是需要大家倍加关爱的同学,可是后来她才发现,造成秦小鹿性格偏执的原因,就是她的思维,她把这个世界上的坏人当作她的亲人,却把对她好的人当成恶人。

苏雅对她说:“对了,小鹿,我突然想起来,昨天在花好月圆餐厅,我也看见你了,你对面坐的那个人,不是你男朋友吧,可是你们的举止可不是一般的亲密啊,还好是我看见了,要是被你男朋友碰到,那就说不清了吧。”

苏雅说完,就冷笑着望着秦小鹿,她发现她的脸上有些挂不住,眼睛里满是恐慌。苏雅的目的达到了。

“你看错了吧!”秦小鹿试图狡辩。

“我怎么可能看错呢,你是知道的,我的视力是一点五的,再说,和你一起吃饭的人,我也认识,不就是咱们的高院长嘛。”

“苏雅,你就编吧,哪有什么高院长,再说,我和谁在一起吃饭,你管得着吗?”

“小鹿,你就这一点不好,你总是不喜欢承认自己做的事情,敢做不敢当。”

“你……”秦小鹿大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有必要那么生气吗?还是,害怕了?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

“有本事你去说啊,你跟谁说我也不怕!”

“我闲得啊!我正事还一大堆呢。”

“你……”

秦小鹿收拾完东西,就一瘸一拐地走了,苏雅看着她胖胖的身体消失在宿舍门口,想起她的遭遇,她也不容易,有点可怜她,对她的怨气也瞬间都消散了。

苏雅打算在宿舍安安静静地写小说,可是,她的心是乱的,她静不下来。她的脑海里时而蹦出方昊,时而蹦出齐教授,时而蹦出江山,时而又蹦出关志澎,有时候又蹦出秦小鹿。她写小说的时候,他们又一齐出现在她面前,争着抢着当她小说里的人物,让她的思路一次次地陷入混乱中。

苏雅知道这种状态根本不适合写作,这样下去只能是浪费时间,说不定她还会患上抑郁症。她本来计划写完手头的小说就出去走走,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只能提前了,她需要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获取一些异域的灵感,不仅是她的身体,她的心灵此刻无比需要一场远行。

临行前,她没有制订一个具体的旅行计划,而是买了一本地图册,随手翻看,看到哪里觉得还不错,就去哪个地方。苏雅想,这不仅仅是说走就走的旅行,还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旅行。

她有时候是坐火车,有时候是乘飞机,有时候是坐汽车,从南部到北部,从东边到西边,从城市到乡村,从江南水乡到草原旷野,从森林幽谷到海洋沙滩,每到一个地方,她拍照片,发朋友圈,记录下她看到的人和景,以及当时的心情,瞬间的感悟。朋友圈里很多好友都给她评论,佩服她的潇洒。母亲、齐教授、江山还有方昊都听说了她在外面四处旅行,都会给她发来消息,祝她玩得愉快,也要注意安全。

虽然行程很自由随意,使她享受到了一种无拘无束的快乐,但是有时候她独自走在陌生的小巷里,走在夜空下的草原上,走在喧闹的广场上,她还是感到无比的寂寞,她会想起一些往事,想到这些年自己所经受的坎坷和不顺,也想到最近发生的令自己烦心的事,想着想着,就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孤苦无依,她很想找个人倾诉,想抱着一个人失声痛哭一顿,可是她环顾四周,发现在异乡她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与她说说话的人。

苏雅的最后一站是飞往西藏,这是她上路后唯一能够确定的地方,她一定要来。快半年了,她有些想念一个人。她知道,此次西藏之行,她不仅仅是为了那个人,还是为了心中的情怀。

她终于和江山又见面了,这是他们第三次见。

“小雅,你变了。”江山一见到她,就说。

“变成什么样了?”

“变黑了。”江山开玩笑道。

苏雅看着自己被晒黑了的胳膊,说:“我还会捂白了的。”

江山特地请了假,带她在西藏玩了三天,他充当了她的导游,她也表示了对这个当地导游的充分肯定。他们去了布达拉宫、大昭寺,去了纳木错以及周边的地方,江山对着碧蓝的湖水和圣洁的雪山高声呐喊:“苏雅,我喜欢你!”

晚上他们住在了一起。在空气稀薄、有点缺氧的高原上,他们紧紧相拥,将彼此的身体与灵魂牢牢地交织在一起。

这个男人,苏雅一直把她当成兄长,或者知己,她的很多秘密只跟他说过,她有什么困惑不便问别人,就去问他,而他总是耐心地听她说,耐心地给她出主意。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亲情。

他们一起躺在床上,透过窗子,看到夜空中,全部都是一闪一闪的小星星。

苏雅说:“好美啊!”

江山问她:“是不是不舍得走了啊?”

“我就像风儿一样,想留也留不住。”苏雅说。

“那我就做一粒沙,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江山唱了起来。

“难听。”苏雅乐得咯咯笑个不停。

“小雅,人生实在是太神奇了,短短几个月,我们就见了两面,老天真是厚爱我们。”

“你發现了吗?其实我们见不见面,都是不重要的,有一种东西,始终连接着我们的生命。”

“我俩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吧?”

“有可能。”

苏雅和江山笑作一团。其实在苏雅心里,她是一直把他当作亲人的。

分别时,两个人都没有多少伤感。江山说:“我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

苏雅抱了抱他,说:“我相信缘分,我们是有缘分的。”

再见了,这片神圣的土地!再见了,这个默默喜欢着她的男人!

25

秦小鹿偶尔会出来跟高院长开房,一般都是高院长提出见面的要求,她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男人的胃口仅仅一次是满足不了的,而她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么一根救命稻草怎么可能会轻易放手呢?

有一次高院长无意间提到了苏雅:“省教育厅的厅长都夸她小说写得好,这个女生不简单,看来是有背景。”

秦小鹿却一脸鄙夷地说:“我看过她的小说,写得那么烂还能得奖,不是评委眼瞎,就是她上面有人。”

高院长疑惑地问:“是吗?你是不是嫉妒她啊?”

“我就是嫉妒她又怎么了?你不知道,苏雅就是个绿茶婊,小贱人,表面上装得跟圣母似的,暗地里就喜欢挖墙脚。她可喜欢巴结老师了,尤其是齐老师,以前上课的时候有事没事就凑到齐老师跟前,不就是想在考试中得高分吗?这点小伎俩,我还看不透?”

高院长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和她一个宿舍,还不了解她?之前她说没男朋友,是处女,谁信啊?她很有钱,可是没见过她给家里打过电话,所以,她的钱肯定不是家里给的,她写过一篇关于小三的小说,前不久我还看见她和一个老男人在一起吃饭,我看啊,她就是她小说里写的那种人。你看看她那个骚样子,还不知道怎么勾引男人呢。”

“呵呵,看来你对她很有意见。”高院长笑笑说。

“反正我看不惯她。”秦小鹿嘟着嘴说。

“你们不是舍友吗?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要搞好关系,别把矛盾闹大了。”

“哎呀,提起她我就来气,我们都写东西,凭什么她能得奖,我得不了?凭什么她人缘那么好?凭什么她从来就不缺钱花?凭什么她能整天出去浪然后在朋友圈里炫耀?你说,凭什么所有好事都落到了她身上?”

秦小鹿说得慷慨激昂,一旁的高院长都听得呆住了。

“呵呵,真搞不懂你们女生。”

返回学校,苏雅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在牢笼一样的校园里变回一只困兽。

进入九月份,毕业的压力突然就黑云压城般地袭来了,大多数应届毕业生都陷入了一种迷茫和焦虑的状态,找工作的整天投简历、参加面试,考公务员和教师编的每天去自习室背书、做题,考研的更是起早贪黑,连午休和吃饭都是在教室里凑合,只有少数已经找到工作的或者有其他出路的,还能在这个夏天的尾巴淡定自若,虚度着最后的一年大学时光。

学校里关于保送研究生的政策已经公布了,学院里根据应届毕业生这几年的学习成绩和德育分进行了综合排名,再按照推免政策里的比例,统计出了符合申请保研条件的学生名单。苏雅和秦小鹿都在那份名单中。

其实,苏雅之前就考虑过保研的问题,她还特地咨询过师兄和师姐,如果能保送本校或者外校,那么她就不必在一座难求的考研季重新经历一次炼狱般的高三,也不必为工作的事情奔波,反而会有近乎一年自由支配的时间,用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通过一系列繁琐的程序,包括准备大学前三年的学习成绩单、各种荣誉证书及发表过的小说等材料,苏雅参加了学院里组织的面试,面试官有学院的书记、院长、副院长及几个资历深的教授,没有齐教授,苏雅心想,他不在正好,她可以随意发挥,不必有什么拘束。

几天后,获得本校推免资格的毕业生名单公示了,没有苏雅,但有秦小鹿。

一定有问题。苏雅想。面试的时候她发挥得不错,她回答完问题之后,几个老师都很满意地点头,她觉得一定会通过。

苏雅当即去找辅导员想一探究竟,结果辅导员说:“这是领导们和老师们全面考虑的结果,不仅是看面试的表现,更侧重的是平时的综合成绩。”

苏雅问:“我平时的综合成绩不合格吗?”

辅导员说:“不是不合格,有资格参加面试的同学都很优秀,但是出于名额的严格限定,以及学院里综合考虑,为了选拔出一部分最优秀的推免生,只能淘汰掉另外几个同学。”

“你们的标准是什么?”苏雅觉得自己心中憋着一股火,但她压制住内心的火焰。

辅导员感觉到了苏雅的愤怒,她淡淡地一笑,说:“这个标准,我也不太清楚,你可以去找院长问一下,不过,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太可能再做什么调整。”

“这不公平!”苏雅说。

“世界上哪有绝对公平的事情呢?不过,你落选,肯定是有欠缺的地方。为什么不是榜上这些同学落选?都是有原因的。而且,另外几个和你一样没被选上的同学,都没有什么意见,你要是实在想弄清楚,可以去问问院长,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去给领导添乱了,而且,用处不大。”辅导员说。

“现在这不是正在公示时期吗?不就是让人监督、有意见提出来的吗?”苏雅问。

办公室里进来几个同学,找辅导员有事,辅导员转过身跟他们说话去了,把苏雅晾在了一旁。

苏雅知道自己没有再待在这里的必要,她后悔来找辅导员,因为都是徒劳的,在这里简直是自取其辱。

她去了院长办公室,客客气气地对高院长说明了来意。

高院长笑呵呵地说:“苏雅,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苦衷。”

苏雅表示不明白。

“这么说吧,选谁不选谁,本质上是没有硬性标准的,但不可避免会有感情因素掺杂进来。比如说,你们班的秦小鹿同学,把她和你放在面试的老师们面前,她得到的感情分就更多一些,为什么?因为她残疾,生活艰苦,却能取得这么优异的成绩,我们就该多鼓励她,给她放宽要求。”

“难道不是人人平等吗?她除了学习成绩优秀之外,还有什么呢?”

“苏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秦小鹿同学的学习成绩在你们班是第一名,她付出了多少?谁都能想象得出来,你想想,身残志坚,这种精神,不是同学们学习的榜样吗?而且,在文学造诣方面,她也是不错的。”

“成绩就代表一切吗?您所谓的文学造诣,就是她在校报上发表的那几篇豆腐块吗?”

“成绩代表了一种能力,苏雅,你要摆正心态,不要有嫉妒心理。”

“高院长,我并不是出于嫉妒来找您,而是想要一个解答。保研政策上不是有一条,对于有特长的学生要格外重视吗?我的学习成绩也符合要求,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落选?”

“你的材料我也看了,你的荣誉证书以及在国内重点期刊上发表的几篇小说,我也大体上浏览了,说句实话,你的小说写得比秦小鹿好,但是我们这是保研,不是文学大赛,像秦小鹿这样的同学,我们更应该提供给她这个机会。你的学习成绩在所有申请保研的同学中,是最后一名,虽然你的文学特长是最突出的,但是院里最后讨论决定,还是以成绩作为主要参考。而且咱们学院正在为她争取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推免研究生,外校推免一向不容易,可是好多老师都很看好她,所以,我们更要支持她。”

苏雅已经听明白了。

“现在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没有了,刚刚来的通知,学校已经通过了。苏雅,保研并不是唯一的选择,你也不要太在乎了,再说,你完全可以自己考嘛,考到更好的学校去。”

“高院长,我知道了。”

苏雅恍恍惚惚地离开了院长办公室,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会以这样一种逻辑运转。

秦小鹿?怎么又是秦小鹿?高院长和学院里的老师们为什么这么喜欢秦小鹿?就因为她的残疾?难道同情可以转化为喜爱吗?他们所谓的特别照顾就显得很高尚吗?苏雅突然想起之前她在花好月圆餐厅看到的那一幕,秦小鹿和高院长的手重叠在一起的画面映入她的脑海中,她一下子明白了。

之前苏雅还不肯相信秦小鹿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现在看来,是她高估了秦小鹿的人品。

26

“江山,我很難过,老天太不公平了。”苏雅第一时间就跟江山倾诉了心中的苦闷。

“怎么了?谁欺负我的小雅了?”

“我们学院里保研有黑幕,我被淘汰了。”

“不会吧?大学里还有这事?”

“千真万确,怎么办啊?”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用理他们,小雅,你用不着保研,你照样可以考上,拿出你的实力给他们看看。”

“我主要是看不惯这样的行为。”

“小雅,你是有大胸怀的人。”

苏雅想,对于不能经历过的人生果真是不能妄自评价,江山没有经历这件事情,根本就体会不到她心中的痛苦。他就像一只远方的灯塔,她能看见他的光亮,却永远无法感受到从灯塔中散发出来的温暖。

她去找了齐教授,刚见到他,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齐教授问她发生什么事情了。苏雅跟他说了事情的原委。

齐教授安慰她:“秦小鹿只不过是通过了本校的推免资格,她如果去参加复旦大学的复试,肯定是过不了的,上海是什么地方?复旦大学是什么地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的水平一般,人家怎么可能要她呢?”

“真的吗?学院里有好几个老师联名给她写推荐信呢。我很好奇,秦小鹿到底是怎么搞定那么多老师的?他们都是因为看她可怜?”

“有这方面的因素,知识分子一般都有很强烈的道义感,都有英雄情结,他们看到弱者就特别容易发慈悲,所以帮助一个有残疾的女孩,对他们来说,就得到了一种英雄救美般的快感,同时,也很有成就感。”

“你也这样吗?”

“也这样,但这次秦小鹿的事,没人来找我。”

“如果她或者高院长找到你,你会帮她写推荐信吗?”

“可能吧。”

“说到底你们男人都一样,只要跟女人有关的事,你们比谁都积极。”

齐教授一时无语,像是在默认,也像是在做无言的反抗。

“为什么?你们只看到她柔弱的外表,难道不在乎她的品德吗?她和高院长有不正当关系,就没人指出来吗?她为了保研,不择手段,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吗?没有人出来反对吗?”

“小雅,她的人品怎么样,我们大家不清楚,所以不好评判,她和高院长有没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大家也不知道,关键是,人们都有这样的心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现在这样的环境,老师们就算有想法,也没人愿意出风头。”

“那么,我们去举报他们,怎么样?秦小鹿和高院长的事,我亲眼看见了。”

“我们去举报?开玩笑!小雅,别傻了,凡事都要有证据,你就算知道得再多,可是没有证据,人家就会说你是诬陷。关键是,举报就是自找麻烦。”

“那怎么办啊?还有没有公理了?就这么坐视不管?让这种不正之风蔓延下去?”

“这种事,在文学院里并不少见,想走捷径的人太多了,成功走通的人也不少。这几年还好一点了,早些年,有位领导和一个女老师闹得沸沸扬扬,无非是为了发论文、评职称这些事。”

“校园本该是个纯粹的地方,嚣张的继续嚣张,忍让的继续忍让,我看,这大学,迟早得垮掉。”

“小雅,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举报这样的事,就算我们有理,但也有小人之心的嫌疑,所以不该我们管的,就不要去触及。”

“你已经被社会驯化得一点棱角都没有了。”

“大多数人都是无奈的,很多时候人们去做或者不去做某件事,都是违背本心的,这没办法,只能忍着。”

“我知道。”

“我看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想了。你完全没有跟秦小鹿之流竞争的必要。你现在开始准备考研,还来得及,三个月,足够了。”

苏雅摇摇头。

“你就考本校的西方文学专业吧,一定没问题。”

“不,我不喜欢考试,更不喜欢背诵那些没有意义的教材。”

“专业课你不需要怎么准备,多复习一下政治和英语就行了。”

“你觉得我可能留在师大读研吗?我已经被它伤透了。”

“就当是为了我。”

“我不能一辈子留在这儿。”

“一想起这个我就很难过,太矛盾了,我既想和你在一起,又想让你摆脱掉这样一种不正常的关系。”

“所以,你就给我介绍男朋友。”苏雅有些生气地说。

“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后悔了好多天,原谅我吧。”

“反正我也没看上那个人。”

“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吗?我只是想给你找个依靠,我已经老了。”

“至少我们现在好好的。”苏雅安慰他说。

“小雅,还是那句话,我不勉强你,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

“一直以来,我面前都有很多种选择,但是无论我选哪一个,都是在自我毁灭,无论我怎么选择,我都会受苦,你懂吗?”

“我都知道。”

他們相拥着躺在床上,静静地聆听彼此的心跳声,两个人各怀心事。虽然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但是彼此都没有温存的欲望,齐教授起身打开手提包,掏出了一本书,是杜拉斯的《中国北方的情人》,他说:“来,读一段吧。”

苏雅随手翻到一页,读了起来:

她久久看着他,然后她跟他说,总有一天他必须对他妻子讲述发生过的一切,在你我之间的,她说,在她丈夫和沙沥学校的小姑娘之间的。他必须讲述一切,讲幸福也讲痛苦,说绝望也说快乐。她说:为了以后有人,不管哪一个人,反复讲述这一切,为了全部故事不被遗忘,为了能留下一点确切的东西,乃至人名,街名,学校和电影院的名称,都必须说出来,乃至利奥泰寄宿学校里校工在夜里唱的歌,乃至海伦拉戈奈尔和清,在那个暹罗的森林里捡来的孤儿的名字。因为她,她会带着他的痛苦去理解这个故事。

“假如没有痛苦呢?”

“那么一切都会被遗忘。”

傍晚的时候,齐教授要回去,他说今天女儿带着外孙女回娘家,他得回家吃晚饭。

苏雅说:“你女儿真孝顺,三天两头回家看你。”

齐教授笑笑,说:“她很恋家,别看现在结婚成家了,可心里还像个孩子似的。”

“你真幸福。”

“我得走了。”

“你女儿随时都可以见到你,可是我见你一面太难了。”

“改天我们再见,开心点。”

“你能不走吗?陪我一晚,好吗?”苏雅声音里满是委屈。

“他们都在家等着我呢,改天吧。”

“我好不容易见你一面,还没说上几句话,你就急匆匆地要走,我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我的心已经冷了。”苏雅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挽留齐教授,她只是这些天来为保研这件事伤透了心,她想要一个人陪她说说话,哪怕什么都不说,能在她身边静静地陪着她,她也会好受一点。

“好吧,小雅,我留下来陪你,你这个样子我很心疼,我就是走了,也放不下你。”

苏雅破涕而笑。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了个不回家的理由。

晚上,他们都喝了酒,两个人都醉了。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苏雅从来没有感到如此陌生,他本该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可是她抱著他,却仿佛抱着一个空,抱着一种虚无的理想,抱着一股随时可能消散的风。

苏雅翻开《中国北方的情人》,和他一起读,每人一句:

“我们会跟别的人做爱。”

“是的。”

“然后有一天,我们会爱上别人。”

“会的。”

“然后有一天,我们会说起我们自己,是跟新的人说,我们会讲述事情的经过。”

“然后,另一天,再晚些时候,很久以后,我们会把故事写出来。”

“有一天我们会死的。”

“是的,棺材里将有爱情和尸体。”

“是的,棺材外面要放着书。”

“杜拉斯这个女人太他妈的矫情了。”苏雅合上书本。

“非常有个性的女人。”齐教授说。

“你喜欢这样的女人啊?”

“不喜欢。”

“那你随身还带着她的书。”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不。”苏雅用手指着窗外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说,“我喜欢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太美了,不是吗?”

他靠过来,抱住她。她感觉到他在拼命吻着她,他在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去融化她,去点燃她,去粉碎她。她觉得他快要疯了,他反复地要她,要她,要她。他带着她飞速地旋转,腾空,翱翔,她仿佛没了知觉,她仿佛成了空,成了零,成了一切不存在的事物。

苏雅是被阳光花园里的鸟鸣声吵醒的,快秋天了,大早上竟然还能听到鸟鸣,她不禁感到吃惊。她揉了揉眼睛,天已经亮了,有风吹进来,带着湿润的气息,昨晚应该是下了一夜的雨,她记得朦朦胧胧中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想起昨夜的事,苏雅的脸上不觉泛起了潮红,昨天他们可真是能折腾啊,就像是怎么也要不够似的。她看了看躺在她怀里的齐教授,他正安静地酣睡,说不定还在做梦呢。苏雅想换个姿势,她轻轻地推了推他,想把胳膊抽出来,她一动,他便直直地仰面躺在了床上,像木头一样,没有丝毫柔韧性,而且,她觉察到他的身体是冰凉的,她吓了一大跳,忙去边喊边推搡他,而他却没有一点反应,她慌了神,赶紧把手伸到他的鼻子底下,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原因,她不确定他是否还有呼吸,她无比恐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哭喊,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在她脸上淌成了小河,过了一会儿,她仅存的理智,让她找到手机,拨打了“120”。

齐教授死了。医生的说法是,人是凌晨一点左右因剧烈运动而导致心脏病突发猝死的。看着蹲在病房门口以泪洗面的苏雅,齐教授的妻子和女儿反复琢磨医生的话,便全明白了。

齐教授的妻子冲过来,对着苏雅怒号:“你个死狐狸精,偷人偷到我家里来了,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要祸害我们家?啊?我想起来了,你还真去过我家,有你这么不要脸的狐狸精吗!”她完全褪去了知识分子的体面和优雅,转变成了一副泼妇的样子。

苏雅哭着,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她站起来,说:“师母,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你打我吧。”

齐师母坐在椅子上,用手蒙着脸,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齐教授的女儿也开口了:“还大学生呢!当小三,破坏别人家庭,简直就是社会的败类!你爸妈没教过你怎么做人吗?骚货,贱货!”她的唾沫星子溅到苏雅脸上,苏雅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地翕动着,不断地有更加侮辱性的语言从她嘴里蹦出来,但苏雅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苏雅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本来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她身上还残留着他的吻,他的体温,可是他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看她、跟她说句话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就这么离她远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悲痛,她内疚,她恨不得跟着他去死。

27

一天之内,齐教授意外死亡的新闻就爆炸性地在师大传开了,很快,网上、报纸上也纷纷登了报道,新闻大意是说师大某位教授与一女生开房,半夜因心脏病突发死在酒店的床上,没有提苏雅的名字。宿舍里也炸开了锅,叶子她们纷纷针对这一事件七嘴八舌地各抒己见,苏雅心里难受得厉害,宿舍里她是不能待了,于是她只好逃出去,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脑子里全都是她与齐教授在一起时的画面,那些记忆像雪花一样毫无防备地飘落在她心头,她的眼泪汹涌而来,在她脸上悄然滑落,她仿佛意识不到眼泪的存在,像个木偶人一样走着,任拥挤的人潮从身边匆匆穿过,任喧闹的市声淹没她的听觉,等月亮一点点升起来,她才赶回宿舍。

每当她走在路上,总感觉身上粘着无数双眼睛,她看见周围的人有说有笑的,就感觉他们谈论的是自己,她总是出现幻觉,突然一群人围过来,他们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朝她吐口水,而她无力反驳,只能忍受。

齐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是在两天后,学院里发了讣告。苏雅一大早就赶过去了,一直在殡仪馆大礼堂的外面徘徊,始终不敢进去,她怕见到齐教授的遗容会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也怕齐师母当众赶她出去。她看到学校里的一些老师陆陆续续地进去,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满脸悲伤。

一直到中午结束,人群渐渐散了,苏雅都蹲在殡仪馆门口不远处的台阶上,她一次次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她?齐教授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爱她,她也依赖他,她又怎么可能成为害死他的凶手呢?如果她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天晚上她一定不会勉强他留下来陪她。她久久地沉浸在悲伤中,整张脸浸泡在眼泪中。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方昊。她颤抖而惊恐地望着他,不知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跟我来。”他把她拉起来,也不管她是否愿意,就拉着她的胳膊往前走。

苏雅只能跟着他,一只手慌忙地擦干净脸上的泪痕。不一会儿便走到了他的车前,他示意她上车。

在车里,熟悉的压迫感再次袭来,方昊先开了口:“我都知道了。”

“什么?”苏雅不解。

“齐老师是我的硕士导师,他的事师母都告诉我了。”

苏雅不敢相信地望着方昊,他竟然和齐教授还有这层关系!原来他和她还是校友!天哪!她和齐教授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他会怎么看待她?会不会也像网上骂她的人那样认为她是个婊子?是个不知羞耻的小三?她低下头,静静地感受绝望感在她内心的侵蚀。

“小雅,其实你也没必要太过自责,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他说得很理智,但声音里藏不住悲伤。

苏雅开始抽泣,虽然她不想在方昊面前哭,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说:“我就是个罪人,我该去死,只要他能活过来,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不知道……我恨死我自己了,我怎么能那么任性,那么自私……我罪孽深重,你说,我怎么才能赎罪?”

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依然是温暖而坚定的手掌。

“没事的,你不要再想了,我知道你非常伤心,我理解你的感受,最近这段时间你会很难熬,忍过这阵子就好了。”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我没脸面对你了,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是不是觉得我不像以前那样了?”她泪眼蒙眬地望着他。

“说实话,当师母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有点蒙,我还以为那个女生跟你重名,当时我真的反应不过来,但是这几天我反复想了很多,你这么独特的女孩,喜欢齐老师这样的男神,一点儿都不奇怪,我觉得你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命运。心脏病突发,不是你能决定得了的。你受到了惊吓,也是受害者。”

苏雅不敢相信方昊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能站在她的角度上为她考虑。

“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你不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小雅,别这么想,我相信齐老师的为人,我也相信你,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你们之间是真情,你们的感情是美好的,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普通人没法理解,可我理解。还有,你值得我去关心,尤其是现在,所以,你不要在意外界的看法,坚持做你自己,好吗?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我理解你,这还不够吗?”

“我说服不了自己,我觉得我会永远活在愧疚和自責中。”

“你要想开,齐老师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人之常情啊,这有错吗?感情没有尊卑贵贱之分,爱是自由的,你一定要明白。只要你自己不把自己看轻了,谁都不能拿你怎么样。”

“可是……”

方昊把身体向她靠近,抱住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齐老师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你哭。放轻松,没事的,都会过去,相信我。”

方昊看着身边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心里起了无限的怜爱之情。站在世俗或者道德的这一边,他本该谴责她、批判她的,可是正是因为这个女孩是苏雅,他开始反思,然后他就想明白了,他们是合理的,他们的感情或许不被世俗所允许,可是换个角度想,他们多勇敢啊!一个教授,一个女学生,这要是放在民国那个年代,文学史上可能会再多上一段佳话。最重要的是,他本来就对苏雅很有好感,这样一来,他对这个女孩就更加好奇了,她的哭泣,她的无助,她的软弱,让他的心底也柔软起来,她激起了他强烈的保护欲望。但他的理智告诉他,凡事不能太过火,他毕竟是公众人物,很容易给别人留下把柄,一旦牵扯到男女之事,对他的事业是不利的。

28

秦小鹿顺利通过了保研复试,成为了一名准研究生,而且,她还是师大文学院本届推免生中唯一一名向外校保研成功的学生,为文学院和师大争了光。

当秦小鹿去西餐厅找到赵源,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时,赵源高兴得一下子把她抱起来,在她脸上连着亲了好几口,惹得路过的学生连连回头看。赵源为自己拥有如此优秀的女朋友而发自肺腑地开心。

这一消息传开之后,同学们都对秦小鹿刮目相看,秦小鹿收获了太多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她走在路上,便有了一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不自觉地抬头挺胸,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一瘸一拐的背影笼罩着一层明亮的光辉。

大学四年,秦小鹿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刻,她终于离她的作家梦更近了一步,而且,接下来的一年,在所有的同学都忙着找工作、准备各种考试的时候,她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再为前程而烦忧。

一个平凡的女孩,如果她再有点生理缺陷,那么她的成长过程要经历多少明枪暗箭的恶意啊。如果这个女孩不漂亮、不温柔、不高雅,不优秀,又会遭受怎样的敌意。如今的秦小鹿,开始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有能力来抵抗这些敌意了。

事情发生变化的起因是赵源偶然间发现了秦小鹿与高院长的微信聊天记录。

有一天晚上,秦小鹿来赵源的出租屋,与他亲热了一会儿,就到卫生间洗澡去了。

赵源随手拿起秦小鹿放在床上的手机,刚刚他们一起自拍了几张照片,都是用秦小鹿的手机拍的,赵源想发到自己手机上。秦小鹿的手机需要输入密码,赵源输入了她的生日,手机被打开了,他点开微信,从好友里面找到自己,把照片传到了自己手机里,当他准备要退出登陆时,发现有个好友被置顶了,名字是高院长,他感到好奇,他作为秦小鹿的男朋友,都没有被她置顶,那么这个高院长是谁呢?出于猎奇心理,赵源点开了她与这个人的聊天记录,意外的是,他看到了秦小鹿发给对方的一些照片,是她跟一个男人的裸照,秦小鹿丰腴白嫩的身体依偎在那个满脸皱纹的老男人怀里,脸上露着浅浅的微笑。赵源的脑袋一下子蒙了,他反应不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心爱的女朋友会出现在别人的床上,还满脸幸福?他感到震惊、愤怒、悲痛和屈辱,他想现在就冲进卫生间跟秦小鹿问个明白,可是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他的大脑、嘴巴、腿都动不了了,他坐在床上发起了呆。

赵源用仅剩的一点理智,删除了刚才他发给自己的那几张自拍合影的聊天记录,以免被秦小鹿发现他打开过她的手机,然后他把她的手机放回原处,自己躺在了床上,整个人陷入了混乱状态之中。

不一会儿,秦小鹿洗完澡出来了,她赤裸着身子爬上床,对赵源说:“你也去冲一下吧。”

赵源迷迷糊糊地说:“不冲了,太累了。”

秦小鹿看了一会儿手机,觉得没意思,就充上电,转过身从背后抱住了赵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身体,自言自语道:“这么快就睡着了?”

赵源被秦小鹿紧紧地抱着,她丰满的乳房贴在他的后背上,他的脖子感受到了她呼吸的气流,她的手在他身上溪水般地流淌,他感觉到她的体温缓缓地传递到了他身上,他头疼得厉害,浑身燥热,出了一身汗。秦小鹿的手摸索到他的下身,是软的,赵源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还好是软的,不然他不知道今晚该如何收场,只听秦小鹿说:“亲爱的,你今天怎么了?”

他说:“可能着凉了,不太舒服,又累又困。”

“那我去给你找点药吧。”说着她就要起身。

“不用了,睡一觉就好了,你也睡吧。”

很快秦小鹿就睡着了,赵源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的脑袋里充满了秦小鹿和那个男人的裸照,在万分煎熬中,他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确定秦小鹿已经熟睡之后,把她的手机和自己的手机都拿到了卫生间,再次输入密码,打开秦小鹿的手机,他登录她的微信,翻看着她与那个名字是高院长的人的聊天记录,原来,秦小鹿在与这个男人谈情说爱,打情骂俏!她这是在给他戴绿帽子!这是公然的背叛!他们的很多对话是那么的不堪入目!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秦小鹿能说出那样肉麻暧昧的话!

赵源把里面的照片都转发到自己手机上,然后再用手机拍下他们的对话,最后清除掉了自己翻看秦小鹿的手机的痕迹。他小心翼翼地从卫生间出来,把秦小鹿的手机放回原处,借着月光,望着静静地躺在身边的这个女孩——不,这个可恶的坏女人,她平静的呼吸间,胸脯微微起伏着,一股仇恨的火苗从心底渐渐升腾起来了,他的欲望瞬间来了,他感到自己快要爆炸了。

他低吼了一声:“妈的,这个婊子,就是欠×!”如同一只猛虎一样,他一跃而上,扑在了秦小鹿的身上,秦小鹿瞬间被惊醒,没等她叫出声来,他就用嘴堵住了她的嘴,他在她身上粗鲁地动作起来,当秦小鹿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后,就不再挣扎,顺从地配合着他。

他从来没有这样疯狂过,从前他都是温柔地对秦小鹿,细水长流般的,而现在这种异样的体验,令他的快感一阵阵地袭来,他越是粗暴地蹂躏身体底下的秦小鹿,秦小鹿就显得越兴奋,她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声,他像是对待敌人一样对待这个女人,他掐她、抓她、捏她、啃她、撕她,甚至,他对着她的脸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而她全盘接受了他的所有招式,最后他瘫软在了她身旁,闭着眼睛大喘着粗气,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温柔地抱着秦小鹿,而是转过身子背朝着她。秦小鹿靠过来,说:“亲爱的,我喜欢刚才这样的你,像个大英雄,我好喜欢。”

赵源身上毫无力气,心中却思绪万千,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索性什么都不说。

第二天,赵源没有去师大的西餐厅卖手抓饼,而是在出租屋待了一整天,他已经无心做任何事了。

他一遍遍地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渐渐地明白了,原来秦小鹿是在用这些亲密的合影要挟高院长,目的是获得保研资格,原来如此!赵源发现他们在他眼皮底下勾搭在一起已经很长时间了,而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他盯着照片上的这两个不知羞耻的人,心痛无比,他该怎么办?拿着这些照片去质问秦小鹿吗?然后大吵一架,闹分手吗?可他舍不得,舍不得秦小鹿,舍不得他付出的这段感情,虽然她背叛了他,可是他确信她也曾真真切切地爱过他,他回想起他们在一起时那些快乐的时光,想到自己曾经那么幸福,而现在他的生活完全被另一个人给打碎了,他要报仇,他要为自己的爱情讨一个公道,他不能把秦小鹿白白地送到别人手中,突然他有了一个主意。

他知道这个高院长就是秦小鹿所在的文学院的院长,他去网上查了他的资料,大体了解了他的情况,发现他的声誉并不是很好。然后他把手机中的照片做了处理,把涉及秦小鹿身份的部分都打了马赛克,为了使效果更明显,很多照片都是只处理了脸部,身体的其他部位都裸露着,然后,他写了一份举报信,主要内容是写高院长借用职权强行要求多名女生与他发生关系,并承诺回报给这些女生一定的好处。最后,他把这些材料打印了好多份。

到了晚上,赵源去了师大的行政楼,一路上,他一次次地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心理安慰:他这么做是被逼无奈,是惩罚恶人,他的目的是搞垮高院长,而不伤害秦小鹿丝毫。

他在每個校领导办公室门口的信箱里都放了一份材料,有的办公室门口没有信箱,他就从门底下塞进去。出了行政楼,他又去了教学楼,现在正是晚自习的时间,走廊里和楼梯上很少有人,他便在卫生间旁边、教室门口、楼梯拐角等显眼的地方贴上了这些照片和举报信。他把整个学校所有的教学楼都贴了一遍。贴完之后,他像刚刚完成了一场战斗,浑身大汗淋漓,心里却舒坦了许多。

他觉得只在学校里发布照片,或许力度不够,就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发了微博,艾特了师大的官网及社会媒体,接着,又在师大的贴吧上发了帖,最后他从网上找来中纪委的检举邮箱,往邮箱里发了一份举报信和照片。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夜过后,师大行政楼和教学楼各处的不雅照已经传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微博和贴吧上的内容也被很多人转发、评论,成为很热的帖子。他在西餐厅里卖手抓饼的时候,听到来来往往的学生都在谈论这个爆炸性的新闻。

在等手抓饼的间隙,一个身材娇小、化着浓妆的女生对她的同伴说:“现在的女生也太不要脸了,为了一己私欲真是不择手段啊。”

另一个女生说:“那个院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作风一直有问题,这样的人早该下台了。”

“你发现了吗?今天好像学校里的所有保洁阿姨都出动了,他们在校园里四处寻找和清理不雅照。”

“是啊,应该是学校下的命令让清理的吧,我在楼梯拐角还看见了那份举报信和照片了呢!太不堪入目了。这件事被曝光之后,估计害惨的不仅仅是文学院的院长和那个女生,还有他们院的声誉,咱们学校也丢人丢大了。”

“对,今天的微博和朋友圈也都被这件事刷屏了,已经有记者介入了,新闻应该很快就会发出来,不过,那个举报者还算积德了,把这个女生的脸给P掉了,否则,这个女生下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别指望嫁人了。不过,我倒想知道这个女生长什么样,不知那院长喜欢什么口味的。”

“你说那个女生有男朋友吗?”

“这可不好说,去网上人肉搜索一下,说不定就能搜出来呢,其实,我对那个曝光者很感兴趣,报这么猛的料,也太帅了吧!不过,能有这种私密照片的人,不是院长的老婆就是那个女生身边亲密的人,否则手中怎么会有这么隐私的东西呢?”

“有道理,如今这个世道太复杂了,女生还是不要功利心太重的好,省得惹出些麻烦来,没法收拾。”

“唉,真不明白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样想的,算了,都是人家自己的选择,不想了,我们只要管好自己就行了。”

……

赵源在旁边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既紧张又兴奋,他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自豪感油然而生。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做过这么过瘾、这么刺激、这么有成就感的事情呢!他发自肺腑地感到开心,对这两个买手抓饼的女生笑得格外灿烂,每个人还少收了一块钱,说是今天搞活动,每人优惠一元钱。那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小声嘀咕:“一个卖手抓饼的,不过年不过节,搞的是哪门子活动,奇怪。”

29

应届毕业生们依旧每天或忙忙碌碌,或无所事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或平平淡淡或轰轰烈烈地活着。

齐教授离世不久,苏雅就搬出了宿舍,她在青草酒店附近的一个小区里租了一间房子,窗子正对着她与齐教授经常住的那个房间。那个房间在最边上,窗子经常开着,窗帘偶尔簌簌地动一下,好像后面有人一样。

那天在殡仪馆门口被方昊劝说之后,她还是没有完全从阴影中走出来,但她着实被方昊感动了,每当想起他说的话,以及那个拥抱,她就感到温暖。之后她每天都去齐教授家向他妻子负荆请罪,但都吃了闭门羹。直到有一天,门开了,她看到齐师母平静的面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好多。她被请到了房间里。

苏雅向她哭着忏悔:“师母,对不起,我该死,您打我吧,骂我吧,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承受应得的惩罚,如果你们要起诉,那我也坦然接受。”

但是出乎苏雅的意外,齐师母没有打骂她,而是原谅了她,她说:“我的内心挣扎了很多天,开始心里转不过来这个弯,后来慢慢地想通了,很多人也来安慰我,开导我,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我不怪你了。”

苏雅含着泪望着她。

“你知道吗?我在老齐的电脑上发现了他写的博客,上面的文章讲的都是你们的故事,只是换了名字。但我读后就明白了,我的丈夫,我爱了一辈子的男人,这个德高望重的西方文学教授,在晚年即将到来之前竟然又邂逅了爱情,竟然是如此美妙,如此浪漫!说实话我甚至被感动了,所以,我说服了我的女儿,不计较你的过错了。”

苏雅说:“我……”

他的妻子接着说:“我知道要是老齐泉下有知,也不愿意看到你遭罪,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住他的名誉,你放心吧,我和我的家人也都统一了口径,对校方的说法是老齐在家里因突发心脏病而不治身亡,网上和报纸上那些报道纯属谣言,我让他们重新发新闻,不会牵扯到你的。”

苏雅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说:“师母,谢谢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都不要說了,我不知道你对老齐到底有没有真感情,我的丈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了解他,他对你是真心的,同为女人,我嫉妒你,恨你,但是,作为长辈,我原谅你了,小孩子哪有不犯错的呢?你走吧,别再来了。”

苏雅感激涕零地从齐家出来,她本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坐牢,背债,去死,她一样也不怯懦。但是她们却大度地谅解了她,她就过意不去了。她记得她离开齐家大门时,齐师母对她说:“人的命皆有定数,孩子,你还小,好好活着。”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下来了。

回到住处,苏雅去网上搜索他的博客,她知道他的网名,很快她就搜到了。她一页一页地翻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回忆一浪一浪地涌上来,她顿时泪如泉涌,整颗心都是柔软潮湿的了。其中他的一篇文章中有几句诗:“我是你生命里的隆冬/而你是甜美的春天/没有人知道我心里藏着一个盛夏/和一个金秋/当我凝望你的时候/我的一生被你点燃。”

他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以来,原来他写了这么多关于他们的文章,但他从来没给她看过,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爱得太深?苏雅久久地望着电脑屏幕,再次任回忆在她脑海里翻江倒海、波涛汹涌。

一阵幽香飘过来,苏雅知道是从阳光公园飘过来的,这么久了,她只进去过一次,那还是几个月前,她把第一次交出去之后。当时还是春天,如今已是秋天。现在,原先开的花儿一定都谢了,新的花儿又该开放了。苏雅擦干眼泪,洗脸,换衣服,她要好好梳妆打扮一下,就打扮成第一次约见齐教授时的样子,她换上了那天穿的那条白裙子。她决定了,她要替他去阳光公园看看那些盛开的花儿。

30

“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秦小鹿在刷微博的时候,读到了茨威格的 《断头皇后》里面的这句话,心里莫名地发慌。年轻,本就是无知无畏。明白得太早,还有什么意思呢?不过,她有时候会怀疑,她现在拥有的所谓的光明前程是不是一种假象呢?她时常感到不安,尤其是最近东窗事发之后,她感到害怕,后悔为了私欲而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她不知道将来会不会为年轻时的荒唐付出代价。

师大这起不雅照事件引起了校方的重视,他们收到了举报信,开始彻查这件事,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校方还是没有封锁住消息,临山市的好多报纸都报道了此事,这件丑闻也成为整个临山市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纪委来了几个人专门来查,果然查出来高院长有问题,这些年他利用职权贪污、受贿以及潜规则女学生的旧账也被翻了出来。

高院长出事之后,学院里唏嘘声一片,那些平时跟他关系很好的老师和学生,都有些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

这段时间以来,秦小鹿每天都备受煎熬,她怕自己被指认出来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生。在高院长接受调查的那段日子,她生怕高院长把她说出来,更怕上面的人找到她跟她谈话,她想,大不了研究生不读了,只要她不被查出来。其实,在不雅照被曝光的那天,她就把手机里与高院长有关的东西全部删除了,并与他通了最后一个电话,他们都怀疑是对方身边的人泄露出了这些照片的,但双方都保证绝不是自己的问题,他们说好把关于对方的照片以及聊天记录都删除,不管谁问,打死都不说,并且以后永远不再联系了。

从一出事到现在,秦小鹿一直不敢面对赵源,她害怕对视他的眼睛。望着那双澄澈的真心爱她的眼睛时,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罪不可赦的恶人。所以,她借口要在学校里写论文和小说,就不去他的出租屋了,赵源让她安心写,有什么事情随时给他打电话,他随叫随到。

她怀疑过苏雅,只有她看见过她和高院长在一起,可是,这些天她们没怎么见过面,不是她不在宿舍,就是苏雅不在宿舍,即便碰见了,也是互相不搭理,转身离去,根本不可能产生交集,她更不会看到她手机里的照片。

有一个瞬间她曾想到,那个曝光他和高院长裸照的人会不会是赵源,可是并没有明显的迹象显示出来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情。她回忆起出事那天的前一晚,赵源确实有点反常,一贯温柔的他那晚对她非常粗暴,当时她完全沉浸在那种陌生的体验中,没有考虑太多,现在想想,那会不会是赵源发泄的一种方式?不,她转念一想,赵源是个简单的人,他藏不住事,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是秦小鹿总觉得最近这段时间以来,赵源对她的态度有些冷漠,女人的第六感一向很准,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秦小鹿想,难道是自己的原因?因为心里有事,所以无意中就冷落了赵源?她打算自己先冷静一段时间,等这件事情平息下来,她再去找赵源。

31

期间江山联系过她几次,问她最近怎么样,是否还被保研的事情所困扰,苏雅简单地回复说没事了。有时候她想对着江山把自己的事情一吐为快,可是她还是忍住了,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这些男人,只有江山没见过她狼狈的模样,她在他心目中是美好的,她不能告诉她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让他痛苦。她想,他拥有圆满的家庭,自己一定不能再去做一个幸福家庭的破坏者了,她要慢慢地远离他,不动声色地离开他的世界。江山就是一束理想主义的光,她不能把这束光拉到污浊的现实中。

苏雅现在除了偶尔回学校填表格,交材料,或者办理其他事务之外,就一个人待在她租的房子里。她慢慢地将心中的悲痛转化为写作的动力,白天的时候她在屋里写作,晚上她去阳光公园走走,把日子一天天地打发掉,并没有多么困难。

她仍旧思念齐教授,仍旧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和不安,可是,她的脑海中时不时地浮现出另一个人的面孔,就是方昊。她总是想起上次见面时那只温暖的大手,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那个温暖的拥抱,以及那些发自肺腑的话语,她还想起了暑假中那个令人心动的吻。她时常想,他此时在干什么呢?如果没有她和齐教授的那段往事,如果她依旧是那个单纯的女孩,方昊会继续向她表示好感吗?那将会是怎样的情景?遗憾的是,他已经结婚了,苏雅又开始自责起来,为什么自己总是去招惹已婚男人呢?难道她命中注定只能和已婚男人纠缠吗?有时候她会为这种想法而羞愧,并产生一种罪感。她已经害死了一个男人,还有资格去想念另一个男人吗?她一度为此而纠结和困扰。虽然齐教授的妻女都原谅了她,但她还是陷在矛盾中不能自拔。她非常想要摆脱这种状态,她不想再继续消极下去了,人生还要继续,不是吗?

苏雅把现在的房子退了,重新租了一处一居室。她想,她与齐教授的缘分也止于这所能望见青草酒店的房子了吧。以后,她还会怀念他,但不会再有执念,她必须要有新的生活,必须接受命运赐予的一切,好运或者厄运。

活着,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内心,这是苏雅一贯的观念,她一直坚信,只有发自内心生活的人才最有魅力,活得才最有意义。虽然每个人都不一样,但当他不盲从于世俗的所谓标准,活出自己的个性,活出自己的精彩,那他就已经是人生的赢家了。无论他曾经经历过什么或者将来会面临什么,都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所以,苏雅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感情了,她痛苦的心灵需要释放,她孤独的灵魂需要解脱,她需要爱情的慰藉,她需要一个男人的温暖和关怀,她想要跟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个人见一面,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但是方昊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她了,她琢磨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明明喜欢她,甚至做出那么暧昧的举动,为什么这些天来却如此疏远她?难道他只是一时冲动,根本没有把她放在心上?或者,他那天不过是可怜她,其实心底里觉得她就是个被世人唾骂的小三?是害死他导师的真凶?可是,他的怜悯却给苏雅的内心带来了一圈圈起伏的波澜,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苏雅决定主动联系他。

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短短的十二个字:风不停留,何苦绕来,摇曳灯火。

然而苏雅没有收到回复,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在不断地凉下来,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终于在第三天晚上她接到了方昊的电话。

方昊的第一句话就是:“小雅,最近好吗?”

听到那久违的温暖的声音,苏雅心中的忧伤顿时烟消云散了,她说:“还好。”

“这些天我在外地出差,快一个月了,事情太多,没有时间给你打电话,今天终于闲下来了。”

“哦。”

“小雅,你在干什么呢?”

“看书。”

“那你快看吧,早點睡,别熬夜。”

“我……”苏雅顿了顿,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了,“我想你了。”

方昊说:“傻姑娘,早点睡。”

他竟然岔开话题,还没说几句,就想结束通话!这算什么事呢?他早就收到她的短信了,可是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回复短信应该是最起码的礼貌吧。苏雅决定豁出去了,她要问个明白。

“你收到短信了吗?”

“嗯。”

“你有没有想我?”

“当然。”

“你就那么忙吗?就抽不出一分钟的时间给我回一个短信吗?”这就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了,有点像女孩对心爱的人撒娇的感觉了。苏雅知道自己这么说可能有些矫情,可是她心里委屈,手都拉了,嘴也亲了,怎么就晾着她这么多天?

“小雅,对不起,最近实在是太忙了,这几天我们这边出了点状况,本来想着给你回短信的,可是又忙忘了。”

“你,是不是不想理我了?是不是讨厌我了?”

“傻姑娘,怎么会呢?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我一直想找机会再见见你,可是没办法,我得先处理工作。”

“好吧,你是大忙人,我原谅你了。”

听着苏雅娇滴滴的声音,一身疲倦的方昊顿时轻松了下来,他第一次听到苏雅如此孩子气的话,出差在外的疲惫感一下子就消散了。他想,只有真心喜欢你的女孩,在你面前才表现得像小孩子啊!

他语气温和起来:“小雅,早点睡吧,我一回临山就去看你,等着我。”

“好。”苏雅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她想,方昊的冷漠,只是不善表达,其实他的心里是有她的。这样想着,她就开始期待他们再次相见的那天。

挂掉电话很长时间了,方昊的耳边还回响着苏雅的声音,在他的导师出事之前,这个小姑娘给他的印象一向是独立、淡定、沉稳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可是当他知道她和他尊敬的导师有过一段感情之后,他对她的看法就有了改变,原来,她果真是个独特的女孩,能让齐教授喜欢的女孩该有多优秀啊!说心里话,他非常嫉妒自己的导师,那天在殡仪馆门口她哭得稀里哗啦的,太令人心碎了,他知道她心里难过,可是他不是当事人,无法体会那种心痛,他不想去评判她的过去,她的生活,谁没有过去呢?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走歪路呢?他喜欢的本来就是那个既坚强又软弱的苏雅,而今天她的语气有点任性,有点可爱,这就是暗示了,是向他表示她对他的亲密,对他的信赖,顿时他心中充盈着满足感。这是恋爱的感觉吗?

说实话,他初次看到苏雅,确实觉得她长得很像他的初恋女友,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你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仿佛又回到了青葱的大学时代。那还是在二十多年前,他们在一次联谊会上认识,并一见钟情,但是后来,他又读研、读博、工作,爱情输给了时间和距离,再后来,他阴差阳错地获得去英国留学的机会,遇见了他现在的妻子,不久两个人恋爱,结婚,生子。这些年来,在事业上他一直很努力,虽然工作上的事经常会困扰他,可总体上还算一帆风顺,就是感觉生活中总是缺少点什么。缺少了什么呢?以前他以为是真情。随着他的官职越来越大,几乎每天都有应酬,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有几个是真正的朋友呢?他早就感到厌倦了。后来认识苏雅之后,他觉得自己缺少的那点东西不仅仅是真情,还有激情。于生活,于事业,于爱情,都是。

现在这个社会,美貌不是稀缺资源,长得漂亮的女生满大街都是,美则美矣,而无灵魂,眨眼便忘了。方昊接触过很多所谓的美女,也或真或假地与一些女人交往过,可是都清一色的艳俗,味同嚼蜡。而让人印象深刻的姑娘,必定有她特别的气质,像一道绵延的馨香,令人忍不住去慢慢回味、久久难忘。

苏雅就像一阵清风、一股清泉一样新鲜、甘甜,令方昊产生了谈一场恋爱的冲动,可他仍有所顾忌,她还那么年轻,除了和齐教授的那段过往,她还有大把美好的青春,而自己,除了那个不大不小的官位,还有什么呢?在他心中,苏雅就像莲花一样纯洁,像春天一样美好,让他想碰触却又不忍伸出手。而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做出任何偏离正常生活轨道的事情,但实际上,他已经越过了界限了,他牵了她的手,还吻了她,而她也没有拒绝。她已经在齐教授那里受过一次伤了,如果他再去把她拉回那条老路上,不是害了她吗?或许,他可以及时抽身而退?或许,他可以加倍小心,把隐蔽工作做得万无一失,以保全自己不受牵连?这么多年,他可谓是身经百战,还没怯过场呢!不就是个女孩吗?就当是玩玩——他脑海里划过这个词的时候不禁骂了自己一句,可瞬间就释怀了。可不就是玩玩么?这年头,像他这样的男人谁没有几个女人呢?他一产生这么一点儿游戏的心态,就一下子轻松了。

他马上又否定自己的想法,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难道早已逝去的青春一定要在一个美好的女孩身上弥补回来吗?确实,出于对年轻岁月的怀恋,对青涩爱情的追忆,对现实压力的无奈,以及对平淡日常生活的厌倦,他需要激情和乐趣重新燃起在生活中的斗志。大半辈子过去了,该得到的都得到了,不该拥有的他也都拥有了,他唯一的遗憾是年轻时没有跟自己最喜欢的女孩走到一起。但苏雅毕竟不是他的初恋女友,虽然他有点喜欢她,但是她会是真的喜欢他吗?她会不会把他当成是齐教授的替代品?会不会仅仅是想从他身上寻找安全感和归属感?方昊他们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男人,轻易不动真感情,绝大多数情况,都是逢场作戏,但是女人何尝不是一样呢?现在的年轻女孩都机灵着呢,他就能确定苏雅不是看上了他的地位吗?他的心很乱很乱。

32

回到临山后,方昊没有立即联系苏雅,他的内心还在反复纠结着。男人都喜欢年轻的肉体和鲜活的灵魂,可成年人也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方昊知道一个年轻女孩和他的事业比起来孰重孰轻。

但是苏雅的短信突然就来了,是《诗经》里的几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毕竟他是有一定的文学功底的,他知道苏雅这是借着古文来表达自己的心声。他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松懈了。他立即給苏雅打电话。

“小雅,在干嘛呢?”他温柔清亮的嗓音从手机中传过来。

“刚刚午睡醒。”

“这都几点了还睡觉啊?再睡就成小胖猪了。”方昊开玩笑道,氛围轻松了下来。

“你才是小胖猪,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这么久了,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还说来看我,都是骗人的。”

“小雅,我一回来,厅里就有一大摊子事等着我,太忙了。”方昊转而问她,“你想我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哪有女生这么主动的?”

“女生不能主动吗?这可是男女平等的年代啊。”

“我说不过你,你总是有道理。”

“不和你开玩笑了,今天我去看你?”

“好啊。”

“在学校吗?”

“没,在家。”

“你回家了?”

“不是,我在外面租了房子。”

“搬出来住了呀?”

“是啊。”

“跟男朋友一起住?”

“你……”苏雅有点生气,这个方昊,明明知道她的痛处,还这么刺激她,“我一个人住。”

“别生气,我就是试探试探你走出阴影了没有。”

“哪有你这样试探的。”苏雅停顿了一下,说,“你不来就算了。”

“好吧,不逗你了,告诉我你住哪儿。”

苏雅说了地址。

“我去找你,乖乖等着我。”

苏雅本来懒散地躺在床上,听到方昊要来,她激动得从床上跳下来。急匆匆地换衣服,洗漱,化妆,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还烧了一壶水,洗干净了杯子。最后,她在房间里喷了一点香水。看着这个虽然不大却很整洁温馨的房间,苏雅满意地笑了。

不一会儿她便接到了方昊的电话,他已到楼下,她便下去接他。没有想象中的拥抱,他们互相客气地微微一笑,然后就一前一后地上了楼,苏雅把他请进了屋里。方昊坐在了沙发上,苏雅去沏茶,然后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大忙人,喝茶。”苏雅给方昊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喲,像个女主人的样子。”方昊开玩笑道。

“遗憾的是缺少一个男主人。”苏雅笑了。

“那我可没办法。”方昊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世上也有你办不到的事啊。”

“我办不成的事情多了,比如,我写不了小说。”

“你是没有时间,不是吗?”

“还真是。”方昊沉思了一会儿,说,“也不全是。”

“嗯?”

“小雅,你是有才华的人,这是你最独特的地方。”

“我不觉得。有才华的人太多了。”

“对,可他们跟我无关,我只认识你。最近写小说了吗?”

“写了一点。”

“搬出来住就是为了静心写作?”

“算是吧。”

“我可以看看你写的吗?”

“可以啊,在电脑上。”

方昊对她的小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知道他故意不提齐教授的事,免得她再伤心。

他们站起来,苏雅把她带到书桌前,自己坐了下来,打开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她转头示意他看的瞬间,方昊俯下身,一只手按着桌子,一只手扶住苏雅坐的椅子背,同时将脸凑过来,吻住了她的嘴。苏雅愣了,也只有方昊能做出这么出其不意的事来,就像上次他突然吻她那样,她感到茫然,有点不知所措,大脑也停止了转动。不知道吻了多久,方昊停了下来,苏雅一脸羞涩,不知该怎么办。这时方昊说:“待会儿再看。”便把苏雅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方昊拉着苏雅的胳膊,坐到了床沿上,他揽她入怀,湿漉漉的吻又落了下来,两个人由于重心不稳,一齐倒在了床上。

在方昊整个身体压过来的时候,苏雅躲开了。

“你不是真心想看我的小说。”苏雅望着他的眼睛,嗔怪道。

他笑而不语,将身体又靠过来,双手在她身上抚摸着。

“想吗?”他的手滑向她的私处。

她把他的手挪开,然而他又固执地放回原处。

“害怕吗?”

她摇摇头。

“忘不掉……过去?”

“方昊。”苏雅挣脱开他,这是第一次直接叫了他的名字,“你喜欢我吗?”

他点点头,眼神迷离。

“你喜欢我吗?请说话。”苏雅不想要一个点头,她想要用耳朵真真切切地听到。

“喜欢。”

苏雅感觉出了他说这两个字时的不情愿。

“你喜欢我什么?”她步步紧逼。

他抱着她,又要吻她,她把脸别到一边,躲开了。

她又问了一遍:“你喜欢我什么?”

“一种感觉。”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慢慢说出来。

“什么感觉?”

“很踏实,很安心的感觉。”

“方昊,昊昊。”苏雅调皮地说笑着,“昊昊,我也喜欢你。”说完,她主动抱着方昊吻了起来。

苏雅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捧着他的脸,问他:“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

他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怎么可能?快说。”

他还是不说话。他太喜欢沉默了,苏雅完全不知道此时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

他摇摇头。

“是那天在师大的玉华大酒店吗?”

他还是摇摇头。看来他是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们是不是不能这样?我是不是不该喜欢你?我感觉我正在错上加错。”

“别多想。”他淡淡地说。

“别多想?可我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些……你怎么不说话?”

“几点了?”他看了一眼手表,说,“一会儿我得走了,接我女儿放学。”

苏雅感到钻心的痛,他现在就要走吗?她原先以为至少他要跟她一起吃晚饭的,她真是异想天开啊。最令她不解的是,他为什么不回答她的问题呢?他在顾忌什么?他们刚才的举动,难道不是表明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吗?她问问他喜不喜欢她有错吗?心里怎么想的,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吗?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坦诚相待呢?

她静静地看着他起身,下床,整理衣服,他始终沉默着,脸上冷若冰霜,苏雅感到恐惧,难道是自己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了吗?她不敢再说话了,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她虽然身处这狭窄的出租屋,可是犹如躺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粗粝的风沙在她心上呼呼地刮着。

“我先走了,小雅,你好好写小说,但也要早点睡,休息好。”

“你这么着急走吗?”苏雅小声地问了一句。

“我女儿快放学了,说好今天去接她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好吧。”她知道挽留根本没有意义。

“让我陪你走这段最艰难的路,好吗?”

“嗯?”苏雅觉得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他只不过是在施舍她。

“我希望看到一个崭新的你。”

见苏雅的情绪有些低落,方昊走过来,抱了抱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小雅,开心点,过几天我有空再来看你。”

这时苏雅脸上露出点笑颜来,她说:“那好,你快去吧。”

方昊走后,苏雅一个人躺在床上,回想着下午发生的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她越来越看不透方昊了。他像个谜一样,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她看出来他喜欢她,她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反应,可是他为什么不愿意说呢?她本以为她是经历过男人的,也见识过老男人缜密的心思,可万万没有想到,在方昊面前,她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男女关系是一场博弈,谁先亮出底牌谁就处于弱势。这个道理苏雅明白,可她已经贪恋上了他带给她的这种奇异的感觉,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隐而不露的,所有的一切都得你自己去领悟,这简直如同百爪挠心啊。在这个过程中,有心动,有好奇,有揣测,有担忧,有恐惧,有惊喜,最重要的是,對于生活,她开始有了新的期待。

33

苏雅在小区里捡到一只流浪猫,其实,她在路边看见过它好多次,那天它一动不动地趴在花坛边上,浑身脏兮兮的,像是饿得奄奄一息,苏雅心生怜悯,她觉得这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多么像她啊!她把它抱回家,买了猫粮,喂给它吃,然后又给它洗了澡。这才发现原来它是一只小白猫,只有耳朵上有几块黑色的斑点。苏雅对它说:“你就叫小白吧,从今往后,我们就相依为命了。”小白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似的,喵喵地叫着,眼睛里水汪汪的,煞是令人心疼。

几天之后,方昊又过来看苏雅,他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苏雅开玩笑说:“今天不用接孩子吗?”

方昊说:“今天是周末,她妈带她去游乐场了。”

“哦。”苏雅这才想起原来是周末了,一个人生活的这段日子,她早就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小白恰巧从他们面前不紧不慢地走过。

“你养猫了?”方昊惊诧地问。

“是啊,在小区捡的。”

“捡的?”方昊皱了皱眉头。

“我看它可怜,就把它带回来和我做个伴。”

“卫生吗?万一它身上有病菌怎么办?”

“我给它洗过澡了,没事的。”

“你最好带它去打个疫苗。”

苏雅心想,至于吗?这么矫情,你们达官贵人的命就是值钱。

方昊说要带她去市中心新开张的一家饭店吃饭。

苏雅想到昨天她刚买了好多蔬菜,冰箱里还有鱼和肉,就对他说:“要不我们不出去了,就在这儿吃吧,尝一下我的手艺,怎么样?”

方昊把她拉出门,说:“展示手艺以后再说,今天我是特地带你去吃点新鲜的东西,保准你以前没吃过,先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好吗?”

苏雅只好跟着他出了门,他开车朝市中的方向驶去。

在车上,他说:“女孩子,不要憋在屋里整天不出门,即便是每天看书写作,那也不行,人的身体需要放松,所以出来散散心是非常必要的。”

“嗯。”

“人生有非常多的事情可以做,专职做好一件事确实很难得,但是人也要学会从不同事情中获得乐趣。”

“嗯。”

“说到底,人生就是一个探险的过程。”

“嗯。”

一切都是他掌控着,苏雅几乎没有说不的权利。毕竟是当领导当惯了的,他说话的语气是那么的决绝,很少是商量的口吻,苏雅想到齐教授,则和他完全不同,他什么事都是先听她的意见,尊重她的想法。难道是因为方昊不够爱她,不够包容?

车子快要经过阳光公园和青草酒店时,苏雅闭上了眼睛,死亡和阴影还笼罩在她的世界,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还缠绕在她心间,而如今已物是人非,再多看一眼,多想一下,都是满满的伤痛。

方昊没有意识到这里是齐教授的死亡现场,他看见苏雅闭着眼睛,就问:“怎么,困了吗?”

“没,头有点晕。”

“再坚持一下,快到了。”

他们去的是一家粤菜馆,场地不是很大,环境清幽,很有情调。

点的几道特色菜陆续上来了。方昊还点了一瓶酒。

“还等什么?快尝尝怎么样。”

他给她夹菜,给她递纸巾,极具绅士风度。苏雅再一次被他的体贴感动了,一扫之前积聚在心中的阴霾。

“你别对我这么好。”苏雅放下筷子。

“怎么了?”方昊不解地问。

“我会更加依赖你,会缠着你,真的会上瘾的。”

“傻姑娘。”他爱怜地说,“真是个傻姑娘。”他如同宠溺自己的女儿那般,满脸柔情。

“我就那么傻吗?”

“对,不过,有时候也很聪明,把古典诗词运用得炉火纯青。”

苏雅知道他指的是她曾经给他发过的那条短信。

“过奖了。”

“我猜,你很钟情于中国古代文学。”

“不是。”苏雅终于有机会否定他的话了,她说,“我最喜欢的是外国文学。”

她马上意识到说错话了,她的心又开始漫无边际地疼着。方昊眼中的诧异转瞬即逝,但苏雅还是捕捉到了。

“那更厉害,了不得。”他端起酒杯,和她碰杯。

虽然方昊开玩笑的时候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但苏雅觉得她更加不了解他了。他给苏雅的感觉就是,他始终戴着面具,他接近她,关心她,对她好,他做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可并没有真正地敞开过内心,把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呈现在苏雅面前。

“不许再夸我了,我会骄傲的。”

“女孩本来就应该骄傲一点,骄傲的小公主。”

苏雅想,他的女儿一定被他宠成小公主了吧。她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方昊说:“说到文学,我想起来,大学的时候,我加入了一个文学社团,里面聚集了一帮子写诗的文艺青年,那个年代写诗是件特别有面子的事情,大家读诗,讨论诗,我記得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普希金。”

“那可真是诗歌的黄金时代,你也写诗吗?”

“当然,跟那群人一起,玩了好几年,一起写诗,一起喝酒,一起办朗诵会,一起追女孩,你肯定想象不到,那时候我留着长发,桀骜不驯,走在路上,边上的人都悄悄地说,快看啊,这是个诗人。”

原来方昊年轻时还是个文艺青年,苏雅听得都入迷了,她一脸崇拜地望着他,问:“会有女生尖叫吗?”

“当然会,一片尖叫声。”他有点儿醉了,脸上红彤彤的。

“那你是如何应对的?”

“目不斜视地从她们身边走过,轻轻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就没有带走过一个女孩?”

方昊想了一会儿,说:“忘了。”

“那就是有。”

“没有。”

“那你后来还写诗吗?”

“早就不写了,当时年轻气盛,以为写诗就是一切,那个时候,写诗就是一种潮流,我算是随大流吧,可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男人得有自己的事业。”

看着眼前有些醉意的方昊,苏雅觉得他可爱极了。她一点儿也没看出他身上的浪子气质,或许他夸大了他的故事的真实性,可她不愿意去计较是不是真的,只要他肯诉说,她就愿意倾听。

“我真想穿越到你的大学时代,跟你做同学,现在,整个文学院都找不出一个写诗的。”苏雅抱怨道。

“穿越回去就为了写诗吗?”

“不是……”苏雅发觉他可能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解释道,“我是说现在的文学氛围一点也不好。”

“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了,小雅,最近有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你们文学院的高院长因为作风问题,被查了,这事你知道吧?”

“听说了。”

那段时间她正沉浸在齐教授死亡的悲痛中,一个人住在青草酒店旁边的一处房子里,每天浑浑噩噩地度日,事后她从网上看过这个新闻,也认出了照片上打了马赛克的女生就是秦小鹿,但她没心思去考虑这件事。

“现在的大学风气不好,都是有原因的。”

苏雅有点心虚,她又想到了自己和齐教授的那段往事。

“唉,这个高院长,就这么完了。”

方昊感慨着,像是在为一个老朋友扼腕叹息。想到高院长虽然只是个院长,可是曾犯下的那么多的事,苏雅心想,方昊这么大的官,他会贪污受贿,贪恋女色吗?苏雅为自己冒出的这个想法而后悔,他心爱的人,怎么会这样呢?

“这家的特色菜好吃吧?我在外面吃饭就只看几个原则,环境好,吃得好,价格合适。”

苏雅在心里细细地琢磨这句话:环境好,吃得好,价格合适。方昊说得意味深长,或许,仅仅是苏雅觉得这话意味深长。

饭后,已是九点多,他们起身离开。方昊喝了酒,不能开车,他提议就在附近找个酒店住一晚,明天回去。苏雅沉默着,这个时候她只适合沉默。

晚上,他们睡在了一起。刚开始当他们衣衫褪尽的时候,苏雅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齐教授的面孔,往事一幕幕地袭来,她没有料到,虽然她的心已经归方昊所有,但是她的身体却在默默地抗拒着这个男人。她躲开了,缩到床角,低声呜咽着。方昊知道她是因为没有完全放下,她还心存芥蒂,便紧紧地抱着她,循序渐进地引导着她,给她无限的温柔和体贴。

窗帘只拉了一半,外面是万家灯火的人世间,那些高楼里的灯光明明灭灭的,像无数双眼睛,眨呀眨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薄薄的光线打过来,覆盖到方昊和她的身体上,影影绰绰的。她时而看着那些眨眼睛的灯火,时而看着眼前的方昊,看着看着,竟觉得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不知怎么,她的眼泪淌了一脸,她在他宽厚的怀抱里流着泪接纳了他。她感觉自己正在天上飞,飞向那一颗颗亮闪闪的小星星。在飞翔中,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他是爱我的,这个男人是爱我的,我相信他爱我,我愿意相信。

一切都没有悬念。苏雅觉得自己终于要和过去那段生活告别了,她知道从今之后,她再次做了别人的情人。

“怎么了?小雅,不高兴吗?”方昊问。

“不是。”

“我知道这样不好,本来我只是想尽我所能照顾好你,至少,我想替齐老师照顾你,可是我……”他像是在自责,“小雅,要是你不愿意,以后我们不这样了。”

“方昊。”她轻轻地喊着他的名字,“方昊,方昊。”

他答应着。

“你喜欢我吗?”

“不是问过了吗?”

“你再说一遍。”

“喜欢。”

“你爱我吗?”

他不回答。熟悉的沉默。令人心慌的沉默。他沉默起来的时候遥远得像一朵抓不到的云。苏雅害怕他的沉默。害怕他沉默背后的真相。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给不了你爱情。”他说。

又是“什么都给不了你”,男人都喜欢在上床之后说这话吗?齐教授曾经这样说过,仿佛跟她在一起就是欠了她的。现在方昊也说。给不了?那是不想给。再说,她向他们要过什么吗?没有,她什么都不要,除了真心。他在后退,他不敢再往前走下去,他开始后悔了,他怕担责任。苏雅的心仿佛跌落到了冰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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