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染梅妆忆君深

苏默尘

我叫梅景，是含章殿的一棵梅树。化成人形后的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她是寿阳公主，素喜在梅花树下玩乐，笑语盈盈，眉眼弯弯，娇俏可爱。渐渐地，我的视线里再也容不下他人，却不敢以人形同她相见。

七年一晃而过，一日，含章殿来了一位得道高人，他说我心中有执念，可帮我实现愿望，代价是千年修为尽数度他，我答应了。他说：“我会帮你织一场梦境，只是你可想清楚了，入梦后她不再是公主，至于何种身份，那便是公主心中所想了。梦中一年，不过人间一刻。为这一刻的相伴，散尽千年修为，魂飞魄散，可值得？”我默然，点了点头。

江南的小镇上，女子拿着花篮在街巷问叫卖。清脆婉转的叫卖声如风吹铃铛，入耳甚是舒畅。我望着远处叫卖的女子，清丽素净，眉目如画，还是最熟悉的模样。我低声呢喃：“我定给你一世繁华。”

我向女子走去，女子眉眼弯弯，笑着问我：“可要买花？”我点了点头，说：“梅花。”女子听后莞尔一笑，说：“公子，这时节梅子都要熟了，哪里还有梅花可采。”我眸中闪过一丝尴尬，忙指了指篮中的蔷薇，又说：“城南陌上的梅林有梅花可采，明日你不妨去瞧瞧。”女子将花递给我，点头答应，转身离去，只留下清脆婉转的声音在街巷里飘荡。我站在原地痴痴望着女子远去的方向，记得还不是在梦中的时候，有宫女来自江南小镇，同公主讲她未进宫前日日采花贩卖，走街串巷。那时公主抬头望着蓝天，轻声说：“真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南城陌上，梅林里的梅子青黄相错，散发着诱人的果香。女子缓缓而来，入目无一朵梅花，轻笑道：“昨日还笑那人傻呢！却又信了那话。”我从树后走出，轻声说：“我没骗你。你看，真的有梅花。”

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转眼间，又见陌上梅花尽数开放，一朵朵嫣红仿若心头朱砂，一片片渲染开来，艳若烟霞，美不胜收。女子震惊地望着我：“你……难道是……妖？”我点头轻应。女子转身落荒而逃。

再次见她，她神色间一片坦然。她说她叫林晚，又问我因何日日跟着她。“我是梅花妖，名梅景，我喜欢你。”我眸中一片情深，望着她说。“妖的喜欢便是如此随意。你我之间仅有三面之缘，要我如何信你？”林晚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苦笑，岂止三面，我与她早已相伴了七年。从我化为人形的那一日起，眼前的女子便走进了我的眼睛，留在了我的心里。人妖殊途，更何况皇宫大院，能人异士尽集于此。我怎敢以人形与她相见。唯以一树梅花，相伴左右。

我在林晚的屋子旁住了下来。每日林晚踏着月色回家时，总会看到一树梅花，枝头燃着一盏灯笼。

林晚本就是孤儿，从未有一盏灯待她回家，从未有人偷偷跟着她，护她周全，从未有人守在她窗前，静静看着她熟睡。她想，她爱上了一只妖。

无琴瑟笙箫，无高朋满座，却有十里梅开，暗香浮动。我牵着她的手，在大雪纷飞中走向女娲庙，结一世情缘。我永远记得那天，霜雪落发，恍惚间到了白头。我们红装熠熠，我唤她晚晚，她含羞叫我梅郎。

次年春，异族大举入侵，边境战火纷飞。原本处处繁华的江南小城也一时变得清冷，人人自危。林晚眉间也有抑郁之色，我看着心生不忍，抬手轻抚她紧皱的眉头说：“晚晚不怕，我定护你周全。”说完后拿起梳妆台上的眉笔，蘸着胭脂在她眉间细细描摹着。“梅郎，我不怕兵临城下，是难过人心离散。待真正敌寇到来之时，只怕这里早已是空城一座。这是何等的悲哀。”“晚晚，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但有人也如你一般，心怀大义；晚晚，我定与你一起，生死相依；晚晚，你看这眉间梅花，可喜欢？”我柔柔地说着，放下眉笔，抱着她共看镜中的额间梅妆。

林晚看着额间绽放的梅花，胭脂嫣红，仿若真的一般。“喜欢。梅郎，你可知，与你相识，好似一场梦，一场我永不愿醒的梦。”她倚在我的怀里，低低说道。“傻瓜，这本就是一场梦，至死方醒。如这额间梅妆一般，除非我精魂尽散，否则永不褪落。”

仅仅三月，异族便打到了这个江南小城。城中百姓已尽数被送走，仅留下三千将士。战鼓擂响，守城将军白衣铁甲，手持一杆红缨枪，带着三千将士开城迎敌。无奈敌我力量悬殊，无一生还。将军在铁甲被挑开的刹那朝城楼望了一眼，含笑缓缓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林晚泪如雨下，我紧握着她的手问：“晚晚，你可怕？”她抱着我摇了摇头，说：“有你在，我便不怕。”我看着她，笑着说：“傻瓜，你相信我，你不会死。”林晚点头。

前夜，守城将军找到我和林晚，跪下说：“二位既然留在城中，必是心怀大义之人，还望城破之后，敌寇全部入城之时，点燃早已埋藏在城中的炸药。人亡，城灭。”我和林晚扶起将军，点头应答。

异族军队人驻小城的那一刹那，炸药声此起彼伏，烟尘缭绕，火光冲天。我与林晚找到彼此，紧紧抱着。我在林晚耳边呢喃：“晚晚，你可知我早就认识你。你要记住，我是含章殿的那棵梅树，曾伴你七年。晚晚，我爱你……”那日火光凄厉，将城烧成一片灰烬。我挥袖，一城花开如血，梦至此而醒。

“可如愿了？”我看着还在梅花树下睡着的女子，点了点头。“可否再给我一些时日，让我伴她？”我问那位得道高人。他看了看我，说：“三日后，我来取千年修为，还望谨记所诺。”

寿阳公主在含章殿的梅花树下醒来，脸上残留着泪痕。好似做了一场梦，又好似不是梦，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一旁的宫女拿了披风给她披上，忽然间停了动作，笑着说：“公主睡了一觉，额间竟沾染了梅花，可真好看。”她轻抚着眉间，“梅花，怎会有梅花？”

从那之后，寿阳公主日日做梦，零碎的几个片段：陌上梅花如海，转眼间又是大雪纷飞，十里梅开，红衣执手；最后是熊熊大火，一片灰烬；一城废墟瞬间被梅花淹尽，花开如血。无论是哪个片段，梅花林中皆有一男一女，牵手相拥，看不清眉眼。

三日后，梅花印痕褪盡。记忆汹涌而来，她才知道，那不是梦。那记忆中的女子是她，她是寿阳公主，亦是林晚。她与那个男子真真切切地爱过。她冲出去，却见那梅花一夜之间枯死，一树枯枝挂满残叶。她抱着树声嘶力竭地哭着，说着：“我的梅花不见了，再也回不来了……梅景，梅景……”

编辑/夕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