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眼间,飞机就离开了地面,高少林倚着舷窗,看着身下灯火通明的南滨机场逐渐变小,最后凝固成一个琥珀似的东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随着机场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大学时代的女友田晓菲。
十几分钟前,田晓菲和他握手道别,周围的场景和气氛突然让他想起大学毕业那年,他曾在汉城天河机场送她飞往广州——她将从那里转机去美国留学的情形。
一晃,八年过去了。
在海威生物制药公司那间宽敞明亮的现代化办公室里,面对着一如往昔的高少林,田晓菲似笑非笑地感叹道,“你真让我惊讶,少林,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那一刻,高少林就知道,他一成不变的老样子一定又让她失望了。透过眼前的玻璃窗,高少林仿佛还能看到她那无可奈何的笑意。他叹了口气,对着窗上模糊的影像摇了摇头。
窗外,天空广阔无垠,原来深夜的天幕看上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黑灰色,而是那种深深浅浅一路蜿蜒下去的紫蓝色。偶尔从前面弹跳出几颗星星,迅疾闪过的光芒让人感到一丝寒意。高少林久久地寻觅着它们,直到越来越多的星辰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有多么热爱这些宇宙中的小精灵啊!小时候在乡下,每年夏天的傍晚,他会跟随着祖母在村里的堰塘打鱼。祖孙俩拎着铝皮桶、驮着渔网,穿梭来往于塘沿边。满天星辰倒映在水面上,萤火虫闪烁在周围的菜地中,它们交相辉映,既照亮了塘面,也照亮了他和祖母来回忙碌的身影。这个场景几乎构成了高少林的全部童年,以至于上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次老师要求用“好像”造句时,高少林翻来覆去总是那句:天上的星星好像萤火虫。有一次,老师在作业下批道:你能换一个比喻吗?于是,高少林想了想,郑重地在下面写道:萤火虫好像天上的星星。
高少林从没对田晓菲讲过这个笑话。他们整整交往了三年,那时,在中医药大学,田晓菲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同高少林一样,田晓菲也是从外省城市考到汉城中医药大学的。不过,相比于高少林,田晓菲家境优越,她父亲是当地一家中医院的副院长,母親是医生。不仅如此,田晓菲长得也美,身材高挑,五官棱角分明,一双圆润饱满的长腿走到哪儿都会激起一阵浪花。说起来,她还算得上是个童星,五岁那年,参加电视台的“宝贝星”比赛,结果荣得冠军,从此走上了服装模特和广告代言之路。这种明星气质一直持续到她上大学,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经验的丰富,田晓菲越来越引人注目。除了在学校话剧团里演一些重要角色,还在外面的广告公司兼职做模特,这些背景和条件,在高少林看来,简直是电影中的人物。他从没想到他和田晓菲之间会产生什么交集和纠葛。
他还记得那天,他坐在校外那间新开的冰激凌吧里,一边想着田晓菲约他见面的原因,一边忐忑等待她到来。他看着她从外面款款走进来,两条长腿优雅地一替一换,一直招摇地停在他面前。也就是在那天,田晓菲直截了当地告诉高少林,她要追他。一个蛮横的“要”字像晴天霹雳,高少林愣怔了好一会儿,等他明白过来后,脸不由自主地红透了,无数细小尖锐的喜悦击碎了他心中所有的块垒和障碍。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已经约会好几次了,高少林仍怀疑这突降的幸福是否真实。在他自己的认识里,他只不过是一个沉默少言,倔强固执又有着强烈自尊的大男孩,乡镇生活和无父无母的成长背景总让他在某些时刻因别人的过分关注而羞涩、脸红。他曾很不自信地问过田晓菲,为什么会在众多的男生中选择他。她引用的是王小波的一句话,“那谁谁不是说过吗,‘这个世界上好看的脸蛋太多,有趣的灵魂太少。我喜欢会害羞的男孩。”她把“会”字咬得很重,好像这是一个别有深意的动词。高少林永远记得她当时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水一样柔软又透出让人胆寒的坚定。
“羞涩的人往往内心丰富,会把生活过得既有趣又有意义。”似乎为了彻底消除高少林的疑虑,她语气肯定地补充道。
如今这声音再次从高少林的记忆深处浮上来,伴随着这声音的还有一声模糊难辨的叹息,像是发自田晓菲,又更像是他自己的回声。是的,他让她失望了。他望着窗外渐渐黯淡下去的夜空,不由得蹙紧了眉头,往日那种熟悉的忧虑如潮水般涌来。
2
两人是从大二正式交往的,在那两年多的时间里,高少林的生活一直按部就班,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到图书室看书,连吃饭都是单调的一晕一素,日子几乎是被机器编排出来的。现在想来,这规规矩矩的生活一定乏味得让田晓菲起腻。而同样,在高少林的眼中,田晓菲则像个旋转不停的陀螺。她对各种事物充满了高少林难以理解的热情和兴趣,美食、时装、音乐、运动,她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各种兴趣中心度过的,高少林很难想象她去学习击剑项目只是为了感受一下古代才有的刀光剑影,她甚至利用一个暑假的时间去大连学习冲浪。大三那年,田晓菲预备休学一年,转去读服装设计。结果因家里强烈反对,才无奈放弃。
在他们约会的咖啡厅或学校附近的小餐馆里,田晓菲兴致勃勃谈论的事物是高少林感到陌生的领域,有关流行与大众文化,艺术与实用装饰的融合,未来的时尚趋势。时不时地,从她的口中会突然蹦出一些高深又前沿的术语,而高少林却对此无能为力或茫然无知。因为插不上话,他只好强迫自己当个忠实的倾听者。
“我有一个计划,将来创办一个自己的服装公司,牢牢地站在时装前线。就像乔布斯那样,不是等着生活来改变我们,而是主动去改变生活,做时代的引领人。”每次说到自己的梦想,田晓菲的脸就会因为兴奋和激动而泛红,酒红色的羊绒围贴配着里面带有木耳花边的白毛衫,在咖啡厅柔和的光照下,显得又俏皮又妩媚,这个时候,高少林觉得田晓菲不是在他的眼前,而是在他的梦幻中。
“对于杜尚的小便器你有什么想法?你认同那是艺术的创新形式吗?”或者是,“我觉得吕燕不是漂亮而是美, 她的美作为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立性,普通人是欣赏不了的。”
高少林从没有注意过这方面的信息,更不知道吕燕是谁,事后,他特意去网上找到有关吕燕的信息,并仔细查看了她各个时期的照片。遗憾的是,他并没有觉得她好看,反而觉得比起田晓菲,她似乎还要略逊几筹。于是,他理所当然就把自己归结到田晓菲所说的那类普通人中。
日子一长,高少林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越来越多,一个只想融入普通大众,过一种千万人过的平淡日子;另一个要的却是与众不同,是被大众拥挤着仍能发光的那个独一无二。更让高少林痛苦的是,这种不同并不是可以轻易改变的简单的生活习惯,而是根深蒂固的成长背景和家庭环境决定的。他欣赏田晓菲的独立自主,喜欢她身上所具有的对一切事物充满的热情和咄咄逼人的自信,同时,她身上难以稳定的变幻因子总让高少林处在一种因陌生和无法把握而带来的窘迫感和拘谨之中。而且,田晓菲对生活的自由把控和收放自如又让他深陷于自卑和焦虑之中。 有时,高少林怀疑这是因为他缺少父母之爱的缘故。尽管祖母给了他力所能及的全部关爱,但在内心深处,也许仍存在着一块很大的缺失,那是他有意淡忘的一个角落。
仿佛是为了印证什么,也或是对于他和田晓菲未来的不确定感,高少林趁着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假期,带田晓菲回了一趟老家,表面上是让田晓菲来看看他的家乡,其实是想让她从根本上了解自己的过去,当然,也是让祖母过目的意思。
事后,田晓菲告诉他,她不想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在她看来,现在和未来更能确定一个人今后的样子。高少林在心里否决了这个想法。不管如何,他更愿意从一个人的童年去判断那个人的未来。
田晓菲走后,祖母郑重地对高少林说:“这个女孩儿不适合你,少林,她心比天高,不是你能掌握得了的。”
这话或多或少影响了高少林,他明显地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好像中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彼此能看见但却感觉不到对方的温度。有时,他又极度怀疑,他和田晓菲也许从来就没有走近过?从前,田晓菲说一不二的个性在高少林看来是一种果敢利落的成熟表现,现在他却认定那是一种任性和霸道,更让高少林感到反感的是,田晓菲在谈到和他类似身份的人群时,总是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连她的同情都让高少林感受到浅薄和轻蔑。好几次他忍不住提醒她,她的说话方式在无形中伤害他,因为这些人会让他想到自己,而田晓菲却觉得他太过敏感,笑话他是男黛玉。
大概所有的同学恋情都走不出校园,他们的感情由最初的热烈到平淡,从磕磕碰碰到不痛不痒,最后,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等来了大学毕业。田晓菲按原先计划的那样,去美国留学,高少林则在导师杨教授的帮助下,获得了助教一职,一边工作一边继续攻读硕士学位。
田晓菲问过高少林的打算。如果他愿意,她可以请她父亲帮忙,他父亲的医院和美国某州的一家华人社区医院有业务上的合作关系。
高少林以祖母需要照顾为由,谢绝了她的好意。
这确实是一个理由。那会儿,祖母的状况虽然大体不错,但毕竟年岁大了,人的身体又总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往下坡路走的,但如果高少林真要去国外深造,像祖母那样一个明理的人,是绝不会阻拦的,只会拼尽力气支持白事孙子去深造。
高少林拒绝的真正理由是他在内心已经对这段感情感到绝望而决定放弃了。
离别前,两人谁都没有说分手,但高少林明白,他们的恋情到此为止。看着搭载田晓菲的那架银色飞机扬长而去,他又何尝没有一丝解脱。可是,想到她即将在异国他乡展开的新生活,新的天空,新的男友,新的梦想,在解脱之外,更深的是一种无法填补的失落。
分手后的最初几年,高少林还会时常想起她,也曾试图给她写信(田晓菲走时给他留了美国那边的地址)。但一旦真要动笔,高少林又觉得并没有什么值得告诉她的东西。他的生活,一如从前,还是那么规范那么乏味,不是研究所就是家里,每天面对着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瓶瓶罐罐,以及散发着各种气味的药品和标本,从一架检测仪走到另一架检测仪,抽检、化验,观察分析,然后坐下来完成检验报告。
家里也没什么可写的,有关他的厨艺,他贪恋晚餐桌上的灯光,他深夜聆听的诗歌电台……如果小舒不上夜班,他很可能还会在晚饭后陪她去江滩散会儿步。他当然也不会告诉她,江滩的芦苇在秋天白茫茫的一片,那情形有多么的美!当然,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待在书房里,写他久久没有完成的笔记和梦想中的中草药典籍。
这些琐碎的家常细节是不会引起田晓菲的兴趣的。
多么单调枯燥,又一目了然。一次次,他想象着,当田晓菲读着这些毫无乐趣的內容时,一定会由吃惊感到厌烦,这种寡淡无味的生活对于充满奇思异想的田晓菲来说,简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酷刑。于是,到最后,总是用类似的理由让他放弃了写信。
让高少林惊讶的是,后来,当快捷又方便的脸书和微信开始流行,他竟从没有试图通过这些渠道再去搜寻她的信息。当然,她也莫不如此。这些年里,有时,在某个午后,在深夜的电台里,听到过去熟悉的音乐,他会猛然记起她,想到她杳无音信的冷漠态度,他会感到一阵心冷,暗想,也许过去的一切在她的心中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重要,他只是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她生命的过客。
3
如果不是那封邮件,高少林大概会永远将田晓菲和自己的青春埋葬在一起。
去年九月的一天,一封标题为“田晓菲”的未读邮件静静地躺在高少林的邮箱里,邮件IP地址显示是美国华盛顿。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高少林愣了好一会儿。他克制着激动,读完了信,确定是田晓菲写来的。田晓菲在信中提到即将回国开医药公司的事,并希望获得高少林的技术支持。从她严谨的措辞和对公司详细的规划分析中,高少林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风云变幻的田晓菲。他反复看了那封邮件,对她开医药公司而不是服装公司稍稍有些意外,不过,一想到她的风格,他又觉得无论在她身上发生什么都不应奇怪。
他记下了她回国的大概日期。不可否认,他对这个日子抱有期待。当然,他也明白,他们之间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他现在有小舒,有自己的家,对现在的生活,他并没有感到需要改变的必要。
之后不久,田晓菲再次来邮件,她告诉高少林,她已经回国,并在家乡南滨市选定了公司地址,春节过后就会投入装修和前期的产品铺设工作。让高少林感激的是,田晓菲从不冒昧给他打电话,她总是通过邮件的方式联系他。他猜想,这很可能是她在有意照顾着小舒。毕竟,小舒是他现在的太太,太太总是对前女友充满敏感和警惕。
“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药物和技术上的事你一定得帮我把把关。”她在邮件中写道。高少林知道,他无法忽略发生的这一切。他得承认,比起药物和技术,他可能更关心田晓菲,关心他们分手八年后她现在的状态。而当意识到这是内心的真实想法时,他又感到迷惑和惊异。也許,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忘怀过田晓菲,就像他无法与自己的青春彻底割断一样。
4
在那座现代化风格的海滨生物制药公司里,看到田晓菲的那一刹那,高少林有些恍惚, 眼前的田晓菲几乎没什么变化,身材还像过去那样苗条,两条长腿包在低腰牛仔裤里,显得挺拔又修长。她的脸庞比过去要清瘦些,但皮肤保养得很好,如果不是长时间面对面,高少林几乎看不出她眼角细细的皱褶。时间好像在她身上完全失去了效用。
公司装修完不久,房间里还残留着隐隐的木头和涂料的气味,几个工人正提着仪器做最后的甲醛测试。田晓菲亲自带着高少林参观各个部门,一边向他介绍公司的情况,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出一种成功人士的风范,沉着自信,从容优雅。
在实验室里,高少林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还未拆封的大纸箱,箱体上写着英文名字和简单的产品介绍:“这是一批刚到的专用检测器材”。不用田晓菲介绍,高少林就知道,这都是一些进口的高端设备。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是他从专业杂志上听说过却从没有见到的,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他所在实验室里的景象,斑驳的铁皮文件柜,一堆需要人为调整的过时仪器,他现在用的气相仪和离子色谱仪还是从他的母校收来的二手货。
他们实验室曾向所里申请购买一台智能溶出试验仪,从申请书到最后的批复,中间层层的关卡、傲慢和等待,那些由他亲手写出的报告和事由说明他都能背下来,但批示总是一拖再拖,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他现在用的最新的一个溶出度测定仪还是六年前购买的。经历了这一系列的尴尬或无望结果后,他只好将希望一点一点减少,像别的同事那样,能用的器具尽量用着:“只要在误差值内就可以了。”他也只好用这样的大众话劝慰自己。只是,他总感觉内心少了些什么,一些他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的东西,对工作的热情?对追求的淡漠?没错,还有呢,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一想到这些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就感到不能忍受,一种被失败笼罩的压抑,他不能眼睁睁地让这一切发生,他得做点什么!
研究所的工作是无法提高了,他无法抗拒那些大的东西。于是,高少林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撰写中药的研究文章。幸好,在他的生活里,他还能用这一项保存自己那颗骄傲的心。
一定是田晓菲对他现在的生活做过了解,当田晓菲严肃而郑重地告诉高少林,她多次请他来南滨,是想聘请高少林来公司做技术总监时,高少林很有些意外,而“技术总监”这个时髦词,又让他忍俊不禁。他想起他在研究所工作多年,仍是无官一身轻的状态。三年前,所里曾有意提拔他做部门主任,但高少林总觉得那些高帽子会让人缩手缩脚,更何况他一直跟随的杨教授是他的榜样,老人家六十多岁了,除了一心在学校教书,晚年退休后又被返聘到高少林所在的研究所做药物研究工作。老人家至今仍是无官无职,是真正做事的人,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中草药世界里。
高少林直言告诉田晓菲,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药检技师,难以胜任技术总监一职。
田晓菲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海滨生物制药公司的资料放进他的包里。那意思好像在说,她会一直等着他。那些资料还静静地待在高少林的双肩包里,是用高密度铜版纸打印的,外观看上去就像一本豪华大气的精装书。有关中药的调研报告,生产技术的革新和中草药的种植及土壤培育,海外市场的开拓与发展前景,以及附带子项目的可实施性方案、风险评估和可预测性回报,各种数据和图片一目了然。
高少林仿佛能看到那幅由高科技打造的药品试验基地。他相信,用不了多久,资料上的一切就会成为现实,因为,这就是田晓菲的风格。
是的,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田晓菲正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着。她过得很好。
这样想着,高少林叹息了一声。他动了动身子,犹豫着要不要打开背包看一眼那些资料,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望了望前方显示屏上的时间。
汉城就要到了。
5
“天河机场”炫目地悬在夜空,看着这四个熟悉的大字,高少林深深地吸了口气,沾染着露水的清洁气息让他感到一阵舒服的凉意。秋天的味道越来越浓了,这是他最喜欢的季节,他觉得只有这个时候,万物才显出它们的本真和善意,不光是花虫草木,山和水,还有天空,都没来由地让人感到一种旷远和美好,一种孕育着忧郁的深沉和寂静。
他在机场外的候车区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问清地址后没有再说一句话。也许是怕吵着乘客,他将正播放的车载收音机的音量拧小了一点。
高少林听出那是FM103.8,他经常聆听这个电台的一档叫做《遇见诗歌》的节目,每期都会有主持人朗诵一首经典诗歌,那些诗歌伴随着轻妙的音乐,总让他回忆起充满理想和激情的年轻岁月。
主持人的声音他已经熟稔于心,此刻,他正朗读着“……二十岁的时候我们与之抗争的东西”。高少林会心地笑了笑,心里说:你好,帕切科!他好奇地向司机望去,他有点惊讶会在这种场合遇到一个和自己有相似爱好的人。从路灯映照进来的迷蒙灯光中,他看清司机有一张四四方方的脸,从这张脸上很难看到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就是这张毫无特征的脸,却在听无人问津的诗!这种不匹配的失衡感觉让高少林的心里生出一种异样,一种类似悲伤又掺杂着孤独的感觉——在司机的眼里,他高少林又何尝不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形象,他的内心又何尝不是被粗鄙的表象掩盖着。如果忽略个体,忽略内心的东西,他就是一个普通普通通的中年男人,走在大街上只能成为别人的背影。想到这,他几乎要因这个相似点而与司机结为同伴,想找他诉一诉,可是,他不知从哪里开始。他沮丧地揉着额头,觉得更深的疲惫像沥青铺过来,他几乎承受不起,将头倒向座位。冷风从半开的窗外吹进来,他听见心头一阵哽咽。
6
研究所大院里静悄悄的,路灯筛过道旁密密的樟树叶,落到高少林的身上,透出一层孤冷的光。
自中医药大学毕业分配到研究所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研究所里清一色的老式红砖楼房、小花坛和陈旧的办公大楼,这熟悉的一切让他感到安稳,有时又会涌起一种深深的厌倦。
他想起小舒曾说过的话:“一看到你,我整颗心就定下来了。”高少林曾相信这是小舒所说的品质,但现在,他却怀疑这种安定是研究所里千年不变的氛围影响了他。
也许这世上,只有小舒把这当作一种品质。
小舒是个护士,和高少林同龄,他们是在朋友的婚礼上认识的,高少林是新郎的朋友,也是前同事。小舒呢,好像是新娘的姑婆或者姨妈的女儿,高少林不记得了,对于这种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他总是感到力不从心。这大概是因为他自己的家庭关系简单,除了祖母和伯父,家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但其实是有的,比如母亲,但要将母亲归纳到他的亲人网系中,高少林总是需要狠狠地挣扎一番,还得注意不在祖母的面前显露出来。
小舒结过一次婚,婚后第二年,丈夫像往常一样骑摩托车去医院接她下夜班。结果,等她见到他时,他已经躺在离出事不远的一家医院里。
那次婚礼上,高少林并没有从小舒的身上看出这些不幸的信息。他甚至觉得她不像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她身材娇小,剪着一头活泼俏丽的短发,从背后看去就像个青春少女。
那时,她丈夫已经去世三年了。后来,和高少林交往,她还一直戴着他们的结婚戒指,一只没有任何装饰的银戒,闪着若有若现的幽光。这让高少林会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他会想到,在母亲改嫁后的新生活里,是否也戴着与父亲结婚的戒指。
小时候,高少林总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看到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他感到吃惊和困惑。
“你就把祖母当作妈,妈妈能给你的祖母也能给你。”
那是他第一次问祖母有关父母的事。
祖孙两人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傍晚的霞光呈一种绚丽的五彩色,从山头照过来,柔和地笼着墙角边的一排栀子树,雪白的花瓣随风摇动,伴随着祖母的声音发出勾人的香味。
祖母手里剥着毛豆,时而抬头望一眼院门外的大山。
“你那年两岁吧,那天的雾大,山路是石头铺的,你爸骑着电动三轮车去山里收药,那辆三轮车的车况一直不是很好。”说到这儿,祖母停下来,微侧着头,朝前方的山头看着。高少林看到祖母的眼睛一点一点混浊下去,眼仁里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他叫了一声奶,没有回音,便也学着祖母朝那个山头望着,太阳还坚持悬在那里,即将消逝的光芒把周边的树熏染成了一种黄红相间的彩色,好像一个即将离去的人拼尽全力吐出最后一口气。
“村子里的人帮忙找了四五天,终于在山崖下找到他。”说完,祖母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唉,各人有各命。你妈后来改嫁了,听说又生了个宝。你呀,就该落在我们家,正好给我这个孤老婆子做伴,这都是天意啊!”
老人家说完,慈爱地看着高少林,“祖母对你好吗?”高少林赶紧点点头,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会像祖母那样爱他。他曾对此深信不疑。但遇到小舒后,高少林却动摇了,也许只有祖母的爱是远远不够的,对于没有享受过母爱的人来说,他会永远在心里渴望着爱。
高少林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心理驱使,他几乎没有怎么思考就从内心里接受了小舒。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有余,小舒体贴细微,说话温软柔和,在她身上根本不可能发生发脾气这样的事。两人从认识到结婚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婚后,小舒的第一个约定就是,以后上夜班,她要自己骑车回家,不准高少林去接。
“我不允许再发生那样的事。”她说,“我不想重蹈覆辙,再失去一个爱人。”
高少林想安慰那不是她的错,可是在生死相隔的痛苦面前,他深知,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和空洞的。
他只好依了她。
7
楼前的桂花已经谢了,高少林仍能闻到游动在树丛中的残留香气。
看着眼前这座七层楼房,高少林突然意识到,它的存在历史比他在研究所的岁月还要悠长。从他的这一面看过去,铁锈色的红砖墙上攀附着大片的爬山虎,夏天宛若一堵绿墙。当初,他从房管科拿到这两居室的钥匙时,小舒就是被那整墙的绿迷住了。“等着瞧,我要把这家伙从窗户里引进来。那时,咱们就像住在童话里!”她高兴得硬闹着要请客,两人去必胜客吃了一顿,花了五百多元。高少林想买单被小舒拒绝了。
“这个客我来请,谢谢你,少林,终于让我们有了一个自己的小窝,而且是童话的呢。”高少林听着,觉得心里一阵酸楚,一间别人退出来的旧房子还值得她这么高兴。对于房子事,他始终存有愧疚,要是他稍微用点心……
前年所里筹建居民房,按资格他是可以分到一套新房的,生存的经验和阅历也让他明白,此时找找领导,事情会好办些,他踌躇了一阵子,最终还是没有去。结果可想而知,所里以房子数量有限,将他踢了出去。
“别为难自己了,那些事都不是你做的。你做好喜欢的事就可以了。我有你,就觉得什么都不缺了。”
这些年里, 尽管他总是因为自尊和所谓的清高,不肯低头不肯走弯路而错失一些大大小小的機会,但小舒从未抱怨过。她总是善解人意地在关键时刻给高少林松绑。每每想到这点,高少林就会涌起一股柔情。他在心里认定,她就是那个完全理解他的人。
想到这,高少林又大步向前走了几米,到达自家门洞前,向上扫了一眼,窗户都黑着,只有五楼透出隐隐的灯光。他心头一热,猜想小舒这个时候可能半靠在床上等他,或许已经不知不觉睡着了,手里头说不定拿着本翻开的针灸书。这几年,她突然对针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琢磨着要和研究所里谈得来的李老师合开一家针灸馆。他们家客厅的墙上就挂了一张巨大的穴位图,密密麻麻的线和点让来家里的客人看得头昏。幸好高少林对这一切有免疫力。
他轻手轻脚开了门。客厅里,落地灯开着,灯光调得较暗,刚好可以使回家的人看见屋里的景象。这也是从前的无数个夜晚,他照顾上夜班的小舒时,也这样将灯调到微明。
一如往日,屋子里干净整洁。桌子,沙发,电视墙上悬挂着小舒的十字绣,人体穴位图。茶几上摆着她未完成的手工石绘:一堆形状各异的大小鹅卵石,旁边是炳稀颜料。这是李老师上个月去威海旅行时特意捡回来送给小舒的。
一股家常的平淡和温暖,这种气息让高少林感到满足。其实,他才走了一天。
房门虚掩着,果然如高少林所料,小舒和衣靠在床头,瘦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即使在睡梦中,她的嘴唇仍紧绷着,保持着一种警觉的状态,好像随时会翻身坐起来,这大概与她的职业有关。她曾告诉高少林,她第一次在医院值夜班,半寐中,发现由她照顾的一个重症病人在夜里悄悄死去。说到当她从座椅上醒来时,手里握着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老人的手时,她的脸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拧紧,高少林当时心疼得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这种怜惜的感觉再次涌上来,高少林抬起手,想把散在她脸颊上的几缕头发抚到耳后,随后一想,一个敏感的人,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惊醒他,最后,他只是碰了碰搭在她身上的毛毯。
他关了灯,转身朝书房走去。
8
书房里静静的,散发着中药特有苦香味,高少林借着外面的月光,眼睛扫过书柜里成排的书籍,陈列在罐中的有待研究的中草药标本。有多少個夜晚是在这里度过的啊,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即使什么也不做,每天他都会来书房里坐一会儿。他喜欢这里的气息,书籍、中草药,它们散发出的那种安宁,有时让他仿佛回到了自家药铺里。那时,他还是孩童,平日除了帮祖母网鱼虾,拿到集市上去卖,再就是逢到春夏草木旺的时候,跟着祖母上山采药。等到大了上学后,一到寒暑假,祖母便把他送到县上自家的中药铺里。药铺就在正街上,是祖父在世时开的,祖父去世后,药铺就交给了父亲和伯父经营,再后来,就只剩大伯一个人打理了。高少林至今还记得,药铺的右面墙壁设置了一层内嵌的搁置架,里面摆放着几本书。每次去店里,不管是祖母还是伯伯,总是提醒他没事时多翻翻那些书。他讨厌看那本厚厚的《中草药药典》,里面生僻的字和晦涩的解释让他读得昏昏然。他更喜欢打开另外那本,像连环画一样好看的中草药图鉴,它们缭绕,千奇百怪,散发着孤芳自赏的幽冷气息和神秘的陌生感,高少林读着它们的名字,从只言片语的介绍中想象它们的出生地。他痴迷得像从另一个世界打量着它们。
“少林啊,你一定要用功研习中草药,你爷和你父亲都是以这个为生的,我老太婆子没啥别的希望,就愿意你好好地接承他们的业务。”如果祖母看到高少林一动不动地捧着植物图鉴,就会轻轻敲他的脑袋,声音既严厉又慈爱。高少林听了,只好听话地换上那本他们眼中有用的书,迷迷糊糊地读起来。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渐渐习惯了跟着伯伯学习中草药的习性和配方的枯燥日子,连氤氲在药铺里的那种掺杂着香味、辛辣和苦涩味的草木气息都让他感到一种安心。
伴着这种安定,高少林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习惯性地从抽屉里拿出祖母交给他的那本笔记,翻开,本子的扉页上写着很久之前也许是大学时摘抄的一首诗:
我们已经完全变成
二十岁的时候我们与之抗争的东西。
这是墨西哥诗人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的一首诗。每次打开本子看到这首诗,高少林就会带点儿自嘲的语气冲着这两行字说:你好,帕切科。好像在庆幸自己还没有成为或者是还没有完全成为诗中那个可怜的人。
你好,帕切科。说完,他苦笑了一下,想起了那位出租车司机,高少林在他的车载电台里听到的正是这首《老友重逢》。他越来越确信,在庸俗的生活中,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他自己,也许还应当包括那位司机,他们拥有的那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一颗骄傲的心。
高少林被自己的思绪打动了,他翻开本子,读着里面他已阅过无数遍的文字,想象着若干年前,他的祖父、父亲还有祖母坐在灯下记录这些文字的情形。
关于中药的传承和发展,中药与西药的互补。
“我们老祖宗的东西不能到了现代就彻底消失啊,如何将中药的精髓挖掘出来,再加以发挥,弃短扬长,学以致用,少林啊,这是你祖父和你父亲生前一直在努力做的事情,祖母没有别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接好这个班。”
祖母当了大半辈子的乡村代课教师,高少林一直觉得她不同于一般的乡村妇女,除了教书,备课,空闲时间会翻翻医药类的书籍,帮父亲整理出诊笔记。她将祖父和父亲生前对于中药的一些零碎研究和想法,全都分类整理成章段,然后工工整整地抄写在笔记本上。直到去世前,她才将这个本子交给高少林。
“以后的笔记就由你来完善了,有机会,将它们出本书吧,让后代知道我们的老祖先给我们留下的宝贝。”说着,老人家累了似的,扭头看着窗外,那是祖母在人世的最后一年。高少林记得,当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院子里的那棵苦楝树落下了最后几片叶子。“冬天说到就到了啊,”祖母幽幽地叹道,“我交给你的本子一定要传承下去,这样也不枉费你祖父和父亲的一番心血,我也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了。”那年冬天显得格外漫长,没有雪,只是一波一波湿冷的风彻骨地刮着,终于,在大雪来临之际,祖母没有挺过去,闭上了眼睛。
高少林觉得她走得很安详,至少,高少林没有辜负她的期待,中医药大学毕业后又顺利进入到中药研究所工作。
在高少林的心里,祖母是一位有想法、有智识、有男人般胸怀的伟大女人。所以,这些年,他成长在祖母身边,很少在智识上感觉到有什么缺失。
“一切都是流水,少林啊,你可要记住,将来不要失了良心,什么都要图良心,这样人才能安稳一辈子。你看我,一辈子没做亏心事,所以才能健健朗朗地活到今天,才有福气看到你上大学。”仿佛正是为了验证祖母的话,高少林生活过得一直波澜不惊,他从参加工作就一直在药研所,多少年过去了,同事们离职的离职,转行的转行。只有他依旧在技术研究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多年。
“你一点儿没变。”田晓菲说得没错。高少林对此也深信不疑。因此,他不可能放弃现有的一切。
想着想着,高少林觉得心更安定了,他摊开笔记本,想写点什么,听见门轻轻敲了两下。
抬起头,小舒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
“你什么时候到家的?我看到书房里有亮,知道你回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盘子递过来,上面摆着块三角形蛋糕,奶油已经被刮掉了。高少林不吃奶油,一定是小舒事先准备的。她总是记得他这些任性的偏好,而且还样样迁就他。
高少林心头一热,“你该早点儿睡的,以后不要等我,那样睡觉会着凉。”他接过蛋糕,下意识地问了句:“怎么想起买这个了?”
“我从李老师家带回的,李老师说你没有去庆祝,她还感到有点遗憾呢。”
高少林想起来了,他临去海滨市时,小舒和他提过,研究所里的李老师邀请他们参加六十岁生日,小舒问过他送什么样的礼物。其實,这在中国是一件很私人的事,但李老师来自澳大利亚,十多年前,她特意从自己的家乡来中国学习中药,后来,又在汉城中医院做实验员,一直到结婚生子,再也没有离开过。李老师高大结实,脸庞却清瘦,浅淡的金色眉毛下一双清澈见底的蓝眼睛,似乎包容着整个大海。
对于为什么要留在中国留在清贫的研究所,她总是真诚地回答:我爱这些草木的香气,还有它们奇特的像女孩儿般的名字。
李老师在研究所待了大半辈子,算是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她热爱的中草药。在高少林的心目中,她是一位值得敬畏的女性。对于她能和小舒做朋友,起初,高少林还有点惊讶,毕竟两人年龄相距太大,国籍也不同,但转念一想,两个都怀有童真的女人,对待事情又有着相似的看法,更重要的是,她们都热爱中草药,所有的这一切,让她们成为朋友也是很自然的事。
“那下周末,我们一起去拜访李老师,算是向她表达我的歉意。”高少林说着,一边思忖着怎么开口对小舒讲海滨生物制药公司的事。为了减少那种误会,高少林把去南滨的行程缩减到一个白天的时间,他去时就把返回的机票买了。之所以没有选择火车也是为了尽量节省时间,早去早回,免得时长梦多,会更多地伤害小舒。而且,关于田晓菲,高少林接到她回国的电话后,就跟小舒老老实实地讲过那段恋情。
“对了,你朋友那里怎么样?滨海那边——”小舒好像看透了高少林的心事,她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
没等高少林回答,她又说,“少林,我想好了,要是你觉得有发展,我支持你去。反正以后我有针灸馆,还有——还有李老师帮助我呢!”
高少林故意沉默着,他凝视着小舒的脸,他看得出她装作镇定的样子,心里说不定怎么样紧张呢。良久,高少林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我还以为你最了解我呢。原来你也像别人那样看我。”他故意叹了口长气。
小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小小地雀跃了一下,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将双手紧握在胸前,脸上是想哭又想笑的表情。
“我就知道,少林,你和我心中想的一模一样。”她一把从后面环抱住高少林的脖子,脸蹭着他的额头。高少林拉过她的手,闻着她发上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感觉一切都放下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用一种决绝得近乎冷酷的声音说:“舒欣郁,我们要个孩子吧!名字就从你喜欢的那些草药里选。”
小舒没有说话,他感觉被她抱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小舒压抑的哭泣声:“半夏、辛夷、紫菀、青黛、苏木……这些名字我都要用上。”
高少林松了一口气,一股既感伤又悲壮的东西冲撞着他的心,唉,只有这个傻女人会为了一颗骄傲的心而付出自己全部的爱。
一颗不合时宜的骄傲的心!
你好!帕切科,我现在只剩下这个了。他在她动情的抽噎声中说道。
作者简介:艾丝丝,女,原名周鹏,八十年代生于湖北黄冈,现居湖北武汉。有若干小说和诗歌发表于《黄河文学》《山花》《青年文学》《湖南文学》《星星》《汉诗》《长江文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