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时代中国文学与影视症候化解析

2017-11-13 11:42梁振华
文艺论坛 2017年4期
关键词:影视文学时代

○ 梁振华

互联网时代中国文学与影视症候化解析

○ 梁振华

一、文学:时代的“幽灵”

什么是诗?什么是文学?读的作品越多,越往文学的幽深处行进,越发现文论教科书上一切解释的苍白无力。文学到底是什么?但凡确凿的答案,无非证明了自身的肤浅,我一度这么认为。但现在,如果你再问我:今天的文学,到底是什么?我想答案找到了——文学,就是幽灵;是的,文学在今天成为了幽灵。

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当下的中文系大学生对经典文学的亲近程度,已跟我们想象的相去甚远。我经常问学生:《红楼梦》你读过吗?《战争与和平》你读过吗?举手的寥寥几人,其他鸦雀无声。可以这么说,现在知道甄嬛生平的人,一定比知道林黛玉生平的人多,而且多得多。这还是大学中文系里的情形。面对这种情况,我们不禁要问:文学的实体时代是不是真的已经消亡了?

实体文学仿佛在今天的时代已经“退场”了。莫言先生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所有的媒体都说中国传统文学见亮了,亮了吗?随后,刘慈欣先生得了雨果奖,曹文轩先生得了安徒生奖,但是你会发现他们在传统文学界得到的反馈是严重滞后的,他们的影响力并没有回到传统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当中来,最后只促进了他们自己作品的升值,带动了影视等相关衍生产业的营销。

文学的轰动效应,如今是真的失去了。文学期刊、纯文学、精英文学……都似乎成了小圈子里的沙龙。我们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提出这个话题,还会有很多文学从业者为之觉得沮丧,但到了今天,这都已经不再是一个话题。换个角度来看,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是不是一定意味着文学精神的式微?是不是反而促使文学回到自己该有的位置?在寂寞宁静中的坚守,才叫坚守。文学作为一项关乎心灵的伟大的事业,从来跟坚守相关。

人类文明以媒介形式划分,有三个阶段:第一是口传时代,口头传播时代经常出圣人;第二是纸质时代,或书写时代,这个时代带有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文化盛行;第三就是当前的视听时代,在视听文化的大潮面前,书写文明已经无可避免地衰朽了。归结如上观点,我想说的是:实体文学、精英文学在今天已经变成了幽灵,幽灵的实体已经丧失,但是它无处不在,它变成了一种精神、一种光亮、一种情怀,它渗入了每天看到的影视作品、视频、广告、节目、朋友圈、微信、微博,变成了我们每一个人生活当中残留的一点点诗意。

二、IP:一个语词的蜕变史记

在今天这个时代来谈文学,影视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重要视角。影视和文学的接轨是世界范围的现象,但在中国的这一两年得到了超乎寻常的热切关注,根因主要在于——IP。

卑之无甚高论,IP很大程度上指的是有蓝本的影视改编。就我本人而言,我并不排斥改编,三年前改编了南派三叔的《怒江之战》,目前也在改编钱莉芳女士的《天意》;我改编这些作品并不是因为它们是IP有庞大的数据作支撑,而是这些作品提供了有意味的想象空间或认知视角,让人眼前一亮,有创作的念头。然而,今天流行的IP开发,情形要复杂得多。

IP作为一个语词,据我个人的观察,有一个相对清晰的蜕变轨迹:

第一阶段:“一个热词”。大概在一年半以前,零星地在不同场合听说“IP”这个词,我问IP难道不是网络地址?回答说是“知识产权”。当时,编剧维权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如果强调知识产权概念的“IP”能保护原创,那对我们来说将是巨大的福祉。然而,事情没有这么乐观。

第二阶段:“一股潮流”。在前一个阶段,IP并不是行业内部人士或创作界的朋友使用的词汇但当它成为一股潮流,IP开始进入行业内部。各种项目会上,很多策划人、制片人、购片人、导演、编剧口中高频出现的词语变成了IP,网上有很多专家写的关于IP的长篇大论,谈到IP的影响力、关注度、受众基础、“大数据”。于是,我粗浅地理解:所谓IP的意义在于,在做一个项目的过程中,以前置的方式索取先于影视项目启动所获得的受众基础。

第三阶段:“一种现象”。2015年是IP年,这个现象今年依然在持续,甚至越烧越旺。我咨询过身边一些同行,大致归纳一下:现在上门来找职业编剧的项目有六七成是IP项目,正在开发或待拍摄的项目里面也有六到七成是IP项目,而互联网上有超高热度的项目有八九成是IP项目。这个比例未必准确,但多少令人惊诧。而以往的改编作品,在电视剧剧作中占据的比例要低得多。此外,作为制作人在跟播出平台打交道的过程中,IP项目在同等条件下也一定是占优的。所以说,IP成了一种现象,甚至是当下行业的显学。

第四阶段:“一种霸权”。当一种话语变成一种霸权的时候,这种话语似乎要重新命名这个行业。也就是说,一种新型的创作方式、营销思维和开发方法逆向地对我们的影视创作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这种话语霸权,直接或间接导致了行业内的几个现象:第一,很少谈剧作,都在谈IP;第二,很少谈创作主体(即编剧),只谈用户体验;第三,回避原创,都在信奉数据;第四,我们搁置了对文化经典的追求,主要看的是利润的增值。

作为大众艺术,一开始就是文化诉求的矛盾体:既要精英又要民主,既要市场接受又要艺术品格,既要票房数字还要美学格调——这就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大众文化恰恰是在两端具有张力的博弈中得以生存延续,向任何一端的过度倾斜,都会给这种文化形态带来难以想象的劫难。

我以为,今天的“IP热”,成了一面镜子。这个热炒多时的准资本概念,已经威胁到了影视行业的整体文化生态。很多编剧同行疾声呐喊,编剧行业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这并不是危言耸听。通过“IP”这面镜子,应该反省:这股潮流,正在把影视行业引向哪里?我们对艺术的传统文化生态和美学秩序,还应不应该持有敬意?在资本的驱动下,做一个安静的手艺人到底是难还是易?

在这样一个急速转轨的时代,一切现象都处于不确定性当中。除了吸引眼球的“变”和“新”,是时候去关注那些“常”和具有恒久意义的事物了。

三、互联网文化浸染下叙事艺术的美学表征

时代本身是一种叙事,叙事艺术与时代叙事是平行的。时代叙事的成色,决定了这个时代叙事艺术的格调和形态。所以,我们研究当代叙事艺术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解读时代的某种症候。

今天的行业面临着两个强势话语:互联网和资本。在资本和互联网文化鲸吞一切的时代,美学成为了一个奢侈的话题。然而,不管有没有人愿意听,总得有人还来谈论它。我们在这里不妨探讨一下当代的叙事艺术(主要是小说和影视)在互联网文化的浸染下有什么样的美学表征?我列举了下面几个关健词。

1.轻逸。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里,也把“轻飘”列为了未来文学的几大标准之一。轻逸飘浮,与沉重、沉思相对应。沉重而无法解脱的实体生活构成了现实世界,于是我们在叙事中把沉重抹去了,人们用轻松飘逸和轻舞飞扬来回应滞重的生活和时代。现如今,轻逸大行其道;尤其在互联网作品中,沉重在很大意义上已经遁形。此前留在读者记忆当中的是《白鹿原》《平凡的世界》《活着》,今天被年轻观众(读者)津津乐道的则是《匆匆那年》《小时代》《太子妃升职记》。由重到轻的转变,足见一斑。

2.迅捷。传统农耕文明时代,艺术是缓慢的,就像在山野里吹着和风,可以随性的散步和游走。时间感是农耕文明时代最重要的美学体验,正是在被无限延长的过程当中,时间传递出无穷无尽的诗意,所以才有了古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样悠长深邃的慨叹。在农耕文明转向都市文明之后,时间被空间搅碎了。在这个环境中,抵达取代了过程,一切付诸行动,一切只看结果。所以,去过程化的迅捷体验成了一种新鲜的美学经验。当下很多作品情节的突兀、节奏的快速、逻辑的断裂,跟这种片面追求迅捷的美学症候有关。快则快矣,韵味悠长、含蓄蕴藉的古典意境却近乎无存了。

3.交互。网络技术给文学的写作方式和传播方式带来了革命性的影响。随着文化威权被瓦解,文化接受者摆脱了被奴役的状态,可以进行及时、自主的反馈,于是就有了跟贴、评论,还有弹幕,这种及时性的反馈参与了文本的书写,作品影响力由创作者和阅读者双向共同完成。这种交互性带来了以下几个结果:首先,传统文学创作者在媒介之网当中写作,公共性得以加强;其次,创作者的自由意志、神思和宁静被终结,无法摆脱“影响的焦虑”。在今天这个时代,随着创作者个人创作意志的逐渐弱化,中国小说写作的美学也渐渐化成了两个向度:第一,坚持表达自由意志和个性签名的作者,其叙事作品也越来越逼近于诗,有了更显明的诗化倾向;第二,敞开公共性、注重交互性的写作,新媒介属性越来越强,逐渐变成了大众文化的一种行为操演。

4.快感。尼尔·波兹曼认为,娱乐是大众媒介的终极意识形态。文化创作变成了一种快感制造和娱乐交互的体系。虐与被虐、娱与被娱、CP、“宅基腐”,还有“污”……一切都指向了快感,指向“爽”。“爽”这个字眼,有无限的适用性,代表一种舒坦畅快的感官愉悦。如果用快感文化去看传统经典文本,有很多意义要被重新定位。比如说我们看《红楼梦》,里面最爽、获得最有快感的人是谁难道是贾宝玉、林黛玉?最爽的是呆霸王薛蟠,是每天骂主子的元老男仆焦大。所谓“吐槽”,就是快感释放的典型表现现在很多作品为了激发观者吐槽的欲望,在创作中预埋“槽点”,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5.空心。架空的形式、虚拟的内容,在互联网时代作品当中要么二者取其一,要么二者兼备。今天很多的叙事作品是不及物的,只有能指,没有所指。形式感就是内容本身。很多空心的作品,仅仅是产生一种纯粹而明快的激情,谈不上对现实的观照、对历史的反思。

6.戏仿。今天很多历史题材、现实题材的作品,实际上是消费主义文化立场的戏仿。壳保留了下来,但核被置换掉了。比如说,借用了历史外壳的宫斗题材作品,把很多历史的碎片和传统叙事元素进行猎奇化、夸张化的拼接,事实上跟历史的真相相去甚远,不过是借历史之名的叙事游戏。

7.童年。我们其实误解了尼尔·波兹曼《消逝的童年》的真正含义,他想说的其实是“消逝的成年”。在今天这样一个拒绝深度、追求快感、感观至上的美学时代,在电子文化(包括网络游戏)的熏陶下,成人文化和儿童文化似乎出现了合一的倾向。一切变得孩子气起来,更倾向于嬉闹和游戏,言说和思维方式越来越脱离现实,感官先行,感性至上。比方说今天流行的神侠、仙魔、架空历史题材,都有着明显的童真和幻想色彩。返归童年也成了一股美学趋势。在这一类叙事作品中,成年悄无声息地隐匿了。

四、中国传统文化在网生代作品中的表征

互联网技术本就来自西方,外来文化的影响自不消多说。当下的互联网游戏给网络文学也带来了很明显的影响,现在哪怕写一个家庭伦理剧也有人告诉编剧要“打怪升级”。仿游戏的通关思维,也成为了流行范围很广的一种文学叙事模式。

而我以为,观察今天的网生代文本,更值得关注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渗入和变异。放在网络化、全球化的背景下,这些现象无疑是意味深长的。

1.鸳蝴重生。上世纪初叶,鸳鸯蝴蝶派小说将传统文化进行了通俗化的改造,成为了统治市民阶级趣味的绝对主导力量,其霸权毫不逊色于今天的IP。鸳蝴派作品在文化观念上推崇儒释道合流,注重类型化,迎合大众趣味。当时,通俗文学和通俗电影的合流促成了中国第一次艺术大众化的奇观。今天很多网络类型小说都脱胎于当年的鸳蝴派作品,比方说,很大一部分仙侠题材IP的母本就是还珠楼主(李寿民)的《蜀山剑侠传》。在新文学革命和左翼文学的双重夹击下,鸳蝴派文学一度“走投无路”,但我们无法否认这股文学通俗化浪潮深具的民间影响力,连新文学主将朱自清都曾坦言鸳蝴派才是“中国文学的正宗”。今天以一个相对平和的心态回望,鸳蝴派的价值正在一点点被学界重估。而大量的网文作家,已经在写作实践中把鸳蝴派文学作为了致敬和仿习的对象。所以说,鸳蝴派的大众基因与今天IP的盛行有不可忽略的关系。

2.仿古残片。现在很多网络小说都走的古典路数,主要是对野史民间传说、笔记小说、神话故事的模仿。比如我们最熟悉的穿越,挪移时空的元素在汤显祖的《临川四梦》、蒲松龄的《聊斋》里面早就有过。又比如《诛仙》这样的仙侠之作,其母本则源于古典神话《山海经》。其中的仿古和复古,其实大多停留在残片、碎片的层次,带着古典的面具,注入大量的现代意识,拼接很多古典的符号(诗词礼仪、服饰、民俗、典故),但是古典的气韵和精神往往在杂糅的文化结构里变得面目模糊。

3.太虚幻境。《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其实是一种非人间化、超人类的感官体验。视而不见,看而不闻,无影之影,无形之形——这是老子玄想的幻境神游所追求的境界。今天很多互联网作品把我们也带进了太虚幻境,这些作品跟我们的现实生活相隔甚远,缥缈虚妄,脆弱而空洞。也许是现代人在沉重的现实生活中被压榨得全无生气和梦想了,就把大众艺术变成了玄想的幻境,通过这些“空空之作”来寄寓无法实现的白日梦。

4.抽离现实。今天的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在面对现实的态度上存在着巨大的分歧。一个现实性的作品是要具备现实感的,我们看到一个非常明显的趋势:一流传统作家的写作,不约而同地都在向现实逼近,都在往非虚构靠拢,其现实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增强。比如莫言的《蛙》、余华的《第七天》、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贾平凹的《带灯》……然而,现实性这个词汇,在当下的网络文学里却一直是一个暧昧而模糊的存在。在绝大多数网络文学作品这里,面对现实又无力正视,痛感和愤怒被抽离掉了,仿佛只剩下离奇的遭遇、矫情的虐恋、空洞的纯爱和霸道总裁横行的职场。如果说文学和影视作品还可以有见证人心世道的功用的话,这样的残缺是令人遗憾的。

著名作家韩少功说过一句话:一切貌似强大的潮流,都会变成过眼云烟。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媒介在变,趣味在变,言说语态在变,审美方式也在变。唯一不变的是人,是对人的关注,是对时代、存在和人的关系精微而诗意的表达——我想,这就是叙事艺术在游走的时代里恒久不变的使命。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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