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如何印刻时代
——从李松睿的相关研究与思考出发

2017-11-13 13:07◎刘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形式文学时代

◎刘 奎

文学如何印刻时代

——从李松睿的相关研究与思考出发

◎刘 奎

自19世纪中叶以来,文学在不断地拓展着它的边界,这不仅是地理边界和社会结构两个方面,文学本身也朝着两个极端的方向发展,一是向着文学自为的一面掘进,强调文学之为文学的独特性,如纯诗和纯文学理念的探索与实践;一是向着非文学的一面发展,如文艺为政治服务。经历19世纪的探索与准备,20世纪这两种观念更是相互打擂,交互变奏,在当代中国尤其如此。多元的文学观念,大道多歧一般,让人不得不思考在当下的复杂语境中我们该如何谈论文学,尤其是作为80后学者,无论是80年代的方法中心、90年代的文学史研究抑或新世纪方兴未艾的文化研究,既是我们学术成长的背景,同时也成为我们的焦虑,李松睿作为其中一员,他的研究与思考折射着这重矛盾及突围的努力。

一、从形式出发

在面对不同学术方法、各路学术大师时,李松睿既未故步自封,也不“见异思迁”,而是保持着青年学者的开放性,在不断的练习中寻找适合他的路径,或者说,他援引了很多方法,但最终的问题意识还是回到了自身,当他将论文集命名为《文学的时代印痕》时,他的问题意识最终变得清晰起来,即关注文学的时代性,将文学作为印刻时代精神或时代问题的独特密码,文学研究者的工作,便是反其道而行之,通过作品形式破译时代的秘密。无论是从文运观时代兴衰,还是从文体更替和文风丕变看时代演变,都将文学与时代作结构性勾连,近代文人在开眼看世界之后,面对前所未有的时代危机,对时代风潮的关注更甚,行诸笔端,让中国20世纪的文学有着更鲜明的时代烙印,如革命文学、抗战文学、红色经典、新时期文学等,仅从文学史命名的方式就可看出文学与时代之间的密切关系。

文学与时代关系密切,但问题更在于二者是何种关系,在已经步入各类“后学”的时代,对这个问题的任何单方面回答——如表现论、反映论等——都可能陷入本质化的泥淖而遭受质疑。李松睿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内在于80年代以来文学概念的外延越来越大的氛围之中的,不同学术环境的学习经历,让他逐渐意识到文学并非玲珑剔透的水晶,也不是遗世独立的封闭空间,它是社会生活中的一个开放场域,时时刻刻受到政治、经济、文化等一系列因素的影响。对文学与时代的这种带有社会学乃至政治经济学视野的看法,是走出80年代纯文学思潮的过程和结果。虽然文学经典确实具有超越时代的永恒魅力,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就是超越时空的存在,80年代的纯文学思潮本身其实也是特定时代的产物,是在新时期反思政治干预文学的语境下产生的。当时先锋文学对叙事形式的试验,对语言文字的着迷,拓宽了文学的表现方式,但只有回到新时期的历史语境中,对先锋文学的文学史意义才可能给予更为合理的评判。

文学生成于特定的时代语境,这并非是说时代对文学有着决定性的影响,相反,文学如何印刻时代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这个过程复杂而且微妙,对于研究者来说,除了直接读解文学的“中心思想”外,还需要破译文学形式所潜藏的意涵,因而,不得不提的方法就是形式研究,这也是李松睿所擅长的,正如吴晓东教授已指出的,“松睿的文本分析常常在作品的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和叙事的隐秘关节处发挥作为研究者的洞察力,往往直击文学形式所潜藏着的关键的缝隙,并一击中的,由此真正揭示出文本的秘密”。文本分析本应是文学研究者的基本素质,但现在很多学者似乎已忘记了这种方法,拿到文本就大谈时代、思想、意识形态等极为宏阔的问题,相比之下,李松睿倒是有着一个文学研究者的本分;对于形式研究,他自己也颇有心得:“由于我自己的特长在于对文学的形式特征比较敏感,使得我更愿意将文学形式作为自己讨论问题的起点。在我看来,文学研究显然不应该完全脱离文学文本,纯粹对外围问题进行分析,相关讨论必须建立在细致的形式分析的基础之上”,形式研究方法的引入,使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从直接的对应转变为间接的映射,正如“时代印痕”所显示的,需借助文学的美学形式考察时代的痕迹。

李松睿的形式研究,借鉴了形式主义和新批评等的研究方法,但他摒弃了形式研究侧重内部研究的偏颇,而是借文本内部“有意味的形式”,连接外部的社会、政治等时代因素,从而克服了新批评过于侧重形式与结构等微观诗学的褊狭,虽然从研究者的视野可说形式是中介,但实际上这个中介本身是一个综合体,他指出,卞之琳的小说《山山水水》中的“空白”,它既是小说诗化美学的形式,同时,它又是主体在革命实践中“螺旋式进步”的独特生成方式,是抗战时期卞之琳对个人与时代、群体及政治之间关系的独特思考;此外还有《上海的狐步舞》中的“误认”、《边城》中的渡船与商船、《绿色的谷》中的土地等,也都是类似的形式,它们生成了小说独特的美学意蕴,但这种美学意蕴的生成也来自它们所关联的社会性,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些形式所承载的时代压力,才最终生成了小说内部丰富的美学视景。

李松睿有着高度的方法论自觉,但他并非为理论而理论,理论只是他理解和解决中国历史和现实问题的工具和方法,其中,他较为关注40年代的问题。

二、20世纪40年代小说创作中的地方性问题

除了研读20世纪40年代重要作家沈从文、卞之琳等人的专篇论文外,李松睿的博士论文选题是40年代小说创作中的地方性问题。从“现代文学三十年”的角度来看,较之20年代的新文化运动、30年代的左翼文学与现代主义,40年代往往缺乏一个较为统一的命名,这一时期受到的关注虽然不如具有起点意义的“五四”或在现代性议题下凸显的30年代,但这个时段问题的丰富性和开放性可能也是空前的,正如钱理群指出的,经历20年的准备,40年代文学进入了收获期,文学尤其是小说形式的多元化现象是前所未有的。战争、新启蒙、建国、民主运动和文化人的聚散离合等,这些时代问题和现象为文学注入了新的经验和新的形式,地方性议题正是其中一个较为重要的文学现象。地方性议题各个时代都存在,但在40年代显得尤为重要。因为抗战兴起后,中国知识分子开始思考中国道路和中国形式的问题,像当时的民族形式问题论争,看似是文学创作的中心源泉之争,但实际上透露着知识分子对文化主体性问题的自觉思考。李松睿关注地方性问题的方式,正是从30年代中期文坛的相关论争出发,并在这些问题脉络中重新展开。

地方性议题在20世纪40年代的独特性,还在于战争的时代语境。日本的侵华战争让大量的文化人从沿海退往内地,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接受教育的过程,它让长期生活于东部都市的文化人深入了解中国的腹地,像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就详细书写了主人公流亡的过程及这个过程对于他成长的意义。文化人深入内地之后,既带去了现代知识,同时也发现了内地之美,如废名就在湖北老家因躲避乱兵和土匪而四处躲藏的过程中,思考如何从地方结构重建中国的问题,李松睿则关注到云南玉龙雪山等西南地区的风景带给沈从文的冲击,这一度成为沈从文思考建国问题的资源,同时也对他的文学形式和美学观念构成挑战。战争促使文化人向内地迁徙,地方性议题由此成为文化人不得不面对的时代议题。

李松睿除了关注大后方“内地的发现”以外,还着力思考解放区和沦陷区的地方性议题。因共产党的群众路线和土改政策,解放区的地方性问题向来是较为重要的部分,但李松睿却发现解放区代表作家赵树理笔下的地方性长期受到批评家的忽视,他从批评史和接受史的角度,以知识考古的方法反向考察时代思潮对地方性显隐的滤镜作用;相对而言,在20世纪40年代的地理格局中,沦陷区的地方性议题显得相对复杂,尤其是北平和上海这两座城市,一为古都一为国际化大都市,地方性具体指什么就是一个问题。对于前者,李松睿选用的是最具代表性的文本——老舍的《四世同堂》,较之学界谈论较多的京白俗语等地方标签,李松睿更关注老舍如何重拾北平的过程;对于上海,李松睿选择的是师陀,抗战时期他寓居上海,书写的却是中原的城,地方性以乡土中国的面目出现在大都市的文化圈,这无疑可视为抗战时期作者独特的家国之思,但他并未简单地作意识形态的比附,而是紧扣文本中故土的双重形象——既是叙事者怀想的故乡,又是陌生、衰败而疏离的异乡,认为这是师陀在上海艰难处境和“迷惘、无助的内心情绪的外在化”。从而对学界关于师陀对国家前景持悲观态度的说法提出异议。

李松睿始终将形式作为作品审美结构与时代语境中介的思路,他总是试图找到作品中的某个重要的形式因素,如赵树理小说中被译介的乡土话语、师陀作品中的荒野等,由这些细节出发,考察当时的思想、社会和政治等时代议题。这些形式所具有的现代审美色彩与地方社会意涵的双重性也表明,文学中的地方与现实中的地方在当时是相互发现乃至相互发明的,或者说,地方性的最终生成,需依赖具有现代知识或都市经验的现代知识分子的观看,内地的地方风物、方言俗语只有在外来者眼中才是风景,才能转化为旅行笔记中的趣闻,或成为小说叙事的结构性要素。问题的复杂性在于,40年代的部分文化人,观看乡土的眼光与传统士大夫的名士做派有所不同,他们在发现乡土的过程中进行着自我的改造,这既包括解放区的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也包括大后方不少知识分子心态和姿态的自觉调整。这是40年代的历史意义,它除了丰富文学的形式外,还提出了诸多现实的问题,如文化主体的重建、知识分子如何面对地方等,这些问题到现在依旧没有过时。

三、介入时代的方法

新时期文学一定程度上正是在否定50到70年代文学的基础上,直接回到“现代文学30年”,重续启蒙、现代化等议题。地方性议题在新时期也以寻根文学、底层写作、农村问题等形式再度显现,同时也成为反思全球化和资本本位的理论依据和现实着力点。李松睿对当代问题的关注也超过文学领域,对电影、艺术等目前颇有活力的领域有所涉猎,这契合他对时代问题的兴趣。

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以后,全球化就成为一个日益急迫的问题,在资本和市场的协力下,西方的文化产品也随之进入中国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好莱坞电影更是成为大多数中产阶级的精神食粮,李松睿对这个现象始终保持着敏感。他借助形式研究的方法,通过对电影文本的细读,寻找光影之间的裂隙,发掘好莱坞影片光环之下的斑点。如对于2013年版《了不起的盖茨比》这部影片,通过对比此前的多个改编版本,发现该版较为忠实于原著对美国梦的反思,同时,他引入小说文本赖以产生的20年代末大萧条的语境——这个让美国社会“患上了精神疾病”的时代,将美国彼时的次贷危机与之对接,从而对该影片受美国观众喜爱的社会现象作新的解读。

对商业化和全球化的批判只是手段,根本目的在于唤醒人们的主体意识,这包括在面对现代消费欲望时的抵抗主体和面对异域文明时的文化主体等方面的问题。在改革开放近40年后,中国沿海的都市文明已达到相当高的程度,尤其是电子产品的使用日益普及,在大街小巷我们随处可看到举起手机自拍的人群,但这是否意味着人们真正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在李松睿看来这依旧是个疑问,因为“如果我们把现代人每天面对的屏幕理解为‘屏’与‘幕’的结合的话,那么它一方面将人们的各种形象呈现在世人面前,发挥着‘屏’的功能;另一方面又是一道阻隔他们与外部世界产生真实联系的‘幕’,让每个人都成了在水边顾影自怜的那喀索斯(Narcissus)”,也就是说,当我们沉溺于“朋友圈”式的展演性表达时,我们的人格模式是封闭性的镜像,我们捕捉到的丰富外观只是生活的表象,是基于想象的自我模拟和表演,缺乏对社会更深入的理解和互动,这种现象不仅发生在大街上,也发生在部分社会运动或知识生产中,当我们不加思索地转发媒体对某些不法行为的曝光,或熟练地操纵时髦的学术话语时,我们对事件的真相或理论话语的有效性往往缺乏调查或深入思考。这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研究者对社会现象的批判,也有自我省思。

欲望是维持现代社会商业化和消费化的动力,是全球化最显明的特征,但全球化过程同时又是文化上的去差异化,或者说,当西方发达国家以工业和商业乃至军事上的强势进入后发达国家和地区的时候,其文明也以“优等”的姿态植入。正如上海女作家朱晓琳的作品所揭示的,白种人在当代上海依旧享有种种特权,对这种现象,李松睿是放在近百年的历史中来观照的。近代以来,晚发达国家都经历着与中国类似的命运,在面对西方的现代化时,因科技落后,文明似乎也低人一等,以至于当下中国部分都市虽然在经济水平上已具有足够优势,但在面对西方文明的“积威”时,依旧缺乏足够的自信。

正如鲁迅等现代资源始终是思考当代问题的潜在资源一样,李松睿对20世纪的革命经验也时时回眸,并试图从中找到应对当代问题的启示。通过对以瞿秋白经历为题材的影片《秋之白华》的解读,李松睿让我们看到在资本与政绩主导下的爱情故事中,复杂的革命往事依旧无法回归。李松睿还指出,即便是受到各方热捧的电视剧《潜伏》,那带着成长模式的革命之路虽受到大众认可,但不少观众却是在以“去政治化”的形式理解和讨论剧中的信仰议题。这其实不是中国所特有的现象,实际上,自20世纪60年代的红色运动退潮、90年代初苏联解体,世界进入后冷战格局之后,革命便成为被世人遗忘或回避的问题。不过革命虽然退潮或者说被击退,但它并未销声匿迹,而是以各种方式回到我们当下的生活之中,正如智利作家波拉尼奥作品中的暴力形式一般,它连接着革命的往事、革命的遗产和青春的热血。拉美革命作为一场被扑灭的革命,常以“魔幻现实主义”的面目出现在欧美文坛,但李松睿要告诉我们的是,这场革命并不魔幻,而是依旧以极为现实的形式纠缠着部分拉美人。这也让我们想起世纪之交黄纪苏所写的话剧《切·格瓦拉》,革命者在嘘声与呼声的交织中艰难显形,虽然不乏质疑,却也赢得了不少人的共鸣,成为新千年的一大文化事件,黄纪苏并非是为了缅怀青春,而是试图在消费时代重新唤起革命的理想、信念和精神。

对20世纪革命史的追怀,透露出李松睿对现实主义传统及50年代至70年代文学的重新思考,也就是说,面对当代的问题,他并没有效法寻求现代主义脉络的论者,绕开革命传统直接回到三四十年代,相反,他对革命传统作了重估,在他所列的文本链中,茅盾、赵树理和柳青等人的作品都是在这个谱系之内。从这个角度而言,李松睿的40年代文学研究与当代问题之间并没有断层,40年代是50年代的前奏,革命时代也有效连接着现代与当前的问题,这种历史眼光回避了纯形式研究带来的历史意识的阙如。

李松睿对时代问题的敏感,使他的问题和研究能切入当代的一些重要议题;同时,他的现代文学研究,为他关注当代问题提供了知识储备,可以预料的是,假以时日,他在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方面,将会有更为深入的思考和发现。

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

注释:

[1]吴晓东:《序》,载《文学的时代印痕》,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年版,第2页。

[2]李松睿:《后记》,《文学的时代印痕》,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年版,第351页。

[3]李松睿:《政治意识与小说形式——论卞之琳的〈山山水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4期。

[4]参考钱理群《对话与漫游——四十年代小说研读》,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4—25页。

[5]李松睿:《地方色彩与解放区文学——以赵树理的文学语言为中心》,《文学评论》2016年第1期。

[6]李松睿:《书写“我乡我土”:地方性与20世纪40年代中国小说》,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32—141页。

[7]李松睿:《多重镜像中的叙事——谈2013年版〈了不起的盖茨比〉》,《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3年第6期。

[8]李松睿:《自恋的迷宫——读拉什的〈自恋主义文化——心理危机时代的美国生活〉》,《中国图书评论》2014年第5期。

[9]李松睿:《多余的人如何归来——论电影〈秋之白华〉》,《文化研究》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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