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与群山

2017-11-13 15:04王新军
绿洲 2017年5期
关键词:蒙克布克阿爸

王新军

草原与群山

王新军

海子湖

夏天的草原像展开翅膀的大鸟在大地上飞翔。

海子湖安静得像一面镜子,它在雪山之下,松林之下,仿佛大地的眼睛,注视着世间的一切。

山和石头在这个季节披上了青草绿树的盛装,所有能看得见的强大的部分,都被巧妙地隐藏起来了。滚滚绿色淹没了它的阳刚,融化了它铁一样的硬度。海子湖边,到处是珍珠一样吃草的牛羊,牦牛是黑珍珠,绵羊是白珍珠。

来到夏牧场之后,我们已经又一次搬迁了营地,阿爸选了松柏林与草场接壤的一小片平地安下了营寨。我们家的黑帐篷已经在这里扎起来好几天了,但仍然像刚刚扎起来一样。

夏天就像一只雪山上跑下来的红狐狸,身子是夏天,尾巴是秋天。

夏天过去,秋天紧接着就来了。但你根本分不出哪里是夏天,而秋天又是什么时候悄悄来到的。它们之间是用什么来连接在一起的,也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问题。我一再地想,用细细的羊毛绳绳是无法将它们串连的一起的。粗的羊毛绳恐怕也不行,因为粗的羊毛绳是拴牦牛用的。

羊毛已经剪了,而且新毛已经长起来了。牛正在上膘,羊也在上膘,这个时节的牧人们,是最为轻松和悠闲的,因此常常有人下山用塑料葫芦满满当当地打了青稞酒来,从早上到晚上,一碗一碗地喝。

喝醉了,在帐篷里躺一躺。醒来了,再喝。

再喝,又醉了。

又醉了就跑出帐篷,睡在了草地上。

草场上的青草已经一尺多高了,它们已经像春天出生的小羊羔一样长大了,一个人躺上去,倒比睡在帐篷里的炕上舒服些。阿爸几乎是搬一次帐篷就下山打一次酒。自从乳牛嘎达姆死了之后,阿爸的心思一直都是沉重的。尽管为了给嘎达姆治病,已经差不多花掉了近三头牛的价钱了,但阿爸还是觉得自己对嘎达姆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尽管阿爸已经在法会上当着吉达活佛和那么多牧人的面,流着眼泪表达了自己的负疚和忏悔,但阿爸依旧担心因为嘎达姆的死于非命,而触怒了哪位山上或者是天上的神仙,给我们的草原带来不必要的灾祸。

可是夏天已经安静地过去了,秋天也已经悄悄地来了,一切的担心,就像草原上的雪,春天一到自己就化掉了。因此阿爸觉得,酒是不能少的。而且今年的羊,也已经像往年一样又肥又圆,走起路来的时候,四条腿都向外撇着。再说那些牛吧,脱了毛之后,它们就一天天变得明亮起来了。那几头乳牛的奶子,阿妈每天早晚各挤一次,有时候还到不了挤奶的时候,乳牛们就哞——哞——叫着,来找阿妈了。它们的乳房已经被奶水胀得十分难受了。我们家的奶桶经常是满满当当的。我们家的帐篷外面,晒了一大片曲拉,酸奶子怎么吃都吃不完。打酥油的木桶,一天也没有闲下来过。这样的时节,阿妈是忙碌的。

在草原上,男人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们只会喝着酒,看着他的羊群和牛群微笑,看着他忙碌的女人微笑,看着他的像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女儿微笑。

阿爸这样笑着的时候,阿妈常常也是笑着的。

阿妈有时候也要喝一碗酒,那种时候,阿妈的脸蛋是红朴朴的。阿爸看见那张红朴朴的脸蛋的时候,嘴都笑歪了。那时候阿爸就会拿起一块羊肉对我说,阿吉娜,吃些羊肉吧,吃完了去看一看羊群。我如果摇头,阿爸就会抽出别在腰里的小刀子晃动着说,给,阿吉娜,我的刀子让你玩一玩。但最后的一句话,都是想叫我从他们身边走开。如果他们是在帐篷里的时候,阿爸就会让我离开帐篷。如果他们是坐在草地上的,阿爸就会让我走到看不见他们的地方。

我走开的时候,就常常一个人到海子湖边去了。海子湖是一个能够让人安静下来的地方。

那时候在海子湖边,我见到的一个男人是常常不笑的。他家的羊群很小,大约只有几十只那么多,他们家的牦牛只有三头。那时候,这个男人将近七岁。

这个将近七岁的男人,叫蒙克东珠。

将近七岁的蒙克东珠没有马。

那时候,我独自躺倒在草坡上,眼睛看着远处。雪山的影子映照在深深的湖底,空气凝滞不动,松柏林也静止着。湖畔的小白桦树上,鸟鸣声像蚂蚱一样不停地跳动。逶迤的腾格里大坂像一匹狂奔的骏马,没有谁能做得了它的骑手,更无从驾驭它。那时候,大山的冷峻已经被漫天而来的绿色的阴柔所替代。

在八个家草原深处,在海子湖畔的高山草场,我的确不知道,没有马的蒙克东珠是什么时候像一匹小公马一样闯入我心房的。我只记得,蒙克东珠是一个人静悄悄来到海子湖边的,他的头发很自然地垂挂在后脑勺上,风一吹,就显出乱纷纷的样子,就像一匹被树枝挂乱了鬃毛的小马。他的眼睛像两枚贴在胖乎乎圆脸上的柳叶,细细的,长长的,深深的,十分有神。

小个子的蒙克东珠就这样穿着他羊皮做的袍子,来到了海子湖边。他的脸上,挂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阴郁。

我把目光从蓝天上收回来,偏过头问他,你是谁?

我叫东珠,蒙克东珠,他说。

他用手向远处指了一下说,那边黑帐篷里有个白胡子老头,那就是我的阿瓦。

我看了看远处,然后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你。

蒙克东珠站在那里没有动,他说,可是我认识你,你叫阿吉娜是不是?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蒙克东珠说,我已经叫过你好多次了。

我说,但我没有听见。

蒙克东珠说,你当然听不见了,因为我是在心里叫的,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连我阿瓦都听不见。说着他的脸上露出了一层红艳艳的喜色。

我说,以后不许你叫我的名字,心里叫也不许叫。

我这样一说,蒙克东珠突然愣住了,他的眼睛像涨满了水的海子湖一样,闪着盈盈光亮。愣了一下,蒙克东珠就哈哈哈哈地笑了。他说,你怎么能管住我的心呵,我的心我自己做主,我想叫的时候自己就叫了,你咋管得住呵,有时候我的心连我自己都管不住哩。

我说,不许叫就是不许叫,你听见没有?

蒙克东珠什么也没有说,看着我,转身走开了。因为他大约发现我已经发火了。

一个小姑娘表面上发火了,难道就是真的发火了吗?

晚上的时候,阿妈把我搂在怀里,阿爸的呼噜声把整个帐篷塞得严严实实。

我悄悄地对阿妈说,今天有个人叫我的名字了。阿妈拍拍我说,睡吧,孩子。我又说,这个人是一个男人。阿妈轻轻拍着我,不说话。我说,他长着一对柳叶一样的眼睛。阿妈还是没有吱声。我又说,这个男人叫蒙克东珠,他和他的阿瓦住在海子湖西面的一个帐篷里。说完这句话,我也睡着了。

草原上最先醒来的是鸟,接着醒来的才是太阳。牛和羊都是先于牧人醒来的,当然,这并不是牧人懒惰。因为鸟儿醒来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牛羊醒来的时候,太阳还在打着哈欠。牛羊们在圈里伸着懒腰的时候,牧人们已经开始喝第一碗奶茶了。那么,到底谁比谁醒来的更早些呢?

太阳出来的时候,羊群踩着露珠开始出圈。春天出生的小羊羔已经长大了,它们总是不安分地跑到羊群以外,去追被露水打湿了膀子飞不高的蝴蝶。

海子湖上氤氲的水气被太阳的热力赶走了,我早早就离开了帐篷。早上喝第一次奶茶的时候,阿妈微笑着说,阿吉娜,你昨天晚上喊了一个人的名字。我不相信,因此摇了摇头。

我真的不相信。

晚上的时候我是睡着了的。

睡着了我怎么会喊出一个人的名字呢!

阿妈说,晚上喊了这个人的名字,白天到海子湖边的时候,也许就会看到他。

阿妈说完就提着奶桶去乳牛跟前挤牛奶去了。阿爸也在准备下山去收割冬窝子那边的燕麦,阿爸会把收割晒干之后的燕麦在高高的木架上摞起来,作为大雪封山后牛羊的饲料。

我离开帐篷的时候,把牧羊狗黑山带在了身边。早晨的羊群喜欢往远处走,当它们走远了的时候,黑山撵起来比我更快。

没走多远,我在一处草坡上发现了一个新的蘑菇圈,一圈白色的蘑菇已经顶出了地面,它们在草丛里,清晰地露出一个车轮一样的圆圈来。这样的新鲜的蘑菇圈是并不多见的,我惊叫着跑了过去,采了一只蘑菇高高地举在手里,黑山跑过来用鼻子嗅了嗅,然后就围着蘑菇圈兴奋地转了起来。昨天并没有下雨,蘑菇为什么突然就长出来了呢!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呢,却发现穿着羊皮袍的蒙克东珠手里拿着牧羊鞭慢慢朝蘑菇圈走了过来。黑山跑过去,冲他摇起了尾巴。

我突然觉得奇怪了,难道我晚上睡着的时候,喊的就是蒙克东珠的名字吗?

那时候,我看着蒙克东珠的身影,莫名其妙地说,东珠,过来我们一起采蘑菇吧。我这样喊了一声,蒙克东珠就兴奋地跑了过来。那一天,我们采了很多蘑菇,并且在海子湖边的草场和矮林里,新发现了好几个蘑菇圈。当中午吃饱肚子的羊群开始卧在湖边休息的时候,我和蒙克东珠也坐在草地上开始吃起了随身带着的奶疙瘩。

蒙克东珠掏出自己的奶疙瘩递给我说,阿吉娜,尝尝我的吧,是我阿瓦的手艺。我接过来咬了一口,显然没有阿妈做的好吃。我就问,你阿妈为什么不做呀,一个老了的男人,他是弄不出什么好吃喝的。

蒙克东珠突然不说话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水光,嘴唇也抿了起来。过了好久,他才低声说,我的阿妈……生下我的时候就死了,阿瓦说阿妈生我的时候,生了整整一天都没有生出来。快天亮的时候,阿妈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就叫阿爸用刀子割开了她的肚子,把我取了出来。那时候阿瓦正在帐篷外面乞求山神。阿瓦说我的阿妈是笑着死掉的,阿妈用她没有血色的嘴唇亲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就死掉了。那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但阿瓦说当时我哭了。阿妈死后,我的阿爸就成了一个酒鬼,他整天用烧酒浇灌着自己,想以此压住自己的悲伤。阿瓦说他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天一天垮掉的。阿瓦说一个男人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之后,当然是会一天天垮掉的。

蒙克东珠是一个没有阿爸阿妈的孩子,是一只母羊的乳汁喂养了他。

蒙克东珠的眼睛告诉我,他怀念自己没有见过面的阿妈。那一天,我和他并排坐在海子湖边的草地上,他埋下头小声地说,当他看见小羊羔奔向母羊的时候,他就想哭。当他看见小牛奔向乳牛的时候,他也想哭。远远看见阿吉娜扑向阿妈怀里的时候,他就更想哭了。

说完这些话,我就发现蒙克东珠眼睛里涌起的潮水已经溢了出来。他用一双泪水迷朦的眼睛望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雪花一样纷乱的等待,看到了雨点一样稠密的祈求,也看到了秋天一样无边无际苦盼。我的心房里突然就热了,一股说不清楚的力量使我敞开胸怀,将泪流满面的蒙克东珠揽在怀中。

我听见蒙克东珠哽咽着说,阿吉娜……我的好姐姐……我求求你……你做我的小阿妈吧。

我心中的小太阳就在那一刻猛然亮了起来,我的身体被照耀得几乎透明了。我感到我的身体正在向外散发着光芒。我知道,是蒙克东珠的声音喊醒了我。

那天中午,我们躺在海子湖边的草地上睡着了。

醒来之后,蒙克东珠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坐在草地上一言不发。他的眼睛看着湖面,湖水里有雪山和松树的影子。

我说蒙克东珠,你怎么了?

蒙克东珠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他微微张开嘴唇,用细细的声音说,我看见我的阿妈了,她已经瘦成了一个丑陋的女人。

我说你胡说,你的阿妈不是已经在你刚刚出生的时候就死掉了吗?

蒙克东珠说,我就是看见她了,她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说,蒙克东珠,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做你的小阿妈了?

蒙克东珠说,阿妈一共变换了三十七种丑陋的模样,最后变成的一个,就是你现在的样子。

我推了蒙克东珠一把说,难道我也是丑陋的样子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赌气离开了蒙克东珠和他的羊群。

那是一段让我感到焦急的日子,我在海子湖边看到过自己的影子,我的小脸那么圆,眼睛那么大,眉毛那么弯,我怎么会是丑陋的呢?我不相信蒙克东珠说的话。我问阿妈,我是一个丑姑娘吗?阿妈反问我说,阿吉娜,你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

我说蒙克东珠说他的阿妈变了三十七种丑陋的样子来到他身边,最后一种样子就是和我一模一样的。

阿妈惊诧地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接着又说,蒙克东珠要让我做他的小阿妈,我已经答应了,可他却嫌弃我,说我丑。

阿妈搂住我的身体说,傻孩子呀,你是不是想将来把自己嫁给蒙克东珠呀,这个臭小子,他是不是已经打上我们阿吉娜的主意了。

我说,可是蒙克东珠家没有彩礼呀,他们家的羊和牛都太少了。

阿妈说,你的阿爸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你阿爸娶我的时候,牛羊还没有现在蒙克东珠家的多呢。

那时候,我是真的想快快长大,盼望一支迎亲的马队来到我们家的帐篷前面。那时候,阿爸除了为他们端上羊肉和美酒,还会献上什么呢!

那些日子,我的肚子里装满了说不清的心思。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

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一队打着黄伞的喇嘛来到了我们八个家草原上。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是受上师的指派,来接蒙克东珠的。因此他将离开八个家草原,去更高的地方修习,他有责任获得更大的提升。

一切都是那样突兀。突兀得叫人目瞪口呆。

上路之前,他们在海子湖上游的一条雪水河边为蒙克东珠进行施洗。

据说早在蒙克东珠出生之时,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发现在我们腾格里大坂的雪峰之上,闪烁着象征吉兆的紫光。他们那么说的时候,蒙克东珠的阿瓦突然说,在东珠出生的那天晚上,他在帐篷外面曾经看见过一只大老虎驮着一朵金色的莲花出现的雪线之下,当听到帐篷里传出蒙克东珠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它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蒙克东珠的沉默寡言就能说明一切。

他们说,蒙克东珠眼睛里埋藏的悲伤,与他本人无关。

蒙克东珠离开的时候,阿爸骑着他的红马带着我去送别。阿爸说,我们八个家草原能出蒙克东珠这样一个人物,是天那么大的福气呀。阿爸在见到蒙克东珠的时候,为他献上了一对银碗和一条哈达。那时候的蒙克东珠,已经穿上了红色的袈裟,戴上了一顶尖尖的帽子。

我走到蒙克东珠跟前,看着他明亮而平静的眼睛,突然眼泪就不听话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我不知道拿什么给他作为我们分别的纪念,眼泪悄悄流到了我的嘴里。

那天,我第一次发现眼泪的味道是咸的。我哭着抓住蒙克东珠的袖子说,你不是要我做你的小阿妈吗?你这是要去哪里呀?你是不是不要我这个小阿妈了?

蒙克东珠拿下手上的一串珊瑚佛珠放在我手里,然后细声说,神佛已经明示我的出处,我的前生就是我的来世。

我说,你是不是再也不回八个家了?

蒙克东珠一脸平静,细声说,心中一尊是佛祖,慈航普渡,慈航普渡。

当蒙克东珠说了这两句古怪的话之后,阿爸和许多前来送行的牧人都跪下来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在八个家草原上跟着羊群与他们相处了好多年,他们竟然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就连蒙克东珠的阿瓦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自己的孙子。

他们下山了。

他们在山下的尼麻寺住了几天,吉达活佛带领众多僧人做了一次高规格的法会,然后那队僧人就带着蒙克东珠翻过黑大坂,一路南下了。

那时候,我眼中的八个家一片金黄。

博克手

在祁连山深处,当夏天到来的时候,男人们就背着肉干和酒壶出发了。他们骑着自己的骏马,从一片草原来到另一片草原,他们去找自己的朋友。当所有的草场都走遍了的时候,他们就汇聚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吃肉喝酒玩博克,博克就是汉人们说的摔跤。博克玩够了再玩赛马——在马背上蹿上跳下地玩出许多花样来。总之吧,到了夏天,住在帐篷里的男人们是说什么也闲不住的。或许是夏天的青山绿水过于柔过于媚的缘故,自从这高山草原上有了牧人和云一样飘动的羊群,就有了漫游的汉子。男人们胸中天长日久积蓄的豪情太需要宣泄了,于是他们选择了这个时节在草原上孤身游走,一匹马,一壶酒,一把短刀。长风,落日,青草,湖水。他们身背酒壶,从一片草原走向另一片草原。

蓝天,白云,牛羊,歌声。草原母亲伸开慈爱的手掌迎接着他们的到来,他们永远不会感到疲惫和憔悴。他们一路烈酒,一路高歌,把忧伤散落风中让风远远地吹走。他们有时候还会在不经意间悄悄溜进姑娘们敞开的帐篷,把情感播撒在没有标记的草原上。在这个季节里,他们是草原上最自由的人。

但并不只是男人们喜爱草原上的夏天,在我们八个家草原上,我的阿妈,以及阿妈的朋友桑吉,她们都是喜欢夏天的——夏天的草原上除了无处不在的青草和花香,还有吃不完的酸奶子。每一个清晨,当羊群在阳光里散开的时候,世界上的一切都开始张开脸笑了。因此,草原上没有人不喜欢夏天。相对而言,男人们更加喜欢——成年男人更喜欢——夏天到了,他们有吃不完的肉,有喝不完的酒,有走不完的草原——收缩了整整一个冬天筋骨,是到了应该好好舒展一下的时候了。

夏天的八个家草原是阴柔的——不仅仅是八个家草原显得阴柔,整个祁连山深处所有的高山草原,都那样阴柔地耸立在雪山高昂的银冠之下。这样的地方,就如同天地间不能没有青草一样,寂寞中的男人不可能没有酒。

大约是七岁的那年夏天,我这样问我的阿妈,是不是就像青草离不开雨水一样,阿爸他们这些男人们总是离不开烧酒呢?

阿妈想了想说,我想,可能是的。

我这样问的时候,往往阿爸已经背着他的酒壶,骑着他的大青马离开我们家的黑帐篷好几天了。我是怕他,又要止不住地想一想他。每一天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阿妈总是会去营地四周看一看,我知道她不是查看走失的牛羊,而是去看阿爸是不是从远处回来了。

每个下午,当阿妈安顿好牛羊掀开帐篷毡门的时候,都会自言自语似的说,该回来了呀,应该回来了呀,咋会没有人哩。

其实,阿爸到底哪一天回来,连阿爸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大青马也不知道,阿妈怎么会知道呢。但是,即使不知道,阿妈也还是要这样说一说,因为在阿妈眼里,从阿爸离开自家帐篷的第一秒钟起,随时都是应该回来时候。

当一个头发蓬乱的汉子倒在我们家帐篷前的时候,最初我以为他是受伤了。

我惊慌失措地呼喊着阿妈,但她却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样飞走了,飞到草地远处去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阿爸不在,连阿妈也不在帐篷跟前了,我只得提心吊胆地向那个倒在草地上的男人走过去。我用一根木杆小心翼翼地拨拉开他长长的头发,他的脸四四方方的,没有动。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一惊,木杆便失手敲在了他宽阔的黝黑光亮的脑门上。这时候,我听见他嘴里开始一声一声往外呼气。我又轻轻拿起木棒,敲了敲他的靴子,这时候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翻了个身,转过头来,我看见他四方的脸被茂密的短胡子包围着,两只疲惫的红眼睛十二分不情愿地睁开了一条细缝。我知道,在我看清了他的时候,他也看见我了——因为我发现他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清澈的光亮。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无力地在空中挥了一下,喷出一口浓浓的酒气说,酒呵——快,快,快给我酒。

那时候我已经惊悚交加地坐倒在草地上了,我睁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出来。

渐渐地,我看见他眼睛里先前的死光变得活泛起来了,水汪汪的,灵秀秀的。他慢慢翻身坐起,我于是看到了一个身材像山峰一样伟岸的男人,他的脸像山上的石头,有棱有角,那些下巴上腮上的短胡子,就像长在石头上的草。

突然间,他的大手像蛇头一样“嗖”地向我伸过来,眨眼工夫,我已经坐在了他怀里。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开始抚摸我的脸庞。

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呢喃着,好丫头,真是个好丫头。

我在他怀里不停地挣扎,我用双手打他,用穿着牛皮靴子的脚踢他,甚至还撕住了他的脏胡子。但那汉子依旧是满脸欣喜的神情,依旧是不住地唠叨,好丫头,真是一个好丫头。

当猛然意识到一些什么的时候,我开始像被狼叼住的山羊一样尖叫起来,那汉子猛地用双手将我勾着的头扳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说,给我酒,好丫头,给我酒,不然我就要睡你。你说嘛,我总不能没有酒又没有女人吧。

说完他的身子就向后倒了下去,他喷出来的酒气也差不多把我熏醉了。这时候,阿妈正好从远处的草滩上回来了,我一下子从草地上站起来,冲过去扑到阿妈怀里一脸委屈地哇哇大哭起来。

阿妈走过去看了看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男人,一脸怜爱地说,阿吉娜不要怕,他是包布克,他是喝醉了。

我说,那他还要酒哩。

阿妈解下那个名叫包布克男人身上的酒葫芦,摇了摇,里面的确已经没有酒了。阿妈走进帐篷,把阿爸塑料桶里新打的青稞酒给他灌了一葫芦,然后拧好盖子,重新将它塞到了包布克的怀抱里。我清楚地看到,阿妈同时塞到那醉汉包布克怀里的还有一包牛肉干。

阿妈给他东西,使我心里有些不甘,我对阿妈说,你为啥要给他东西吃哇?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哇?

阿妈抚着我的头发,笑着说,你看,草原给了我们这么多,我们有啥不可以给包布克一些呢?

我尖叫着说,你知道不知道,包布克——他刚刚还说要睡我哩,我敢肯定他是一个坏人。

听我这么说,阿妈笑得更加厉害了,她捶了捶笑弯的腰,说,谁叫我的阿吉娜是这草原上人见人爱的小百灵哩!

阿妈笑得那样甜蜜,我却急得哭了。

低矮的山风远去之后,夜幕和往常一样降临了。阿妈搂着我睡在炕上,我们倾听着帐篷外面一如既往的寂静和空旷。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妈的声音也从远处悄悄走了过来,自言自语似的在我耳边响起。睡在我们家帐篷外面草地上的那个叫包布克的人,他曾经是西面鱼儿红草原上最有名的博克手。从十六岁开始,就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摔倒过他。数年一次博克会,每一次他都能将那令人眼馋的专为头奖准备的“九九八十一奖”拿回家……

那时候,找不到对手的博克手包布克,是令人羡慕的——是令所有草原上的姑娘们羡慕的。一年夏天浪山的时候,有人早早为包布克准备了一头当地草原上公认的最健壮的泡牛,他居然在与它僵持的不到一支烟的时间内,手握双角将那只大泡牛撂倒了。这让包布克的名声高高地挂在了祁连山最高的雪山顶上。在后来的一个又一个散发着青草香味的季节里,包布克骑马走遍了祁连山所有的草原,都没有找到对手,迎接他的只有热腾腾的奶茶和美酒。但他——包布克仍然要走。他的漂泊已经不需要理由了,只要走着,幸福和梦想就会像青草一样源源不断地迎面扑来。他的身体里装满了自己的风暴,他的骨髓里渗透了野花的芳香,一次又一次地醉倒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远方还有地平线,只要远方有毡房,有毡房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他的行走就会继续。他的故乡永远在前面白云升起的地方。

一个没有对手的英雄就不是英雄了,所以包布克现在只能喝酒。

悄然地说着话,阿妈突然下意识地说,外面那么凉呵,我应该给他铺上羊皮褥子呵!

说完阿妈就摸黑下了炕,去帐篷东面的木柜里取出一堆东西,抱着出了帐篷。

这是一个并不很黑的夜晚——只要不是阴雨天,草原上的夜晚总是清亮亮的——无数颗星星会从天上撒下银色的光亮。从门缝里望出去,我依稀看见阿妈的身影向包布克躺着的地方从容地走过去。到了跟前,她俯下身子将怀里的羊皮褥子在他身边长长地铺开,然后又走到另一侧,将包布克沉重的身体扳上去,再将展开的另一半羊皮褥子拉起来盖在他身上。牧羊狗罗克听到响动,拖着长长的铁绳从帐篷后面走到阿妈身边来,又被阿妈挥手赶了回去。为包布克铺盖好之后,阿妈的脚步有些迟疑了,她没有了马上就要离开的意思。这让光脚站在帐篷门后的我有些支持不住了。

那时候阿妈突然在包布克身边坐下来了,她的手指在星光的照耀下,慢慢插进了包布克纷乱的头发里。

没有女人的草原是孤独的,就像一个男人没有女人因此而显得残缺一样。没有草原没有女人又没有烈酒的男人,必定是一个颓废的男人。我不知道,当阿妈长长的手指插进包布克发丛的那一刻,酒醉的他是不是感到了什么。

我在一片寂静中从帐篷门口回到炕上,猛然觉得心里有许多东西在走动,像蚂蚁,像山鸡,又像蝴蝶。慢慢的,我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妈骑马叫来了她的好朋友桑吉。那时候从泉边洗过脸的包布克已经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喝着阿妈为他煮好的奶茶了。桑吉见了包布克,马上走过去给他手中的茶碗里填上了奶茶。和桑吉一同进了帐篷的阿妈,则一闪身又出门了。

看见桑吉也来了,包布克被奶茶浸得红润的方盘大脸上,又涌出了一层喜色,他慢慢站起身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桑吉是我们八个家草原上女人们当中的宰羊能手——阿妈在羊圈里留下的一只半大羯羊,也就一碗茶的工夫,就在桑吉手中变成了摊在羊皮上的一堆鲜肉。已经酒醒的包布克跑前跑后,要做这要做那,都被阿妈和桑吉两个女人挡住了,她们只让他坐在帐篷里喝奶茶。

鸟叫声从帐篷跟前的草地上移到山腰上去的时候,大盘的手抓羊肉和热腾腾的血肠已经摆在了宽敞的炕桌上。那时候我们家的羊和牛已经被阿妈赶到草场上吃草去了,被挤完奶的乳牛是最后一批走的。鼓胀了一夜的奶子被阿妈的细长的双手挤瘪之后,它们的步伐因为身体的舒泰而变得异常缓慢。小牛们则又跑又跳的,在阳光下引逗自己的影子。

阿妈让桑吉和包布克上炕坐定,然后摆上了三只盛酒的银碗。阿爸用塑料壶打来的酒,也被阿妈灌进了那把巨大的银子酒壶里。三只碗底抺了酥油的银碗倒上酒后,阿妈端起一只说,来,咱们干一下。并示意桑吉和包布克也端起来。

阿妈先自己一扬脖子喝干,然后抺了一下嘴角说,包布克,欢迎你到我们八个家草原上来,欢迎你到铁额齐的帐篷里做客,我是他的女人。

铁额齐,是我阿爸的名字。

包布克喝完酒,将银碗拿在手里转了转,看了看阿妈又看了看桑吉说,可是我并不认识你们呀。

桑吉喝完自己的酒,抿了抿嘴角说,你是山顶上的雄鹰,我们是地上的小雀儿——地上的小雀儿那么多,你的眼睛哪里认得过来?我们认得你就好了。说着,桑吉就给包布克手里递了一块胸叉肉。

阿妈看着桑吉笑嘻嘻地说,我们的桑吉,当年你参加博克大会的时候,她是场场不落,听说你到哪儿了她就撵到哪儿去看,一个夏天,马都要跑瘦好几匹哩。

桑吉突然脸红红地推了阿妈一把说,你不是也一样么,挤在人群里为了看人家,脖子都扽长了。说着桑吉竟然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阿妈细长的脖子,仿佛真是因为什么给有意扽长的。

她们说话的时候,包布克已经自己把酒倒上了,桑吉的话刚刚落音,包布克就呵呵笑着又喝了一碗。

三个大人就这么他一言你一语地吃着肉,喝着酒,阿妈和桑吉喝得少些,但她们显得格外的高兴,就像蝴蝶终于来到了一块向往已久的花地上一样。包布克酒喝得最多,他总是一仰脖子就喝进去一碗,脖子一仰又喝进去一碗。那一天,我第一次听见阿妈唱歌,有时候是她自己唱,有时候是和桑吉一起唱。到了羊汤揪面片端上来的时候,包布克已经开始打摆子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帐篷,迎着将要下山的太阳尿了一泡尿,一边收拾着自己一边说,姑娘们,我的马呢,我的马——上哪儿去了?

什么马?我这两天从来就没有见过有什么马呵!

阿妈和桑吉都感到诧异,因此相互对望了一眼。阿妈又说,没有见到你的马呵,你是骑马来到这里的吗?

包布克不理会阿妈的问话,掏出揣在怀里的酒葫芦,拧开喝了一口,然后又仰起头来,向着天空卟——地喷了出去。一时间,浓浓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散开去。他又借着酒气,将手指伸进嘴里,山谷里便响起一声长长的呼哨。

没过多长时间,一匹披挂整齐的大黑马便从远处的山谷中飞驰而来。然而那时候的包布克,已经醉得上不了马背了,奇怪的是他竟然又倒在了昨天睡觉的地方。他打起呼噜的时候,那个酒葫芦还搂在他怀中。

那大黑马跑到包布克身边,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伸出嘴在他脸上嗅了嗅,好像是特意闻了闻他身上浓浓的酒气。之后大黑马便走到不远处吃草去了。这一次,阿妈和桑吉早早就为包布克铺上了羊皮褥子。尽管如此,到了半夜的时候,阿妈还是去帐篷外看了又看。这期间她取回包布克的那只酒葫芦,装满酒又给他送了回去。

醉汉包布克是在夜里我们不知道的时候自己走掉的。等我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昨天包布克睡过的地方,那片青草还歪歪扭扭地醉着呢。

我问阿妈,包布克到哪里去了?

阿妈怅然地看着远处的山梁,什么也没说。

我说,他是去了桑吉家的帐篷里吗?

阿妈还是不说话。

我又问,包布克他还会再来吗?

过了好一阵子,阿妈才说,他还会来到这片草原上的,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也许……过不了三天。

但事实证明三天以后包布克并没有再来,我想他大概是又醉到哪一个帐篷前的青草地上了吧!

许多天之后,阿爸回来了。他身上的褡裢里,装着一只黑眼睛一闪一闪的小牧羊狗。

一进帐篷,阿爸就从大褡裢里掏出小狗说,阿吉娜,给你,抱着它去外面草地上抓蝴蝶吧。

我看了一眼阿爸,又看了眼阿妈。

阿妈也说,去吧,顺便看一看我们家的羊在哪儿吃草哩。

我便出来了——每一次阿爸出远门回来的时候,头一件事情就是让我从帐篷里离开。我虽然不情愿,但每一次我都离开了。大人们的事,有时候小孩子是管不了那么多的。

后来我们家的帐篷又搬到别处去了,我常常想,即使醉汉包布克重新去了我们曾经扎下营盘的那片草场,我们的牛羊和我们的帐篷都已经不在了呵。那时候,谁为他的空葫芦灌满浓香的青稞酒呢?

再后来,听说包布克已经不能博克了——他摔不成了——脚底下没跟了,他已经像牛羊离不开青草一样离不开烈酒了。

尽管阿妈早有预料,但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叹了好几声。

后来的许多个夏天,我都在悄悄盼望着包布克能到我们的夏牧场来。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有好长时间看不到阿妈那张灿烂的笑脸了。

责任编辑 王晖

猜你喜欢
蒙克布克阿爸
梦中的老阿爸
树林里那看不见的稻田
“生盐长醋”树与“神秘化糖”果
名画《呐喊》中的人原来不是在呐喊
Zhejiang Publishes Chinese Edition of Edvard Munch: Complete Paintings
阿爸
种糖果
吻吻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