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迁之影

2017-11-13 17:05郝首阳
火花 2017年7期
关键词:市长局长妻子

郝首阳

升迁之影

郝首阳

李自强每到周末有逛书城的习惯。书城是本市最大的图书批发市场,外表建筑风格有几分欧洲拜占庭式样,里面是一排排圆洞门书铺。这里的图书种类全,价格上打折多。李自强购书已成为一种嗜好,这些年家里藏书越来越多,积累好几书柜了。但细研之李自强购书题材种类又很狭窄,基本是两大类:文学类的和哲学类的。他自幼喜欢文学,爱看小说、散文等,上高中时偏偏又遇上一个好的政治老师,讲起哲学等马列原理来头头是道,妙语连珠,口若悬河,同学们都被他倾倒了。李自强报考大学时就选择了哲学系,业余时间还是爱看文学类的书籍等。

今天的李自强来到书城却有些一反常态,他径直走向书城的法律书籍专卖铺,细心搜索,认真翻阅。在大学,李自强最不爱学的两门课就是逻辑和法律,认为逻辑思维能破坏他的文学思维,文学要的是形象思维。至于法律嘛,老师曾劝过李自强,不学法律可不行,未来的社会必然是法治社会,学好没准还用得上,李自强却笑而摇头,我又不犯法。老师睁大眼看着他,他仍然无比坚定地,肯定不会犯,不会的……

李自强仔细浏览着,视线缓缓扫视着书架上立着的各种法律书名,目光滞留在《新刑法解读》上,他取下翻开,来书铺买书的人一般都有先翻阅后买的习惯,李自强的举动也就不足为奇。只是他此时的神态却显得急躁不安,两只脚在地上蹭了几下,面部表情还显出凝滞似的沉郁。李自强本身性格比较内向,近来是更加与群不伍,郁郁寡欢了。

翻阅了好一阵,找到书中的地方阅读了一会儿,又翻看了几本类似的书籍后,他是决定要买下这本了。看一下书背面的价格,哎呀还真不菲,五十多块呢。李自强以往买书,有时常常是看好又因价格不适而放弃,他是一个花钱很有计划的人,决不超支,许是打小在困难生活中养成的习惯吧。生活简朴,包括他女儿在内,今天的年轻人不大提这些了。

书价不菲,超出了自己的购买价格预期,他还是几乎毫不犹豫地要买下。走到收银台前,李自强问售书员,最多能打几折?售书员熟练地,七折。

结完账李自强走出书城,已是下午五点多,北方深秋的寥宇是很美的,正是夕阳西下,那红彤彤的晚霞映红西边天际,光线折射下来仿佛给大地披上金灿灿的缕衣。街面上车水马龙,人影行色匆匆。李自强竭力将自己的身心汇入这样的平凡之中,其实芸芸众生都是平凡的,追求平凡方是人的至高境界。李自强忽忆起在一次成人培训中,一位英语老师——那个专顾于追求学问对官场不屑一顾的知识分子,在讲课的当儿边在黑板上用粉笔边画边说,有些人绞尽脑汁想往上爬,蹬着梯子,颤颤悠悠最终爬上去了才知道那儿是马桶……当然,我是说外国,他用英语又补充了这句。

李自强慢慢往家走,他的交通工具是步行,步行是最好的运动方式,大家都这样认为。人的年龄一过五十,就各种毛病缠身。春天单位组织体检时,他有好几项指标出问题。

快到家门口时,李自强给妻子挂了个电话,妻子在一家民企工作,担任出纳,很快就要办理退休手续。哎,你回家了吗?他问。

电话那头妻子说,单位还有一些事要处理,需要加班,回家晚一点,你自己吃吧,反正我晚上是不吃的。妻子有晚上不吃饭的习惯。

其实这样的电话只是一种沟通告慰。即使是在平时,妻子晚上一般也不会给他做饭,除非他主动提出来让做。自打担任局中层后,自己分管教育口一领域,下属单位多,朋友圈渐渐大了,饭局也就多了,一般都在晚上。只是后来对官员要求甚严了,饭局才嘎然而止。那就回家吃吧。但在妻子劝说与带动下,他自己也有了晚上不吃饭的情况,只是时断时续还没有上升为习惯。

此时李自强感到身体有些疲惫,心口有些虚慌,许是饿了,他想。小区门外有很多小饭店,李自强最喜欢到一个叫“红柳小镇”的店吃,一则名字好听,二则确也物美价廉。

点了一盘菜,要了一碗面,吃了几口提不起食欲。想想又要来一小瓶酒,晚上了,能喝;若是在中午,是断不敢喝的,公务人员,要讲规矩、有纪律。李自强并不胜酒力,特别是在自斟自饮时,只是心里烦,怕又是一夜无眠,想借酒劲麻醉一下自己而已,使不安的情绪缓释一下。这样努力着、被动地喝着,一会儿就感到酒劲串上头了。出来走在回家路上,竟有几分飘飘然。嘿,要的就是这种心境。

家里面积不大,才七十多平米,唉,想到这些就来气。自己最终算是爬上去了,只可惜晚了。如果早上八九年,赶上单位那次福利分房,我李自强的家庭住宅面积就和他们一样,一百二十平米。花不了多少钱,有级别和工龄在那儿顶着呢。现在住房都商品化了,公车也改革了。不过李自强升上后,从不用公车接送,司机牛得很,吃公家饭都把人养坏了。

妻子看着他,不悦的,一猜又喝酒了,又和谁喝了,还喝,嘴里说着现在政策管得紧,朋友们不敢聚了,还喝。

李自强解释,打死我也不敢聚餐,我独自在门口小饭店喝的,对影成三人。

都学会独自饮了,好的事学不下,近来酒量却渐频渐长。转念细想,又换了口气,少喝点,少喝点还是对身体有好处,你常说巴马村百岁老人多,他们大多没有饮酒的嗜好。

巴马人长寿,最主要是有一个与世无争的心态,与酒关系不大。

那你不会也树起个与世无争的心态?

现在树上也晚了,现在是世与我争。他含沙射影地说了句。李自强累了,一骨碌和衣躺在床上,又仔细翻看开他买的那本书。妻子无所事事,下意识看下盖着罩布的电视,但也没有打开电视。

怎么看起法律书呢?妻子瞥见书皮。

顿会。你说呢?他反问。

妻子一时不语。少顷,妻子转换了口吻,别那么疑神疑鬼,这点事就沉不住,还干什么大事。

哪是这点事?李自强说,我都五十多岁的人,还干什么大事。顿下,平安是福,当然,平安包括两个方面意思:身体无疾,行事无虑……

行了行了。妻子打住。

又是沉默。家里气氛显不出活气,平淡到孤独与尴尬。李自强忽然把书翻扣在床上。

妻子看着他想笑,是故意要活跃一下气氛,还是被他那神情——似故作几分无可奈何的样子逗乐。我看看电视行吗?

李自强坐起,等等,你大概还没有听说吧,从赵……他神秘地,据说从赵家搜出个账本,谁给他送了多少钱,都记得一清二楚。

消息确切?妻子问。

比较确切,他说。

妻子沉默。他说,该不会把咱们送给他的记在上面吧,那可就麻烦大了。东窗事发,麻烦大了。

妻子若有所思,咱倒是数目不大。

李自强指指床上翻扣的书,正好上线,按新刑法,那个数“五年以下或拘役”。

谁能想到会这样,妻子也陷入沉思。

倒是他这回主动激活气氛了,你不是要看电视,看吧。说完找脱下的衣服,显出要走的样子。

你干啥去呀?妻子问。

街上走走。

外面那么凉,你走啥呀?就把我一人放在家里,不陪我说说话,妻子说。

闹不好你以后要孤独一段时间了,他又扔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说啥呢,尽说丧气话。

我不讲迷信,但事实残酷,不讲了,任命吧,早知现在,悔不当初。女儿也大了,按说也无后顾之忧,任命吧,面对吧,等待吧。天才无非就是长久的等待。他已往门外走。

早点回来,妻子说。

他又扔下一句,想起了什么。噢,对了,再有几天就是农历十月初一,该给老人送寒衣了,把该置买的祭品买上些。

知道。

然而,李自强刚跨出门,在楼道门外站了一会儿又蹩回来。

你怎么不出去了?妻子问。

算了算了,又有些睡意了。许是失眠症又犯了,喝点安眠药吧。唉,我就感到古人那副对联写得好,“睡到二三更时世界皆成梦幻,活到一百年后你我都是古人”……

这段时间在单位工作,李自强已感到一些同事们在用一种诡异的眼光看自己,与自己相处较近的,还走动一下,与自己无关的,形同路人,而与自己有利害冲突和潜在竞争较量的,简直是在用一种得意而未忘形的神态看自己。

李自强在单位二十多年,以往的风风雨雨使他早已悟透了人性的这种脆弱与可怜。

他是一所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市教育局的,那时本市还是县级市。人事处长看着他,凝视好长时间,仿佛要读懂和发现这位高材生身上蕴藏着的无穷智慧和能量。宝贝呀,是人才宝贝!又低头看着李自强刚填写的表格,啧啧称赞,哎呀,还写得一手好字。李自强谦虚地说,一般般。人事处长说,等待分配吧。

教育局确实把他当成宝贝,没有把他分到基层,而是直接留在局办公室写材料,说得更准确一点,就是给局长当秘书。

这是个令同龄人羡慕的位置,却也是让李自强尴尬和给他招来祸端的起始。他埋头爱写,工作上积极,就是有些不会说话。凡遇开会或理论问题时,总是跟不上领导的意图,总说些让领导不爱听的话语。

领导有时用征询的口吻说,看大家还有什么建议或意见。其他人或不吭声,或说,没有,完全赞同。当轮到他李自强时,他却不爱这样说,总要从自己的看法说几句。有一次局长在他说话时,就借口有事转身出去了。有人提醒劝过他,他是改了,也聪明了。哎!他叹口气,看来社会这门课可是个大学问,虽读书高,可在机关同龄人眼里,社会成熟度太差了,好吧,尽量哑巴。

李自强的这一毛病是改了,但他却又越来越容不下局长的做事。作为基层机关,迎上接下的事很多,中午客人不走要吃饭,局长家的亲戚就开了一家饭店,从此后所有客饭都到那饭店去吃;局里的公车,简直就成了局长家里用的私车,连晚上都停在他家门口……等等,类似现象太多了。其他人不吭声,李自强也不吭声,但他心里却怒气冲天,自己干脆不干了,到基层去算了。有好心人劝他,你现在的位置,到基层就是要提职,不提职怎么下去。噢,李自强也感到是这么个理。再熬吧。

机关动干部,提了一批年轻人,没有他李自强的份儿。李自强想提,想想还是算了,再等吧。倒是局长在一次会上说,小李虽说学历高,但工作时间短,再等机会吧。咱们毕竟是上层,机会多得是。

李自强心想,那就再等吧,但他分明听见有人在自己耳旁为他鸣不平,由他说了,想提你怎么也能提你。

反正这样几年下来,李自强惨了,一次误次次误,机关里就是论资排辈,总比人家慢一拍或两拍。多米诺效应发生了,分房、上职务……各种待遇都差了。李自强慢慢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开始主动靠近局长,然而,他已经不是人家圈子里的人,靠近也白搭。李自强愤怒了,一次酒后失言,他就骂局长是腐败分子,哪天非告他的状不行。也就这么巧,不几天,上面纪检委的就来查,查了一个月,那段时间来查问题的人每天都被局长手下那帮亲信簇拥着,不久结论出来了,问题不是没有,但也不大……云云,语言巧妙,局长仍然是局长,有人说是李自强告的状,李自强喊冤。但局长说,谁告的我从来不在意,给我好好工作就行。单位上又平静如水,李自强自然等,又两年局长调走了,又来了一个局长,那时李自强已四十岁,这个局长算是在观察,迟迟不动干部,后来开始动了,按惯例肯定先动上一级,给下一级腾位子,等到轮李自强这一级了,局长有机会又调走了,李自强傻眼了,唉,社会太复杂,真是哲学上讲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自己算是栽了。

稀里糊涂,天天有盼,天天无望,过了十几年,到头来,李自强仕途发展是慢慢悠悠,倒是个人成家生子了。

社会是个大学堂,里面蕴藏大学问。李自强颇感自身再上一级的仕途障碍越来越多,已经快到四十五岁,单位又分来一个新局长。

新局长不可能马上就动干部,李自强长吁短叹,莫非这最后一班车也坐不上。那段日子,他的言谈举止确实有些不太正常,有时半夜就坐起来一人苦思冥想。妻子看着他那难受劲儿自己心里也难受,不要让他想不开再受什么刺激。

有一天,妻子忽然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说自己同事的爱人的一个同学,姓赵,现在刚提了副市长,而且分管的就是文教口,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去活动活动。李自强望着妻子,似疑问,能行吗?妻子态度也明确,可以试一试,总比这样坐以待毙强吧。

夜色中,夫妻俩七拐八绕,终于找到赵副市长家居住的小区,摁响了门铃。

李自强清楚地记得,那是农历八月十五前两天,夜色晴朗,月光皎洁。果然顺利,赵副市长正在家里,他俩把精心选购的礼品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说出介绍者的姓名。赵副市长一副讳莫如深的官场城府,好好,坐坐。

李自强最不适合官场上的逢场作戏,何况又是在电视中见过的副市长家。还是性格外向、能说会道的妻子调整了他俩的尴尬。妻子很实在地讲述了李自强的宦海沉浮,末了说,我家自强,人缘、学问都行,就是不会巴结领导,也算他没命,当时正赶上的领导就喜欢人巴结,现在新领导来了,他马上就四十五了,咋也让他弄上个正科,在同学、亲朋好友面前也不至于抬不起头。

噢噢,赵副市长一个劲儿点头,我给他努力,争取让他上去,看出来,人是个实在人。

也厚道,妻子说,懂得知恩还报。赵副市长您放心,我们以后会报答您的。

赵副市长沉稳而真诚地,不客气不客气。

临走时,妻子把那个装有钱的信封放在茶几上。赵副市长说,这是啥意思?妻子忙说,不是啥意思,想给嫂子买点东西,不知喜欢啥,自个儿买吧。

赵副市长推辞,不必不必,快拿走。说着又伸手拿起信封要退回。

妻子忙推拒,赵副市长,可别多心,我们的一点心意。

赵副市长只得缩手,好好。临走还送出门外,欢迎以后再来。

走到大街上,夜风拂面,虽是送出钱心中颇感心疼,但却仿佛身上又如释重负。

俩人心事重重默默行走。李自强似自言自语,唉,货币的职能早已超出马克思老人家当初给下的定义。

妻子没好气地呛他一句,闭上你的嘴巴。谁知从这一刻起,就埋下了今天发酵到让人颤恐的祸端。

李自强清楚记得,这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局人事处忽然发布调整干部的方案,中层全部实行竞争上岗,每个够条件的干部,自愿选岗报名,具体竞岗办法是笔试加演讲,根据打分情况,最后由局党委确定人选,充分体现民主集中制原则。

李自强看着竞岗中层的报名条件,激动得眼圈都红润,好险呀,自己年龄正好没超,再迟一个月仅从年龄上就失去报名资格了。

一切如愿以偿,李自强有知识,工作后也从不放弃学习读书,相反在自己背运时,更是寄情书海。经过这一系列组织程序,李自强竞争上政教处处长,负责管理所辖各类学校师生的思想教育,时值四十五岁。

一切郁闷都摈于脑后,虽然仕途之路慢了点,但终究赶上了这一站,说不定还有下一站。闲暇之余,夫妻俩在聊天中又说到他们的那次跑官,李自强却有些疑惑了,你说是赵副市长起作用的吗?速度这么快。

妻子不悦地,早也不动,晚也不动,偏偏咱敬供了人家就动,你说是不是人家起的作用。李自强默然,妻子又剜他一眼,还说你忠厚,我看也是驴粪蛋,徒有虚表。

好好,咱们再去看看人家,李自强说。

还看啥了,咱们都看过了。夫妻二十年,李自强对妻子太了解,做事从来都是立竿见影,过河不拆桥,但也不修桥。

这样的日子平静过着,忽然有一日,李自强在单位大露了一回脸。那是赵副市长来他们单位调研时,专门还和李自强聊了一会儿,李自强借机把部门工作汇报了一下,赵副市长说,好好,干工作就要像李处长这样实实在在。要知道,这可是在众领导睽睽目光之下进行的,明眼人一下就看出端倪,他们认识。

有一个性格外露的中层干部,在送走赵副市长后,还专门显出友好的样子问李自强,看样子你和赵副市长认识呀。

李自强未置可否。那人不死心,是不是认识呢,这事还保密。

李自强故作深奥,反问,你说呢?大家都明白了,从此后,李自强在单位的声誉和形象迅速升温,然而,如今赵副市长出事了,别人投来神秘的眼光,甚至悄悄躲避之,再正常不过了。

李自强每天一接到陌生电话就慌恐,当确定是推销理财或卖房卖保健品时,他才释然放松。然而,就在那天下午下班,刚走到局大门口时,自己手机响起,一看是一个外地的陌生号,区号是省城,那后面的数字很正规,他又起了疑心。

李自强看着手机屏幕,让它响到三四声后,确凿不是打错,轻轻接起,喂……

那头的口气严肃而认真,是××市教育局的李自强吗,我是省纪检委×室的,是赵民副市长专案组,你这两天有时间吗,想让你来一下省城,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李自强脑袋嗡的一声。

一切都来了,虽也在预料,但真正来临还是蓦的突兀。他听着,稍作镇定,心存侥幸地想,该不会是欺诈和骚扰电话吧。他用试探口吻,应该是通过一下组织程序更顺畅吧,不能说你让我去我就去,我也不认识你呀!

电话那头,好,那我们现在就通知你们市纪检委,让他们通知你,好吧?

李自强一听这口吻,就知道是真非假,不能再多言了。他忙说,那不用了,我去就行。你告我地址,我明天就去省城找你们……

晚上回到家里,把一切告诉妻子后,夫妻俩沉默,沉默过后不得不商量对策。焦点是送礼那事,该不该承认。

李自强说,不承认肯定不行,这个硬那个硬,进去以后都承认了,只是个迟早问题,与其晚承认,还不如早承认,还落个从轻。

妻子说,承认可就全完了,人们不是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吗?这一万块钱,你不是说新刑法规定五年以下或拘役吗,人一进去,工作也丢了。

说啥也没用,面对吧。唉,早知现在,悔不当初;既有当初,必有现在。

妻子不悦,你这说啥,此一时彼一时,谁也没长后眼。

就是,李自强说,世界上什么药也有,就是没有后悔药。我的意思是承认了好,还落个从轻。

你承认?妻子看着他。

嗯,李自强点头,看着妻子。

其实,也不是你送的,妻子说,是我送的,你就说具体你也不是太清楚。

那我这样说,不是把你送进去了。

妻子说,我不是太怕,下个月我就退休,就是个退休金的问题,你就不同了……

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基本达成一致。李自强突然又想到,明天就是农历十月初一,按照风俗,该给故去的亲人送寒衣了。妻子说,我明晚送吧,你放心去就行。

李自强说,今晚咱俩就提前出去完成这个风俗吧,也不要太计较时间了。话到这个份上,妻子已感到丈夫话语中蕴含的深意。唉,人生稀里糊涂滑落到这一步。

街上已起了微拂的夜风,不远处也有人在烧纸制的祭品祭奠先人。暗夜中,那星光般的火苗在跳动,烧祭的人蹲在那里,那样虔诚。看着这景象,李自强一丝酸辣与哀思袭上心头。

他俩把祭奠品摆好,把一沓纸制的冥币散开,划火烧起来,火借风势,火苗越燃越旺,直至烧成一团熊熊的火焰。李自强从路旁捡来一个树枝,在火堆中拨弄着,拨弄着,风将一股火焰的烟吹过来,李自强忙躲,但黑烟还是扑向他,刺激着他一阵咳嗽,眼泪也挤出来。

妻子又从纸袋里拿出一叠冥币,交给李自强投放到火堆中,火势更猛。

火焰驱赶了暗夜的寒意。李自强凝视着一跳一跳的火光,似乎看到了自己慈祥的父母及亲人的面容。他不禁幽思不止,想当年,小时在农村过得是何等的含辛茹苦的日子,大冬天跑县城中学,没有自行车骑,十余里就是跑到学校上课,中午吃饭是用饭盒自带的,因为每天都是粗粮,怕同学看见笑话,总是悄悄地躲到一处僻静地方吃了,饥一顿饱一顿。都是凉饭,所以打小就落下胃病。后来总算是赶上党的好政策,国家恢复高考,才从农村走出来。

其实农村现在也不错,现在也感到了城市人同样有艰辛,而要自己真正愉快与幸福,就是切莫干违规违法的事儿。自己心里麻烦,可现在又有多少贪官夜不成寐,现在国家是越来越正规了……

火堆熄灭了,李自强仍蹲在那里不走,直到妻子呼他,走吧。他适才反应过来,停止了纵横捭阖的思绪。

早上临走的时候妻子还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李自强摇摇头,你上班去吧,这又不是光彩事,还要两个人去。就这样,他看着妻子往出走了,临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对妻子补充一句,切莫告诉女儿,不要影响她学习……以后就靠你和她联系了,她要问起我,就搪塞过去,她毕竟还小……还没说完,哽咽了。

乘坐公交车,到了火车站,又乘坐动车抵达省城,按照专案组提供的地址,李自强走进了约他谈话的地点。

一个大院子,一座单独的楼房。李自强跟接待室说明来意,稍等一会儿,他就被叫进约谈房间。

里面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一个戴眼镜的男的看样子是负责人,主动热情地招呼李自强坐在一个椅子上。另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坐在一侧,那个女同志很年轻,是个记录员。

戴眼镜的男同志问,你叫李自强?

李自强谦虚而谨慎地点头,是是,李自强。

戴眼镜的同志显得很随和,咱俩同姓,我也姓李,名字就比你少一个字,我叫李强。

李自强点头,是是,李领导。

戴眼镜的同志微笑下,不要叫领导,就直呼我名字吧,嗯,叫同志也行。我就叫你老李吧,我看你年纪比我大。

是是,李领导,不,李同志。

记录的女同志给李自强倒来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李自强拘谨地,谢谢,谢谢。李强开口道,叫你来主要是想配合我们了解一些情况,愿意配合吗?

李自强说,愿意,愿意。

李强说,知道我们因为啥叫你吧?

这一句反问让李自强一惊,想不到专案组的同志会如此问,完全出乎他与妻子的预演。怎么回答呢,李自强脑子迅速旋转,马上闪出一个念头,既要让他看到自己老实,又要让他相信自己。忙说,知道,我想应该是赵副市长的事吧。

正是,李强说,说说你俩的交往吧。

其实也没有多少交往,只是认识过一下,人家那么大领导,压根儿就没把我当回事,只是他来我们局,出于礼节,或为了展示他的平易敬人形象,与我交谈了几句。平时没有交情,级别相差太大,我算啥。李自强解说时有些语言不畅。

你去过他家吗?

李自强知道这才是对方问话的主题。他点点头,记得去过,去过。当时也是想求人家办事,去过。

你带什么礼物没有?

当时是快过中秋节了,我们想,按照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礼节,总不能空手吧,就带了些月饼,不失礼吧。

就带月饼,是不是还有其它东西?

李自强装着回忆状,肯定还有些其它礼物,但什么我也记不住了,反正就是过节人们习惯买的东西。

李强已经看出李自强的不实,改口道,好,不说这些。用眼盯着他,你带钱没有?

李自强忙说,我没有送钱,我是个挣工资的,没有钱,也不可能给人家送钱。

李强继续问,当时谁和你去了?就是你一人?

还有我爱人。

她送没有?

没有吧,我们家没钱。孩子学习不好,没考上重点高中,把她送到国外,花了我们很多钱,到现在还借着亲戚们的钱,哪有钱去送?

当时是因为什么要找赵副市长?

李自强回答,我想上正科。眼看就四十五了,据说过了四十五就不提拔了,我着急。

李强点点头。

李自强不知是有意要把话题引开,还是说到此事触发伤感,兀自讲起自己的心酸,你们不知道,我一直是一个想踏踏实实工作而得到组织认可的人。我来自农村,从小就这么个认识,可我们那领导,他太自私……

李强忙插话,好了,你别讲了,我们都知道,那过去的事,确实你也不容易,是有些对你不公。我们还是把话转到正题吧,当时你和你爱人看赵副市长,没给他送钱?

是,我没送。

你爱人送了没有,这要有个肯定的回答。

没有。

好,李强说,老李,你再考虑考虑,是不是忘了,还是有意隐瞒。如果是忘了,你再仔细回想回想,要是隐瞒,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现在主动承认还来得及,如果我们能落实下来,我们配合得就很好;如果落实不下来,我还要继续找你爱人了解情况。

李强开导他时,发现李自强的眼神一直在看那个记录的女同志,那女同志用电脑飞快地记录着他们的说话内容。

李强看着他,然后扭头对旁边那个年龄稍大一点的男同志和女记录说一句,你俩先回避一下吧。那俩人起身出去了。

李强对他说道,话语很柔和,就咱俩,咱们单独谈一谈,一定要说真话。我先谈,你随后表态。李强说道,我们了解的情况是这样,当时你和你爱人,时间农历八月十三晚上,那是星期五,带了些月饼等礼品,还有一万块钱的现金,现金装在信封里,去赵副市长家为你的提拔求情,是这样吧?

李自强未置可否,依然沉默。

李强继续,钱是你爱人当时送的,我们猜想,很可能最初的动向也是你爱人提出来的,你没有关系能认识赵副市长,是你爱人拐弯抹角通过几层关系认识的,是这样吧?

李自强依然沉默。

李强继续,现在承认还来得及,还是那句话,如果让我们收集到足够证据,性质可就变了。顿下,我们了解的情况是,那一万块钱没起作用,赵副市长根本没有给你打招呼,单位调整干部方案早在酝酿中,只是不能外传而已,你的中层岗位是依照正常组织程序公平竞争上的……

李自强抬头惊讶地看着李强,似在问,是这样?

李强点点头,是这样。

李自强默然着。

李强看下表,中午十二点了,我们吃饭去,到食堂。

李自强一下爆发出激情,李主任,不,李同志,我承认,你说的是实情,我全部承认……我现在不想吃饭,我不想吃。

哎,到吃饭时就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呀。

中午吃饭地点是专案组自办的食堂。李自强和三个专案组的同志一起用餐。餐是自助餐,简单可口。

李自强始终寡言少语,中午也没有多吃,他心想这下看来是完了,现在已是深秋,恐怕这个年是在这里过了,上法院,不,检察院先提起公诉,进入司法程序,宣判、入狱,出来单位已开除,自己的女儿还在国外,需要钱,又背了一个有犯罪父亲的臭名,一切都完了……他不敢再想,眼泪扑簌簌流下,但大男人家,流泪又有何用,面对吧,好歹正常讲,入狱不会时间太长,唉!小时喜欢文学,看过一首诗,是写大同云岗石窟一尊雕塑的,好像是当年周总理陪外宾去,看到一尊雕塑的手臂那么长,意味深长地说,他的手伸得太长了。后来诗人就此写出一首诗:“你的手为什么伸得那样长,贪婪的眼光盯在何方……”唉!好好配合组织吧,一个人无论如何不敢和组织做对!

接下来很顺利,专案组让李自强写出经过,后让打字员打印出来,李自强签字,摁指纹。之后,李自强坐在那里,等待专案组的发落。李自强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戴头套、上手铐……

一切只能在想象中感受。

谁知,一切事情处理毕,也就临下午下班,李强过来忽然对李自强说,你可以回去了。

呃?李自强抬起头,惊愕地。

李强又重复一遍,回家吧。

李自强问,不处理我了?

李强说,你是有错,但性质不是太严重,我们会研究个处理意见的。但根据你的态度,还是要从轻。你不是爱读书嘛,我们党历来对犯了错误的人坚持的一贯方针是什么?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是,李强说,整风就是要净化党风,以党风带民风……

李自强聆听着,流下感激的泪水。

李自强走出专案组,心中彻底释然。身上轻松了许多,那感觉忽然让他想起三十年前的高考结束,当年也就这样的感觉走出考场的,当年答题是有些小地方存在遗憾,但毕竟用心答出了一份试卷。唉!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场考试呢,毛泽东当年进京,不是说,要进京赶考,不学李自成吗?

落日西临天际,残阳如血。看到西边的晚霞,李自强脑海一阵阵忆起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老牛自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自己刚五十出头,退休年龄也要延迟,再好好工作它十年!

李自强想,应该给自己的妻子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他拨通,喂,你在哪?

妻子清脆的嗓音,你在哪,怎么还能打电话?我上午给你打时,电话是关机。

李自强说,现在可以打了,我自由了,你在哪,我明天就回。

妻子却说,我看见你了,你往前看,就在马路对面。李自强往前眺望,他看见妻子穿着黑色风衣,在路旁站着,晚风拂动着她的长发。

原来,李自强走后,妻子放心不下,也来到省城,整整一天就站在专案组的大门外,等待着他。

晚餐在一家小酒店吃。妻子问,你不喝些酒?李自强爽快地,喝!

自斟自饮,李自强喝多了,嘴里喋喋不休,……风清气正,多好!现在谁还想送礼?谁还敢收礼?早要这样就好了,我的仕途之路也不会耽误,我还用送礼吗,还会犯错误吗?风清气正多好,人和人的关系正常了,上下关系清爽了,工作好就行,不用动歪心思了……一个劲儿说道着。

妻子看着他的醉相,眼前模糊了。人生一世,渐渐会明白很多事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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