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训与反抗
——福柯权力理论视域下的《呼啸山庄》

2017-11-13 17:55
世界文学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埃德加规训呼啸山庄

程 靖

规训与反抗

——福柯权力理论视域下的《呼啸山庄》

程 靖

《呼啸山庄》这部小说中,充满着规训与反抗相角逐的权力关系。贵族阶层作为规训主体,主要通过制度形态、文化形态和物质形态对男主人公希思克利夫和女主人公凯瑟琳·恩肖实施规训,力图使其成为符合社会规范的人。男主人公希思克利夫和女主人公凯瑟琳·恩肖作为反抗主体,两者的抗争结果却迥然不同。贵族制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型阶段,正是个性主义和拜金主义的萌芽阶段,作为个性主义代表的凯瑟琳·恩肖,对贵族阶层规训的反抗以失败告终,而作为拜金主义代表的希思克利夫,尽管成功消解了贵族制社会的规训机制,却众叛亲离。《呼啸山庄》深刻反映出贵族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对人性造成的扭曲,更具悲剧意味。

呼啸山庄 福柯 权力理论

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一些学者已经开始对《呼啸山庄》展开了关注和研究,自1895年起,英国就创办了《勃朗特社会研究》期刊,由国际知名学术出版商Taylor & Francis出版发行,专门针对勃朗特三姐妹的生平以及作品进行学术研究。近年来,外国学者对《呼啸山庄》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①伦理学角度探讨《呼啸山庄》的道德规范;②采用新批评或心理学批评的方法研究《呼啸山庄》的隐喻及象征性;③采用社会历史批评的方法研究《呼啸山庄》的社会性。总体来说,外国学者主要采用传统的文学批评方式对《呼啸山庄》进行解读。

自20世纪70年代至今,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也开始对《呼啸山庄》产生兴趣。从批评方法的角度来说,许多学者采用了以下批评手法对《呼啸山庄》进行分析:①通过原型批评理论来探讨《呼啸山庄》中的无意识体现;②采用结构主义的分析方法来论述《呼啸山庄》的内部结构关系;③选取心理学批评的方法来分析《呼啸山庄》主要人物的心理状态;④采用女性主义批评的方法对《呼啸山庄》中的女性人物进行解读。更多中国学者倾向于从审美角度和叙述学的角度来对《呼啸山庄》进行解读,例如对《呼啸山庄》艺术结构、艺术风格、表现手法、叙述手法等方面进行研究。除此之外,也有许多学者从事比较文学方面的研究,例如将《呼啸山庄》与《简爱》、《红楼梦》、《雷雨》等作品进行比较分析。

尽管越来越多的学者投身于对《呼啸山庄》的研究,然而却鲜少有人结合福柯的权力理论来解读《呼啸山庄》。国外对于福柯理论的应用主要集中在社会学、政治学领域,而国内将福柯理论用于文学作品的分析已经成为一种常规手段,目前已有三位学者采用福柯理论对《呼啸山庄》进行解读。刀喊英在《权力关系的边缘人、角逐者和失落者——希斯克厉夫》中,运用了福柯的权力思想对男主人公希斯克厉夫进行了解读,认为希斯克厉夫最终是权力的失落者;李瑞英在《疯癫与理性——福柯话语解读〈呼啸山庄〉主人公希刺克利夫》中,主要采用福柯的疯癫话语理论对呼啸山庄中的男主人公希刺克利夫的疯癫进行分析;李静在《凯瑟琳的反抗空间和自我言说——〈呼啸山庄〉的福柯式解读》中,则运用福柯的权力理论对女主人公凯瑟琳·恩肖进行解读,认为凯瑟琳在疯癫中实现了自我价值。本文将结合米歇尔·福柯(以下简称“福柯”)的权力理论,分别对《呼啸山庄》中的男主人公希思克利夫和女主人公凯瑟琳·恩肖(以下简称“凯瑟琳”)进行分析解读,进而揭示出呼啸山庄所处社会的权力关系与悲剧元素。

一、《呼啸山庄》中的权力运作机制

福柯的权力理论认为,“权力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种关系,是各种势力关系的复合体,是这些势力关系通过持续不断的相互抗争,改变、增强甚至颠覆它们的过程”。根据福柯的观点,社会关系体现着权力关系,个体既是权力的实施主体,也是权力的实施对象,它渗透于生活的各个方面。现代社会是一个规训社会,规训技术使“权力的效应能够抵达最细小、最偏僻的因素。它确保了权力关系细致入微的散布”。规训性的权力机制,正是通过规范化训练,把人变成权力操纵的对象和工具。《呼啸山庄》发生的故事背景是18—19世纪的英国社会,当时的英国正在逐步从贵族制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型。在《呼啸山庄》中,统治者即为贵族阶层,他们对受规训者所采用的规训手段主要是以下几种:①制度形态;②文化形态;③物质形态。首先,在制度形态上来说,英国的贵族传统起源于5世纪中叶,主要继承方式为世袭制,而世袭制的根本基础则是血统论,即以祖先长辈的血统和身份决定个人的前途和命运。为了保证血统的纯净,贵族家庭往往会选择与其他贵族联姻,具有强烈的排外性,即排斥非贵族阶级的观念。关于贵族阶层财产继承上,则实施“长男继承权”,即家中的不动产由长子继承,以保证家族的延续性。贵族阶层通过世袭和联姻来维持自身的优越性,确保了权力的掌控,而非贵族阶层则沦为受规训的对象,在贵族阶层实施的规训过程中逐渐接受贵族血统优越论的社会规范。其次,贵族制社会在文化形态上所实施的规训手段则是礼仪规训,即通过礼仪规范的约束来确保贵族阶层的纯洁性。18—19世纪的英国贵族有着非常严格的礼仪规范,从男性和女性的穿着、行为以及谈吐上,都有着相应的约束。贵族男性和女性都应该受到良好的教育,从而确保自身的优雅品格和高贵气质。在婚姻选择上,则必须“门当户对”,维护贵族尊严。最后,作为权力的实施者,英国贵族往往会采取物质形态的规训手段,来严格区分贵族与非贵族阶层。例如,通过对肉体上的折磨来惩罚想要逾越自身地位进入贵族阶层的人民。

具体来说,《呼啸山庄》中的权力拥有者是代表贵族阶层的呼啸山庄的原主人恩肖一家(老恩肖,亨德利·恩肖夫妇,凯瑟琳)和画眉山庄的原主人林敦一家(埃德加·林敦,伊莎贝拉·林敦和老林敦夫妇)。正如前文所陈述,在《呼啸山庄》中,贵族阶层也通过制度形态、文化形态和物质形态的规训手段对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进行规训。从制度形态上来说,希思克利夫遭到了贵族阶层的普遍排斥,正是因为其出身不明,是一名大街上捡来的吉普赛弃儿。依据血统,希思克利夫是没有资格在贵族家庭中享受到贵族待遇的,因此小说中的亨德利·恩肖(以下简称“亨德利”)、埃德加·林敦(以下简称“埃德加”)以及老林敦夫妇,都表示了自己对希思克利夫的厌弃,例如“恶魔”、“野孩子”、“小怪物”等对希思克利夫的称呼,从而使希思克利夫感觉到自己并不应该属于贵族阶层,而只是一个下等人的身份。从文化形态上来说,凯瑟琳作为贵族小姐,却在童年时期完全没有贵族小姐的礼仪规范。代表贵族阶层的亨德利夫妇和老林敦夫妇为了使凯瑟琳符合当时贵族阶层的礼仪规范,在凯瑟琳误打误撞进入画眉山庄以后,刻意让她在画眉山庄居住了五周,并借此机会对其进行改造和规训。从物质形态上来说,当希思克利夫被领养到呼啸山庄时,亨德利对其采取了一系列的惩罚手段,例如对其打骂、剥夺其受教育的权力、不让其与贵族交往等等,目的在于使其认识自己并非属于贵族阶层的事实。当伊莎贝拉·林敦(以下简称“伊莎贝拉”)做出贵族不应做出的私奔举动时,埃德加也对其采取了惩罚手段,即断绝兄妹关系,以令伊莎贝拉对希思克利夫死心。

然而,正如福柯所言,“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抵制与反抗存在于权力关系之中,因此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可以通过抵制与反抗来改变彼此之间的权力关系。正因为在福柯认为,在福柯的权力视角中,遵守与反抗是并存作用于权力关系的两种力量,因此权力关系才成为一个冲突的领域。在《呼啸山庄》中,一方面代表统治者的贵族阶层实施着规训权力,另一方面作为被统治者的凯瑟琳与希思克利夫也在遵守与反抗之间摇摆,正是遵守与反抗权力关系之间的冲突,使凯瑟琳与希思克利夫的人物形象更具悲剧性。

二、凯瑟琳:个性主义的反抗

凯瑟琳天性爱自由,从小就喜欢与希思克利夫到郊外打闹,是一个“又野又淘气” 的小姑娘。在她的童年成长历程里,老恩肖并没有对其进行严格的贵族式管教,这也为她和希思克利夫的爱情萌芽奠定了基础,因为在童年凯瑟琳的认识中,是没有贵族与非贵族之分的。她虽来自贵族阶层,却也可以不拘礼仪,与出身不明的希思克利夫在野外乱跑。然而,自从老恩肖去世、亨德利继承呼啸山庄之后,凯瑟琳便开始受到贵族阶层对其实施的各种规训。首先,当凯瑟琳第一次来到画眉山庄时,老林敦夫妇都表示对凯瑟琳作为贵族小姐却不受约束而感到不可思议:林敦先生责怪亨德利 “不关心她太不负责”和“听任她在不受任何约束的不信教生活中长大”(39);林敦太太则无法相信这是老邻居恩肖家的女儿,因为她“跟着个野小子在乡村野地里乱跑”(39)。这里表明,贵族阶层已经开始注意到凯瑟琳作为贵族小姐,却没有遵守贵族礼仪的事实,并开始着手对其实施文化规训,而画眉山庄正是贵族阶层对凯瑟琳实施文化规训的场所:

凯茜在画眉山庄一呆就呆了五个星期,直到圣诞节。这时,她的脚踝已完全痊愈,她的举止也文雅多了。在这段时间里,女主人常常去探望她,而且着手实现她的改造计划。她先试着用漂亮衣服和奉承话来抬高她的自尊心,她很乐意地接受了。(41)

从这段描写中可以看出,凯瑟琳在画眉山庄居住的五周里,已经从从前的“小野人”变成举止“文雅”,而亨德利的夫人也在“着手改造计划”,这种“改造计划”是“使用伎俩,而不是用强制手段”(41)。这段描写中明确指出贵族阶层对凯瑟琳的规训方式,用贵族女性应该具备的穿着礼仪规范来约束凯瑟琳的行为,使其逐步转变成他们眼里合格的贵族千金。

随后,凯瑟琳回到呼啸山庄,贵族阶层继续用话语来对凯瑟琳的言行举止做出评判,以提醒她符合社会规则。亨德利见到凯瑟琳时表示:“我差点认不出你了。你现在看起来像位千金小姐了”(41)。亨德利夫人再见凯瑟琳时,继续补充道:“不过她得记住,别回到这儿又变野了”(41)。在以亨德利以及亨德利夫人为代表的贵族阶层看来,千金小姐是凯瑟琳的社会身份,凯瑟琳的任何举止都绝不能违背这种身份。

此后的凯瑟琳的确已经成为了一个像样的千金小姐,当她看见家里的小狗欢迎她时,“她的眼睛中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可她不敢去摸它们,生怕它们会扑到她身上弄脏她漂亮的衣服”(41)。在贵族礼仪规范的训导下,凯瑟琳已经接受贵族应有的言行举止,并开始有意识地注意避免这些有失身份的细节,尽量保持一位“千金小姐”的尊贵。

与此同时,凯瑟琳与希思克利夫的相处方式也发生了改变:当看到希思克利夫的穿着打扮时,她作出了如下评价:

我并不是有意要笑你呀,我是忍不住才笑起来的……你为什么要生气呢?只不过你看起来有点古怪罢了。只要你把脸洗一洗,把头梳一梳,那样就会很好的。可是瞧你多脏!(42)

凯瑟琳向希思克利夫表达自己并不是故意嘲笑他,表明希思克利夫在凯瑟琳眼里,一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朋友,然而随后她却认为希思克利夫脏,并且“关心地瞧着握在自己手中那黑黑的手指,又看看自己的衣服,生怕自己的衣服会让他的手指弄上什么污迹”(42),此时的凯瑟琳已经像其他贵族阶层的大小姐一样,十分注重自己的优雅穿着礼仪,似乎已经成功被贵族制社会所规训,时刻警醒自己要保持贵族的风范。

尽管表面上看,凯瑟琳已经被规训为一个符合贵族小姐的大家闺秀,然而在呼啸山庄的描写中,有些细节我们可以看出,实际上凯瑟琳的内心对贵族制社会是抱有反抗意识的。例如:

在那个她听到希思克利夫被叫做一个“粗野的小坏蛋”和“比畜生还不如”的地方,她就特别留神,别做出像他那样的举止。可是在自己家里,她就很少愿意去讲究什么礼貌了……她也不想约束自己那放荡不羁的天性……(53)

这里的“外面”和“家里”仿佛就是凯瑟琳的表面与内心的差异:表面上,凯瑟琳时刻注意不要让他人认为自己有失贵族阶层的身份;内心里,凯瑟琳却并不在意贵族规范,而放任自己“放荡不羁的天性”。由于凯瑟琳的童年生活是一个个性化的成长历程,这也就决定了她“放荡不羁的天性”随着她的成长愈发放大,而这种自由不羁与贵族阶层所教导的淑女礼仪是完全相悖的。由于凯瑟琳的本性与贵族规范格格不入,在她受到规训的过程中,她的内心就会产生矛盾和挣扎。在她决定接受埃德加的求婚之后,凯瑟琳与她的女管家内莉有如下一番对话:

我答应他了,内莉,快说,我是不是答应错了……他将来会很有钱,我会成为这一带最了不起的女人,有这样一个丈夫我会感到骄傲……总之,在那灵魂居住的地方。在我的灵魂、在我的心坎中,我确信我是错了。(62—63)

在理性上来说,受到贵族礼仪规训的凯瑟琳明白作为贵族小姐应该选择的夫君应该具备哪些素质,因此,她对内莉表达着她理性上做出的正确选择。然而,她却对内莉说她根据礼仪规范做出的选择确实错的,这表明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并不认同自己在礼仪规范下做出的选择。事实上,凯瑟琳的内心深处,正是在反抗这种贵族礼仪对其产生的规训作用。

虽然凯瑟琳选择嫁给埃德加,她却依然没有放弃对希思克利夫的爱情。她向内莉倾诉,即使她嫁给埃德加,她也要和希思克利夫在一起,并且让埃德加接受希思克利夫。在作为下等人的内莉看来,这种不忠心的婚姻关系是不能被接受的,所以她视凯瑟琳为“不讲道德的坏姑娘”(66)。凯瑟琳之所以会有这样出格的爱情观,与其从小不受约束的性格有关。而她所追求的个性解放,正是对传统贵族规范的巨大挑战。

不幸的是,凯瑟琳的反抗最终是失败的,她以疯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导致凯瑟琳疯癫的导火索,正是埃德加要求凯瑟琳在他和希思克利夫之间选择一人继续生活,而这正是贵族阶层对凯瑟琳出格爱情观的一种规训和压制。凯瑟琳崇尚个性主义,她渴望自由的生活和自由的爱情,但是作为个体的力量是渺小的。凯瑟琳在《呼啸山庄》中是一个异化存在,她生于贵族,言行举止却没有贵族阶层的礼仪风范,这也导致了她受到贵族阶层规训的必然性。正是因为凯瑟琳放荡不羁的天性使其最终无法承受贵族阶层对她的全面规训,她成为了一个精神病患者,而只有在她自己的疯癫世界里,她才能体会到幸福,她“像个小孩玩着解闷似的”(99)产生了幻觉:她回到了童年时代的呼啸山庄,回到了最初与希思克利夫玩耍的时光。而这童年,正是她没有受到贵族阶层任何规训的童年,是她个性能够自由展现的童年。凯瑟琳只能通过疯癫这种方式来保留自己对自由和个性的追求,是贵族制社会制度下的牺牲者,更加体现出人物的悲剧性。

三、希思克利夫:拜金主义的反抗

希思克利夫是一个吉普赛弃儿,从希思克利夫的幼年时期,作为权力拥有者的贵族阶层就对希思克利夫逐步采取规训手段,使其行为符合社会规范。对于贵族阶层来说,希思克利夫贫寒的出身决定了他下等人的地位,因此他的言行举止绝对不能逾越贵族阶层。为了达到这样的规训目标,贵族阶层的代表人物亨德利首先对希思克利夫实行了排斥和惩罚手段,例如严禁希思克利夫上床和贵族孩子一起睡觉,对希思克利夫打骂,让他与仆人为伍,不允许他继续接受教育,从而使希思克利夫从内心接受自己低人一等的社会事实。尽管,在此过程中,希思克利夫并没有反抗亨德利,但他也没有接受贵族阶层对其进行的规训,他依然我行我素,和他本不应该交往的贵族小姐凯瑟琳保持着密切关系。

希思克利夫接受规训的开端,始于初次前往画眉山庄的那日。在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无意闯入画眉山庄时,老林敦夫妇根据当时的社会规范对希思克利夫做出了评判:“林敦太太对希思克利夫的描述是‘他就是我们故世的老邻居从利物浦带回来的怪物……不管怎么说,是一个坏孩子’”(40);林敦先生则将其称为“小怪物——一个小东印度水手,或者是哪个美国人或西班牙人的弃儿”(40)。在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的贵族阶层眼里,希思克利夫就是一个出身不明,身份卑微的野小子,不配成为贵族阶层的成员,是一个混迹于贵族阶层的“下等人”。由于老林敦夫妇对待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闯入画眉山庄的态度截然不同,希思克利夫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贵族阶层的差距,这也为他开始顺从贵族阶层的文化规训做下了铺垫。

后来,当希思克利夫听到凯瑟琳从画眉山庄回来的消息,他做出如下的反应:

他看到进屋来的是这么个漂亮文雅的小姐,而不是像他期望的那样,是个跟他一样蓬头垢面的姑娘,他只好躲到高背椅子后面去了。(42)

希思克利夫认为只有和他一样蓬首垢面的人,才能与他配对。在这里,希思克利夫也在无意识中对人们进行了分类:一类是和他一样蓬首垢面的人,另一类是穿着精致打扮体面的人。而在当时的英国社会,穿着能如他一样蓬首垢面的人,多数是来自下层阶级的下等人;而穿着精致打扮体面的则多为贵族阶级。由此可以看出,自从凯瑟琳留在画眉山庄,而希思克利夫被赶回来的那一刻起,希思克利夫的思想观念产生了变化,而这正是希思克利夫接受贵族阶层对其进行文化规训后产生的作用。

凯瑟琳再见希思克利夫时,她首先飞奔向希思克利夫,并朝他吻了几下以表达她的喜悦,然后她开始关心起希思克利夫的穿着面貌,然而希思克利夫并没有急于回答她的问题,而在内莉看来,希思克利夫是因为“羞惭和自尊心”(40)致使他纹丝不动。这里谈到了“羞惭”,而希思克利夫之所以“羞惭”,在内莉看来,是因为凯瑟琳这样的“上等人”与希思克利夫这样的“下等人”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希思克利夫与凯瑟琳的交往就是“高攀”。希思克利夫此时的确产生羞愧之感,“我不能让人笑话”(42)也体现出他对自己身份的不满,间接承认了自己较凯瑟琳相比低人一等。当希思克利夫观察到凯瑟琳看到他时的一些细节反应,他甚至心里非常恼怒。事实上,凯瑟琳对希思克利夫的穿着评价也抱有一种审视态度。凯瑟琳将希思克利夫视为玩伴,因此希思克利夫应该穿着打扮应该符合贵族阶层的审美标准。然而,当凯瑟琳已经被成功驯化为一个端庄得体的贵族小姐时,她便不自觉地代表贵族阶层对希思克利夫进行文化规训,即穿着规范的教导。由于凯瑟琳对希思克利夫具有特殊性,他因此特别在意凯瑟琳对于自己的态度。所以,当他听到凯瑟琳对自己的评价时,希思克利夫的内心开始发生了改变: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和凯瑟琳不属于一个阶层。除此之外,贵族阶层还继续采用排斥的规训手段来对付希思克利夫:

他们已邀请他们兄妹俩明天来呼啸山庄。林敦家接受了这个邀请,只是有一个条件:林敦太太要求,小心别让她的宝贝儿女跟那个“好骂人的淘气男孩”在一起。(43)

作为贵族阶层的林敦一家,来到呼啸山庄做客,拒绝让埃德加和伊莎贝拉与希思克利夫来往,正是对他身份地位的一种排斥。在他们眼里,希思克利夫是不配与贵族阶层有任何来往的,否则就是有失贵族阶层的尊贵身份。此时的希思克利夫,已经成为了对自己身份地位产生困惑的社会边缘人。

随后的几天里,希思克利夫都对凯瑟琳一家人避而不见,最终希思克利夫“鼓起勇气”向内莉“大声说”从此以后他要“学好了”(44)。希思克利夫向内莉表示了自己对埃德加的羡慕:“我多么希望我也有淡淡的头发,白白的皮肤,有他那样的穿着和举止,而且也有机会变得和他将来那样有钱。”(45)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希思克利夫所谓的“学好了”,就是指成为一位像埃德加那样的上层人士。而这种观念,正体现出希思克利夫已经开始接受18、19世纪贵族制社会的主流观念:只有成为举止优雅的贵族阶层,拥有足够的财富,才能与自己所爱慕的贵族小姐门当户对。凯瑟琳对希思克利夫意义非凡,因此凯瑟琳对希思克利夫的评价,无形之中成为了对希思克利夫进行文化规训的工具。

希思克利夫愿意接受贵族礼仪规范的规训正是因为他渴望得到凯瑟琳的爱,并非是从内心彻底接受贵族阶层对其进行的规训,所以随着凯瑟琳做出嫁给埃德加的决定后,希思克利夫停止了他对于贵族规范的认可。然而,在这种规训过程中,他意识到这种规训机制的作用,明白只有自己成为规训者,才能改变自己和他人的命运。他恼羞成怒,对贵族阶层充满愤恨,对当时的贵族规范严重不满,并离家出走。待他再次回归时,已经腰缠万贯。他为了达到报复目的,为了折磨贵族阶层,开始利用贵族制社会的规训机制,对贵族阶层逐步实施报复计划。首先,他从亨德利手中获得了呼啸山庄的掌控权,成为了呼啸山庄内的权力所有者。作为权力所有者,希思克利夫对呼啸山庄内部的人采用规训手段以达到个人的报复目的:他剥夺亨德利之子哈里顿·恩肖的受教育权,教其打骂,使其完全没有一点贵族后代的精神风貌;他对妻子伊莎贝拉恶语相向,对其实施精神摧残,称呼其为“贱东西”(124)。在希思克利夫所有的呼啸山庄内,所有曾经的贵族阶层,都已沦为希思克利夫的“阶下囚”,成为了呼啸山庄里最为卑微的下等人身份。其次,希思克利夫利用贵族制社会制度规范中的继承权,娶埃德加的妹妹为妻,并依靠他与伊莎贝拉的儿子进而夺取画眉山庄的所有权。为了得到画眉山庄的所有权,希思克利夫撮合自己的儿子和埃德加的女儿,让埃德加亲眼看到自己的财产落入他曾经视为“下等人”的希思克利夫手中。至此,希思克利夫非常彻底地利用了贵族制社会中的权力关系,实现了个人的报复欲望。

尽管表面上看,希思克利夫成功地利用了贵族制社会的权力机制登上了权力顶峰,然而这种对于贵族制权力关系的利用,实际上更是一种对于贵族制权力关系的消解。希思克利夫是一个拜金主义者,他认为金钱能够主宰一切,而这种观念正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标志。18—19世纪的英国正是贵族制社会逐渐衰落,资本主义社会蓬勃发展的阶段,而希思克利夫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衣锦还乡之时成为了一名资本家,利用金钱和权力达到自己的个人目的。而贵族制社会所强调的是,在掌握权力的同时需要传承贵族精神和礼仪规范。由于贵族制社会强调的是精神追求,而资本主义社会强调的是利益追求,这两种追求从根本上来看是完全相悖的,因此希思克利夫掌权之后的报复行动,不仅是对贵族制社会强调的贵族精神和礼仪规范的践踏,而且更是对贵族制权力机制的消解,取而代之的则是金钱至上的资本主义观念和权力机制。由此可见,希思克利夫也是反抗贵族制社会的代表人物。

结 语

代表个性主义的凯瑟琳和代表拜金主义的希思克利夫都是贵族制社会的反抗者。然而,他们的最终结局确截然不同。个性主义与拜金主义都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然而,在当时拜金主义却比个性主义更具备生存的土壤。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标志就是对利益与金钱的追逐,因此没有物质基础的个性主义难以发展起来,而拜金主义者则可以利用金钱来获得权力,使个体利益最大化从而实现个人私欲。这也就是为何凯瑟琳最终反抗失败,而希思克利夫反抗成功的社会原因。

然而,尽管希思克利夫表面上对贵族制社会的反抗取得了成功,但是希思克利夫的结局依然悲惨。他孤苦地死去,身边没有任何同情喜爱他的人。希思克利夫在对贵族主义体制的报复中逐渐成为拜金主义者,对金钱有着无限欲望,甚至利用金钱不择手段地达到自己的目的。希思克利夫从童年善良的形象逐步转变为邪恶的魔鬼,体现出贵族主义和资本主义对其人性的双重压抑和扭曲,最终导致他的悲惨结局。

埃德加和凯瑟琳的婚姻更是贵族主义制度下的牺牲品。作者对凯瑟琳的刻画,仿佛体现出她自身的反叛精神与个性主义追求。在作者生活的年代,女性是无法公开发表文章的,只能采用男性笔名才能进行写作。凯瑟琳对贵族主义制度的反叛,正如艾米丽·勃朗特心中对当时社会制度的抗拒一样,然而个人的力量始终是弱小的,凯瑟琳最终的失败体现出作者对现实社会的无奈。

《呼啸山庄》是贵族制度的一首挽歌,也体现出贵族制社会的内在悖论:以精神追求为核心的贵族社会,最终却培养出如希思克利夫般以实现个人利益为核心目标的资本家,使《呼啸山庄》更具讽刺意味。

注释【Notes】

①[英]艾米丽·勃朗特:《呼啸山庄》,宋兆霖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版,第40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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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cault Live: Interviews 1966-84

. Sylvere Lotringer. New York: Semiotext(e), 1996, p.42.

[23]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42页。

[24] 闫照祥:《英国贵族史》,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页。

[25] 闫照祥:《英国贵族史》,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82页。

[26] 闫照祥:《英国贵族史》,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86页。

[27] [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余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第71页。

Title: Discipline and De fi ance — The Analysis of Wuthering Heights Based on Foucault's Power Theory

Author: Cheng Jing is from th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bei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There exists complicated power relations composed of discipline and defiance in

Wuthering Heights

. The aristocracy has taken approaches to decipline Heathcliff and Katherine Earnshaw from system form, cultural form and physical form, trying to make them meet the social norm. While Heathcliff and Katherine Earnshaw keep resisting the disciplinary society, they have quite different endings. Katherine Earnshaw who represents individualism fails to resist the aristocracy's discipline, but Heathcliff who represents money worship successfully deconstructs the disciplinary structure of aristocracy although he gets utterly deserted in the end. "Wuthering Heights" deeply re fl ects how power relations between aristocratism and capitalism distort the human nature with its profound tragical signi fi cance.

Wuthering Heights

Michel Foucault power theory

程靖,湖北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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