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 萍

邵凌

人要是倒了霉，喝口凉水也会磕掉大门牙。这不，翠萍那破单位由于硬件和软件都跟不上套，走上市场后，经不起改革开放的浪潮冲击，像一条千疮百孔的破船，没多久便轰的一声沉入海底。

翠萍失业没多久，老公单位又不景气了，常常处于那种有活就做，没活就在家休息的状态。每个月将近有一半时间待在家里，工资拿上海最低的保底工资，一千多元。家里这点收入，在消费成本全国最高的上海大都市来讲，根本就无法正常生活，更别说养家糊口了。

为了生存，翠萍老公就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专门帮社区居民修小百货。由于翠萍老公最讲信誉，肯吃苦，手脚也灵巧勤快，客户到他这儿来修东西，只要答应了人家什么时候来拿，翠平老公哪怕不吃不喝，也要把人家的东西修好。方便居民来了马上就好取走，从不拖拉。

眼看着生意一天天好起来，小日子也开始恢复了正常，可那天翠萍忽然接到大哥的电话。大哥在电话里哽咽着对翠萍说，他这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好，已经在瑞金医院住院一个多月了。你大嫂也忽然人间蒸发。哥想托你个事，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你一定要帮我把囡囡照顾好。

哥，你到底怎么啦，你不要这样，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你别着急，我马上就过来。翠萍不明白，大哥怎么会忽然说出这种生死离别的话来。翠萍放下电话，急匆匆地和老公交代了几句，心急火燎地朝医院跑。来到医院住院部，只见躺在病床上的大哥和以前判若两人。看到哥哥病成这样，翠萍犹如万箭穿心。女人心软，翠萍鼻子一酸，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翠萍很着急，她不知道哥哥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她假装帮大哥掖被子，趁大哥不注意时，悄悄地扫了一眼床头的病号牌。就这么一扫，翠萍顿时感觉自己就像是三九天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上下瓦凉瓦凉的，原来大哥患了癌症，而且还是癌中之王，骨癌晚期，没得治。

翠萍比大哥小五岁，两人感情很好！大哥也非常喜欢这个妹妹。小时候，父母都是在职职工。有时父母上班后，哥哥便会像模像样的送妹妹去幼儿园。平时妹妹也是大哥照顾的多。只是最近翠萍家里出现了一些状况，整天忙于打理生意忘了和大哥联系。这才多少日子呀，大哥竟然病得骨瘦如柴。

其实，翠萍大哥年轻时长得人高马大，阳光健康，还是个海军呢。逢年过节回家探亲，大哥穿着海军服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绝对是个大帅哥。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结婚多年了大哥和大嫂就是光打雷不下雨。翠萍大哥特别喜欢小孩，每每看见小区里有人推着婴儿车，他总要过去逗逗人家小孩。见夫妻俩也努力不出个结果来，翠萍哥干脆去民政局领养了一个女婴。没想到孩子领来才六年，大哥就患上了绝症，老婆也人间蒸发了。

翠萍哀叹道，天哪！这都什么事呀。翠萍觉得大哥的运气也实在是霉到家了......

民间有种说法，说老年人患癌症，病情拖拖拉拉一时半会绝对死不了。但是，年轻人或者说中年人患癌症大多病情来势凶猛，说走就走。翠萍觉得这话一点都不错。她哥哥自从在医院检查出患有骨癌，才三个月就去世了。记得大哥弥留之际，把养女的手放在他妹妹的手心上握着，嘴巴叽里咕噜的似乎有话要对翠萍讲，但是由于身体实在太虚弱，他只能努力睁大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看着妹妹，又看看养女。眼泪不停地从翠萍大哥的眼里洒落下来。

翠萍马上明白了大哥的意思，她知道大哥舍不得养女。翠萍拉着大哥的手对他说，哥，你放心，囡囡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娘娘，她就是我的亲侄女，我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将囡囡抚养成人！翠萍哥哥听完妹妹这句暖心窝的话，那握着妹妹和养女的手轻轻地垂落了下去。囡囡拉着爸爸的手，凄惨地叫着，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呀，我不让你走，你不要扔下囡囡。

大哥走时年仅38岁。大哥的死，是翠萍心里永远都无法抹去的痛！

大殓结束后，翠萍和老公来到大哥家收拾东西，读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大概累了，躺在大伯的床上睡着了。翠萍在衣柜里翻出一件哥哥的棉袄给儿子盖上。她猛然间，看到衣柜里大嫂的东西全部都被她拿走了。翠萍觉得大嫂这样的女人实在太可恶！但是她相信，可恶的人，不会有好下场。这时，翠萍不经意地一转身，看到囡囡流着眼泪，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着爸爸的遗像。

擦完遗像，囡囡静静地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爸爸，好像有许多话儿要对爸爸讲。此情此景，苍天也被感动得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囡囡吓得躲进娘娘的怀里，翠萍紧紧地搂着囡囡说，囡囡不怕，你爸爸这么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去世了，这是老天爷在为他难过呢。

囡囡似懂非懂地看着娘娘。不过有一点，囡囡非常清楚，她坚信爸爸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定也是个好爸爸。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缓缓而行，那如泣如诉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人间的不幸。翠萍心疼地抚摸着囡囡的肩膀，囡囡扑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看着娘娘！

其实，小姑娘也累了，但她怕一觉醒来再也见不到娘娘，只能撑着！

一切料理完毕，翠萍把这个苦命的小侄女接回了家。路上，小侄女的手紧紧地拽着翠萍的手，翠萍轻轻地拍拍她的头说，囡囡不怕，以后有小哥哥陪你玩。翠萍的儿子睡了一觉来了精神，他拉着妹妹的手，给妹妹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可此时的囡囡，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可爱！任凭小哥哥怎样施展出十八般武艺，囡囡就是打不起精神。

翠萍小区里的一些长舌妇，看到翠萍带来的囡囡长的眉眼清秀，煞是可爱。便在翠萍背后说三道四，她们说翠萍家里穷，以后小姑娘长大了，就可以给她做儿媳妇了。更有一些无聊的女人说，要不了多久，翠萍就会把这个可怜的小姑娘送人，把房子占为己有。翠萍听了心里非常难过，但是她也不跟人家吵，不跟人家闹，翠萍只是在想，假如自己真是那些长舌妇讲的那样，那她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翠萍和哥哥有过的承诺，她必定会去履行。但是，夫妻两人都是下岗工人，读小学的儿子也要他们来抚养，这点收入实在够呛！好在大哥有一间二十多平米的老公房。翠萍大哥的这套房子是在小区一号楼的第一间，这种房形对于那些想在社区做点小生意，又不想把自己弄得太辛苦的人，还是蛮实惠的，用现在的话来讲势头好，生意好做。再说，旁边还有24小时值班的保安岗亭，很安全。翠萍叫老公写了十几张租房广告，在小区附近广告栏里张贴。

没过多久，就有人来和翠萍联系了，最后翠萍把大哥的房子以800元（90年代）的价格，租给了一位想在社区开理发店的江西老表。翠萍和老公说，这笔特殊的房屋租金，属于大哥留给侄女的教育基金，不得随便用于生活开销。老公说，是的，即便条件再艰难也不能动用囡囡的房租。

翠萍夫妇不但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即便后来生活很艰难，他们也没有动用那笔房屋租金。

翠萍夫妇俩都是初中毕业生，尽管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她们淳朴善良。夫妇俩在教育囡囡的方法上给人看起来有点土。该是囡囡做的事情她们从不插手，翠萍还经常会带着囡囡一起去菜场买菜。但是，翠萍从不赶早市，一般都等到菜场快要落市时才去买。有时，囡囡会问娘娘为什么这么晚去买菜。翠萍会对囡囡说，这个时间段菜场快要落市了。一些商贩卖不掉的蔬菜由于没人来买，他们会卖得很便宜，甚至会扔掉。

翠萍是个有心人，她经常会应势利导的教囡囡捡蔬菜贩子扔掉的，收拾干净同样可以吃的蔬菜。囡囡八岁时，就已经像个小大人似的帮翠萍到菜场去买菜了。小小年纪就已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囡囡还跟娘娘学到了不少关于蔬菜好坏的知识。遇到小贩扔掉的蔬菜，囡囡也会像娘娘一样坦然自若的捡起来，剥去外面较老的菜皮，带回家食用。

九十年代，全国人民的生活水平都已普遍提高。但是，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仍有不少失业下岗的家庭生活非常困难。翠萍一家就属于此类家庭，她们不得不事事能节俭则节俭，翠萍老公对翠萍教囡囡捡蔬菜的事情一直有看法，他等囡囡上学后，越想越气就和翠萍争吵了起来。翠萍老公的意思是，孩子这么小你就教她捡菜皮，丢不丢人呀，现在又不是旧社会。

翠萍却对老公振振有词地说，孩子这么小就知道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就养成了勤俭节约的好习惯，这是应该值得鼓励的呀，怎么可以说是丢人呢？再说，囡囡捡回来的蔬菜确实不错嘛，你看剥去外面的老叶子，跟新鲜蔬菜有什么区别？囡囡有这样的品行很难得，她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哥绝对不希望我培养出来的孩子，是个娇生惯养的绣花枕头。

翠萍老公觉得自己的老婆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从感情上来讲，他是不接受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在菜场捡蔬菜的。

翠萍和老公对囡囡的教育方法和其他家长不同，为了让囡囡从小养成独立自主的能力，他们夫妻俩从不去接送囡囡上学或放学。不过，有一次囡囡忘了带雨伞，翠萍想到孩子还小，淋到雨生病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翠萍放下家务活急匆匆的拿着雨伞去接囡囡。然而，走到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店铺时，翠萍透过店铺的玻璃墙，看见囡囡正趴在柜台上认真地做作业。

囡囡看到翠萍的到来，马上从凳子上下来对翠萍说，娘娘，下这么大雨你不用来接我的，我会找地方躲雨的，老师说了，淋雨会生病的。翠萍一把把囡囡搂在怀里说，囡囡真聪敏。以后下大雨，就在附近店铺里躲一会，等雨停了再走。不过，你不可以在人家柜台上做作业哦，这样会影响人家做生意的。

店铺里的老板娘对翠萍说，你这小侄女真懂事。刚才她放学走到这儿时，正好下大雨。小姑娘很有礼貌地问我，阿姨，可以在这儿避雨吗？我见小姑娘这么可爱，就对她说，当然可以啦。

小姑娘见雨下个不停，就在一个破箱子上做起了作业。我喜欢这种懂事又有礼貌的孩子，给她吃东西，她也不吃。我就说破箱子上面做作业摇摇晃晃的，到柜台上来做吧，小姑娘就是不肯，说是会影响我做生意的。后来，还是我硬叫她到柜台上做作业的。你哥哥真福气，养了个这么懂事的姑娘。

翠萍一听老板娘提起大哥，眼圈刷的一下红了。翠萍对老板娘说，我哥命不好，孩子六岁那年就患癌症去世了，老婆也人间蒸发，至今都不知去哪儿了。老板娘听了囡囡的遭遇，止不住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同时，老板娘也为囡囡有这么一位好心肠的娘娘而感动！善良的老板娘转身用马甲袋装了一些八宝粥面包等食物，要翠萍无论如何带回去给囡囡当早餐。

翠萍没有辜负大哥，她含辛茹苦地抚养着囡囡，小姑娘在学校里十分优秀，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囡囡读小学时的作业，几乎都是在学校完成的，睡觉之前再复习一个小时，从不开夜车。囡囡很喜欢娘娘，看到娘娘累了，就会主动的用她那柔软的小手，帮娘娘捶捶背揉揉肩。有时还会帮娘娘做家务，囡囡的家务活都是娘娘从小教会的。

囡囡初中毕业时，我把翠萍的故事讲给我的一位在区政府工作的朋友听，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说他是区政府的工作人员，听我朋友王平复述了翠萍的故事后非常感动，叫我无论如何要带他去见见翠萍。后来，这位区政府的领导，主动和翠萍家结对子。囡囡在这位领导的资助和关心下进步很快，社会上和学校里有什么公益活动，囡囡都会积极报名参加，人们经常能在一些大型公益活动中看到囡囡以志愿者的身份，穿梭在人群中忙乎。囡囡对自己要求很严，读大学两年级时就入了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大学生。

囡囡大学毕业走上社会后，在与她结对子的领导家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位领导说她娘娘不容易，很伟大！要囡囡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娘娘的恩情！小姑娘含着眼泪点点头。囡囡非常感谢娘娘，她虽然和翠萍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但是翠萍身上那种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好习惯，全都遗传给了囡囡。

工作后，囡囡用自己生平中的第一笔工资，给从来都舍不得添一件好衣服穿的娘娘，买了一件五百多元的羽绒服。翠萍穿着这件又轻又暖和的羽绒服时，高兴地合不拢嘴！但是，当翠萍得知这件羽绒服要五百多元时，心疼得马上叫囡囡把羽绒服给退了。

囡囡搂着娘娘的脖子说，娘娘，你今后再也不用为钱操心了，囡囡长大了，有工作了，你为了抚养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囡囡心里很清楚，我给你买件衣服孝敬你，不是应该的吗。囡囡叫娘娘放心，囡囡说，她会努力工作回报社会的，也不会再让娘娘吃苦受累了。

囡囡平时工作十分繁忙，但是每每休息时，她从不会像现在的一些小青年那样上网玩游戏玩到昏天黑地，早上又起不来。囡囡每天下班回家，吃过晚饭做完家务，顶多上网玩一个小时，9点半无论如何就要上床睡觉了。第二天，囡囡会早早起床帮娘娘打理生意。娘娘看到长得如花似玉囡囡身上没有一点娇气，干起活来非常的利索，而且自理能力也很强，心里十分欣慰！

翠萍知道哥哥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