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珍

2017-11-14 00:40李玉玲
娘子关 2017年2期

●李玉玲

安玉珍

●李玉玲

那稳坐在正房太师椅上,端着带盏带盖茶碗喝水的就是安玉珍老太太。

她的长相真有点像宋庆龄夫人,白皙微胖的脸庞,慈眉善眼,头发用黑丝发网收拢扎在脑后,一个整洁漂亮的朵髻。冬季,她一般穿黑色棉袄棉裤,黑色绑带紧俏地绑着裤脚,一双小脚,比较玲珑,穿着洁白袜子和黑色棉鞋。出门时会在头上蒙上真丝黑色手帕,手帕两边从双耳后绺下,露出很显福气的耳朵。夏季常穿乳白色纺绸大襟上衣,黑色绸裤,不绑腿,有时穿黑色尖脚软皮鞋。

她身边八仙桌上摆着大茶盘,里面放着绘着“八仙过海”图案的瓷壶和成套的细瓷茶碗。身后黑紫红漆搁几上面中间摆着大座钟,两边分别陈设着青花瓷大花瓶,绘着“西厢记”的帽筒里插着羽毛扇、鸡毛掸、大孔雀毛。正房里左边立放着“神主龛”,镂空图案,精致无比。里边供着她婆家周氏的列祖列宗,龛桌前的地上铺着红色跪垫。右边立放着“佛龛”,供奉的图像是“松鹤延年”,龛桌上木雕有葡萄、石榴、蝙蝠等等吉祥物。东西山墙旁,各置竖柜一架,黄铜锁与四件合扇熠熠发光,柜子顶上,放着檀木箱和帽盒。房间西面靠窗是有雕花暖阁的土炕。炕上的绣花枕头,大概是五十年代嘉河测道人家中难以看到的。炕外的靠西墙处,放一大方凳子,上面有蓝色垫子,晚上放暖水瓶和茶碗。房间的门有两层,外面是镶玻璃的风门,里面是旧式双扇门。晚上两门全关,白天只留风门,有新式拉手旋转锁。炕上窗户有玻璃天窗,每年过春节前总要擦干净,可总是重新糊住,问其缘由,说是多年前半夜起来解手,看到西房房顶上蹲着一个人,从此就糊上了。猛一看,三间大瓦房的家具有点多,其实,是把东西房的家什集中到这里,把东西房租出去了。

安老太出生于平定城里学门街安姓大户,人们熟知的平定城里最早的安家澡堂就是她家的。她家境富裕,衣食无忧。出嫁时,陪嫁物品有十八个包袱和两个檀木箱,金银首饰、丝绸衣料,应有尽有。平定城的时令传统菜肴,干鲜果品,如数吃过。各色各式,绫罗绸缎衣服也都穿过。她那箱子里,一直保存着晚清时的绣花旗袍木头底鞋。她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举手投足,待人接物,礼数周全。女人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就是针线活,她剜花绞样,织布绣花,样样精通。她做的针线活,在嘉河人家中能数第二。(因为笔者的奶奶是平定“老白宅”的闺女,针线活,特别是绣花、做帽、做嫁衣童鞋,可谓是全城第一。我家大姐生第一个儿子做满月时,她就给做了十二顶帽子,图案有老虎、兔子等,独占了满月礼品的鳌头,令人叫绝。)她做的家常饭比如烙饼烧得毛突突酥咂咂;小开条粗细一致,精韧适度,一根不断;豆叶菜拌豆腐,特有风味;就是糊个“撒”,也比别人家的香甜。在别人家都不知道吃鱼的年代,逢年过节她家总有鱼吃。但是,她不会炒“过油肉”,每逢过年,总要请北城壕厨师王二八来下锅定碗。

她爱好看戏。有一次正要出门去看白天场戏,时间已近中午,忽有一位亲戚来访,她立马挽起袖子洗了手,赶快搅面烧烙饼。一不小心,切破了手,鲜血直流。她跑回正房,揪了一块棉花在灶火上撩了一下,棉花遇火点着了,她边吹火,边把棉花掩在左手上止血,接着做饭。她让亲戚吃饭,自己用毛巾包住手,踮着小脚飞也似的去看戏了。平时,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边做边给家人和邻居讲《隋唐演义》,什么“樊梨花征西”,“薛刚反唐”,或者讲《水浒》,什么“解珍解宝猎虎记”,“武松血溅鸳鸯楼”,或者讲民间故事,什么“小姑贤”,什么“小姑不贤”等等。她的故事多多,一个新中国成立后扫盲班的妇女,竟能生动流利地成章成本讲来,实在令人叫好。原来是安老太太的儿子周连,酷爱文学,小时候在家里看书时,常读给母亲听。安老太爱听且记性好,就记牢了。她讲的时候,绘声绘色,还加自己的点评。所以院邻们常拿上手头活计,搬上小板凳,聚到一起,听她讲故事。

她自尊心极强。周家大院离“光明照相馆”不足五十米,可她却没有一张照片。她说,我才不照那相呢。照片挂在墙上,让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尤其是小孩嚎的时候,大人抱着小孩,指着照片的人逗孩子,看,那孩孩是谁,跟俺孩说话呢,你要再嚎把你贴到墙上去。她很少说别人闲话,亲戚朋友乡邻都能和睦相处。她常说:翻闲话,惹不是。吃着自己的饭,操年(方言,别人)别人的心,不嫌累。

她很聪明,在化学纤维袜子没进入平定以前,人们都穿棉线袜子,真是不经穿。有人一星期就露出脚指头了。家家户户的女人几乎天天补袜子。补大人的袜子,有袜板,可补小孩子的没袜板,她就用硬纸褙褙做成大大小小不等的袜板,送给邻居用。在那一年每人发二尺布证的年代,她教小姑娘怎样做两面穿的衣服,平时穿粗布或带补丁的这面,过年翻过来穿那面。曾经有人想显精露乖争功劳,不问青红皂白,闯进人家,看见东西就拿走炼钢铁。安老太为保住自家的火炉,乘人在别家抬火炉之际,当机立断,拆开零件,将火炉推进煤堆,向邻居借了两担煤埋住了火炉。

她还说,日本人侵占了平定,专找漂亮女人欺负。她把锅底黑抹在脸上,穿上破旧衣服,装作丑妇混出城去。城外早有亲戚雇上毛驴等着她。后来又化装回到城里,每天不敢出门。院子大门白天不敢关住,越关,日本人就用枪把砸门,越来骚扰。有一天,她在正房,从风门玻璃看见一个日本鬼子进院来了,她急忙藏在插关门后,屏住气。她知道单个日本鬼子进院来不敢去角落,也不敢看门后,怕八路军的地雷。果然日本鬼子进了正房看了看无人,也就走了。

她常说,活人还让尿憋死,走路寻路,不当活死人。

她精明强干,但命运多舛。安家全家信耶稣教,领着七岁小弟到姑姑寺美国人设的教会去做礼拜。善良的家人虔诚地诵着《圣经》,小弟蹓出来玩耍。谁知当做完祈祷出来时,小弟躺在院中已奄奄一息。美国人振振有词说:坏孩子,偷看女人洗澡。

1937年她不到三十岁,丈夫周恒义被逼给日本人做事,听说是当时平定城维持会成员,有人在日本人面前诬陷他,日本人嫌他办事不忠心。有一天,他一进上城县政府的大门(今平师附小),早有准备的日本人就说:“你良心大大的坏了!”一刺刀将他捅死在地,还踢了几脚。安老太含着无比的悲恨坚强地将儿子养育成人。儿子很优秀,成为解放军随军记者,不料,在解放石家庄战役后,中冷枪光荣牺牲。真是阶级仇民族恨,聚在她身上。城里街多次召开控诉大会,请她上台控诉,但她既不出席,也不表态,冷静得出奇。

她成了光荣烈属。她真的很光荣,也很刚烈。她典当了许多陪嫁珍品,为抗美援朝捐款捐物,亲朋好友困难,她慷慨周济。她婉言谢绝了政府救济,自力更生地活着。她有好几亩土地,在东关龙王亩一直托亲戚耕种着,种玉米、谷子、小麦还有棉花。在那轰轰烈烈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很多人多次给她做工作,劝她入社,她是最后加入的,她说:共产党真好,一直等我想通了。她家在阳泉下站有房产,好像十几间吧,开设着“新华客栈”,每月都有房租入账。1956年以后,她也没房了,也没地了,但她有坚强的意志,坚韧的精神,灵巧的双手。她夜以继日地给人织毛衣,一件5元钱。一个月能挣20多元钱。她用铅笔画图案,想方设法改进编织技艺,增加花样品种。找她织毛衣的人排着队编着号。长期织毛衣,使她肩周发炎,胳膊伸不起,梳头很费力。但她不屈不挠,坚持织下去。县里成立了“军烈属养老院”,请她去享福,但她仍然谢绝,守着她唯一的孙子。她曾说过,养老院中有她不爱见的人,这或许也是个原因。

她家遗传的心脏病,夺走了她传奇的生命,人生60余年,她骑过马,坐过轿,吃过香,喝过辣,穿过绸,甩过缎,享过大福啊。可美国人,日本人、中国人中的个别人,给她制造了天大的灾难,让她一次次地悲痛欲绝,她的心,死过几回,又跳了回来。这得要多坚强的生命力,才经得住折腾啊。

她是嘉河人中一个普通而非凡的女人。很少听她说过后悔之事,埋怨之话。她生得高贵,但生活不让她高贵。她如一棵青松,狂风暴雨、严寒酷暑,也摧残不了她的傲然挺立。在她自己可控的世界里,她塑造了自己难能的高贵。也许是她的高贵陪衬了她的坚强,也许是她的坚强映衬了她的高贵。她对人生苦乐的淡定,确实来自她高贵的灵魂。淡看人间事,自尊天地间。我现在才读懂她,在这里为这位可歌可泣的嘉河老太太写上几笔,以表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