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净

2017-11-14 02:22苏二花
都市 2017年11期
关键词:王伟

苏二花

疤痕净

苏二花

1

冬日午后的阳光穿透窗户,把一方光束打在桌上的纸条上。那纸条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光外,看上去安静又温暖。纸条是王伟留下的,上写:燎哥,周五下午五点半记得到学校门口接我。王燎看到这个纸条的时候,笑了笑,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张纸条是王伟留给他的绝笔。

王伟上初中后就住在学校,每周日晚上五点去学校,然后下周五的五点半再接回家。可是上个月,在送快递的路上,王燎开的三轮摩托车与一辆大货车迎面相撞。身手敏捷的王燎在两车相撞的瞬间跳了车。虽然保住了性命,可他的脚跟骨折了。骨折就骨折吧,还是双脚脚跟都骨折。简直叫人想不开。

明知道王燎才做了手术不能去接,还是要留这么一张纸条,王伟这就是故意的。王燎又笑了笑,孩子就是孩子。

到了周五,超过五点二十已经很久了,王伟还是没有回家。王燎的父母开始着急了。王燎说,急什么,那么大的后生,还能丢了?该回来他自然就回来了。王燎父亲骂王燎,你当然不急,反正也不是你养大的。骂完了还不解恨,又说,以为都像你啊!我们伟伟可跟你不一样。

确实,王伟和王燎不一样。王燎像王伟这么大的时候,脑袋被打破和打破别人的脑袋已经不是三次五次了,搞对象也不是五个六个了。哪像王伟,都这个年纪了,还从来没和人打过架,还不懂女孩和他有什么区别。

对此,王燎很不解。王燎问王伟追过女孩子没有或是被女孩子追过没,王伟均摇头。王燎就无限担忧地问,那你来地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王伟反问,燎哥,你来地球的目的呢,是什么?王燎倒也一时语塞。只好指着自己的脸说,我来地球的目的,就是为了脸上的这道疤!

但王燎的父亲不这么认为,他冷笑着说,王燎来地球的目的,就是向我来讨债的。王燎从小就不好好学习,从小就到处和人打架,王燎父亲不是拿着钱给王燎的脑袋补窟窿,就是拿着钱给别人的脑袋补窟窿,王燎生生把父亲培训成了一个灭火队长。直到有一天,一对气急败坏的中年夫妻,把一个肚里怀着王伟的女孩领到他家。那一年王燎才十七岁。

十七岁就做了爸爸的王燎,在那一年还干了一件大事,他在游戏厅和七八个拿着刀的人打架,居然没吃亏。虽然脸被刀划了后来缝了十七针,但他也用板砖砸开了划他脸人的脑袋,算打个平手。整个十七岁,脸上有一道疤的王燎都是那个游戏厅和那条街的传说。

都已经是晚上八点了,王伟还是没回来。王燎的父亲沉不住气了,穿了衣服要出去找王伟。王燎不同意,这么晚了,又这么大岁数的人,走丢了算谁的。王燎父亲直跺脚,那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王燎想到该给王伟的老师打个电话,这才知道他手机根本没有王伟老师的电话。又想到该给王伟的同学打个电话,这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王伟的同学都是谁。王燎想,等王伟回来,一定问王伟要下这些人的电话。王燎和王伟,也是最近一二年才熟稔起来的。之前,王燎眼里的王伟,不过是个叼着奶嘴的小破孩。而王伟,也总是躲在一个掩体后,半遮半掩地看王燎,从来不和王燎接近。

直到有一天,王伟把一管疤痕净递给王燎。

当王燎把眼睛从疤痕净转到王伟眼睛上的时候,王伟的眼是躲闪了那么一下的,但也就一下,一下之后,他就用眼睛直逼王燎,像王燎直逼他一样。在这样的对视过程中,王燎发现,他赢不了王伟。这使他在瞬间起了张皇。他还发现,王伟的一双眼睛晶莹剔透,有着洞穿的力道。

这管疤痕净之后,王燎和王伟才算真正认识。王燎这才发现,王伟根本不是什么小破孩,他独立,完整,成长的势头迅猛,正以眼睛做刀具,试图着破译和切割所有存在的疑问和壁垒。

王伟对王燎说,我叫你燎哥吧。王燎无所谓。王伟给王燎解释,叫哥比叫爸更亲近。王伟进一步解释说,我觉得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关系是不是很亲密,比如说你和我爷爷,你虽然爸爸地叫着,但你们之间一点都不亲近。燎哥,我说得对吧!

王燎想了想,觉得王伟的话很有道理的样子。王伟说,燎哥,你也试着喊你爸一声哥,看看是什么效果。王燎虽然没文化但王燎一点都不傻,听完这话劈头给了王伟一巴掌,说你这简直是给燎哥我挖坑呢,我要敢叫你爷爷一声哥,你爷爷就敢把我活吃了。

正着急着,王伟回来了。

王伟虽然回来了,但他的头发、衣服和眼神都很凌乱,而且脸色惨白。王燎一看之下就明白,王伟这是跟人打架了。王伟回避着,不肯和王燎的眼睛接触,放下书包,换了鞋,直接就进了卫生间。

好长时间后,王伟从卫生间出来。出来的王伟外衣脱了,头发和脸都洗过,连脸上的表情也仔细调整过了。但还是躲闪着眼,不肯和王燎对视。

王燎的父亲显然老了,他没有看出王伟的异常,倒是对王伟回家显示出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的欢悦。王燎父亲问王伟,你是想吃米饭还是面?我给你去做。

父亲偏心,要是王燎在这个年龄,下学迟回家准得挨父亲一顿胖揍。轮到王伟,父亲却满脸堆笑问王伟想吃啥,近似讨好。

父亲说,我们伟伟不一样。那倒是,王伟总把一张一张奖状拿回家,王燎从来没有。

王伟没说自己是要吃面还是要吃米,却用眼睛极快地飞了王燎一眼。这一眼,包含着很多想要说的话。王燎看得出。想问问王伟到底咋回事,但看看自己的父母,也就没开口。一家人吃了晚饭。整个吃饭的过程,王伟一句话没说。

第二天,也就是周六。王伟没出来吃早饭,睡到很晚才起床。中午倒是出来吃午饭了,但饭吃得很少,还是一句话没有。眼里想要诉说的欲望已经败了,整个人看上去很疲惫。到了晚上,王伟早早就关灯睡下了。王燎看看表,王伟比平时早睡了两个小时。

第三天,也就是周日,小风早早过来,帮王燎洗漱擦抹了一番。小风的肚子已经挺出来了,能一眼看出来是个孕妇了。两人定好了半年之后结婚,王燎脚跟骨折以后,小风既要到处跑着看家具,又要收拾新房,还得过来照顾王燎,很辛苦的。

王燎的父母也觉得小风不容易,所以对小风格外好一些,尤其王燎的母亲,拉着小风的手总有说不完的话。因为小风来了,父母张罗着做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一家人欢声笑语的,唯独王伟关在自己房间里。其间王燎父亲进去看了几次,王伟都是在学习。

下午,还不到五点王伟就背着书包走了。他一直回避王燎询问的眼神,这让王燎觉得,王伟虽然有话要对他说,但还不是说的时候。既然不是时候,那就等到该说的时候吧,男人么。

所有的不对,都是从又一个周一开始的。周一中午,王燎接到一个亲戚的电话,电话里说王燎啊,你看微信圈了吗?你看看视频里那个被打的孩子是不是你们家王伟。挂了电话,王燎就点开了一个视频。

他看到了什么!

视频里,三个男孩正围殴一个男孩,各种拳打脚踢。那个被打的男孩自始至终不还手,只是抱着脑袋,蜷缩在那里,任凭那三个男孩打沙袋一样打他。之后,三个男孩又把被打的男孩拽过来,强迫他把抱着脑袋的手臂放下。这一放下,王燎清楚地看到被打的男孩,正是王伟。然后,那三个男孩轮番上来扇王伟耳光,不到一分钟时间,王伟被三个男孩扇了有五六十个耳光。

这是一段令人发指的视频,与所有校园暴力的视频一样,看得人目呲欲裂。啊!王燎大叫一声,嘴里迸射出血来。他已经把自己的牙齿咬断了。

腾,王燎脑子里起了火,这火迅疾地遍布了他的全身,烧得他嗤嗤冒烟。他感觉到了疼。每一个扇在王伟脸上的耳光,都和扇在自己脸上没什么两样。疼!但这疼不是皮肉疼,而是五脏六腑里的疼。粘皮扯肉得疼。疼到他眼前起了一片血海。疼到他身体上所有的青筋都暴立起来。

啊!王燎又大叫一声。他是想把他疼痛无比的五脏六腑都随着这一声大叫发射出去,连同他因为怒张而裸露出眼眶的眼球一起,都发射出去。

2

等王燎到医院去看王伟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以后。

这五天里,王伟被打的视频已经传遍小城,引发轰动。这五天里小城人人都在说这起校园暴力事件。王燎的手机一天到晚响不停,不用接都知道,都是来询问有关王伟这件事的。这五天里,省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甚至连新华网的记者都来了一个。

这五天里,王燎也是通过记者的报道才知道,原来王伟已经不是第一次挨那几个孩子的打,早在这个视频曝出来之前,他们就经常打王伟。可王伟回家从来没有说过。王伟什么都没有说过!

这五天,王燎暴瘦下去。他想去杀人,他想去放火,可他偏偏不能动。王燎感觉自己是油锅里的一块肉,被反反复复煎炸着。他血红了眼,起了一嘴包着黄水的透明大燎泡,他连呼吸都严重受阻。

王燎的父母都去医院照顾王伟去了,王燎被困在家里,像一头野兽被困在笼里。他咆哮,他怒吼,他把菜刀都拿到手里了,可他就是连家门都出不去。有生以来,王燎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窝囊和憋屈!他王燎何时窝囊过?

王燎父亲对王燎说,这个事,我来处理,你别管。又说,我们不会吃亏的。父亲是个穿行岁月很多年的人,他已经能用足够的冷静来压制愤怒,因此,他也就有了老道的奸猾和平静下的凶险。从父亲知道那个视频就立刻报警并安排王伟住院后,王燎就知道父亲的意图和想法了。可那是父亲的,不是他的。他有自己的想法。可问题是他不能动。

是很多人的幸运,他不能动。

父亲说,王燎啊你听我一回吧,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别管,就当你孝敬我了。为了父亲这句话,也为了不能动的两只脚,王燎对父亲点了头。点了头之后,父亲这才安排他到医院去看王伟。

没想到王伟病房里有这么多人,不是各路记者就是自发来看望王伟的热心市民。王伟从人群的夹缝间看到王燎,王伟对王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燎哥,我不想住院,我没事,我想去上学。王伟的话,越过层叠的人,穿送到王燎这里。王燎没说话,却重重地看了王伟一眼。这一眼,王伟接住了,他打了个冷战,眼里的光萎了下去。

王燎有很多话要问王伟,但病房里闹哄哄,来来往往全是人。这些人都有足够的热情和热心,他们带来了鲜花问候和鸡蛋,甚至一位大姐还带来了她家不穿的旧衣服。但来看王伟的人里,没有打王伟的那几个同学,也没有他们的家长,更没有王伟所在学校的领导或教师。这让王伟闹哄哄的病房,有了不切实际的浮夸和杂乱。

乱哄哄里,王燎一阵比一阵泼烦,眼里的光一阵比一阵清寒剧烈。啊!王燎突然大叫一声。

这一声,把病房里所有人都吓着了。大家一起脸色大变,惊恐地回头张望,他们不确定这一声是不是人发出的声音。最后,所有人的眼都集中到王燎身上。王燎坐在轮椅上,脸像刚淬过火的铁板。王燎的眼扫视过去,眼睛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打个冷战。

先有一个人畏畏缩缩退出病房,他是缩着膀子退出去的。接着,又退出去几个,他们都不大敢看王燎的脸。王燎的脸上的那条疤,活了,正张牙舞爪地跳动着,狰狞,且暴戾。病房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出去了,一个拿着录音笔的女记者原本是想着试图接近王燎来的,但试了几次都没有开口的勇气,最后一个退了出去。

病房里,只留下了王燎,王燎的父亲母亲,和王伟。

王燎的母亲责备王燎,你吓人捣怪地干什么!之后也再没了声音。

王燎的父亲深深呼了一口气,坐在陪床上,两手放在双腿上。

王燎看王伟。

王伟本来是躺在病床上的,但此时已经坐起来,他不敢和王燎的眼睛对视,却有一串泪从眼里滚出来。没有这串泪还好,有了这串泪,王燎的愤怒越发加重。王燎把手机扔到王伟的床上问,这视频里挨打的人,是你吗?

王伟不敢说话。但也不敢不回应,屈辱地点点头。王燎问,为什么?王燎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因为受了挤压,所以扁平,锉钝。也正因为扁平,锉钝,也才有了千军万马从远处厮杀过来的隆隆声,震得人耳鼓膜和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王伟的泪珠子一样滚落。王燎爆发般大吼,还哭?王伟抖了一下,却大声反驳,没哭!同时抬起手臂狠狠擦眼泪。他显然也对自己突如其来的眼泪很不满意。王燎的父亲忙走过来,母鸡护小鸡一样挡在王燎和王伟之间。

为什么不还手!王燎穿透父亲的身体,问王伟。王燎父亲替王伟说,都说过了,是因为平时积攒的一些口角和摩擦……

难道,只有还手才能解决事情?王伟在王燎的父亲的身后说。语气坚定。

王燎父亲惊愕地回过脸看王伟。

王伟下了床,站在正对着王燎的位置。

你是不是男的?

王伟又倔强地用手臂狠狠擦一下眼,坚定地说,是!

是男的,被打了却不还手?我鄙视你!脑子烧糊了的王燎,说出了让他后悔终生的一句话。他明知道王伟很在乎他。顿时,王伟收了眼泪。他看向王燎。王燎发现,他的眼异常晶亮,异常剔透。王伟走向王燎。能与暴怒的王燎对视的人,王燎没见过几个,可王伟是其中一个。单就这,王伟就是个男的!

为什么?王伟反问。眼神坚定。

王燎心猛然跳动一下。这跳动牵扯了他脸上的疤,使得那疤也不由自主跳动了一下。这让他看上去很狰狞,很暴戾。

爸,我怎么做你才能不鄙视我?王伟问,他用眼睛盯着王燎。这是王伟第一次开口喊王燎爸。王燎脑子里的大火倏忽熄灭,却起了原子弹爆炸般的滚滚浓烟,蘑菇状,塞满了他一脑子。不好!他想撕裂他不祥的预感,但他的脑子里塞满浓烟。

爸,我不打架,但我是男的!我这就证明给你看!王伟话音未落,几步跨入已经跳上窗户。

王燎眼睁睁看着王伟纵身一跃——

伟伟——王燎的父亲惨叫一声,跨前一步,他想抓住王伟,但他的手徒劳地在空气里抓。

轰。父亲倒了下去。

3

燎哥,你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

以前,王伟睁着晶莹剔透的眼看着王燎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王燎回答不来。现在,王燎知道自己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了。

四个月以后,王燎的脚好了,但钢钉还没有取出。在这四个月的每一天里,王燎都在磨刀,直到把一把刀磨到连寒光都挂不住的地步。

王伟死了,父亲也死了。王伟纵身一跃,父亲没能抓住他,却在听到王伟落地的砰一声响后,猝然倒地。王伟肝脑涂地,父亲血管迸裂,而目睹这一切的母亲,傻了。

霍。霍。

刀在粗粝的磨刀石上来回摩擦,偶尔迸出火花。一旁,王燎的手机亮着,正反复播放着王伟生前被打的视频。

王伟死了。法院的判决下来了,判决打人者家长道歉,打人者家长赔钱。可在这四个月里,硬是没有人来给王燎道个歉,也没有人把赔款送到他手里。好,很好,这很好。王燎是什么样的人王燎自己最清楚,他可以吃钢咽铁,也可以杀佛杀魔,但他就是见不得别人服软。不服软,就是好汉,就可杀。

霍。霍。

伟伟,你为什么不去上学?王燎的母亲过来,对着王燎问。王伟和父亲死后,母亲傻了,她一直把王燎当王伟。伟伟,你是吃面还是吃米?王燎母亲稀薄的白发在头上恓惶地站着,但却看着王燎,一脸殷勤地探问。王燎说,妈,我不是伟伟,我是王燎。

伟伟呀,你为什么不去上学?王燎母亲反复问。

王燎放下手里的刀,扶母亲坐在马扎上。母亲笑问,伟伟,你是吃面还是吃米?母亲瘦小的身躯坐在马扎上,比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大不了多少。穿堂风吹过,脑顶上稀薄的白发随风飘,很伶仃。王燎说,妈,我不是伟伟,我是王燎。

小风进来了,一眼看到地上的刀和磨刀石。她想弯腰把它们捡起来,但没有成功,她的肚子已经硕大无朋了。虽然身子已经很不方便了,但小风还是利利索索做熟了饭。王燎把母亲搀扶到餐桌前,给母亲围了围嘴,伺候母亲吃饭。母亲看着王燎问,伟伟,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王燎给母亲的饭碗里夹了一口菜,妈,我不是伟伟,我是王燎。

王燎。小风叫王燎的名字。王燎回避着不看小风,一心一意照顾母亲吃饭。王燎。小风这次喊,声音有些哽咽,王燎心软了一下。小风问王燎,你真的不和我结婚了?王燎说,不结了。

为什么?小风问。王燎垂着眼说,我不能害了你。小风追问,那这肚里的孩子呢?王燎无声。低头往嘴里扒米粒。小风问,非得杀人?非得。王燎说。小风放下筷子,抽抽搭搭哭起来。王燎止住了往嘴里扒米粒的动作。良久后才说,小风,我妈以后就拜托你了。那我呢?我肚子里的孩子呢?你拜托给谁了?王燎无声。缓缓地,再次扒起米粒来。

这时候门铃响了。母亲也听到门铃了,从饭碗上抬起头来问,伟伟,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王燎去开门,进来的是法院的老刘。老刘一进门就说,执行下来了,这是赵力博家长交来的赔偿款,一万六。

小风忙擦了眼泪,把老刘让进来坐了,又给老刘倒了茶水。老刘坐下,看到了地上的刀和磨刀石。老刘说,其他几家的赔偿款我也催着他们呢,都是普通人家,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王燎,咱们不急,不急,要给他们时间。老刘满脸堆笑,倒像是在讨好王燎。

王燎不接老刘递来的牛皮纸信封。老刘僵在那里。小风忙接了,说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真是谢谢你了。老刘说,不谢不谢,我就是干这个的,应该的。老刘始终笑着,说,王燎脚还没好利索,你又不方便,我应该把这钱尽早给你们送来。我觉着吧,这钱,也不能全是钱,它也是一种态度,王燎你说是吧。

老刘说,我还是那句话,这世上,好人多。老刘说,王燎,要懂得原谅人。要原谅人,先从原谅自己开始,你把自己原谅了,你也就原谅别人了。老刘说,王燎,不要把人都往坏处想。老刘说,王燎,去的人都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该干嘛还得干嘛,你是男人,你不能不管不顾。老刘说,王燎,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要往前看。

王燎无话。坐下来。磨刀。

母亲吃完了饭,走到王燎跟前问,伟伟,你为什么不去上学?王燎扶着母亲坐在小马扎上,又开始磨刀。

霍。霍。

老刘还要说什么,但王燎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之后,老刘不说什么了。的确,能和愤怒中的王燎对视的人,没有几个。

老刘走了,小风送下楼。隔着窗户向下看去,王燎看到老刘推着自行车,地中海的发型没能遮住他谢顶的头皮。

小风送老刘回来,责备王燎说,你就不能对老刘客气些?人家没名没利,图什么?还有,你为什么不接这钱?这钱是法院判给咱们的,咱们凭什么不要?再说了,人家老刘亲自送来,咱总不能是和老刘有仇吧。王燎,王燎,我说话你到底听着没?

小风说着,就去拉王燎磨刀的手臂。被王燎一把刷倒在地。

小风愣了!但小风不敢看王燎的眼睛。

王燎顿了一下,还是来扶小风了。小风这才哭了出来。

王燎抱起小风进卧室,把小风放在床上,百般安慰,小风才不哭了。不哭了的小风无限柔情地拉起王燎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或许是因为王燎的手很有重量,小风的肚子,在王燎的手下猛烈地跳动了一下。这一下,把王燎惊到了。

是一个生命在跳动!

这是宝宝在呼应你呢。小风说。宝宝!王燎喉头滚动了一下。这两个字很陌生,但足够把他的五脏六腑统统捏起来抖动一遍。抖过之后的五脏六腑都是酸。也疼。疼加酸,酸摞疼,又疼又酸,又酸又疼。

杀机,因为宝宝,和宝宝的一跳,遁了。王燎茫然地看看小风,又疑惑地看看四周。终于,他把头伏在小风的怀里。良久。

把耳朵贴在小风肚子上,很奇怪呢,小风的肚子里,有潮水澎湃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远及近,一潮退去,一潮涌来。小风抚摸着王燎的头发,说王燎,你不和我结婚,我认了。但你答应我,要等我把肚里的宝宝生下来再去杀人,行不行?

行不行?小风再问。行不行啊!小风汪着满眼的泪。

4

宝宝出生后,家里的日子一下比一下紧巴。王燎每天都奔跑在送快递的路上,每天都。这很糟。骑在三轮摩托车上的王燎在这一天特别的烦,从来没有的烦。在行进的路上,王燎觉得自己浑身全是破绽,到处都裂着缝儿,风从破绽处漏进来,呼呼有声,

啊!王燎大叫一声。

车来车往的路上,有人听到了王燎的叫,也有人没有听到。红绿灯下,车流和人流都还是急匆匆的模样。冬日凋敝的树木,在道路两旁清冷地站着,它们废话很少的枝桠,在雾霾浓重的天空下省略了一切细节,只血管一样朝空中张着。

大叫之后的王燎,猛然刹住了车。他跳下车来,一把掀翻他的三轮摩托车。原本放在车厢里的快递包裹滚落了一地。王燎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过他的三轮车,恨到要把它砸成粉末的地步。他也从来没有如此恨过那些滚落一地的大大小小的快递包裹。接着,他又开始恨这条没完没了的马路。恨阔大的十字路口上,高高挂着的红绿灯。连周围呆头呆脑的建筑物他也恨。

老远处,一个交警向他走过来。

王燎缓缓地,从翻倒的摩托车工具箱里抽出一把管钳。他动作太过缓慢与沉着,故而有了决绝的姿势,以至于那交警在很远的地方就定在那里。手拿管钳的王燎,满嘴里都是血的腥咸,牙根咬得一下紧过一下。这牵扯到了他脸上的疤。于是,那疤活了起来,张牙舞爪地跳动着,又有了骇人眼目的狰狞。

王燎辨清了一个方向,提着管钳一步一步走去。每一步,都伴随着他身体里嘎巴嘎巴的响动。

在一个卖煎饼果子的摊子前,一管钳下去,哗啦啦击碎了煎饼果的摊子。这一下突如其来,惊了所有人。

卖煎饼果子的摊主惊恐错愕,你是谁啊?怎么了?王燎森然道,你就是曹凯的爸爸吧,我是王伟的爸爸。一听到王伟二字,曹凯爸爸扑通一下就给王燎跪了。

他不跪,王燎的管钳也就照着他的脑袋下去了。可他偏偏跪了。他不但跪了,他还急切切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只他跪,连他在一旁的老婆也给王燎跪了,也是连说对不起,还哭着说早该主动见你一面的,但赔偿的钱没攒够,没脸见。

曹凯爸爸跪着说,赔偿你的一万六,我正给你攒着呢,不信你看,你看这匣子里的钱,这就是我一天的营业额。我一天能卖百十张饼,很快就能攒够一万六的。他把一个油渍渍的鞋匣子捧给王燎看,里面全是一块一块的零钱。

曹凯的爸爸跪着看王燎。看后,咬咬牙,定定决心说,你一定等不到我攒够钱,那你就随便吧,但你要把曹凯的妈留下,我家里还有老人需要养活。

若不是曹凯爸爸有一脸真诚地纹路;若不是他的这一跪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谢罪;若不是曹凯妈哭得涕泗交流,有着一眼见底的老实和本分;若不是那一鞋匣子的零钱在寒风里抖动,王燎的事今天就办成了。

这么一会功夫,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没有人敢过来问情由,他们都被王燎脸上跳动的疤给震慑住了。一切都是沉默的,冬天里阴霾的天气,和穿着肃杀的人们,一切都是沉默的。只有幸免没有遭到暴击的铁鏊子上,一张摊开的煎饼兀自冒着油汪汪的气泡。翻到在地的油壶咕嘟出最后的油,反倒有了安详的体态。鸡蛋落地后全碎了,蛋黄糊满一地显示出一派膏泽。

王燎悲愤地仰起了头。他是来厮杀的!他是来战斗的!可是他的对手呢?

很晚才回到家的王燎,还没进门就听到宝宝咿咿呀呀的声音。推门进来的一瞬,宝宝回过头来看他,漆黑的眼睛异常晶莹,异常剔透。王燎定在那里和这眼睛长久地对视。

见到王燎回来,小风如释重负。忙笑着说,我们爸爸回来了,宝宝,我们爸爸回来了。声音里充塞着喜悦。王燎只觉得眼窝一热。今天,他原本是不打算回来的。今天,他是要一路杀伐过去的,照着他的杀人名单一路杀伐过去!他今天要是把事情办成了,他也就回不来了。可他还是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就看到了宝宝,也看到了小风。王燎的母亲也从卧室出来了,看到王燎,急切切问,伟伟,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前所未有地,王燎的眼窝热了。他掩饰着,抱起爬在泡沫地板上的宝宝。宝宝咿咿呀呀地叫着,用小手拍打王燎的脸。小风对宝宝说,宝宝,叫爸——爸,爸爸——爸爸——

爸,叭,叭,爸——宝宝果然学着小风发出了爸的声音。呀,我们宝宝会叫爸爸了呀!小风很兴奋。王燎的五脏六腑又被捏起来抖了一遍。以前王伟不叫他爸爸,是因为他从来没抱过王伟。后来王伟叫了他一声爸,那是他唯一一次听到王伟叫他爸!但王伟只叫了一声,就鸟一样把自己飞了出去。

爸,叭,爸——宝宝叫着,用晶亮的眼看着王燎。也是生平第一次,王燎真正有了做爸爸的感觉。这感觉,一下就把他的五脏六腑给熨平了。虽然还酸,还疼,但却有了甜蜜,像闪电镶嵌在乌云里。伟伟!王燎不由喊了一声。

小风说,呀,咱们宝宝有名字了呢,就叫伟伟。伟伟,再叫,叫爸——爸——可是宝宝不叫爸爸了,他用小手摸王燎脸上的疤。他的这一摸,生生摸出了王燎的自卑。

晚上,小风安顿王燎母亲睡下,拿出对账单给王燎对账。小风说,这个月干的很不错呢,王燎你真棒。王燎轻轻拿开小风手里的笔,又轻轻挪开她摁了半天的计算机,把自己的头埋进她怀里。

小风的身体很柔软,像阳春里摆动在河岸边的柳枝。王燎把头埋进小风的怀里,也就把自己埋进了柔软里。小风抚摸着王燎的头发,说等宝宝再大一些,能送幼儿园了,我也就能出来打工挣钱了,到时候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想了想自己却笑了,说宝宝虽然能送幼儿园,但妈还是需要有人照料。王燎你知道吗,妈也一直喊宝宝伟伟呢,我看呀,宝宝的名字就叫伟伟,王伟伟。

小风的声音很轻柔,如同天边掠过的风。遇到小风之前,王燎不懂女人。遇到小风之后,王燎之前的女人都成王燎的不堪。王燎肝胆相照地把自己埋在小风的怀里。小风说,王燎,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第二天,王燎按时起床。起床了,他却呆住了。车没了,那些快递也没了,他按时起床,是要干什么呢?小风急哭了,跺脚问没有车怎么办?还有车上的快递呢?好多包裹,丢了我们可赔不起。王燎想,也好。这样也好。

这时楼下有人喊,王燎,王燎。

下了楼,却是个交警,王燎不认识他。交警推着王燎的三轮摩托车,虽然大冬天,却冒着一头汗,看见王燎就说,昨天你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把车掀翻了?没出什么事吧?

这不是昨天红绿灯下向他走来的那个交警么。王燎的坚冰马上就要成势了,却被这冒着一头的汗的交警给划开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王燎问。王燎觉得自己该主动对这交警说点什么。交警笑笑说,找到你也不是很难的事,只是没想到你在这一片这么有名。这交警要是不笑,王燎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笑,王燎有些不好意思了。请问您贵姓?交警说,免贵,王。

王燎主动和王交警握了手。交警说,昨天的快递没送出去,该有人骂你了,快出工吧。王燎讪讪地说,谢谢你啊。交警呵呵一笑,我就是干这个的,没什么谢不谢的,再说我这也是上班,顺路。

5

窦小亮没爸也没妈,他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王燎只是没想到,窦小亮的奶奶老成这样。窦小亮的奶奶满头白发,脸上平铺着积累到一定年龄后才能有的安闲和平淡,手里始终拿着一个带有细碎链子的黑色十字架。

冬天的街头公园,无论是乔木还是灌木都干瘪枯瘦,黑色的煤粉尘把它们罩得阴沉又愁苦。尽管如此,与街头呼啸着来往的车流相比,街头公园无论如何,还是从慌乱中截取出了一段难得的安静。窦小亮的奶奶双手捧着黑色的十字架,坐在公园一条长椅的一头。

王燎坐在长椅的这一头。

老人和孩子,这是王燎遇到的新问题。他固然有化解不开的仇和恨,但面对老人和孩子,他没有下手的地方,尽管他有十足的理由和力气。老的已经有足够的老,你不去杀她,她自己都急匆匆赶着谢世。孩子呢,连法律都不追究,王燎凭什么去追究?连王燎自己,都是从法律不追究的年龄过来的。

窦小亮的奶奶老得很足够,她坐在长椅的那一头,就是为了向王燎简明扼要地诠释什么叫正在赶往赴死的路上。她是老得很足够,可她捧着十字架的双手却有着顽固的执拗,饱含着对理想和向往的不灭信心。

这样看来,适时地化解,不失为一件好事。

王燎一手里把玩着一管疤痕净,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手机里还在反反复复播放着那段视频,那段王伟被打的视频。疤痕净是王伟活着的时候送给他的。王伟在送王燎这管疤痕净的时候,用眼睛看着王燎。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因为纯净,故而显得异常晶莹;也因为有着洞穿的力度,故而有着异常的剔透。

那天,在医院,如果王伟不是用那样的一双眼睛看着他,他也许不会说出那句让他后悔终生的话。在那样的一双眼睛下,王燎无地自容。王燎恼羞成怒。他再次发现,他赢不了王伟。他有最暴戾的眼和脸,但他就是赢不了王伟,他才说出那样的一句话。他说,王伟你不是男的,我鄙视你。

像个小鸟一样,纵身一跃。王伟用他的行动有力地反驳了王燎。这反驳,让王燎永无还嘴的余地。真不知道,这样的一个王伟,是在何时形成的。王燎没有参与过王伟的成长,王伟是在王燎父亲和母亲的哺育下生长起来的。已经记不得王伟的妈妈了,那个王燎的女同学,她和王燎度过一个无知而狂乱的夜后,珠胎暗结,孕了王伟。又在产床上声嘶力竭后诞下王伟,之后,她就永久地消失在王燎的视野。她的来去都太过匆匆,以至于王燎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准确回忆起她的容貌。

等有一双晶亮眼睛的王伟把一管疤痕净递给王燎的时候,王燎才真正感到了王伟的存在。这管疤痕净,让王燎认识了王伟。他们彼此打量、彼此观望,又微妙地保持着对彼此的敬意。那时候,十三岁的王伟已经是一个少年了,虽然还未形成翩翩之姿,但一个男子汉的规模已经稍具雏形。

认识了王伟之后,王燎明显感觉自己多出了什么,好饱满的。不但满,还纷杂起来,燎哥,你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王伟睁着发亮的眼睛问王燎。

王燎当时怎么回答的?他其实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的。他无言以对,但又实在无法辜负王伟明亮的眼,他说,我是为了脸上这道疤来的。当时的王伟什么表情?他看着王燎。他的眼睛太晶莹剔透了,把那么多内容包含在内,却悄无声息。

王伟呢?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为了递给王燎一管疤痕净么?

王燎看着手里的疤痕净。是一个乳白色的软管,白色的帽子。很小心地,王燎拧开疤痕净。放在鼻子下嗅一嗅,有点轻微的辛辣。再小心地挤一下,一道无色透明的膏体稳妥地卧在他的食指上。王燎犹豫着,笨拙着,颤抖着,把食指上的膏体抹到脸上的疤痕处。

清凉!

这是王燎的第一感觉。那清凉随着王燎滑动的食指,逐步逐步贯彻在脸上那道滚烫的疤里。同时膏体所具有的辛辣味,也挥发出来,无情地刺激了王燎的眼,催逼出了王燎眼里的水。

水是热的,药是凉的。不由分说混合在一起,被王燎滑动的手指涂抹了一脸。越涂越多,越涂越多。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我不许你欺负我的父母,有种你来杀我啊!来啊!

曹凯像一台失控的大马力机器,照着王燎风驰电掣地扑过来。王燎冷笑一声,只一个反手,照着曹凯的后颈就是一掌。曹凯一个狼狈不堪的趔趄,坐倒在地。

曹凯果然有着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这倒也符合他的年龄和心性。王燎看着和自己一般高的曹凯,只一眼就知道,他还只是个孩子,是个空长了一个大个子的孩子。这孩子,连与王燎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可这不耽误他再一次大声喊,不许你欺负我的父母!他是想用大声地喊来宣誓他胆量和勇气,但却分明地暴露了他的怯懦。他越是高声,就越是暴露他变声期的嗓子里,还含有的童音杂质。

这孩子该是十四岁了吧。王伟出事的时候,是十三岁,他要是活着,也该有十四岁了。

真的,一个男子汉的规模已经具备了呢,是可以承担一些男子汉该承担的事了。就像曹凯说的那样,有种来杀我啊!王燎照着曹凯的脸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啪——

曹凯晕了。他只想让王燎杀死他,他可没想到王燎会打他,而且只一个耳光,他就分不清天和地了。呜呜呜,他哭了,丧失了所有伪装起来的凶猛和果敢。孩子就是孩子。就像王伟一样,孩子就是孩子。这世界上有两种东西做错事必须原谅,一种是孩子,一种是兽。王燎抓起曹凯的后领,冷静地说,刚才那一耳光是替王伟打的,接下来的,是我的。对着曹凯的脸又要打下去。

啪——窦小亮用一个石块击中了王燎扬起来的手臂。窦小亮原本是不怕王燎的,他有和王燎决斗的决心。可他还是在王燎的眼睛里战栗起来,连逃跑都忘了。王燎一把抓住窦小亮的领口。窦小亮低头看去,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啊,大,粗硬,关节暴突。这,不在他的想象里。

曹凯和窦小亮都哭了,但擦眼泪的时候,都是狠狠地,和当年的王伟如出一辙。这大概是具备男子汉规模雏形的孩子,共有的动作特性吧。他们共有的特性还有一个,那就是他们也害怕,也畏惧,但他们就是不知道生与死的区别,所以,他们更注重尊严。

很有尊严的曹凯和窦小亮,虽然惧怕王燎,但可以看得出他们也只是惧怕王燎的拳头,倒没有惧怕王燎会把他们杀死。他们把死当成慷慨的义务了,有着无上的光荣。

很有脾气的王燎,不得不按压下自己的脾气。他说,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们,当年你们为什么要打王伟!

是王伟要我打他的。窦小亮梗着脖子说。虽然他惧怕王燎,但不耽误他脖子的梗。

你说什么?王燎咬着牙,又扬起手。窦小亮缩了梗着的脖子,眉眼挤到一起。

那巴掌没落下来。

这是王燎第一次听到了,关于王伟被打原因的,不一样的声音。之前,他都是从电视和网站的报道中了解王伟被打事件的,包括打人者曹凯、窦小亮、王轩、赵力博的名字,包括他们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也包括他们为什么要打王伟。报道里只是说,是同学之间因口角之争起了摩擦。

那巴掌没落下来,窦小亮的泪反而更多了,他还受了屈辱了呢。

曹凯、王轩、窦小亮、赵力博和王伟,他们是住在一个宿舍的,关系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那天,他们放学后没有回家,而是相约到了距离学校不远的南山公园。除了王伟,其他四人来的都有目的,他们都知道王伟不打架,所以,他们把王伟约到公园。

是赵力博先动的手,他照着王伟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如果王伟这个时候反抗,也就反抗了,那最多只是同学之间的对殴或推搡,不会形成后来的打人事件。但是王伟没有反抗。那赵力博就又是一脚。王伟还是没有反抗。窦小亮看出了什么,也劈头给了王伟一巴掌。王伟还是没有反抗。他不但没有反抗,他还说他答应过爷爷,无论如何,他都不和别人打架。他的这句话给了其他四个可靠的指示,他们对王伟的肆无忌惮已经不再是尝试,转而进入实质。于是他们,越打越兴奋,越打越顺手。其间,曹凯拿起了手机拍下了那段轰动一时的视频。

轰——王燎的脑子里劈过一个雷!王伟说,他答应过爷爷不和别人打架的么?

因为王燎从小就和人打架,让王燎的父亲为此操碎了心,所以他在养育王伟的过程中,就把强调不打架当成了主题。王燎的雷,把王燎自己劈焦了,他猛然醒悟,追根溯源,王伟被打的起因,在他这里。

王燎委顿下来,脸上和眼里在瞬间出现了奔波之苦。从不明白到猛然明白,犹如长途奔袭。原来以为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现在看来,连原谅与不原谅这个问题本身都不存在。你王燎有什么资格来拷问?

我不许你伤害我的学生!又是一个朝王燎风驰电掣扑过来的人。还是个女人。此时,她展开双臂,挡在曹凯和窦小亮身前,面对王燎,虎视眈眈。看样子她是来保护他们的。好像她真能保护了他们似的。

京老师,你快走开。曹凯和窦小亮同时说。我是你们的老师,我要保护你们,我就是干这个的。京老师,她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也把自己给感动了,她眼里闪着泪,身体有些抖,但护着她学生的神情却很坚贞。

这是王燎第三次听到人说,我就是干这个的。

6

忙忙的,又是一年。

王伟伟已经三岁了,喊王燎爸爸的时候清脆响亮,见到王燎,他会张开双臂要爸爸抱。王伟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是躲在一个掩体后,半遮半掩地看王燎,从来不和王燎接近。王燎的母亲现在也不追着王燎喊伟伟了,她只追着王伟伟,一边追一边喊,伟伟你别跑这么快行不行,我追不上。追不上,却一直追,很享受,很乐在其中。

小风帮王燎结算快递包裹的清单,眼睛亮亮地对王燎说,呀,越来越好了呢。

小风一直想要个二胎。王燎懂她的意思。但王燎连个婚礼都没给过小风,他又凭什么要二胎。小风说,那你就把婚礼补给我啊!小风说这话的时候,偎在王燎的胸前,手指头在王燎的胸前画圈圈。那一圈一圈的温柔哎。一旁,王伟伟睡得很熟,睡梦中嘴还不时有个吸吮动作,好甜蜜的。

王燎不是不想给小风一个婚礼,是他不能。从王伟出事到现在,三年时间。这时间给了王燎很多缓冲的余地,也让王燎很疲惫。很多事情他得重新去理解,去认识。包括他自己。三年的时间里,王燎的心和力气,逐渐偏移到如何把快递送好上了。这与他的打算不符,也与他的心性不符。

但这不重要。

并不是王燎喜欢送快递,而是王燎如果不把这快递送好,他就养不起王伟伟,养不起他母亲,养不起小风。但王伟伟,母亲,小风,他能离开他们谁?还是他们谁能离开他?

这个很重要。

夏天来了,马上就要中考了。王伟要是活着,该初中毕业了。王燎想,是时候把王伟的这个事结束了。这个事之后,他或许可以安排他和小风的婚礼了。也或许,这夏天之后世上也就没有他了。总之,他得了结此事。

赵力博的父亲对王燎的到来,表现得很镇定,好像他等的就是这一天。赵力博是第一个出手打王伟的,但他的家长也是第一个拿出钱来赔偿王燎的。王燎不要钱。所以,王燎把牛皮纸信封里的钱,甩到赵力博父亲的跟前。

傍晚的广场上,音乐喷泉开了,高起又落下的水柱给暴晒了一天的广场带来人为的凉意。不远处的老年舞蹈队,伴随着音乐舞蹈,开合的扇子大红大绿,制造出一派花团锦簇。小孩子们跑跳着,锐叫着,像放出来的一样。

王燎和赵力博的父亲,在广场的一角,看着赵力博从远处匆匆走来。这不是放学的时间,赵力博是接到父亲的电话后,请了假出来的。对赵力博父亲的这个安排,王燎很意外,他原以为赵力博的父亲不愿意他见到赵力博。

我知道,我和赵力博都欠王伟一个道歉。赵力博的父亲说。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回避王燎的眼睛,因为不回避,故而他所说的话,也就有了该有的诚实和重量。他对赵力博说,死者为大,来,你跪下,今天当着王伟爸爸的面,咱们父子郑重给王伟的亡灵道个歉。

赵力博果然跪了。赵力博的父亲也弯下腰,他说,王伟,对不起,赵力博不该打你,我没有教育好赵力博,我们都有错,你若在天有灵,还请你原谅。赵力博和赵力博的父亲,对着虚空处,一个跪着,一个作揖。

之后,赵力博的父亲拉起了赵力博。他对王燎说,我们只对王伟道歉,但不对你。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也一直等着这一天,有几个问题我想和你探讨一下。当初,明明王伟已经正常去上学了,你们,你和你父亲,为什么要把他从学校里接出来住院?

赵力博的父亲说,我不是说你们接王伟去住院不对,我只是想说,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让这件事往好的方向走。

那时候,当王燎的轮椅终于被推倒王伟病房的时候,王伟正被有大群人包围着。王伟越过人群,看到王燎的第一句话就是,燎哥,我没事,我想去上学。那闹哄哄的人,一拨又一拨,王燎想好好和王伟说句话都不能。王燎好烦!

王伟被打,王伟选择不把这件事告诉王燎和王燎的父亲。现在看来,王伟不告诉,有他不告诉的道理。一个男孩被打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伤,你要不把它当回事,它就可以不是事。但你要把它加倍放大了,它就是事,是足够要人命的事!当时王燎的父亲怎么说的?他说,放心吧,我们不会吃亏。

王燎的父亲曾经是王燎的灭火队长,在给王燎灭火的历程中攒足了可以不吃亏的经验,他不肯吃亏,这亏就膨大起来,成了巨石,掉下来不一定会砸死谁。于是,就有了王伟的纵身一跃。

王燎的父亲要是早知道结局是这样的,他还会把王伟从学校接出来住院吗?

赵力博的父亲问,你们还让王伟接受记者的采访?你们真觉得这样做对王伟好吗?王燎无言以对。

叔叔,此时赵力博开口了,他也同样没有回避王燎的眼睛。叔叔,我虽然是第一个打王伟的人,但我也是王伟最好的朋友,我们住一个宿舍,还是上下铺。叔叔,王伟对我说过,说他其实也不想好好学习,也不想得那么多奖状,但他想让他爷爷高兴,那是他唯一的办法。他还说——赵力博看看王燎,咬了咬嘴唇,还是把剩下的半句说了出来:他还说他不想活成爸爸的样子。

咔嚓——王燎感觉自己筋骨寸断。真的么,王伟真的说过这样的话么?对王伟,他的了解到底有多少?

叔叔,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在王伟活着的时候,已经给王伟道过歉了。

筋骨寸断的王燎,无力站立,他腿一软,顺势坐了下去。坐下了,他又一跃而起,他狂怒,他暴跳如雷,他觉得自己该干点什么,必须干点什么才好。他一把抓住赵力博,右手伸手入怀,掏出了磨砺已久的刀子。

爸爸!赵力博惊恐地喊了一声,向他爸爸求救。但这一声之后,他倒又镇定下来。他选择面对。他看着王燎,眼里的惊恐逐步腿去。王燎发现,他的眼睛和王伟的一样,异常晶莹,异常剔透。

王燎甩开了赵力博,转而一把抓住了赵力博的父亲。

你是要杀我吗?赵力博的父亲问,他直视王燎的眼睛,没有害怕,也不妥协。他说,你没有道理杀我,该赔偿的钱我赔偿了你,该道歉的我也道歉了,你杀我,没有道理。

是要杀人吗?王燎问自己。但这个定义通不过。首先通不过他自己。

赵力博的父亲即使被王燎抓着,即使有刀子顶在脑袋上,也丝毫没有慌乱,这使他看上去很优越。这优越有笃定的气场,王燎撼不动。近距离看赵力博的父亲,才发现他的眉眼很宽展,脸上的肌肤也很白皙,像一切在社会上有经济或有地位的中年男人一样,看上去很有气度。

我不对你道歉,但我对你有愧疚。所以,今天无论你对我怎么样,我都选择不还手。虽然这对我来说有点吃亏,但亏还不是人吃的么。赵力博的父亲说。

总有那么一种,是刀子解决不了的。王燎的手指松开了。他没有赵力博父亲那样的气度,他只有脸上的疤,他不能把这疤,当成他的理由。赵力博的父亲优越,有他优越的道理。王燎能输,但他不能输在这个上面。王燎的手垂了下来。

你是个善良的人,但你为什么总把自己弄得那么暴戾?赵力博的父亲问。

走吧,你们可以走了,走。王燎无力地挥挥手,他第一次把自己的善良,由衷地承认下来。

这个钱,你得要!赵力博的父亲把装有钱的牛皮纸信封递到王燎面前。这是法院判给你的,你凭什么不要!

相同的话,小风也说过,可那时候王燎还不明白这句话。现在,王燎接过了信封。这是法院判给他的,多一分他也不要,少一分他也不能饶恕。

赵力博的父亲显然还要对王燎说些什么,可看看王燎,只好什么都不说。他和赵力博转身走了。走出去十多步,他又转回来,对着王燎深深地鞠了一躬。

7

都说在城市里看不到星星和月亮。那是原本就没打算看到,要真想看到星星和月亮,就得守候,守候到夜深人静,守候到云开雾散,守候到雾霾终于飘散,守候到尘埃终于落定。到那时,星星和月亮就浮现出来,和人们最初看到的一样,清晰而动人。

星星和月亮之下,王燎坐在广场的台阶上。此时,王燎的手机只剩下最后一格电了。在这最后一格电用完之前,他必须拿出决定。手机上,王伟被打的那段视频反反复复播放着,手机的屏幕也就在深沉的夜幕下反反复复闪着幽绿的光。

王燎悲哀地知道,除了王伟被打这一件事,他对王伟知道的太少太少。

王伟是王燎的父亲母亲养育大的,他们对他有养育之恩,所以他用好好学习和得很多奖状来报答他们。他知道他们最想要的,就是这个。同样对有养育之恩的王燎,他是拿什么来报答他父母的?他是从小就和人打架,到处惹是生非,从来没让父母省心过。这,才是王燎赢不了王伟的真正原因!所以,当王伟把一管疤痕净递给他的时候,他在面对王伟的眼睛的时候,才发现,王伟眼里有一种光,一种他王燎赢不了的光。

王伟出事那天,王燎坐着轮椅去了医院,王伟越过人群对王燎说,燎哥,我没事,我想去上学。王燎是怎么回应他的?王燎用了最阴鸷的眼睛看他!王燎是谁啊,什么时候吃过亏?打架不还手,就不是个男的。

王伟问,为什么?

到今天王燎才知道,王伟的这一问是有多振聋发聩。这一问的声音太巨大了,导致直至三年之后,王燎才听到这一问。王燎赢不了王伟,不是因为他有最阴鸷的眼和最暴戾的脸,还是因为他不懂。

但王伟懂,从一开始他就懂。因为懂,他就把让爷爷奶奶高兴当成他的责任;因为他懂,他就被打不还手;因为懂,他就在被打后选择什么都不说;因为懂,他就会在王燎逼问他为什么不还手的时候,反问一句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从王伟把一管疤痕净递给王燎的那一刻起,王燎就注定赢不了了,因为他从那一刻起就有了自卑。这自卑阴鸷了他的眼,也暴戾了他的脸,他是用它们做武器来着,到最后却发现他不但谁也赢不了,他还到处都是破绽!他暴怒了。从来没有好好学习过的他,从来没有得到父亲赞赏过的他,十七岁就做了爸爸的他,脸上有一道疤的他,在送快递的过程中跳断脚跟的他,其实一直都是暴怒的。他把这暴怒焊在眼里,架在脸上,端在身上,他带着它们横冲直撞,直到把无辜的王伟撞到纵身一跃,直到把他年迈的父亲撞到心脑崩裂。

在星星和月亮之下的王燎,终于放声一哭。

散了吧,都散了吧,无论是焊在眼里的阴鸷,还是架在脸上的暴戾,还是端在身体上的凶恶,都散了吧。王燎放声哭着,呜呜有声。他的哭,和曹凯的哭没什么两样,都是突然地解除了伪装,泄漏出最本真的自己。

呜呜呜,星星和月亮之下,王燎哭着。这就又是王燎不了解自己的地方了,他原以为自己是个真正的男的,他可以吃钢,可以咽铁,可以磨刀,可以杀人,他就是不可能会哭,因为他是个男的。他想不到,在星星和月亮之下,他哭了。哭了,却不能像王伟那样,狠狠地擦泪,他只能任凭泪在他脸上纵横。他的泪有多少,他的软弱就有多少。

嘟——他的手机,发出了最后的警告,马上就没电了,马上,他必须做出选择。

手机上,王伟被打的视频反反复复播着。王伟在视频里,原本一直护着脑袋的胳膊被拽下,露出了脸。王燎怎么觉得,在露出脸的瞬间,王伟眼里是含着笑意的?

燎哥,你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

直到现在,王燎也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不过,王伟来地球的目的,王燎算是弄懂了,他就是来惹王燎大哭一场的。他成功了。他的任务完成了,他也就小鸟一样把自己飞出去。那王燎还有什么理由把他强行留在手机里?

嘟——手机又在催促他。

王燎呜呜哭着。静夜无人的广场是个真正的广场,辽阔得足够把王燎的哭声变异成狼一样的嚎叫和鬼一样的抽泣,也宽敞得足够把王燎的哭声还原成最原始的悲啼。

呜呜呜,王燎哭着,选择了删除。三年了,保留了三年的视频,一键按下,瞬间删除。手机的幽绿之光一下熄灭。世界一下安静。王燎止住了哭声。

对王伟最大的一个道歉,在王燎这里。王燎拿出了刀。

这是一把磨得很锋利的刀,王燎曾经想要拿着这把刀去杀人。他有一个长长的杀人名单,上面有曹凯的家长,赵力博的家长,窦小亮的家长,王轩的家长,还有学校的领导和教师。甚至一度时间里,他还考虑要把曹凯、窦小亮、赵力博和王轩也列入被杀计划。但他的计划从第一步起就进行不下去,有一个地方是错的,一定有一个地方是错的。

不了,不再进行了。无论是打人的孩子,还是打人孩子的家长,也都散了吧,虽然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见过王轩和他的家长,也没见过学校的领导和教师。哦不,老师他见到一个来,那个义无反顾,把自己横在他面前的女老师,那个虽然身体发抖,却一脸坚贞的女老师。

扑哧,王燎破涕为笑,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

星星和月亮之下,王燎拿着刀,刀上映照着星星和月亮。刀向左指指,向右指指,最后,他把刀指向自己。是该给王伟一个道歉了,不然,他通不过自己。于是,那刀就割裂了他的手腕。

燎哥,你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那是王伟的眼睛吧,在天上一闪一闪的,异常晶莹,异常剔透。

爸,你要我怎么做才能不鄙视我?

爸,我不打架,但我是男的,我这就证明给你看!

好珍贵啊,王伟喊出的这一声爸。王燎笑,很有些欣慰,王伟在死之前,还是喊了他一声爸的。那是他的幸福所在,永不泯灭。

8

杂沓的脚步声,强烈的消毒水味道,手背被针管刺穿的锐疼,眼皮被翻开的丝丝凉意,小风哭泣的呼喊声。所有的感觉都在,但就是睁不开眼,仿佛是罩在一个不透明的薄膜里,能感觉到所有,但与所有都隔着一层。

窗口处,金色阳光照耀的地方,站着一个孩子,他身材高大,虽然还未形成少年的翩翩之姿,但已经具备了男子汉的雏形。金色的阳光下,那孩子回过头来,冲着王燎一笑,他喊,爸爸。

王伟,是你么!王伟,是你么!那金色太耀眼了,晃到王燎睁不开眼。爸爸。王伟喊,一脸笑容。爸爸,这是给你的。王伟把一管疤痕净递给王燎。王燎一伸手,他拉住了王伟!爸爸,爸爸,王伟喊着。他的身形在金色的阳光里耀动着,时隐时现。爸爸,爸爸。王燎在耀眼的阳光下很努力地捕捉王伟,王伟的身形在金色的阳光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但他喊爸爸的声音却越来越明澈,越来越透亮。王燎紧紧拉着他的手。

霍——

那层隔着的薄膜豁然揭去,王燎猛然睁开了眼,阳光在瞬间把他穿透。爸爸,爸爸。他的手被一个人拉着,不停摇晃。爸爸,爸爸。王燎循声看去,是小小的王伟伟,他拉着王燎的手不停喊爸爸。看到王燎睁开眼,他笑了,一双眼睛晶莹剔透。

王燎,你终于醒了。小风喜极而泣。王燎侧头看去,被一层金色阳光镀了的小风,格外明媚地朝他笑着,哭着。小风,他叫了一声,用了全部的柔情和蜜意。

伟伟,你为什么不去上学?王燎转眼看到了母亲,母亲笑吟吟看着王燎,眼里倒好像有泪花呢。王燎好像是该有泪的,但他却笑,对母亲说,妈,我不是伟伟,我是王燎。

小风说,王燎,快谢谢李大夫,他为了抢救你,整整忙碌了一夜。王燎看去,穿着白大褂的李大夫正看着他笑,一头银发。李大夫说,不谢,我就是干这个的。

这一天,阳光真好。

出院回家后,老刘来了。老刘兴冲冲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对王燎说,看看这是什么,是王轩家长送到法院的赔偿款!王燎接过牛皮纸信封,说老刘谢谢你了,还亲自跑一趟。老刘笑说,是啊,我必须亲自跑,你多厉害啊,没事就磨个刀割自己,我敢不来么?小风给老刘端过水来,也是一声笑,说我们家王燎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王燎看着老刘把水喝了后,问老刘,你有认识的律师没有?介绍个给我。老刘问,干啥?王燎说,我要起诉学校,他们在王伟这个事上,有责任。老刘和小风呆住了。

修养了几天,王燎继续送他的快递。叮咚,他按响了门铃,一个穿睡衣的女子来给他开门。你的快递,签收一下吧。王燎喘息未定,但笔已经递给女子。女子飞快给王燎签字,边不经意说,谢谢你了。王燎收了笔,也那么不经意地说这有什么好谢的,我就是干这个的。

三轮摩托车在路上行驶着,王燎看看路两边的树,他发现春天的树和冬天的树完全是两回事,比较起来还是冬天的树极简。红绿灯下的大十字路上,南北方向的车停下,东西方向的车和人流急匆匆穿过。王燎眼睛四处搜寻,果然又看到王交警。此时他正在路边给一个违章的司机开罚单,那吹胡子瞪眼儿决不宽容的劲儿哟。王燎暗自一笑,他说得没错,他就是干这个的。

到中午的吃饭时间,王燎把三轮摩托车开到曹凯父亲的煎饼果子摊前,看一对小情侣买煎饼果子。曹凯父亲收钱打蛋剥香肠,曹凯母亲摊面糊,两人配合十分默契。小情侣买走了煎饼果子,王燎走了过来。曹凯父亲笑问,快递送完了?王燎答,早着呢。

曹凯母亲从收钱的鞋匣子下抽出一沓子钱递给王燎,说这是上个月攒的钱,你数数。王燎接过了钱,一一点了之后收起来。还是老样子,曹凯的父母给王燎烫了一个煎饼果子。王燎吃着煎饼果子,别说,你这煎饼果子味道还真不错。曹凯父亲一下得意了,那是,不看看我是谁。曹凯母亲用眼睛瞥曹凯的父亲,对王燎说你看看,他就见不得别人夸。又转脸对曹凯父亲说,你是谁?你就是个卖煎饼果子的。三人都笑。

曹凯父亲看看王燎,咦?你脸上的疤呢?这下轮到王燎得意了,他照照三轮摩托车上的后视镜,说我抹着疤痕净呢,效果很可以。这你就不对了,曹凯父亲说,你全凭这条疤呢,你要是没了这条疤,你就真成个送快递的了。

曹凯母亲给王燎倒杯热水,对王燎说,你别听他的,他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曹凯父亲这下认真了,说以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来看,还是脸上有条疤好,能少吃好多亏呢。

曹凯父亲又问,窦小亮呢,你还问他要赔偿款不?王燎说,要,凭什么不要,那是他做错事必须付出的代价!我等他长大。吃完了手里的煎饼果子,王燎从兜里掏出四张一块钱来,放进收钱的鞋匣子里,喝了杯里的热水,说,走了,还有快递没送完呢。你倒是慢点。曹凯母亲在他背后追了一句。

燎哥,你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直到现在,王燎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王燎想,我就是个送快递的。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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