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

2017-11-14 03:33段海晓
绿洲 2017年3期
关键词:土匪

段海晓

眼泪

段海晓

1

清晨,在离乏牛坡不远的一个沙坑里,七连连长杨春武首先发现了一匹倒毙的战马。

跳下马,蹲在沙坑边,摸了摸被马尿浸湿的沙土和马粪的软硬度,杨春武估计匪徒离这里只有八九里。

这是一匹栗色老马,瘦得前胛骨和后臀骨高高凸起,肚腹干瘪,毛皮粗涩肮脏。在追剿土匪近半年的时间里,这样的马他见过不少,但这匹马那只向天的眼大睁着,一行清亮的泪流到嘴边,凝然不动,还是令他深感震惊。他伸手向下抹了下,那只眼却依然圆睁着,没有合上。

东边天际已洇出明亮的橙黄色,他知道太阳很快就会出来,酷烈难熬的一天又开始了。在北沙窝,出太阳和不出太阳有天壤之别,早晚温差可达一二十度。尤其是到了中午,炽热的太阳似乎能将沙漠上的一切烤化风干。他下意识地摁了摁腰后的水壶,心想,今天会发生些什么呢?半年了,这股土匪仗着熟悉地形和戈壁沙漠的生存技巧,跟他们兜圈子,尽管他们紧追不舍,却从未接上过火。可这次,他分明嗅到了土匪那股浓烈的腥臊味。每次战斗打响前,他的嗅觉就超乎寻常的灵敏,这次也不例外,他渴望今天有个结局。

突然,不远处惊起一只鸟,扑棱棱飞过头顶。这是为数不多的能在沙漠里生存的灰岩燕。当地协助剿匪的哈萨克族联防队员扎马斯轻声告诉他。

他轻“嘘”一声,带着扎马斯和机枪手赵兵蹑手蹑脚向灰岩燕飞起的地方搜寻。骆驼刺和砂砾在他们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前面出现了一座沙包,他弓身在一丛梭梭后朝沙包上逡巡,倏然发现一丛骆驼刺在抖动,两根黑洞洞的枪筒从里面缓缓升起。他迅速从身后机枪手赵兵手里拽过机枪,架在梭梭枝杈上,扣动扳机。

“哒哒哒……”一梭子弹扫过去,溅起一团黄尘,一枝步枪头朝下翻了一个跟头滚下沙包,另一根枪筒消失了。

太阳腾地跃出地平线,眼前土黄色的沙包瞬间变成了金黄色。

杨春武疾步冲上沙包,大喝一声:“不许动!”枪管抵住了一个土匪的脑袋。

这个土匪半卧在沙包上,抱着一条枪,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听言,手一松举起,怀里的枪出溜下坡,停在坡底一个躺着不动的土匪身边。

这是个很年轻的土匪,黄布军装的左前胸挂破了一个大三角口子,露出一块白肉。

“你叫啥名字?”杨春武问年轻的土匪。

“嘎二娃。”

“嘎二娃?”这儿人的名字真土,赵兵扑哧笑了,拖起嘎二娃,解下他身上的武装带、子弹袋。扎马斯跑下坡捡起枪背在身上。

“你们有多少人,都去哪了?”杨春武问,“怎么就剩你们俩在这儿?”

“有二百多,都去了大沙坡。我俩的马都死了,走不动就落下了。”

“你们不是每人都有两匹马吗?”

“被你们撵了半年多,有一些马病死了,有一些被宰了吃了……”

“你是哪里人?多大了?”杨春武想,这个土匪怎么处理呢?带上,显然不行,没有马,还得人看守,累赘。敌人四倍于我,前面是一场硬仗。

“旱沟的。十九。”

“他呢?”

“也是旱沟的,二十六。”

旱沟是离大沙坡最远的一个村子,约有百十多里地。扎马斯在一旁解释。这个联防队员更多的是充当向导的作用。通过近半年的接触,杨春武觉得他堪比活地图。

“你们是不是想逃回家去?”看来土匪已人心涣散,杨春武嘴角扯出一丝笑,一只手攥成拳砸在另一只手掌心里。他有些兴奋,每当大战来临前他都会兴奋,想伸出拳头去击打什么。

“是……”年轻土匪抬眼望望他,只和他的眼一碰,就慌忙又垂下,黑黢黢的脸上胀起潮红。杨春武发现这个嘎二娃长得很秀气,长长的眼睫毛下的眼睛,像两洼明亮的泉眼,柔软安静。他的心一软,有这种眼睛的人怎么会成土匪呢?

“我是被抓来的……”

“逃跑说明你有觉悟,不与民为敌。好,我们放你回家。”他觉得这是当前处置这个土匪的最好办法。看了看仅剩一身衣服的嘎二娃,他从身上取下行军壶,挂在嘎二娃的脖子上,“走吧!”

这时,指导员王玉平带着大部队驰马奔来。

“你们别去大沙坡……”嘎二娃突然说。

杨春武停住脚步,扭过脸。

“你们,人少……”

“你是说我们打不过这些土匪?”他瞪着嘎二娃,心想,自己的连队虽然不足百人,但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而且每个排都配有两挺机枪,还有两门迫击炮,对付这四百余众穷途末路的逃匪,应该不成问题。

“我……不是……”嘎二娃嗫嚅着垂下眼睛。他有些害怕杨春武的眼睛,那眼里似乎有一朵火,灼得他心火辣辣的。

杨春武笑了笑,转身迎向走过来的王玉平。

“快回家吧!”扎马斯粗大的手在嘠二娃的肩上拍了一下。

杨春武向王玉平简单介绍了嘎二娃提供的情报。

“他的情报可靠吗?”王玉平狐疑地睨了眼嘎二娃,“土匪狡猾得很,我们不能再上当了。”

一个月前,他们将一股土匪追至北塔山南部。在转过一座山后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每条道都布满了马蹄和羊蹄印,无法判断土匪去向。不远处有两个放羊的半大孩子,其中一个用手一指,说有一队人马往北去了。他们就往北追,结果一天后,这股土匪在相反的方向翻过乌拉斯台,蹿进了外蒙古国。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杨春武皱了皱眉头。

“可以先放一个侦察排过去?”王玉平也皱了下眉。

“那样的话,即便我们摸清了土匪的去向,也无法追上歼灭……”

“那?”

“机不可失,直接去大沙坡!”杨春武口气不容置疑。

“这个土匪就这么放了?”王玉平悻悻地又睨一眼不远处的嘠二娃。

“放了吧。他本来就是被抓的老百姓,自己逃出来的。”似乎为了说服王玉平,又加了一句,“他还是个孩子。”

“好吧,你说了算……”王玉平将手中的马鞭无助地在右腿上甩了一下,走向自己的马,后半句“出了问题,责任你负!”咽回了肚子里。

组建剿匪部队时,王玉平就不想参加。全国解放了,他想去地方从事建党建政工作,过安稳的日子。再说了,杨春武比较强势,总是在军事上压他一头,让他心里不舒服,他早就想从七连出来,去其它部队。但是他们整个连都编入了剿匪部队序列,他不想去也得有个充分的理由。团长就找他谈话,动员他还是服从大局,剿匪也就是一年半载的事,等剿匪结束后,他和杨春武都能升一级,到那时去哪里都好安排,从西安到兰州再到迪化,一路铁马风尘,九十九个头都磕了,还差这一哆嗦?

少顷,部队成一路纵队,顺着沙丘之间一条狭窄的叫做骆驼脖子的沙路,直奔大沙坡。

骑马翻上适才那座活捉嘎二娃的沙包,杨春武扭脸向身后望了一眼。

一路烟尘中,年轻的土匪嘎二娃还站在原地,挂在前胸的行军壶像个倒着的问号。

2

大沙坡是整个北沙窝的最高点。南眺,是白雪皑皑的天山;北望,一条铅色带的山丘时隐时现,就是阿尔泰山系靠近外蒙古的北塔山。1951年夏,六军十七师四十九团将谢尔德曼叛匪大部,驱至这块狭长的地带进行围歼。

刚翻上大沙坡,就见东面芨芨湖那边掀起了一股尘土。尘土像龙卷风似的越卷越长,向大沙坡移动。杨春武命令部队下马,一、二排由他指挥据守通道的两个山头,并向西呈一字形摆开,王玉平带领三排为预备队,隐蔽在靠北边二里外的一个沙包后。全连迅速占领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十多个沙包。

前哨飞马奔来,报告土匪约有四百余众。六倍于我!杨春武愣住了,汗水从军帽檐下渗出。

杨春武迅速草拟了一封救援信,交给两名战士由向导带路赶回团部大营房。

土匪似乎也摸清了杨春武连的底细,不再逃窜,兵分三路骑着马、打着枪,狂喊乱叫,呈弧形向大沙坡包抄上来,大有决一死战之态势。

脸色黧黑,身形强壮,刚结婚不到半年,嘴唇上的胡子还是软塌塌的青年扎马斯,一听说土匪有四百多人,二话没说,跑到杨春武跟前,用夹带着哈萨克语腔调的生硬的汉语劝阻他赶紧带部队撤离大沙坡。

“我们这样嘛,是羊入狼口。”

刚才杨春武也动了撤离的闪念,但扎马斯的惊慌反而坚定了他的决定。

“我们不是羊,土匪也不是狼。”他用手撕着嘴唇上干翘的皮,目光炯炯地看着扎马斯惊慌的眼睛,心想,到底是民兵,没见过这阵势,“你怕了?”

“我,不是怕……”

黄豆粒大的汗珠从扎马斯的脸上滚落到脖颈里,湿了衣领。扎马斯是草湖人,他的“阿依了”(妻子)已怀孕三个月了,但还是同意他参加剿匪。他也明白,匪徒不剿,他们也没有安稳的日子。但是,眼前的情形着实让他不寒而栗。今天有可能不是他们把匪徒剿了,而是被匪徒包了“饺子”。汉人有句俗话叫“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不想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阿开”(父亲)。这样说来,其实也是怕。

“我们来打土匪是为了过更好的日子,不是送死……”他咬了咬牙,腮上鼓起两道楞。

“不是送死,是牺牲。有战斗就会有牺牲!你,怕死了嘛,可以回家去!”

杨春武冷冷的目光从扎马斯紧绷绷的脸上滑过,移向远处的天山。洁白的博格达雪峰,在湛蓝的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晶莹明亮。黄的绿的田野,从天山脚下,平展展铺到眼前。如不是匪患,这该是多么宁静美好的家园啊!谁不想活?谁又想死?但是有些人的活必须要用有些人的死来换!这不是每个人都懂的。他一用劲,狠狠撕下一块嘴皮,疼得他吸了口气。他伸舌舔去嘴唇渗出的血,不再理扎马斯,让赵兵把机枪架起来,其他战士成一条线分布在沙坡上。

杨春武是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老兵,敢打敢拼,从没打过败仗,在新四旅时就有战地“小老虎”之誉。为了消灭这股顽匪,他主动请命,从木垒的大石头到迪化(乌鲁木齐)四周的戈壁草原,马不停蹄追踪了半年多,从没近距离靠近过。今天,终于撵上了,岂能不战而退。而且他有必胜的信心,只不过是代价大小而已。但是他忽略了一样,扎马斯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同样的人和事,摆在大沙坡和摆在其它地方是不一样的。他的作战经验,在大沙坡将以另一种面目呈现,是他始料不及的。

扎马斯没再吭声,只是像甩掉什么东西似的摇了摇头,把挎在肩上的羊皮水袋往身后移了移,在离杨春武不远的地方趴下来,像其他战士一样把子弹顶上膛,把手榴弹的后盖拧开,摆在枪边。

3

太阳已呈45度角照射在黄色的大沙坡上,每束光线都像烧白的钢针一样刺眼灼热,每颗沙粒都反射着太阳的光,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浪。远远的,那滚滚而来的土匪就像裹在白亮透明的蒸汽里,扭曲了身影和队形,有一种虚幻的真实和庞大。

这时,担任后援的指导员王玉平从三排的阵地跑过来,伏在杨春武身边,竟和联防队员扎马斯说的一样。

“老王,大战在即,最忌讳的是啥你应该清楚吧。”

“我的意思是既要消灭土匪,又要保存实力。咱们连只剩下这68名战士了,我怕……”王玉平白净的面皮,经过半年多的风吹日晒,皴了一层褐红色。

“怕啥?”他用手枪筒把帽檐往上顶了下,“我已经派人回去求援了,大部队很快就会来支援我们。”

大战来临,最怕的就是军心动摇。做了多年的指导员,王玉平何尝不知?这样的豪言壮语,王玉平听了无数次,自己也曾说过无数次,但这次他却觉得异常刺耳。全国已经解放,就要过上好日子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欲念从未像此刻这么迫近过,他内心的不安也越来越深。一直以来患有鼻炎嗅觉迟钝的他,一走近北沙窝,忽然就闻到了一丝奇怪的腥气,既不是水腥味,也不是土腥味。他茫然四顾,不知这腥气由何而来。直到杨春武做完战斗部署后,他才恍然觉得大沙坡凶险难测,杨春武过于武断,会将七连断送,包括自己的性命。这丝腥气与其说是从大沙坡天地间的砂砾、草丛中升起的,莫若说是从他忐忑不安的心里升起的。

“如果援军不能及时赶到呢?”他本来想说“出了问题谁负责”,可是他突然意识到,此刻再讲谁负责不负责已经没有意义了。

“没有选择了,老王!”杨春武压抑着情绪没有发作。

王玉平沉默了片刻,终于没有再说啥,回到自己的阵地上去了。同以往一样,他不仅要配合好杨春武,还要做好战士们的工作。救援部队很快会来,这无疑是一剂镇定剂,使他略感安慰,但那丝腥气却非但没有消失,而且越来越浓,令他有种想要呕吐的恶心。他用力搓了几把脸,似乎要把记忆里嘠二娃的脸抹去。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老子一定要宰了你个狗日的!”

很快,杨春武带领的一排和土匪就接上了火。一时间,枪声炒豆般响起。岑寂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北沙窝,这天,竟如开锅的水,沸腾了。

为牵制敌人,杨春武在匪徒离他们还有三百来米的时候就下达了射击命令。

“打!”杨春武一声令下,伏在身边的赵兵就抠动了机枪扳机。

果然,土匪向他们集中扑来。这是些有战斗经验的土匪,枪一响,他们就跳下马,贴着马肚隐蔽,枪一停,就利用大沙坡密密匝匝的梭梭、红柳和杂草丛进攻。

打着打着,赵兵的机枪就哑了。

“咋啦?给老子打呀!”杨春武喊。匪徒越来越近,能看清他们脸上的胡子了。

“扳机抠不动了。”赵兵急得把机枪拖下坡查看。很快报告道,“连长,弹槽裂了。”

“炮火准备!”杨春武大声喊。如不用重火力封住土匪水漫式的进攻,阵地就守不住了。

几名战士立即往支在沙地上的两门“六零”炮里装填炮弹。炮弹出膛时,炮口却转了向,炮弹不是落在敌群身后,就是飞向一边。不一会儿,也发射不了了。机枪、大炮连续发射掀起的旋风,将地面砂砾携卷进弹槽和炮筒,机枪受阻而将弹槽震裂,炮筒被黄沙堵塞。

多年后,杨春武每每想起大沙坡战役,都深感惋惜和痛心。他的部队若是稍有一点沙漠作战的经验,就不会导致机枪和“六零”炮等重武器在战斗刚开始时就失去了战斗力,七连也不会惨遭覆没,大沙坡战役的历史或可重写。当然,可能也没有了下面的故事。

4

中午两点,太阳光密匝匝直直泼下来,燥热的气流仿佛凝固,令人窒息。敌人冲锋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们据守的沙包开始丢失。一排战士基本阵亡,二排战士牺牲过半。

这时,匪徒已越过大沙坡前的沙梁,兵分多路向各个山头包抄。杨春武突然发现一股匪徒已移动到自己战壕的左后方,那里有一座沙包是作战区的最高峰。杨春武急了,怕敌人切断后路,忙招呼身边的战士吴全和文教小周,跟他一起抢占制高点。但是小周却趴在原处不动。

“小周——”他又喊。

“连长,我觉得现在你带我们要做的不是抢占啥制高点,”小周站起身,抖了抖肩头上的沙尘,“占上了也没用!”

“那你说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撤退!或许咱们大家还有命。”

“没了阵地,我们要命做什么?你整天是咋跟大家讲革命道理的?”杨春武眼睛血红,瞪视着小周,“胆小鬼!”冷笑一声转脸喊道:“张一德——”

张一德应道:“到!”

“张一德、吴全,你们跟我去!”

“是!”

“难道我们的命就该死?!”小周嘴角抽搐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低下眼睛,眼前的一颗颗砂砾反射出针尖般的光,刺得他闭上了眼。

张一德和吴全扛起枪跟着杨春武朝那座沙丘上奔跑。说是跑其实也只能是走,沙坡上的黄沙虚噗噗的,一脚踩下去像陷进了淤泥。

土匪虽骑着马同样也跑不快。当杨春武他们爬上山头,土匪才到半山腰。他们迅速抽出手榴弹朝敌群甩去。一团团黄尘散后,土匪撤了,留下七八匹倒地抽搐的马和十几具尸体。

趁着匪徒撤退的间隙,他们手脚并用,快速在沙地上刨出掩体。

看来敌人瞄上了这个山头,半个小时后又开始了进攻。一进入射程,三人就同时抠动枪机,打排子枪,敌人一个个像割倒的苞谷秆跌落马下。就这样,他们打退了匪徒六七次进攻,在制高点上坚守了三四个小时。

补充一排阵地的三排战士在指导员王玉平的带领下冲上阵地,但旋即就被上百名土匪成扇形包围,且土匪还在不断增援。包围圈越来越小,战士们已经开始与冲上阵地的土匪进行肉搏。雪亮的枪刺挑出的太阳的光芒,刺疼了杨春武的眼睛。

忽然,身后“锅底坑”方向又传来隐约的枪声和爆炸声。杨春武心一抖,敌人可能抄了自己的后路——马队。为了便于作战,他们把战马和辎重集中在离大沙坡三四里的“锅底坑”,由五六个战士和三四个炊事员看守。

腹背受敌,一阵绝望袭上心头。他以为靠着自己的勇敢和坚定,靠着战士们的同心协力,能扭转战局,化腐朽为神奇,因为他们面对的毕竟是一些穷途末路的土匪,而自己的部队是身经百战、打过无数次胜仗的解放军。但战斗的形势并没有以他的意愿得以缓解,而是越来越糟。

他仰脸向天,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那蓝得发灰的天空,眼前映满了一个套着一个的白的,红的,黑的,还有说不清颜色的太阳。杨春武闭上了眼,眼角沁出两点亮光。他拽出别在腰后的三角红旗,高高摇起,发出了撤退令。

他们三人把守的高地就成了对敌的最后前沿。匪徒开始集中火力朝他们进攻,密集的子弹从他们头上、身旁呼啸而过,打断的梭梭、红柳碎枝飞溅而起,铺天盖地落了他们一脊背。

忽然,张一德惨叫一声,脖子一歪,口中鲜血水柱般喷射而出,栽出了掩体。杨春武和吴全一惊,拼命将张一德拖回掩体。张一德面色苍白已停止了呼吸,口角却仍在溢血,喷射在砂砾上的鲜血很快变成酱紫色。

匪徒仍源源不断聚集。

“撤!”杨春武将张一德的军帽摘下盖住了他的脸,同吴全反身跑下了沙丘。

敌人穷追不舍。当他们撤到第三个沙丘时,一群敌人干脆跳下马,嚎叫着一窝蜂地围堵上来。他们朝匪群连抛了四颗手榴弹,在爆炸的火光声中退到第四个沙丘。忽然,跑在前的吴全突地一拧身,凝视杨春武一阵,大气没喘一声就一头扎进了杨春武怀里,鲜血溅了杨春武一胸脯。惯性冲得杨春武向后仰倒在地,他用劲抱住吴全被打穿的头颅,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

5

西斜的太阳依然撒下火辣辣的光线,织成一片密不透气的网,笼罩着大沙坡。沙地滚烫,像娘摊饼的錾子。杨春武摸到吴全的水壶,拧开盖子对到嘴上,但只湿了湿嘴唇,又拿下来拧紧盖子。只有小半壶了,他不知道在沙漠里还要坚持多久,他想留在最需要的时刻。据他的经验,战斗并没有结束。他的嘴唇又爆起一层干皮,裂了多道口子,沁出的血已结痂,稍一动,血又渗出来。他挣扎着爬起身,挎上吴全遗留的枪和两颗手榴弹,继续前行。

刚翻过一个沙包,迎面又遇上了七八个土匪。他们头缠白布,弓着腰、端着枪,怪叫着向他扑来。退却已来不及,杨春武迅速拔出两颗手榴弹用力甩去,借着手榴弹炸起的黄沙烟尘的掩护,连翻几个沙丘,找到了指导员王玉平和十几个战士。

战士们疲惫地半卧在沙坡上,默默地望着杨春武。他们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大多数人水壶都空了。十几个小时的连续作战和酷暑,已使他们体力消耗殆尽。身上的汗湿了干,干了又湿,衣服上印满了一圈圈黄白色的汗渍。王玉平拧着头不看他。他的脖颈和大腿多处负伤,流血不止,脸上布满了东一道西一道的血迹。

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小周,他的心空了一下,像停止了一下跳动。不能再有牺牲了!他要为他的部队保留几个种子,哪怕是一个。杨春武命令通讯员和扎马斯护送王玉平撤退。他带其余人掩护。

“我不撤!”扎马斯拧着脖子,口气生硬,黑红的脸膛像砧板上的一块钢板。

“为啥?”

“我嘛,不怕死,要战斗到最后!”扎马斯目光充满挑战。

杨春武的眼睛深深看了一眼扎马斯,有些潮热。他明白,残酷的战斗让有些东西退到了后面,让有些东西走到了眼前。这是他需要的,也是战斗需要的。

这时,匪徒追了上来,打着冷枪,并叫喊着:“抓活的!”

“快走!”杨春武命令通讯员带王玉平离开。

“我撤回去有个毬用,全连人都死光了,我活着还有啥毬意思?”王玉平突然呜咽着一把夺过通信员的冲锋枪,单腿立地朝敌人射击。

杨春武、通信员一起将王玉平拽倒在地。王玉平挣扎着又立起身,通信员也赶紧起身去抱他。忽然,一颗子弹射穿了通讯员的胸脯,他身子一软倒在王玉平身上。王玉平两拳捶打着胸脯,“嗷嗷”嚎叫着,被两个战士拖下沙坡。

“杨春武,你他妈把咱们七连给毁了!”

杨春武隐约听到王玉平的叫骂声,颓然坐在了地上。

太阳向地平线坠去,像铁炉里烧透的煤球。铺满霞色的大沙坡却像被撒了一把盐的炉子,又响起一阵炒豆般的枪声。

孤立无援的绝境使战士们更加焦躁不安。

赵兵的眼里进了沙子,揉来揉去,两只眼红肿成一条缝,视力模糊得看不清准星。放了两枪后,他从牙缝里呲出一句“老子跟你们拼了”,提起两个手榴弹就朝沙丘下的土匪冲去。

杨春武停止了射击,大喊:“赵兵,快回来!”

赵兵边跑边将手榴弹甩进匪群。“轰”的一声震响,敌人倒了一片。赵兵也朝前扑倒在地,向前连翻了几个滚,不动了。呛人的烟尘散去后,只见一个土匪蹿到赵兵跟前,高高举起刺刀向他胸口扎去,一股鲜血喷向空中,像一道绮丽的彩虹。

杨春武闭上了眼睛,许久没有睁开。

杨春武后来回忆,战斗进行到最后,只剩他同三名战士和扎马斯,匪徒蜂拥而至。子弹打完了,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枪,跃上坡顶。他看见他的枪刺闪烁出一道血红的光,十几米开外的匪徒陡地停住了脚步,用手遮挡住眼睛。突然一颗硬物火辣辣地扫过他的脸颊,脑子发出“嗡”的一声响,随即胸口撞来一个人影,眼前一黑便仰倒在地。

6

夜幕笼罩下的北沙窝,像一个混沌的梦。

渐渐恢复知觉的杨春武轻轻睁开了眼。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清冷的风儿贴着地皮从梭梭、红柳和杂草丛中穿过,掠过一座座沙丘,发出轻微的飒飒声。一层寒气悄然跌落在沙地上。

他眨巴了几下眼,眼睛干涩,像揉了一把沙子。他晃了晃头,脑袋像吹胀的气球,疼痛欲裂。他依稀记得有颗子弹带着尖锐的啸音从他耳侧穿过。当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时,他摸了下右耳,只摸到了半拉耳朵和一手粘稠的血。他不知是悲还是喜,只觉两腿发空,胸口像压了个沙袋,有一种遥远的孤寂和沉重。他张了张麻木的双唇,想喊,却没有发出声响。当他发现身上沉甸甸的沙袋是一个人时,他扭动身躯,一点点从这个人身下挣了出来。当那个人从身上滚下的刹那,他的身子一下轻得像飘在了云上。

他喘息了一会儿,感到身子落回到了地上,焦渴难耐。他侧身从身后拽过行军壶,心头却一紧,水壶靠近底部的地方穿了两个洞。他躺平身体,吃力地举起水壶,将壶底尚存的几滴温热的水滴进嘴里。一丝甜甜的湿润渗进他苦涩的舌尖,一股力量重新在体内升起。他坐起身子,看见不远处还有几个或躺或趴的人。他知道这些都是战死的人的尸体,有战友,也有匪徒。

当他看清身边这个刚才压在他身上的人时,他愣住了。

“扎马斯!”

是,是扎马斯,是那个战前建议他撤退,在他命令他护送指导员撤退时,却坚决留下来的扎马斯。他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胸部有两个黑洞,肚子被豁开,肠子绳子样扯出去几米远。

“啊——”他终于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双手捂住了眼睛,身子向前一栽,头抵在了地上。他想起了他倒地时那个挡在他前面的人影,这个被他鄙夷为怕死的联防队员,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匪徒射向他的子弹,然后倒在他身上,再次掩护了他,否则被剖肚扯肠暴尸的就是他了。

许久,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哆嗦着把肠子拾回来放进扎马斯的肚子里,脱了外衣,盖在扎马斯的身上。在摆正扎马斯的头时,他发现扎马斯的头下有一个羊皮水袋,抽出来一晃,里面还有半袋水。他迫不及待地拧开木塞,灌了两大口,等第三口水灌到嘴里后,他停住了,在嘴里含了片刻,又吐回到袋子里,仔细拧紧木塞,牢牢绑在腰带上。

当他背起枪要离开时,却在原地转了一圈停住脚,仰脸望天呆了许久。他遇到了一个令他困惑不安的问题,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正犹豫间,忽听身后有马蹄声,他立即钻进一丛茂密的梭梭林。

两个在马背上一摇一晃的土匪露出了头。血“轰”地涌上杨春武的头,他紧紧咬住下唇,将枪架在梭梭枝上。“砰”的一声,骑在白马上的土匪呼叫着从马背上栽下。另一匹黑马上的土匪慌乱地朝响枪的地方“哒哒哒”扫了一梭子弹,然后掉头就逃。

只听“噗噗噗”几声,少顷,杨春武感到腰部那块突然湿了,一摸是羊皮水袋给打漏了。他连忙拿起水袋,对准漏水的洞张开了嘴巴,但只有几滴水滴进他的嘴里。他颓然将四肢无力地摊在地上。

突然,狂风大作,沙石飞溅,打得头脸生疼。他知道这是戈壁独有的沙尘暴,来得兀然猛烈,他遇到过好几次了。他翻身两手抓住沙地,趴在梭梭林里等风过去。只能这样,等风过去。温度急速下降,他感到了寒冷,尤其是被水浸湿的腰部更加冰凉。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个被击穿了一个洞的羊皮水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惜,真后悔刚才没有好好喝几口。唉!他认真回忆了一遍这一天的每个场景、细节,忽然意识到他的判断连连失误,他们是来剿匪的,却被匪徒包了“饺子”。下午的时候,他没有舍得那半行军壶水,结果被子弹打穿,只剩了几滴,刚才他又没有舍得把那半羊皮袋水喝掉,依然又被子弹洞穿。如果听从联防队员扎马斯和指导员王玉平以及后来小周的劝阻,及时带领部队撤离大沙坡,那么现在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呢?难道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他突然想起那个叫嘎二娃的土匪,在他们向大沙坡进军之际对他说的话。

难道嘎二娃是在暗示和提醒他吗?暗示他土匪不止二百,提醒他沙漠作战的险恶?他不知道,他也无法知道。但他知道,这一天,偶然的因素太多了,超出了他的经验和想象。难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宿命?自从参加革命后,他就不信命了,他知道命得攥在自己手里。但此刻,他手里攥着的两把沙子,却从指缝里流逝。

一阵剧烈的饥渴袭来,徒劳地又把身上的口袋摸了个遍,希望在哪个缝隙里有所发现,但依然没有一粒能吃的,没有一口能喝的。在追上土匪的时候,他们的给养就断了。他和指导员商量,战斗结束后,宰上几匹敌人的马,犒劳战士们。可是……他的战友们都在哪里呢?他们都倒在了这片荒漠上!当他想到是他把他们葬送在了大沙坡,自己可能也走不出北沙窝时,心里就生出一种绝望的冰凉,自责像蛇一样缠绕着他。但是,他不想死,至少是此刻不想就这么死去——匪徒还没剿灭,死去的战友的仇还没有报。从军十多年,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渴望着活,活着走出北沙窝。

7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觉得风小了,他睁开了眼。他想,得尽快离开这里。如果土匪再扑来,他不一定还有刚才的幸运,他得尽快回到大营房,回到部队中去。

那个问题依然横在眼前。反正也辨别不清方向,占卜似的,他在原地转了几圈,停下后,就向前迈开了步子。

沙包一个连着一个,在夜色里静静地伏卧着,黑黢黢的,似乎掩藏着无数的秘密。他不敢大声呼吸,总觉得身后有个人跟着,他停下,那人也停下;他走,那人也走,甩不脱。他的身子开始摇晃,牙齿也止不住地上下磕碰,手里的枪越攥越紧。他不知道刚才那场风沙是否已将那场战斗的遗迹掩埋。他真希望那是一个梦,一个醒来就不再存在的梦。

走了约摸八九里,杨春武猛然发现前方有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在蠕动。他赶紧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沙子朝黑影撒去。只听黑影“哎呀”叫了一声。他“哗啦”顶上枪栓,低声喝道:“谁?举起手来!”

黑影举起了双手。他走近,愣住了,原来是小周。

“你咋在这里?”他惊喜道。

“指导员带我们撤退的时候,我腿受伤掉了队。”小周也长舒了口气。他的左腿被子弹打断,疼得走不动了。

“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

杨春武拿出自己的急救包,为小周的伤腿简单做了包扎。

“走,不能在这等。”扔掉脚上灌满沙子的皮鞋,杨春武搀扶着小周继续往前走。

“这是往哪?”小周迟疑。

“不管往哪,只要往前走,就能走出去。走出沙漠咱们就有救了。”

“对不起,连长,”走了几步,小周停住脚,口气充满歉疚,“我……不该顶撞你,不服从命令。”

“唉!不怪你,怪我,没把大家带好……”他声音发颤,紧紧搂住了小周的肩。小周的身子跟他的一样抖个不停。寒气浸透了他们单薄的军衣。

走了不到十里,小周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新裹着的纱布又渗透了血。

“连长,给我点水……”他气息虚弱地对杨春武说。

“好,你等着。”不知道是安慰小周还是自己,明明知道沙漠里不会有水,杨春武还是去四周找了一圈。他不敢走远,一刻钟后回到小周身边。小周睁开眼,眼巴巴瞪着他。他垂下眼睛。小周在腰上摸了一会,把一个白瓷缸子举到他眼前。

他又摇摇头,告诉小周没有水。

小周眼睛滑向他的裤裆。

杨春武愣了一下,沉默片刻,接过缸子背过身去。

滴滴答答,一串清脆的响声惊醒了沉睡的北沙窝,东边天际露出了白色,黑黢黢的沙丘开始显现出青灰的轮廓,像女人起伏的胸脯。

小周一把夺过杨春武递过来的缸子,一饮而尽。然后仰脸躺在沙地上,咂巴着嘴,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睡着了。

杨春武也躺倒在地。他同样感到异常疲惫,想睡会再走。他的头挨着沙地的时候,触到了什么草。伸手一摸,感到一股湿气。一激灵,睡意消失。他翻起身,眼前是一丛芨芨草。他扒开根部的沙子,露出了芨芨草根。他用劲拽下一根草根,放在嘴里嚼了嚼,虽没嚼出多少水来,但一股湿气却在齿间和舌头上弥漫开来。

太阳冒出来的时候,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太阳一出来,晚上寒凉的湿气瞬间就消失了。随着阳光噼噼啪啪砸在沙地上,空气变得干热起来。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将芨芨草根下的沙土扒开,头扎进去吸取根部的湿气。中午,暴烈的太阳疯狂地向沙漠喷吐着火焰,草根下的湿气迅速蒸发。他们走不动了,开始爬。爬上一座沙丘他们就往下一滚,滚到坡底再往另一个沙丘上爬。粗涩滚烫的砂砾将他们身下的衣服磨烂了,胳膊、胸脯、肚子、大腿的肉露了出来。很快,皮肉也磨烂了,血渗出来,印在沙石上,瞬间变成黑色,一粒一粒,像黑色的蚂蚁。

爬着爬着小周不动了。他艰难地喘息着,眼光虚弱地瞟向身边的杨春武,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将脸伏在了沙地上,闭上了眼。

“连长,你走吧……”

“不能停,一起走!”杨春武知道,只要一停下来,他们就会沉睡过去,就会被沙漠的烈日和热浪风干成木乃伊。他拽住小周的一条胳膊,往前爬一步,拖着小周向前一步。

终于爬上一座沙丘,气息奄奄的小周突然睁大了眼睛,跪起身子,直视前方。杨春武也看见了前面一条绿色的胡杨林和一道白亮的光。他嘴角一咧,干裂的双唇又绷开多道口子。只听小周喉咙底发出一声怪异的呜咽,脑袋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顺坡滚了下去。

杨春武赶紧出溜下坡。小周的脸沾满了砂砾,额头鼻尖下巴颏和双颊被擦破,沁出了血。

“小周、小周!”他低声唤道,手伸到他鼻下,已感觉不到鼻息。他连忙解下缸子,连身子也顾不得避,费了很大劲,接了一些尿,喂到小周嘴边。小周却牙关紧闭。他用力掰开他的嘴,但倒进去的尿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在他干瘪黑色的脸上划出两道黄色的痕迹。

8

已经是第三天了,身上的枪越来越重。他把枪从背上取下来,横放在双腿上,油亮的枪身反射着太阳的光,刺得他眯上了眼。离开大沙坡的时候,他就想把枪埋了,好轻松一些。但他又担心碰见土匪,而且也舍不得。这枝枪是他在兰州营盘岭战役时缴获的美国卡宾枪。途中,他几次动了弃枪的念头,但都咬牙掐灭了。此刻,他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知道自己再也带不动它了。他缓慢地把枪栓卸下来装进口袋,然后用手在小周的坟堆旁又刨了条沟,将枪埋了。

他咬着牙把缸子里剩的几滴尿滴进嘴里,然后向坡上爬去。这道斜坡大约五十多米,正常的情况下,只需几分钟就能走上去,他却爬了近一个小时。背上是暴烈的太阳,身下是滚烫的砂砾,他仿佛置身于烤炉中,全身麻木得近乎失去了知觉,只有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本能地拖着他向前一寸,又一寸。恍惚中,那远隔了千山万水的父母亲和兄弟姊妹的面容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家里那座梁顶歪斜黄泥剥落的老屋,以及屋前在风中发出簌簌响声的枣树,也从记忆深处走到了眼前。很久他都没有想起过父母和家了。那久违了的亲情和思念,此刻突然汹涌而来,在他的胸前聚集起一团柔软而硬实的暖热,哽住了他的喉头。

“妈——”

终于爬上了沙坡,再次看见了那片胡杨林和胡杨林后那道白亮的光带。当他确定那道白亮的光带就是水的时候,他的鼻腔一阵酸涩,像有无数蚂蚁在爬。但是那片胡杨林和水带,却在另一个沙包的前面,他估计那可能有三四里路远。他能爬过这三四里路吗?他不能肯定。他忽然明白了小周在上文化课时,经常说的“咫尺天涯”是何意了。他现在距离那片绿洲就是咫尺天涯!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他努力咬紧下唇,感到了鲜血渗进齿缝的腥咸。陡然,他看见对面沙坡上有个黑影在蠕动。他心头一震,猛然站了起来,像风中的芨芨草,立在了沙坡上。他两手撑住抖索的膝盖,深吸一口气,从喉底迸出了一声:

“喂——”

声音就像出膛的子弹向前飞去,带得他也向前一扑,一头栽下坡去。

9

战斗一打响,嘎二娃就往旱沟方向疾走,刚走出五里多路就被一股土匪又裹了回来。

“前面在打仗,你咋么浪到这达来啦?”

土匪头目加帕尔,认得他这个不像土匪的土匪。嘎二娃和一些新兵刚来编队的时候,加帕尔没有要他,“像毬个丫头子,连马都不会骑,哪能打仗嘛!”其实嘎二娃会骑马,但他拒绝当土匪,就谎称自己不会骑马。

嘎二娃说他的马死了,掉队了。

加帕尔狐疑地又问了他几句,就命令他归队,并给了他一匹备用的瘦马。大战在即,多一个人多份力量。

一个大胡子土匪看到他胸前的沉甸甸的行军壶,饥渴的眼睛顿时瞪得牛蛋大。他腿一偏,跳下马,走向嘎二娃,伸出黑乎乎的手。

“拿来,给老子喝点。”

嘎二娃向后退了一步,手护在壶上,敌视着大胡子。大胡子身材高大,之前一定是个胖子,现在脸上的肉松垮垮地垂着。

“拿来!”大胡子上前两步,伸手抓住了行军壶的带子。嘎二娃双手抱住壶往后退。大胡子生气了,用力一拉,嘎二娃被拽到大胡子臭烘烘的怀里。嘎二娃顺势张嘴在脸前的那只黑手上咬了一口。

大胡子“嗷”地叫了一声,松了手,甩了几下,拔出腰里的匕首,朝嘎二娃挥去。嘎二娃往后一闪,匕首划出一道白光,从嘎二娃胸前掠过,将他胸前的水壶带子割断了。水壶“嗵”地落到了地上。几个土匪上来拉开了大胡子。

“你们他娘的就会窝里斗,还不赶快上马出发!”加帕尔挥着马鞭在大胡子和嘎二娃身上,一人抽了一鞭子,“如果让共匪的马跑了,看老子不剥了你们的皮!”

加帕尔命人给每人发了三块方块糖充饥,然后起程。

这是一股偷袭七连战马的土匪。他们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到了大沙坡的“锅底坑”。一百多名土匪狂欢般地呐喊着朝“锅底坑”扑去。押马的战士根本来不及还手,接二连三在枪声中倒下。匪徒们刺杀战马,先喝马血,然后用红柳梭梭烤马肉吃。

趁乱,嘎二娃躲进了一片梭梭林,直到天黑下来,他才钻出梭梭林。但是,天黑以后的一场沙尘暴使他迷失了方向,走了两天也没走出北沙窝。

当他看到那片胡杨林和胡杨林后那道白亮的光带,他才知道他走错了路,走到了芨芨湖。不过,他没有掉头,而是继续朝那片绿洲走去。这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水,而那片胡杨林后就是一片水。往年,他驮煤曾多次路过那达。

他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体力,觉得没啥问题,只要往下一出溜,往前再走个三四里路,就能到达芨芨湖。

他跪下喘息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方块糖。他身上就剩这块已被他舔去四个角的方块糖了。方块糖成了一个圆球,白色的晶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明亮的光泽。他轻轻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腮帮一下酸了,紧得半天张不开嘴。等嘴再张开时,他一下把糖塞进了嘴里。他的一侧腮帮立刻鼓起了一个包。

这时,他突然感到脊背被什么击打了一下。

他噎了一下,忙将糖吐回到手里,一扭身,看见对面的坡上滚下一个人。他望着那个滚到坡底半天都一动不动的人,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继续往前走。谁知道是啥人呢?尽管他很想知道滚下坡的是什么人,是死是活。他不想给自己再添麻烦。今年,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好端端的,母亲的眼突然就看不清了;好端端的骆驼,去戈壁滩驮了两捆梭梭柴回来,有一峰就病了,不吃不喝,一天天瘦下去;好端端的一天,一伙土匪闯进村子,就把他们村的所有年轻人和马抓了充匪……离开家半年多了,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想念他的家人,想念他的那两峰骆驼。他渴望好好活着回到家,求他的爹娘向他暗恋了几年的姑娘兰妹提亲。

在他的眼里,兰妹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尤其是她看着他笑时,那口玉米粒般整齐的白牙,泛着晶莹的光泽,两颗黑葡萄般的眸子,深如秋水,一颦一笑都令他耳热心跳。兰妹的腰身细细长长的,像一株刚拔节的玉米,清秀挺拔,麦色的皮肤紧致细腻,光洁如戈壁玉。比她高半个头的嘎二娃走到她面前,总有一种莫名的膨胀和冲动。兰妹家四个女娃,没有男娃,打柴驮煤这些粗活,都需兰妹来做,她是大姐。他心疼兰妹,心疼兰妹柔细的身子,他想看到兰妹,想看到兰妹明亮的笑容,于是他总是在她家需要柴火和煤块的时候,就用他那两峰骆驼提前给她家驮回来。春天耕种的时候,他会在晚上悄悄把她家的地翻了,平整好,毛渠是毛渠,埂子是埂子;夏收的时候,他天不亮就起床,先割上两亩兰妹家的麦子,收割好的麦子一捆一捆用芨芨草扎好,再到自家地里去收割。兰妹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意,总是将一个蒸馍或一个烧土豆塞进他手里,有时候还有鸡蛋。

一年,一年。突然有一年,就是去年,她在给他的馍馍或鸡蛋的时候,手指不由得乍起来,怕触到他的。他呢,接过来的时候却想碰她的手,而且忽然不再敢看她的眼睛了,低下去的眼睛老是不期然地碰到她微微隆起的胸脯,他的脸就烧得像被谁扇了一巴掌。

在一个迷醉而又惶惑的夜晚醒来后,嘎二娃的脖子忽然粗了一圈,喉结汹涌凸起,形成一个尖锐的倒三角,修长的胳膊上鼓起两疙瘩肌肉,伸缩时,像有两只老鼠在皮肤下游走。

“老鼠”是兰妹说的,是去年夏收他给兰妹家割麦,兰妹给他送茶的那晚说的。那个晚上,月亮很亮,像清凉的水泼在麦地、麦垛和路边的几棵树上,也泼在他们的身上。兰妹提起水壶,给他碗里续茶,他伸出手,胳膊上的一坨肉就滑下去,收回手,胳膊上的那坨肉又滑上去。兰妹看到他胳膊上滑动的肉坨扑哧笑了。

“老鼠咋跑到你胳膊里去了。”

嘎二娃扭脸看看胳膊,嘿嘿笑了。心想,你才是老鼠,钻到我心里来了。

“二娃,我家的活儿都叫你做了,你叫我做啥嘛?”

“我说了,”他吭哧道,“你能做吗?”

“你说嘛,看我能做啥?”

他不说了,只是看着她,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僵了,低下的眼光,停在了她翘起的胸脯上。

兰妹意识到了,两臂抱在了胸前。

“走吧,兰妹,你先回,我憋得慌,想撒尿……”他起身慌乱地蹿到麦垛后去了。

“不害臊!”兰妹“咯咯咯”笑着,提起水壶跑下了坡地。

他从麦垛后走出,提着两个拳头看着跑远的兰妹,心里空得像割光了麦子的茬地。

离开村子那天,在送行的人前,她上牙咬住下唇,给他手里塞了两个煮鸡蛋,那双原本明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雾……

嘎二娃想要尽快赶到芨芨湖,饱饱喝顿那清凉甜美的水,又似乎像要逃避啥似的,脚步变得急促起来。可是没走几步,突然,脖子上挂着的行军壶掉在了沙地上,咕噜咕噜滚下坡去。那是杨春武放他回家时给他的行军壶。在袭击“锅底坑”前,带子被大胡子土匪的匕首割断,他打了个结,不知为何,这时候那结竟然开了。正是靠着这壶水,他才坚持了两天一夜,走到了这里。所以壶里虽然没有水了,但他一直没有舍得扔掉。

行军壶滚到了坡底那个躺着的人跟前。嘎二娃没再犹豫,双手抱住头也滚了下去。

10

一丝白色的光透过杨春武干涩的眼皮,黑色慢慢褪去。唇上有一丝咸涩的湿润,他伸舌舔了一下,微微张开了眼皮。一双眼睫毛长长的眼睛伏在他眼前,胸前的衣服破了一个三角形的口子。这双眼睛里汪着水,掩在草叶般的眼睫毛下,就像露珠。眼睫毛上下开合,滴答,滴下一滴水,滴答,再滴下一滴,砸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张开嘴,贪婪地伸舌舔着。

“你……是嘎二娃?”

嘎二娃使劲点点头,眨巴眨巴潮湿的眼睛,将攥在手掌心的方块糖塞进了杨春武的嘴里。

两个人重新往坡上爬去。但杨春武过度虚弱,一块糖的能量很快就耗尽了,爬爬停停,爬了一半死活也爬不动了。

“别管我了,你走吧,家人盼着你哪。”他把头搁在伏在地上的胳膊上,闭着眼,喘息着对嘎二娃说,“不然我们都没命了……”

“哪能呢,我的命是你给的,我的命就是你的。要走一起,要死一块!”

剩下最后几里路时,杨春武昏迷了过去。嘎二娃把自己的上衣脱了,用两只袖子缚在杨春武的腋下,拖着他走。其实那根本算不得走,只是一寸一寸往前挪。在嘎二娃有限的经历中,那段路,几乎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比他去北塔山驮煤要远,比他去迪化卖羊皮更远。他去北塔山驮煤来回要三天时间,去迪化卖羊皮则要一个礼拜。漫长,是一座山,压得他喘不上气。有一刻,他再也爬不动了,刚好拖着杨春武的衣袖也绷断了,他便松了红肿麻木的手。

丢下了杨春武,像卸下了一座山,但脚下却飘得不着地,踉跄着没走几步就跌倒了。他朝前爬了十几米,扭头望着一动不动的杨春武。忽然看见母亲从杨春武的身上直起腰,看着他,眼里充满怜悯;兰妹从杨春武身上站起身,怨艾地凝视着他。他眨巴眨巴眼,母亲和兰妹消失了,只剩下杨春武。他低低地哭泣着,又爬了回来。

当嘎二娃拖着杨春武爬到芨芨湖边那片涝坝时,天已黑了。星星掉落水里,反射出钻石般的光。嘎二娃一头扎进水里,咕咚咕咚不知喝了多少口才停下,然后用行军壶灌了水喂杨春武。喝了水,杨春武醒了过来,他坐起身子,看到眼前的一坑水,便仆倒在地,手脚并用爬到涝坝边,也把头扎进水里。然后两人并排躺在了涝坝旁。

“我们还活着。”嘎二娃自言自语,笑着闭上了眼。他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我们死不了了!”杨春武抓住嘎二娃血肉模糊的手,放在胸口。他也太累,也只想美美睡一觉。

好好地美美地睡一觉是他们当时觉得最幸福的事。至于睡醒后怎么办,他们谁都没有想。

在医院躺了三天后,杨春武醒了,看到了吊着的输液瓶子和守候在床边的指导员王玉平。王玉平腿上打了绷带,怀里抱着一支木拐杖。

醒来的杨春武浑身酸痛、乏力,他吃力地转动脑袋左看右看,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就用眼睛询问地看着王玉平。

“找啥?”王玉平问。

他张了三下嘴。

王玉平猜测着问:“你是说跟你一起的那个土匪?”

他的头捣蒜般点了点。

“这个可恶的土匪,提供了假情报,害得咱们七连全连……亏得你抓住了他。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的手还紧紧抓住他的……”

杨春武一下坐了起来,瞪得大大了的眼睛里充满疑问和恐慌。

“这小子真狡猾,还往你身上泼脏水,说啥你救了他,他又救了你……”王玉平气愤得脸都红了,“他一个土匪咋会救你?你又咋会救一个土匪呢?胡言乱语嘛!还想逃跑……”

杨春武焦躁地拽掉了手上的针头。

“他人呢?”终于发出了声音。

“枪毙了。”

“嗖——”一颗子弹呼啸着向他的脑袋飞来,溅出一片白炽的光。

杨春武“嗵”地仰脸倒下,牙关紧锁,口吐白沫。许久,紧闭的眼里,一左一右淌下两行清泪……

11

杨春武王玉平率七连直奔大沙坡后,作为后续部队的二连和训练队也出发了。但是这两个连队却跟错了脚印,尾随着一群从五马场放牧的马群,朝东北方向的巴里坤追赶而去。送信的战士赶到大营房报信时,他们已出发多时了。

大沙坡一役,七连只生还了连长杨春武、指导员王玉平和护送王玉平的一名战士,三人被分别记一二三等功。不久,新疆军区发出总剿匪令,组成了一支声势浩大的北疆剿匪部队。杨春武、王玉平率领新组建的一个排的战士继续参加战斗。虽只是一个加强排的编制,但番号仍是七连。

王玉平在之后的一场战斗中,左眼被一颗子弹击穿。

责任编辑 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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