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医院手记

2017-11-14 17:17西
金沙江文艺 2017年9期
关键词:总编江城精神病

西 木

“你为何被送进来的?”

“我总是记不清时间。”

此时,我正站在厨房的料理台前,打开豆浆机的盖子,放入一大碗昨天晚上就泡好的红豆、绿豆、黄豆、花生。浸泡了一夜的豆子发胀变软,像一堆五颜六色的软体海绵。

豆浆机开始运转以后,我翻开那本手账,看到手账最后一页的行程表上写着:上午9点到11点,参加德江城涉外医疗启动仪式报道,这是“一带一路”上的一个合作项目。下午3点到5点,参加上海市与德江城的东西部扶贫协作座谈会报道。

我是德江报的首席记者。首席不是一种职务,而是一种荣誉。德江报是德江城发行量最大、最有权威的媒体。德江报的总编常在会上说:“唐潢的一支锐笔,能够横扫千军。”

总编身上有文艺人极尽夸张的作态,让我十分反感。不过幸好他懂得爱才。在这个拜金主义的时代,他的此项优点被我无限放大。

在豆浆机轰隆隆运转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今天是几号?

那本褐色封面的软皮手账最后一页行程表上的日期是:2017年10月1日。我对此充满疑惑,10月1日不是国庆节吗?为何当天还有两场重要的活动?难道今年取消了假期?

作为一名优秀记者,我对时间和文件超级敏感。在此之前,我没有看到取消国庆节放假的文件,也没有接到任何关于国庆节值班的通知。

手 账

一翻开这本手账,我就想哭。

它是沙茜送给我的。

三年前的一天早上,我起床后,正在卫生间漱口的时候,沙茜敲响卫生间的玻璃门。

“我可以进来吗?”

“好的,我在漱口。”我吐掉嘴里的泡沫,语音含混不清地回答。

她轻轻推门进来,说:“唐潢,我想你需要一本手账。”我放下水杯,用左手手背擦干嘴巴上粘着的泡沫,想去接那本手账。沙茜没有等我,她把那本软皮笔记本摆在洗漱间的储物台上,转身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与我的一场告别仪式。

她是我永远的心痛。

我们爱情长跑了七年。我们是在毕业招聘会上认识的。她是学财会的,我是学新闻的。我们站在并排的两家单位面前排队。或许是上天的眷顾。两家单位的应聘速度竟然神同步。我前面走掉一位同学,我刚朝前挪了一个位子。她应聘那家单位也走掉一位同学,她也朝前挪了一个位子。直到轮到我俩面试的时候,我们始终站在同一排上。

我们相互注意了很久。慢慢地,俩人的脸都变红了。

“你来应聘?”

“是。你也来应聘?”

“是。”

两句无话找话的对白,说了等于没说。但却瞬间拉近了俩人的距离。年轻的心不都是这样,明明已经欢喜得飞到遥远的天际,却还要藏着、掖着、拽着、躲闪着,不敢坦然面对。

那真是幸运的一天。我俩不仅都找到心仪的工作,而且还找到恋人。

我从农村出来,从小家境贫寒。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没有工作资历,工资低得可怜,大多数时候都是沙茜在接济我。我们吃住在一起,只是差一场隆重的婚礼。七年之痒,我们为何没有结婚?以前,沙茜想嫁给我的时候,我嫌自己收入太低,怕结婚以后,养不活她和孩子,不愿意结婚。后来,我成了德江城的名记者以后,收入和名气日渐增高。我想娶沙茜,可是沙茜不愿意嫁给我。为什么?沙茜从来没有给过我正面的回答。

我妈妈说要来德江城看望我,我们总不能在这个时候突然说要结婚吧,搞得好像拒绝她来似的。

这段时间我长胖了,都穿不上婚纱了,我想减肥以后再说。

单位安排我去出差一个月,你看,肯定没有时间准备婚礼,结婚可是有一整套繁琐的流程。

……

女人的借口总是千奇百怪,而且从不重复。

认识沙茜之前,我深爱的那个同村女孩,我一直以为我们将来是要结婚、生子、白头偕老。可是大学毕业以后,她突然跑来告诉我,她要结婚了。我问她和谁结婚?她说是庆二。庆二是村里一个搞建筑的小老板,家里有些积蓄。我说难道你愿意回去村子里?她说我没有办法,我家里穷,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学开始读书的钱,都是庆二出的。条件就是他供我读书,我嫁给他做媳妇。我当时要是不答应,早就辍学了。我俩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每次考试,不是她第一,就是我第一。她说出村里另外两个女孩的名字,都是和她一样的情况,由有钱人家供出来的大学生。说到最后,她哭了。她拽着我的双手,说:“唐潢,你要我吧!初一那年,我就是庆二的人了。只要你不嫌弃,我把身子给你!”我狠狠地甩开她的双手。心乱如麻。我对她所有的好,她都照单全收。原来这么多年,我只是她情感上的一个精神备胎。

沙茜却不同,沙茜是大城市长大的孩子。她懂得人世间的所有不好,内心,却从来对这个世界保持着足够的善良、温暖和美好。

只要能够看到沙茜,能够抱着沙茜安睡,不管有没有和她结婚,我的内心都是安宁和幸福的。

采 访

我曾经到德江城医学院下属的护理学院采访过男护士学生。

那年,德江城卫生主管部门考虑到当地的精神病医院急缺男护士,该护理学院特意降低录取分数,招收了一批男护生。

“一共招收了多少名学生?”我问该校的招生办主任。

“原计划招一个45人的男护班,最后因为报名的学生少,生源有限,只招到15人。”

“不够一个班吧?”

“不够,只好把他们分开交叉在另外两个女护士班里就读。”

护士被称为白衣天使。那时,报护理专业的学生,需要经过面试关。五官端正、长相姣好、身体健康是最基本的标准,招生办主任说:“医院礼仪、专业素养、笑容温和这些后天条件,我们在学校里都可以培养。”

“男护生都是小鲜肉吗?”

“不瞒你说,那15个男护生,读书时生活在花丛中,都快被班级里的美女们宠坏了,幸福得一个一个都不愿意毕业。其实他们的长相,都差强人意。”

我在护理学院的招待所里住了一周,分别采访了这15位男护生。

我发现他们嘻嘻哈哈的面孔背后,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对男性群体怎样融入护士这个向来以女性为主的传统行业的担忧。

一个农村来的男生说:“我高考分数不高,填报志愿的时候,稀里糊涂地报了护理专业。其实,报志愿的时候,护理专业具体是干什么的,我完全不知道。”

我的那篇采访稿,幸运地登上了德江报的头版头条。感谢老天,那天没有发生地震,也没有哪国总统大选。文章刊发以后,深受读者好评。

总编让我进行深度追踪报道,总编说:“就是这篇稿子,让他在我身上看到一位名记者的巨大潜力。”

七年后,我再次分别联系上了那15位男护生。不,准确地说是14位男护生。有1位男护生,半年前出车祸死了。他的同事告诉我:“他是在随120救护车到乡下出诊的路上出的车祸,死于工伤。”

老实说,追踪采访报道的结果,并不让人感到乐观。

有2个男护生,毕业那年就直接放弃了到精神病医院工作。到我截稿的时候,在精神病医院工作的男护生只有3人。那批男护生,有的改行,有的动用关系、想尽办法调去其他医疗单位工作,有3个人直接办理了辞职手续。

“唐大记者,你是不了解精神病医院护士的工作。为病人洗头洗脸洗脚洗屁股,翻身擦背,接尿端屎,这些都不算什么。虽然这些事情,我连对我爹我妈都没有这样服侍过。最老火的是还要忍受精神病人对你进行暴打。有一次,我正在喂一个精神病人吃药,前一秒还嘿嘿笑着的他,突然抡起热水瓶朝我砸来。”一位辞职的男护生对我说。

“你们不是配有电棍吗?”

“别说电棍,还有保安呢,可是他毕竟是病人啊,你能把他怎样。有一段时间,病区里住了一个重度躁狂症患者,别的女护士都不敢去护理他,护士长只好派我去。你猜结果怎么样?”

“那段时间,我全身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那人总是趁你不备,猛扑上来抱紧你,使劲摇晃你。好像他是一阵风,而你是一棵挡住风向的大树。那人是个又高又壮的胖子,我硬是被他摇出了轻微脑震荡。哪里挣钱还不都是为了吃一口饭、过一天日子。脑震荡治愈以后,我就向医院递交了辞职申请。”他递了一支玉溪烟给我,左手挡着风向,右手用打火机帮我把烟点燃。“你是不知道,精神病医院,那是一个多么变态的地方。我实在没办法忍受。说实话,我如果还在那里工作,可能现在住院的人,就变成我了。”

德江报

我的同事,从总编开始,包括我,都有轻微的神经质。当然,也可以说我们都有职业敏感。

我在德江报工作十年了。我爱记者这个职业,我也爱德江报。

我天生就对文字敏感。总编说:“你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父母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培养出你这样一位名记者,真是一个奇迹。”

我知道,从我到德江报应聘那天开始,总编就对我另眼相看,就特别照顾我。

我后来才知道,总编是断背,也就是同性恋。他明里暗里多次暗示过:“他喜欢我!”

我也每次都态度鲜明地拒绝他:“我只享受正常的男女之爱!”

我很庆幸。我爱沙茜。沙茜也爱我。有时候,我发信息给她,她也正好发信息给我。更神奇的是,我们发的信息内容,是讲述同一件事情。

我看到一个电视节目,说所谓夫妻相,是有科学道理的。两个陌生男女,总是吃住在一起,每天四目相对,日日耳鬓撕磨,时间长了,不仅言行举止相象,就连长相,也渐渐变得雷同。

我突然觉得有些专家还是靠谱的。就像沙茜和我,不仅长相越来越像,就连思维方式,明明相隔很远,却经常会出现神相似。

刚开始,我俩都感到十分惊奇。巧合的次数多了,我们便习以为常。

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吧。任你白马王子或者白雪公主,太过熟悉,总会变成左手牵右手,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以说,总编是我和沙茜的爱情见证人。

随着名气和收入的日渐增多,我加班和出差的时间也随之增多。

沙茜曾经温柔地对我说:“我们现在不差钱,要不,你辞掉这份工作。”

我拒绝了,我加班,不是为了加班费。我是为了自己的职业理想。不知为何,只要我戴上我的记者证,我的内心就会涌上来一股莫名的自豪感。

那个从精神病医院辞职的男护士说:“现在生活压力太大,患精神疾病的人日益增多。精神病医院已经收不了那么多病人了。可是精神病医院的医护人员却在骤减。医院为了留住人才,把五天的工作日改成5.5天上班制,每个周多上半天班,能够多出好几百块钱的收入。可是不管用,医护人员依然在大量流失。医院对此毫无办法。”

留人的方法有很多种,比如高薪、感情、事业、环境、激励、发展。钱是好东西,可是有的时候,钱不是万能。

病 区

这是一个洁白的世界。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输液架,白色的病历夹。所有的医务人员,都穿着白色的白大褂。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白大褂不都是白色的吗?

恭喜你,你一定是一个亲人健康、自己健康,很多年没有到过医院的幸运儿。这些年,我采访过德江城的所有医疗机构。包括综合医院、中医医院、妇幼保健院、血站、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传染病医院。现在是一个追求人性化的时代,为了营造一种让病人感到舒心的医疗环境,达到让病人早日康复的目的。产科的医务人员穿着粉红色带心形图案的医务服,外科的医务人员穿着天蓝色带碎花图案的医务服。世界和环境每天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医院近年改革力度非常大。着装的改变只是外在的一种。实行科室承包制、取消药品加成破除以药养医机制。医疗行业正在高速发展,就算下次采访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 “人类换头术”已经成功,我都不会感到惊奇。

精神病医院的病区设置,与其他医疗机构有所不同。说白了,它更像一个半封闭的关押室。

医生办公室独立设置在楼层的最左边,有侧门能够通往病区。进入病区,要通过一道巨大的安全门。安全门内是一个缓冲区域,设置有护士值班室、检查室、治疗室、来访室。护士值班室正面对着走道,每间病房有一个监控画面,组成右侧那面墙体监控屏幕。左侧是一面钢化玻璃。能够看到紧邻护士值班室的重症监护病房里的病人的活动情况。

走完缓冲区域,要进入病房,还需要再通过一道巨大的安全门。病房分为几种,有护士值班室隔壁的重症监护病房,住在里面的病人,需要家属全天候陪护。除了重症监护病房,还有二人间、四人间、六人间、八人间的普通病房。病房的大小不同,护理级别不同,每天的收费也不同。

位于住院部七楼的精神康复科的医务人员都是我的老熟人。科室里原来有七个医生,十三个护士。后来,随着人员的流失,科室现在只剩下四个医生。去年医院大量招聘人才,医生没有招到,却招到了一批年轻漂亮的小护士。科室里护士增多了,包括护士长,现在一共有十五位护士。她们全部都是女护士。

每个月的三号是探视日。平时,病人都是早上十点吃早饭,下午四点吃晚饭。探视日这天,病人的吃饭时间会推迟到早上十点半,下午四点半。

医院的伙食十分清淡。青菜是水煮的,土豆是水煮的,就连肉也是水煮的。就像李逵说的:“嘴巴里淡出个鸟来。”

总编说: “医院的病人,整天闲着没事情做,要是还大鱼大肉地吃,那还不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总编就是总编,一眼就能看透事情的真相。

上个周,两个妇女领着一个中年壮汉来办理住院手续。说是从大山区来的。那中年壮汉长得高大壮实,刚进来病区缓冲区域坐下的时候,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地板,好像地板上有个宝物,要把那个宝物看透。听他们的交谈,两个妇女,一个是他妈,另一个是他媳妇。

一个去年新招来的小护士为他办理住院手续。测体重、量体温、脉搏、血压等生命体征。护士做这些的时候,他都听话地配合着,叫抬手就抬手,叫捋袖就捋袖。小护士拿来一套病患服,叫他把身上穿的衣服换下来寄存的时候,他突然病情发作了。

他 “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两只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不知是小护士手里拿着的条纹状的病患服刺激到他,还是那面巨大的监控画面吸引了他。他直奔小护士而去,紧紧地按住小护士,开始打她。

“救命!救命呀!”小护士被吓到了,发出凄厉的惊叫声。

那两个送病人来的妇女急忙去拉扯病人,旁边值班的另外两位护士也赶来帮忙,想把病人拖走。无奈这个发疯的病人力大无穷,几个女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快去叫保安!”闻声赶来的值班医生叫其中的一个护士。自己加入跟病人撕扯的队伍里。

整个病区乱成一团。等到保安赶来,制服了这个病人的时候,那名无辜的小护士已经被暴打了十分钟。

可怜的小姑娘,本来是一个浓眉大眼的漂亮女孩。眼前的她,披散着头发,护士帽被扯到地上,踩得脏兮兮的。脸上留下几道明显的抓痕。她用右手捂着左侧胸口,惊魂未定地坐在来访室的长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第二天,我听说她右侧有两根肋骨被打骨折。

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美丽的小护士。我问护士长她哪里去了。护士长说:“她家庭条件优越。当初,家里就不同意她学护理。后来,家里也不同意她来精神病医院上班。发生这次暴力事件以后,她主动向家人提出辞职。家人当天就来医院为她办理了辞职手续。”

那个中年壮汉成为精神康复科的特殊病人。从入院那天开始,大部分时间都看到他在呼呼大睡。总编说:“这人在重度躁狂期,为了防止他的病情突然发作,医生可能给他加大了药物的剂量。”

我始终怀念那个大眼睛,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好看的酒窝,而且特别爱笑的小护士。她是冬天里的暖阳,她是夏日里的清泉。可惜,她却永远地离开了精神病医院。

老 家

上个月,我爹从老家来看我。给我讲了很多老家的事情。

我的老家在大山区里。我爹从村子里走了半小时的山路,才坐上从乡上开往县城那一天一趟的班车。坐了三个小时的班车,到达县城以后,我爹又转乘从县城开往德江城的班车。坐了一个小时的班车后,到了德江城,我爹又问了好几个路人,转了两趟公交车,终于在医院探视时间内,见到他的儿子。

“你可是我们村里出的第一个秀才。”我爹总是在讲完村子里的一件事情以后,又把这句话重复上一遍。我爹说的秀才,是指村子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我们村子是乡里最大的村子,村民人数最多,村庄土肥水丰,村民也比别的村子富裕。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我考上大学以后,村民开始重视娃娃的读书问题。村长说:“知识就是力量,再苦不能苦教育,再穷不能穷孩子!”在我以后,村子里渐渐有考上大学,走出农门的农村娃。

“这个季节,你娘和我忙坏了。村子下面那片土地全部都承包给一个浙江老板,他把地租下来种西瓜。今年西瓜丰收,他需要请大量村民到地里帮他摘西瓜。一天的工钱是八十块。干一天付一天的工钱,从不拖欠。”我爹从衣裳右边的口袋里拿出一只烟锅,抓出一小撮切成碎末的烟丝装上,正要点火,我爹突然想起自己在医院里,赶紧又把烟锅连烟丝一起装进衣裳包包里。

“村子右边那片水田,全部承包给一个种烤烟的江西老板。我家也有两丘水田在那里。本来我不想租,但是乡干部说不行。这一片水田必须连片种植,否则我只能荒着这两块田,什么都不能种。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没办法,我只好租出去了。江西老板今年也派人来动员村民去帮他采烟叶、编烟叶。虽然他每天开一百块的工钱,你妈和我都没去。我俩一想到租地时候的纠纷,心里就觉得不痛快。”

护士拉响了吃饭的铃声,提示探视时间到了。

我爹摸了摸内衣口袋,掏出几张一百元的人民币,说:“你妈叫我拿给你,想吃什么就买,别省。今年山上菌子出得多,我上山一天,或多或少,都能找到一百多块钱的捡菌收入。这年头可怜的人不少。今年,在我们村子左边租地种小番茄的那个山东老板亏大了。听说今年小番茄不值钱,卖不起价。虽然山东老板出去推销了几次,算下来,卖小番茄的钱还不够请人摘小番茄的钱,山东老板干脆让小番茄全部烂在地里。前天你妈和我路过那里,山东老板蹲在地头,说这圣女果是好东西,叫我们摘一些回家当水果吃。你妈和我拒绝了,这东西,我们农村人吃不惯。要说这山东老板可是个好人,去年村里李家太爷爷突然患急性阑尾炎,他听说后,立即开着他的微型车,连夜把老太爷送到县医院做急症手术。其实种过小番茄的地不会变寡,种过西瓜的地,寡得要死,种过一年西瓜,农民把地拿回来,施好几年农家肥,这土地还是瘦的,营养都是种西瓜那年吸光了。”

我爹不管我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直到值班护士来催他探视的时间到了,他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我想问问我爹,村子前面那条小河的河水还清不清澈?村子后面那个大水库里还有没有比我手臂长的鱼?村子旁边那口常年流淌着清冽的山泉的古井还有人去挑水吗?我家房子背后那五棵三个成年人才能围拢抱住的大树还在不在?

可是我爹又走了。迈着蹒跚的步伐,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沿着来时的路,从德江城,到县城,到乡上,到村里,一步一步,一寸一寸地退回去。

我脸上爬满泪珠。手里抱着一大兜小番茄。值班护士忘记让我爹登记签名。病区里所有拿来探视的物品,都需要登记以后寄放在护士值班室。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进病房,包括吃的。在精神病医院的病房里,病人会因为抢夺手指大的一块饼干而打得头破血流。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地方。

病 友

对德江城来说,精神病医院是一个特立独行地存在的小世界。

各种各样的病人,构成这个小世界的血管和筋骨。

医院的病人,年龄最小的只有七岁,据说是一个家族遗传性患者。年龄最大的病人,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他是医院住院时间最长的一个老病号,从发病至今,已经二十六个年头。这二十六年里,他几乎都住在医院里。

这些年,国家对精神病人的补助力度很大。农村来的出院病人,只要住院天数不超过六十天,百分之九十九的医药费,都可以到户口所在地的民政部门报销,同时还可以报销每天十元的伙食费。医院的伙食费是每天十五元,多出来的五元钱,人人都出得起。有些农村来的精神病人,住了五十九天,病情不见好转。主治医生把他办理了出院手续,隔上一两天,再次把他办理住院手续继续治疗,这样一来,病人就不需要承担巨额的医疗费用,可以继续安心治病。

李树是我最熟悉的一个病人。他在第一次住院的时候,正在吃一个红苹果的时候,被另外一个病人来抢夺苹果打断了鼻梁骨。在病区里,抢夺别人的东西吃是最常见的事情。

李树出院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倒是听他的主治医生王医生经常把他当做典型病例讲起。说李树自从出院以后,每天遵照医嘱按时吃药,感觉自己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会及时给王医生打电话,及时加药、减药,或者换药。王医生笑眯眯地说,昨天,李树还打电话给他,说自己出院以后,一直做一些倒卖核桃、菌子等山货的生意,这些年赚了点小钱,在德江城里买了一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商品房,还购买了一辆微型车拉货。问王医生自己能不能开车。王医生说:“本来服用五氟利多片和利培酮片的病人是不能开车的,可是听到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希望,我在电话里没有明确说行,也没有明确说不行。”

张四宝是我的另外一个好朋友。在住院期间,他是最安静的一个。静静的吃饭,静静的喝药,静静的打针,静静的上厕所。很多时候,我会忘记病房里还住着这么一个人。

我问王医生:“张四宝没有病吧?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病人。”

王医生不高兴地说:“作为一名精神病方面的副主任医师,难道我连自己的病人到底有没有病都不知道吗?”

我连忙解释:“我不是质疑你的医术。你平时读小说吗?一位叫马尔克斯的大作家,写过一篇名叫 《我只是来打个电话》的短篇小说,在那篇小说里,女主人公玛利亚就是因为想打一个电话,误上了一辆开往女精神病医院的车,被当成精神病人,从此住在精神病医院里。”

王医生冷冷地打断我的话:“张四宝昨天已经办理了出院手续,今早就走了。他是一个优秀的刷墙工人。他还没有办理出院手续,就有好几个建筑老板打电话来找他,说要请他去帮忙刷墙。听说他刷墙的技术,又快又好,没有哪家住户不满意。你好像看不起刷墙这个工作?”王医生冷冷地看着我,说: “别小看他,他一天最低的工资是二百四十元。他每个月的收入,比我一个医学专家还高。”

这真是一些有趣的新闻素材,可惜当时我忘记把它们写下来,让总编刊发在德江报的头版头条。

两年来,每个月三号这天早上十点钟,德江报的总编那肥胖的身影,都会准时来到德江城精神病医院住院部七楼的精神康复科,看望德江报的首席记者唐潢。

“王医生,唐潢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每次,总编都会问这句话。

王医生失望地摇了摇头,“他近期自言自语的症状更加严重了,我们已经给他增加了药物的剂量。”王医生合上手里那本封面上写着唐潢名字的病历夹,“你是个难得的好人。他住院两年多来,你是唯一一个坚持来探望他的亲友。对于精神病人来说,亲友的关爱是康复的支柱。”

王医生的视线望向医生办公室外面深邃的天空。总编也随着王医生的视线望向窗外。

那里,一只小鸟正在展翅飞翔,凌空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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