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妈妈

2017-11-14 00:35马家辉
特别文摘 2017年15期
关键词:麻将桌打麻将麻将

妈妈70岁了,生平看得最重的事情恐怕只是一个“赌”字,主要是打麻将和去澳门赌场,从20岁到如今,赌博一直是她的生活主旋律,毫无愧色,毫不歉疚,始终如一。

举个诚实的例子吧。我出生后三四个月,她把我抱到亲戚家串门子,聊不到五分钟,当然是坐下来打麻将了,我便被放在卧室床上,无人看管。到她竹战结束,竟发现我躺在地上而不是床上,脸色青黑,不哭不闹,但呼吸困难。她吓到了,马上把我送到医院,直进加护病房,医生对她说:“目前情况尚未稳定,能否脱险,难说,你们不妨先回家,等消息,如果晚上等不到电话通知,便应表示度过危险期,有救。”

妈妈唯有哭着回家。眼睛有没有哭肿,我没问她,但许多年后忆及此事,她耸肩淡然道,那个晚上也真难过,返回家里,百无聊赖,睡不着觉,只好再打麻将了,一直打到天亮听不见电话响声,便放心了。

坐在麻将桌面前的妈妈,显然是快乐的,即使输钱亦有快感,这是所有赌徒都明白的被虐待心理。为了打麻将,她或许把世上能说的谎言都说尽了,许多时候还要孩子们帮忙。譬如说,不知道曾有多少个傍晚,她在外边打麻将,明明说好要回家煮饭或带我和姐姐妹妹外出吃晚饭,但因打完12圈还要再打12圈,回不来,索性只打电话回来,对姐姐道:“你拉开我的卧室抽屉,取出15元,带弟弟和妹妹去买叉烧饭盒,假如爸爸打电话回来,千万别接听,要到8点后才接,到时候告诉爸爸,我回来过,跟你们吃完晚饭后才再出门打牌……”

爸爸那年头是某报的总编辑,从早到晚困在报社忙忙忙,只能偶尔忙里偷闲致电回家跟子女聊聊天。但因那是尚无手机的黄金时代,妈妈遂有说谎空间,我们也可帮忙圆谎,而酬劳是,如果她打牌赢了钱,回家后会付我和姐姐20元港币。谎言有价,这道理我从小就懂。

但世上没有永远不被拆穿的谎言,父母亲终究会因赌博吵架。记得有一回吵得不可开交,妈妈哭了,哭骂道:“你现在竟然责怪我滥赌!你不想想,当年我什么都不懂,是谁教我打麻将?是谁带我去澳门赌场?还不是你!是你!你你你!”

爸爸哑口无言;我们,子女,更是。

幸好夫妻恩怨难了难断,也没必要轻易了断,要紧的是,哭过了,可以笑回来,可以有机会重新再笑,便够了。每回吵完架,很快,妈妈便又“牌照打”,重投竹战之乐,有时候甚至跟爸爸、我、姐姐一起坐在麻将桌前,在144只麻将牌的啪啪响声里畅聚天伦。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送过三四十份母亲节礼物,有大有小,有轻有重,有外买有自制,而其中最令我自己印象深刻、最令我妈妈感到贴心的一份礼物必是那个“麻将蛋糕”:我請饼店师傅在蛋糕上喷了“中”“发”“白”三张麻将牌奶油图案,祝她永远快乐、打牌快乐,不管是赢是输,都快乐。

活在麻将里,我妈妈真是一位快乐的女子。

(摘自“马家辉在香港”新浪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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