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猎人的见证》到《向导》的主题流变

2017-11-15 23:40于彦泽
电影文学 2017年23期
关键词:大跃进塔里木科夫

于彦泽

(新疆大学人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老猎人的见证》是邓普1963年发表于《新疆文学》第四期、第五期上的中篇小说。讲述了1957—1961年“大跃进”时期军垦戍边部队的勘测队进驻塔里木,开发塔里木,改变维吾尔族农民悲惨命运的故事,小说通篇洋溢着征服自然的进取精神,表现多民族共同开发新疆、建设新疆的主题。1979年,天山电影制片厂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和北京电影学院的协助下,把根据小说《老猎人的见证》改编成的电影剧本《向导》搬上了大银幕。1980年,《向导》作为第三批国庆献礼片参加了春节新片展映,并获得文化部评选的1979年优秀影片奖。小说《老猎人的见证》带有明显的“十七年文学”印记——意在歌颂新中国“新”之所在,折射出多民族共同建设新疆的核心主题;而电影剧本《向导》则具有更为丰富的内涵,不仅着意于加强民族团结、国家认同的爱国主题,还隐晦地透露出“反苏”的意味。

一、小说《老猎人的见证》对“大跃进”的回顾与思考

1963年,邓普调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宣传部门从事文学创作工作,他深入开发塔里木的垦荒连队、驻扎艰苦边远的维吾尔族农村,体验生活,寻找当年为战士们带队的维吾尔族老人,收集了大量材料和珍贵素材,在此基础上创作了中篇小说《老猎人的见证》。小说以塔里木老猎人帕东一家为故事主线,通过描写“大跃进”前后维吾尔族农民生活翻天覆地的改变来歌颂新中国。在小说中,帕东约有80岁,家里的亲人仅剩下一个儿媳妇和一个生病的孙女。他的妻子曾生了12个儿子,结果“12个全给上天要回去了”,儿媳妇也生了12个孙子,“让上天要回去11个”,剩下最小的一个孙女叫别妮西汗,也病得奄奄一息。老帕东一家作为“老塔里木”,过着逐兽而居的原始生活,全部家当就是帕东从他祖父那里继承的“两张毡子、一个盛水的葫芦、一个铁锅、八个打兔子的铁夹”和后来积攒下的15只羊。勘测队进驻塔里木以后,用实际行动感动了帕东,让他放下戒心和隔膜为勘测队当向导,参与塔里木的勘测与建设,投身“大跃进”,成为“创造塔里木新历史的重要人物”。同时,帕东一家的生活在衣食住行方面也发生了巨大改变。住的条件从“胡杨树条编成的窝棚、泥巴糊的墙皮”到住上了新房子——床上铺着和田花毯被褥,桌上摆着热水瓶,窗前摆着缝纫机;吃的东西从硷蓬花籽、黑刺籽、沙枣、铃铛刺籽和野兔子变成了炒鸡蛋、烙油饼,各种蔬菜瓜果应有尽有;穿的衣服从全部由生羊皮粗陋缝制的衣服、裤子、鞋子到精致的维吾尔族传统服饰;交通工具不仅用上了自行车,还坐上了柴油船。

除了帕东老人一家生活条件的改变,作者也重点叙述了“大跃进”前后塔里木生态环境的巨大转变。初入塔里木,塔里木阴郁、凋零、衰败。树林里到处是风蚀坟和沙塚,地上铺着深达膝盖的浮土层;塔里木河洪水凶猛激荡、改道无常。许多由于河流改道而被风沙淹没的古城只剩下断壁残垣。而随着屯垦部队对塔里木的勘测建设,塔里木已经焕然一新,生机勃勃。以塔里木第一座新兴城市阿拉尔为例,阿拉尔完全是一座现代化城市,学校、邮局、医院、商店、餐厅、银行、工厂,所有现代化城市应该具有的阿拉尔都有。另外,濒于枯死的百年老树因为有了人工灌溉而恢复了青春,焕发新绿。曾经长满荆棘灌丛的莽莽梢林已经变成平整的农田、林带、渠道。英尔瓦代废城遗址上建起了水库,曾经汹涌难测的塔里木河被征服了,水库和大坝可以调节塔里木河的水量,保证了塔里木河流域的城市供水。

邓普的小说成书于1963年,在1960年“大跃进”运动已经被叫停。所以此时邓普对于“大跃进”的书写,并不是一味地歌功颂德,而是在主流意识形态规约下对新疆屯垦戍边的“特殊大跃进”进行的回顾和思考。“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集中反映和政治气候的晴雨表,往往会为我们理解过去的历史提供一种介于想象的乌托邦和隐蔽的反光镜之间的参照系。”①实际上,由于新疆独特的社会文化环境、民族政策等原因,“大跃进”运动在新疆的开展本来就有滞后性,新疆作家对于“大跃进”的叙述并不是完全趋同于内地作家同时期关于“大跃进”主题的书写。所以新疆的“十七年文学”在共性之下存在着个性,小说中设定的勘测队一行人作为“大跃进”时期的“西部拓荒者”并不是以“生产英雄”的模式推动情节发展的,相反是与老猎人帕东构成相互依存的关系。没有这些世居在塔里木的维吾尔族同胞,勘测塔里木、开发塔里木、建设塔里木都不会那么顺利;没有勘测队与屯垦驻边的战士们,塔里木也不会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就被改造成适宜人类长久居住的宝地。这无疑是对新疆多民族同胞共同建设新疆,各民族共同为新中国做贡献的最好阐释。

二、电影《向导》对小说的改编

1976年,邓普调往新疆天山电影制片厂任编剧,根据《老猎人的见证》创作了电影剧本《向导》。1979年,郑洞天、谢飞、王心语三位导演合作拍摄,拍摄过程中三位导演与编剧再次商定了剧本的部分情节的改动,将《向导》搬上大银幕,即使用今天的评判眼光观照这部电影,《向导》仍不失为一部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好电影。

电影剧本《向导》虽然是以《老猎人的见证》为底本,但是情节结构上已经大有不同。主人公的设定略有改动,时代背景也被拓宽,小说的重点“大跃进”开发塔里木主题已经被电影剧本中的“反帝国主义侵略”“反民族分裂”“开发塔里木”三重内核所代替。在剧本中,邓普重新塑造了依布拉音、巴吾东(即小说中的老猎人帕东)祖孙两代维吾尔劳动人民的悲壮形象。《向导》故事开始的时间是清朝末年,故事的发生地也从原小说文本中设定的阿克苏变为喀什噶尔城。

英国探险家泰勒在喀什噶尔城的旧货摊上发现了唐代开元通宝的古钱币,萌生了去沙漠寻找消失的古城、挖掘文物的想法,俄国驻喀什噶尔领事派自己的儿子毕奇科夫协助泰勒探寻古城,实际上是想借机分一杯羹。清朝官员喀什噶尔道台昏庸无度,由于收受了泰勒赠送的礼物默许了泰勒一行的“科考”,并安排自己的师爷随同做联络官,也想从中捞取好处。这个旧货摊主正是因为不堪农奴主的压迫,从喀什噶尔城巴依赛义德家逃走的农奴依布拉音。因此祖孙二人被卷进这场阴谋探险之中。毕奇科夫以依布拉音的孙子巴吾东为人质,要挟依布拉音为“科考队”做向导。依布拉音故意在沙漠中兜圈子企图拖垮“科考队”却不料早被毕奇科夫识破,在毕奇科夫的阴谋下,古城最终还是被洗劫一空,泰勒雇佣的中国苦工包括依布拉音在内全部惨死沙漠,只有十岁的巴吾东一人活了下来。十年后毕奇科夫作为沙俄中校军官率领一队士兵再次进入塔里木,企图为沙俄入侵做准备。在勘测塔里木河支流的时候遭遇了巴吾东。在塔里木河流域流浪了十年的巴吾东认出了仇人,假意答应做向导,将侵略者引入激流后脱身。此时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沙俄政权被推翻,毕奇科夫因此无法再返俄,滞留新疆成为土匪。新疆和平解放时,塔里木进驻了一支解放军的勘察队,勘察队向巴吾东求助,巴吾东却以为他们也是来践踏塔里木的“魔鬼”,不肯配合。这时,滞留新疆的毕奇科夫已经成为土匪头子,正要找巴吾东“报仇”。巴吾东为了给生病的女儿阿米娜找巫医来治病,差点又中了毕奇科夫的诡计,幸而解放军及时援助才得以脱险。最终,解放军勘察队以真诚感动了巴吾东,巴吾东自觉担任向导,和解放军一起勘测、开发塔里木。然而,毕奇科夫再次设下陷阱,在一场敌我悬殊的搏斗中,巴吾东与敌人毕奇科夫(同时也是仇人)同归于尽,壮烈牺牲,他的小女儿阿米娜由解放军抚养长大。

与小说《老猎人的见证》相比,电影《向导》显然有着更丰富的内涵、更厚重的历史感。电影剧本选取的三个横截面——清朝末年、民国初年、解放初期正是新疆风云突变,动荡不安的50年。清末,这片热土上生活的下层劳动人民苦不堪言,不仅要受封建主的剥削,还要承受清朝官员和英俄两国入侵势力的压迫;民初,沙俄对于新疆的觊觎之心不死;新疆解放前夕,外国(影片中影射的是苏联)势力伙同民族分裂势力企图把新疆从中国分裂出去。在《向导》中设计了三组塔里木的“外来者”形象:英国探险家、俄国军官、人民解放军。前两组外来者对于塔里木而言就是践踏土地压榨人民的“魔鬼”,他们打着“勘测”“科考”“探险”的幌子,实则是为自己寻宝、掠夺文物、绘测地图以备入侵之用,在他们眼中塔里木人民命贱如草芥。这也是巴吾东见到勘测用的标杆就以为见到了“魔鬼”的原因。而人民解放军勘测队的出现则是为了帮助塔里木“治沙漠、种庄稼,要让塔里木变个样儿”。勘测队里有一位医生,正是这位医生救治了小阿米娜,为赢得老猎人巴吾东的信任奠定了基础。这种两种身份混合的人物设定其实是新疆“十七年文学”里十分常见的人物设定——解放军意味着保护者,医生意味着救助者。前两组英俄“外来者”的形象与人民解放军的形象产生了强烈对比,更衬托出解放军开发塔里木的目的是真心实意为人民谋利益。改编后,电影《向导》的叙述重点弱化了“大跃进”建设新疆的部分,加强了反对帝国主义入侵和警惕民族分裂势力的部分。

三、文本主题流变背后的动因

电影结尾对于巴吾东的悲壮牺牲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毕奇科夫滞留新疆后成为流匪,在人民解放军进驻新疆的前夕他还在联系国外势力企图侵占新疆,把新疆从中国分裂出去。如果说英国探险家泰勒代表着清末英帝国主义对于新疆的觊觎和掠夺,那么毕奇科夫代表的沙俄不仅仅反映了沙俄政府自清朝中晚期就已经开始的对于新疆的掠夺侵占,更是隐晦地隐射了70年代中苏两国的紧张关系。对于60年代发生的引起全国关注的伊塔事件、珍宝岛事件,70年代苏联在我国边境屯兵百万,邓普没有直接将这种剑拔弩张的中苏关系表现在作品中,而是更加隐晦巧妙地设置了毕奇科夫这个“魔鬼”的形象来提醒读者和观众强邻对于我国边境的野心。这也是为什么导演郑洞天在评价《向导》剧本时说:“题材比较符合(当时需要)。”②因为毕奇科夫的特殊身份,巴吾东与毕奇科夫之间存在的不仅仅是“私仇”,还有“国仇”。耐人寻味的是,巴吾东与毕奇科夫最后的一场决斗,并不是借助解放军的力量,而是巴吾东独自手刃仇人,最终与之同归于尽,结束了两人半个世纪的血仇,“手刃仇人”这种典型的民间话语进入主流意识形态主导下的文学作品之中后,更加凸显维吾尔族人民热爱祖国、忠于祖国的民族特征。依布拉音、巴吾东祖孙两代人以自己的鲜血保卫了祖国。

电影《向导》的改编是成功的,甚至可以说《向导》的价值完全超越了《老猎人的见证》的价值。虽然影片中仍或隐或显地透露出政治教化的印记,但是影片展现了新疆这片热土,塑造了汉族与少数民族同胞共同历史命运。从文学角度来说,《向导》的主题流变后更加丰富,也更加有深度,更加能够打动受众,艺术价值得到了提升。从对现实的影响来说,《向导》借助电影媒介加强了兄弟民族感情之外,还有助于建构同胞想象,凝聚新疆各族民众,“培育一种各民族群体的成员都拥护并且认同的超民族认同(supranational identity)”③,意义深远。

注释:

① 成湘丽:《对〈天山〉(1956—1961)折射的民族关系的意识形态分析》,《乌鲁木齐职业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

② 张华:《天山电影制片厂初创时期故事片生产史略》,《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4年第5期。

③ [加]威尔·金里卡:《多民族国家中的认同政治》,刘曙辉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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