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希罗多德《历史》中的神人关系

2017-11-16 22:09王若菡
关键词:命运历史

Oct.2017Vol.33No.5

DOI:10.13216/j.cnki.upcjess.2017.05.0009

摘要:希罗多德是西方历史学的奠基者,其《历史》是西方现存最早的一部较为完备的历史作品。在选取和分析史料时,希罗多德坚持“求真存疑”的批判精神,并清晰地呈现从历史自身去解释历史的倾向,表现出人本主义立场。但由于受到所处时代及古希腊文化传统的影响,在《历史》中仍随处可见超自然因素的痕迹。希罗多德承认神的存在,并认为其对人类有影响和支配作用,特别是神对人类命运的既定几乎是不可逆转的。然而,《历史》同样肯定人的价值,希罗多德在对一些重大事件进行叙述时有意淡化了神的作用,显示出人的主动性。

关键词:希罗多德;《历史》;人神关系;命运

中图分类号:K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17)05004906

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公元前484—公元前425)是西方历史学的奠基者,其所著《历史》(Historia)是古代西方第一部叙事体历史著作,所开创的“历史叙述体”创立了西方历史编纂史上的一种正宗体裁,对西方史学影响极为深远。《历史》共分为九卷(希罗多德原作并未分卷,后世亚历山大里亚的学者们将其编辑为九卷本,每卷卷首冠以一位缪斯女神的名字),第一至第五卷为前半部分,主要讲述吕底亚、巴比伦、波斯、小亚细亚、埃及等地的历史及风土人情,自第六卷起记述希波战争史事,以希腊军队攻陷色雷斯城市赛斯托斯(Sestos)作结。与早期的史诗及散文多以神话传说为内容不同,希罗多德注重人的作用,认为其写作的目的在于“保存人类过去的所作所为”[1]1,但同时,《历史》中随处可见神话传说、梦兆、神谕等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一方面,希罗多德承认神灵的存在及其对人类命运的支配,并认为神与人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另一方面,他在对希波战争中一些重大事件的叙述时又有意淡化神的影响并加强人的作用和地位。

一、神妒观与命运的既定

希腊社会具有多神崇拜的传统,对神灵的信仰和崇拜在希腊人的生活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然而,与其他古老神话中神灵的不食人间烟火不同,“神人同形同性”是希腊神话的显著特征。希腊众神生活在奥林匹斯山上,尽管高高在上,却依然属于大地,有着与人类相同的形态和肉体,也有着和人类一样的性情,他们之所以超乎普通人类之上,不是因为精神和道德,而是因为外在的天赋,如体力、美貌和不朽。不仅如此,“他们的品行颇为不端,他们的尊严也并非没有问题。他们互相欺骗;他们和凡人打交道的时候狡诈多变;他们有的时候像是叛逆者,有的时候是淘气的孩子,只有其父宙斯的威吓才能使他们循规蹈矩”[2]。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希腊神祇普遍对其他神灵或人类怀有强烈的嫉妒之心,凡人不得挑战神明,也不能认为自己比神灵更加优秀,否则将受到严厉惩罚。

神妒观念在古代希腊流传已久,《荷马史诗》等作品中即不乏神灵因出于对凡人某种长处的嫉妒而将之变为动物或予以折磨乃至残忍杀害的故事。希腊诸神的嫉妒之心与其自身所代表的形象并无关联,即使是阿波罗、雅典娜等通常具有美好象征的神,亦不时因嫉妒而降怒于人类。希腊早期的作家如荷马、赫西俄德等多次通过种种事例表明人类需对神存有敬畏之心,希罗多德继承了这一观念,并将之贯穿在自己的作品中,这就和当时大多数希腊人一样肯定了神的存在,并且认为神对人的命运具有指引和决定作用。希罗多德认为神祇最主要的特征就是爱嫉妒,在《历史》第一卷中,他记述了前雅典执政官梭伦(Solon)在游历小亚细亚时和吕底亚(Lydia)国王克洛伊索斯(Croesus)的对话,面对克洛伊索斯关于何为幸福的质疑,梭伦表示不可只看财富名利,而应纵观一生。他告诫说:“我知道上苍是非常爱嫉妒的,并且是非常喜欢干扰人类命运的。一个人在悠长的一生中,必然会看到也会体验到许许多多他自己无法抉择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事,我们都必须认真关注它的最后结果,因为神常常给人一个幸福的幻影,随后就把他推向毁灭的深渊。”[1]1213然而,梭伦的忠告并未得到重视,于是神给予了克洛伊索斯一次可怕的惩罚,这最终导致了其儿子的被杀和吕底亚的毁灭,在希罗多德看来,“神之所以惩罚他,很可能就是由于他自认为是人间最幸福的人”[1]13。

从史实的角度看,梭伦和克洛伊索斯并无直接见面的可能,希罗多德与梭伦的时代相去不过百年,按理不应对梭伦的生平产生如此谬误的记述,然而希罗多德不仅接受了这个“故事”,还在《历史》中用相当的篇幅予以详述,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作者不仅赞同传说中梭伦的言论,而且认为这一观点足够重要。在后文中,他还借埃及国王阿玛西斯(Amasis,即雅赫摩斯二世)等人之口,表述了同样的观点。关于神为什么会产生诸如此类的妒忌,希罗多德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缘由,总体而言可概括为人类的欲望和不自知。在他看来,国家或城邦的壮大扩张,抑或人类自身的骄傲及炫耀,可能都会招致神的不满及惩罚。例如,在波斯国王薛西斯(Xerxes)准备出征雅典时,其叔父阿塔班努斯(Artabanus)如此表示了对波斯军队命运的担忧:

人们看到,神祇是怎样用雷霆打击那些高大的动物,不许它们作威作福的,而那些比较弱小的动物则不会惹其发怒。同样,你可曾看到神祇的雷霆是如何击中那最高的房屋、最高大的树木吗?原因很清楚,那就是神祇喜欢除掉所有高傲自大的东西。因此,一支人数众多的大军常常会败在一支人数较少的军队的手下,原因就在于心生嫉妒的神祇会从天降下灾难,或是降下风暴,结果就使他们以不相称的方式被毁灭了。原来,神祇除了他自己以外,是不容许任何人妄自尊大的。[1]353354

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10月

第33卷第5期王若菡:论希罗多德《历史》中的神人关系

此种观点代表了古希腊人在希波战争之后的一种普遍心态。时代稍早于希罗多德并且亲自参加过希波战争的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约公元前525—公元前456)同样认为希腊的获胜是神力的结果,他在《波斯人》中如此写道:“神的驱使总在发生作用,它使命运控制了时局,把波斯人引向对战争的推崇。”[3]远征之时的波斯早已是地跨欧亚的帝国,希腊则仍分为一系列互不统属的城邦,就对战双方的实力而言,波斯毫无疑问在希腊之上,但战争的最终结果恐怕双方都没有预想到。希腊人对此进行了思考,认为或许是波斯人的骄横狂妄和放纵令神产生了不满与嫉妒,因而帮助希腊人打败了他们。endprint

除此之外,在希腊人心目中,很多灾祸与不幸并不是人类有意识的行为所招致,而是因为神认为这是人所注定得到的。希罗多德认为,人类的命运由神掌控,“每一个人都是按照既定的命运发展轨迹行事,企图把一个人从正在行驶的命运轨道上拉下来或者强行改变方向,将是徒劳无益”[4]。在他看来,世事变幻莫测,而神所决定之事是必然要发生的,与人类自身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并无关联,无论期间是怎样的过程,都会最终到达同一个既定的结局。克洛伊索斯的故事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在得到预兆的前提下,他做了所能做到的一切来防备和阻止不幸的发生,但无济于事。人类自认为远离灾祸的努力,以神的视角来看不过是距其又接近了一步。当都城萨尔狄斯(Sardis)被波斯人攻占后,吕底亚人前往神庙表达疑问,得到如此答复:“任何一个人,纵然你是一个神,都不可能逃脱他的宿命。克洛伊索斯因为他的五世祖的罪过受到了惩罚……阿波罗神本来希望萨尔狄斯的陷落不是发生在克洛伊索斯在世的时候,但是他无法说服命运女神改变主意。”[1]36特别是由于神的善妒,那些幸福的人或繁荣昌盛的城邦及国家,更易因本身的幸运而招致不幸,希罗多德在《历史》中如此写到:

不论是大邦还是小邦,我在叙述的时候都是一视同仁的。因为先前强大的城邦,现在大都变得弱小了;而如今强大的城邦,在先前却是弱小的。我之所以要对大邦小国同样地加以论述,是因为我相信,人类的幸福从来不会长久驻足于一个地方。[1]3

人间万象都是在车轮上循环转动的,这种运转决不允许同一个人一辈子都交好运的。[1]7778

命运的力量强大而不可思议,人类既无可避免,也无法理解,只能在冥冥之中走向既定的结局。人类在命运前的卑微就是因为命运的变化不定,因为人类自身的活动就是不确定的。命运的转折往往发生在某个看似并不可能的时刻,如米利都(Miletus)被波斯人毁灭时,正处于其最繁盛的时代。而神对命运的判定,即便在人死后也难以逃脱,法老阿玛西斯对神的善妒有着清醒的认识,却无法使自己幸免于此,他统治埃及四十五年,无甚大过,也“没有遭遇什么大的不幸”,但去世后遗体却遭到波斯人的各种侮辱。

当然,在希罗多德的笔下,神对人类的惩罚并不仅仅是出于嫉妒,更多的则是人类因自己的错误而付出的代价。此类事例中不乏当事者违背那些被普遍认同的美德与规范的行为,正如希罗多德借巴尔卡的斐列蒂玛(Pheretima)之死表示:“那些以过分手段报复他人的人,也会招致神怒的。”[1]259与神妒观不尽相同,此类神罚主要基于对“正义”的考量,在更大程度上蕴含着道德评判的意味。

二、预言、朕兆与梦境:神灵对人类命运的启示

尽管命运无法逆转,但命运的走向并非完全不可预知。古希腊人普遍认为,在遭遇重大变故之际,神明都会有所启示,希罗多德对此同样深信不疑。在他看来,“当城邦或是民族即将遭遇巨大不幸的时候,上天通常是会垂示某种征兆的”[1]310,这就明白地向人们昭示,在天意与世事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希罗多德在《历史》中记载了各种各样的神示、预言、梦兆等,涉及朕兆应验的便有三十多处。

朕兆的启示可能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展现。有的是看似毫不相干的事件。例如,在开俄斯人被征服之前,他们已经得到了一些奇异的朕兆,如他们送到德尔斐去的一个一百人的少年合唱团,除两人外都被瘟疫吞噬了生命;而在海战发生前,一个学堂的屋顶垮塌,正在上课的一百二十名学童中,只有一人幸免于难。这本是某种不幸的意外,但在希罗多德看来,“这都是神祇传递给他们的警示”。有时是神祇显灵,如斐迪皮德斯(Phidippids)受雅典将军们派遣出使斯巴达时,在途中看到潘恩神(Pan)显灵。还有一些启示是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的一些吉凶之兆,在斯基泰人斯库拉斯(Scyles)准备参加狄奥尼索斯(Dionysus)的密仪时,其住宅遭到雷击而被焚毁,这本是上天的警示,但斯库拉斯坚持参加祭祀,最终被本族人所杀。又如在薛西斯率军渡过赫勒斯滂海峡(Hellespontias)前后,先后发生骡子生下兼具雌雄两性生殖器官的小骡驹和牝马生下一只野兔的异事,人们认为这是一个明显的凶兆,预示着薛西斯即便回到本国也会最终死于非命。此外,希羅多德还数次记载了“白天变为黑夜”的日食,这本是自然现象,但古代人还未科学地认识到日食形成的原理,认为这是不祥之事,必然会伴随着战争的失败。

希罗多德认为,人事变化的最终原因是由神来掌控的,当神降下启示时,并不是想要指引人们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而只是在预告“什么事必将发生”。除外在的朕兆外,神的启示有时也会通过预言的形式体现。它们当中的一部分是通晓占卜术的预言家在神祇感召下作出的预言,如庇西特拉图(Pisistratus)在离开马拉松率军进攻雅典时,一个名叫安菲里图斯(Amphilytus)的阿卡纳尼亚人前来会见他并吟诵如下六步格诗:“如今渔网已撒下,网在水下张开了;在皎洁的月光下,鲔鱼将自投罗网。”[1]23庇西特拉图领悟了其中的含义,宣布接受这个预言,最终如愿以偿第三次成为雅典僭主。另外一部分则是智者先验式的预见,如阿玛西斯曾经预言萨摩司人波里克拉特斯(Polycrates)“必定是要遭遇悲惨下场”,因为“他事事顺遂,甚至连自己抛弃的东西都找得回来”,但对于任何人而言,好运都不可能是伴随终生的。

梦兆是所有启示中相当常见的一种,然而与其他启示的人人得见得闻不同,这通常只发生在与某一事件相关的人或当事人最亲近的人身上,因而更加具有隐秘性和不确定性,以至于在有些时候,人们甚至无法意识到其中的“启示”意味。波里克拉特斯的女儿曾梦见父亲高悬在空中,宙斯在洗他的身体,太阳给他涂油膏,她认为这是一个不祥的启示,因而苦苦哀求父亲不要前往波斯总督奥罗伊特斯处,但波里克拉特斯一意孤行,并且对女儿恶言相向。后来他果然被杀死,并被钉到一个十字架上,这样就应验了其女的梦境:“在下雨的时候,相当于是宙斯为他洗浴;在他身上渗出油脂的时候,就相当于是太阳给他涂油膏了。”[1]189endprint

有时出于迷信,梦兆会成为事件的起因,例如米底国王阿斯泰亚基斯(Astyages)和居鲁士(Cyrus)的恩怨就是源于两个梦。在波斯居鲁士王出生前,他的外祖父阿斯泰亚基斯先是梦到其女曼丹妮(Mandane)身上涌出一股溪流,不仅涨满了首都,还淹没了亚细亚,后来又梦到曼丹妮的子宫中生出一根葡萄藤,遮盖了整个亚细亚。由于占梦的玛古术士解释说这预示着曼丹妮的后裔将取代他统治亚细亚,阿斯泰亚基斯大为恐慌,想办法试图杀掉这个新生儿,但是并未成功。居鲁士不仅死里逃生,最终正如梦兆所预示的那样,成为了整个亚细亚的主人。而使薛西斯最终决定征讨希腊的也是他的三个梦境,正是在梦中所谓的“神”怂恿他立即率兵出征,并警告他如果不这样做则会招致厄运。阿塔班努斯曾经试图劝阻薛西斯不要贸然出兵希腊,但梦中代表神意的幻影却明确告诉他:“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你们都是无法避免的,因为你们力图逃避的是那些注定要发生的事。”[1]357事实也表明,所有神决定的事最终都发生了。

梦境在很多情况下需要人类自身来加以领会,但出于某种本性,人们有时会预设一个自己所希望得到的结论来对梦境进行解释,而这就有可能与神灵真正想要传递的内涵发生偏差,而如此所导致的悲剧结果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居鲁士晚年远征马撒盖泰人的领地时,梦见其族人海斯塔斯皮斯(Hystasps)的长子大流士(Darius)肩膀长出了翅膀,一只遮住了亚细亚,另一只遮住了欧罗巴,居鲁士认为大流士正在密谋反对他,命其父返回波斯处理此事。然而他并没有领悟到这个梦的真正寓意,因为“神祇的意思是预先警告居鲁士,他本人将要在那个时候死在那个地方,而王国最后将由大流士来继承”[1]79。对人类而言,梦境中所预示的结局同样是无法摆脱的宿命,克洛伊索斯梦到其子将遭遇惨祸,他采取了各种措施来进行预防,但最终无济于事。这些事例中充满了因果论、宿命论和悲观的意味,几乎没有迹象表明人能够逃脱神所设定的牢笼,命运对人类而言既是由上天所注定,又是由个人一系列的行为和选择造成的。在希罗多德看来,人类之所以无法逃脱,是因为人本身的短视和欲望,而神对这一切了若指掌。在神面前,人类只能退避并固守于特定的活动领域之内,而不能稍作逾越,即使人类对于这一领域的边界并不确切地知晓。[5]总体而言,在神面前,人类总显得弱小而无知。

三、神谕:神人之间的交流模式

神谕(Oracle)是指神通过其在人间的代理人——通常是祭司或女祭司,对人类所提出的问题做出的解答。在古代社会中,人们认为神比人拥有更多的知识和能力,所以很多神灵被认为有发布神谕的职能。与卜筮在古代中国所发挥的作用类似,古代希腊人事无巨细,皆喜欢在行动前求得神的旨意,然后在神的名义下进行,以至于“没有一件公共的事体不商之于征兆而能施行的”[6]。《历史》中的神谕可谓随处可见,仅在第一卷的吕底亚故事中,就提到五个分别位于希腊本土、小亚和阿非利加的神谕所。据统计,希罗多德共引用神谕八十五次,涉及四十三个故事[7],这表明他对神灵降旨的相信,并试图以此为自己所记载的内容寻求根据和保证。

古代希腊最为著名的神谕是德尔斐(Delphi)的阿波罗神谕,其具体起源时间已不可考,但在公元前8世纪时已广为人知,影响遍及希腊文化影响之下的几乎所有地区。德尔斐神谕享誉千年,历经希腊化时代和罗马时代,直至公元391年被狄奥多西一世下令取缔。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是德尔斐神谕的极盛期,甚至有希腊人认为这是唯一真正神圣的神谕,《历史》中所记载的神谕大部分也与此有关。求取神谕是人类与神灵间最直接的交流方式,神谕通常经由一系列复杂的祭祀仪式后得来,其形式在《历史》里比较常见的是合乎格律的诗句,也有少数是散文。

古代希腊人普遍相信神谕的神圣性和准确性,因此神谕的内容甚为丰富多样。其中一小部分是询问个人的吉凶,再就是有关某种不常发生的自然现象,例如某地的某种牲畜为何具有某一特征,甚至在提洛岛(Delos)的地震发生前,也有神谕表明“我将使提洛岛发生震动,虽然它从来没有发生过震动”[1]332。但更多的则是有关城邦或国家的内政外交事务,此类祭祀和神谕通常具有某种交易性质,包涵着极大的政治意味,但就其本身而言,仍然是被普遍接受和信服的。如传说中斯巴达的来库古斯(Lycurgus)在建立新制度前曾去德尔斐请求神谕,而在温泉关之战前,斯巴达人得到神谕:“要么拉栖代梦被异族人所灭,要么他们的国王之一必死无疑。”[1]417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Leonidas)在战前遣走同盟军,仅带领少量战士御敌,结果全部阵亡。希罗多德认为他之所以如此行事,就是因为想起了这道神谕。众所周知,古代中国的卜筮结果往往通过各种卦辞所体现,如果没有精深的易学知识,必定会不得其意,而古代希腊的神谕中则充满谚语和暗喻式的表述方式,同样令人不知所云。尽管神谕的存在为神与人之间的交流提供了可能,但二者归根到底不是在一个平等的层面上,以一些玄妙的话语作为指示,体现了神的超越人上和无所不知。以至于有学者认为,就此角度而言,“德尔斐神庙上的神谕:‘认识你自己并不是像我们所假想的那样,是在称赞一种回到自身的转变,认识你自己,实际上意味着了解你的局限,明白你是一个凡人,不要试图与诸神平等”[8]。古希腊人经常要对神谕进行解释,而不同的人往往会得出不同的结论,甚至可能引起完全相反的解释,其中典型的例证就是著名的“木墙神谕”。薛西斯入侵希腊后,雅典人前往德尔斐请求神对他们的命运作出指示,得到如此答复:

帕拉斯终不能使奥林帕斯的宙斯息怒,

雖然她常常恳求他,并且机智的劝说他,

但我仍要再给你们一则金玉良言,

当敌人在凯克罗普斯的境域掠走那里的

一切,并把神圣的基塞隆谷地洗劫一空的时候,

富有远见的宙斯终会给雅典娜神的这些祈求者

一座木墙,作为保全你们及你们子孙的屏障。

切莫死守来自大地那边的骑兵和步兵践踏过的地方,而应当及时撤退,背向敌人;endprint

不过,终有一天你会和他在战场上相见的。

神圣的萨拉米斯啊!在人们播种或收获的时候,

你会把妇女们所生的孩子全部毁灭。[1]389

神谕的内容传回雅典后引发巨大争论,特别是“木墙”应作何解,一时众说纷纭。一些老人认为神祇的意思是要他们退守卫城,因为在古时雅典卫城的四周有一道木栅栏围护;另一些人则认为“木墙”指代雅典的舰船,他们应当全力以赴将舰船装备起来,但神谕的最后两句又使他们难以自圆其说——因为这预示着雅典将会全军覆没。最后,初出茅庐的泰米斯托克利斯(Themistocles)认为,神谕所说大难临头的绝不是指雅典人,而是指他们的敌人,因此应当做好登上舰船在海上迎敌的准备。雅典人认为这个解释十分高明,而后来他们果然在萨拉米斯(Salamis)海战中大败波斯舰队。

希腊人认为自己和神的关系是外在的和机械的,而神谕则是连接其中最直接也最有效的纽带。希罗多德对各种神谕的详细列举,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自然和无意识的行为,因为在做某件事情前去寻求神的指示是必要而平常的事。神谕的权威性不容置疑,如果违背神谕的指示,则会招致恶果。塞拉岛(Thera)的国王就其他事请求神谕时,神指示他应当在利比亚建立殖民地,但他并未照做,“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利比亚在什么地方,也不敢如此贸然向他们不了解的地方派驻移民”[1]244,但结果却是连续七年大旱,颗粒无收,在遭到神的责备后,他们最终前往利比亚建立了殖民地。阿尔特密西昂(Artemision)战役之前,神谕曾对优波亚人(Euboea)降下警告,但他们却完全忽视了神谕所说到的那些日益迫近的灾祸,当灾祸降临时,就不得不陷入极其悲惨的境地。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在希罗多德笔下,“虽然神谕无虚假地预报了必将发生之事,揭示出超自然的力量对历史过程的塑造,但它们却没有提供正确解释它们的保证”[9]。克洛伊索斯本人对神谕一再误解,将指代居鲁士的神谕误认为是指向自己,最终导致吕底亚的灭亡;普拉提亚(Plataea)战役前,波斯军队统帅玛尔多纽斯(Mardonius)也因类似的错误而招致失败。

当然,希罗多德在书中除记述因忽视和误解神谕而遭到报应的事例之外,也列举了许多因正确理解神谕而获得成功的事例,而且这些成功的事例几乎都发生在希腊人特别是雅典人中间,明显地反映出希罗多德对雅典的偏爱,这则是出自史家个人的意识。

四、人类对自主命运的追求

总体而言,在希罗多德的笔下,神人之间处于一种并不对等的关系,众神祇高高在上,能够预知和支配人类的命运。为求得神灵的庇佑,人类只能通过祈祷、献祭来取悦他们,而这些是否奏效,则完全由神决定。但《历史》所记载的主体毕竟是人类,希罗多德成功地将“神异或奇迹的历史变成了世俗或人类的历史”[10],从人类的角度看待人类的命运,本身就是“人”的独立性和自主性的体现。

在古代希腊的史诗和悲剧中,宿命观念和人本精神原本就是相互交织、密不可分的,尤其是悲剧故事,很大一部分体现的都是人同神意或是命运的对抗。《历史》中也不乏这样的事例,例如萨巴库斯并未按梦兆的指示杀死埃及一半的祭司,但依旧顺利离开;法老米开林努斯(Mycerinus)得到神谕说自己会在其后的第七年死去,他却狡黠地通过扭曲时间概念来对抗神意——饮酒作乐,昼夜不停,将黑夜变成另一个白昼,看上去仿佛是活了12年而非6年。尽管他们最终都没有摆脱注定的结局,看上去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一个荒谬的笑话,但是至少,在神灵强大的力量面前,他们并没有单纯地束手待毙,而是表现出了作为人类希望将命运掌握于自己之手的抗争精神。

《历史》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是对希波战争的叙述,尽管其中不乏天命的成分,然而同《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战争相比,可以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人的意志、智慧和行动在战争中发挥的巨大作用。例如他认为雅典人作战勇敢,在战争中屡屡获胜,是因为他们享有广泛的民主自由。“处于僭主统治下的雅典人,其军事方面丝毫不强于他们的任何邻人,但是一旦摆脱了僭主的桎梏,他们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为佼佼者了。”[1]286正是因为雅典公民获得了作为“人”的自由,才能在做事时尽心竭力,争取有最好的表现。

《历史》中有着各种各样的神谕,虽然承认神谕对人类事务的干预作用,但希罗多德对神谕只是客观记述,从未对神谕的内容做过带有倾向性的评判,“他赞扬或批判的对象始终都是那些能否正确理解神谕并作出正确选择的当事人,尤其讨厌那些假传或伪造神谕的人物及其行为”[11]。与此同时,希罗多德一再强调神谕的这种干预作用的实现取决于人类本身的行为,关键在于人类是否具备准确地识别真假神谕和正确地理解神谕中词语真正含义的智慧与能力,由此也可以看出希罗多德历史观中的人本特征。

不仅如此,在希罗多德笔下,人类已经开始对神谕的权威性提出质疑,如当克洛伊索斯被居鲁士俘虏后,曾大胆地询问希腊人的神谕是不是经常干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更有甚者,有人已然做出了公然违抗神意的行为。希波战争开始后,阿尔哥斯人(Argos)得知希腊人期望得到他们的帮助以对抗波斯,随即前往德尔斐祈求神谕,得到如下答复:

你们为四周近邻所憎恨,却有幸为诸神所钟爱,

你们紧握长枪,保持戒备,静静地安坐在那里;

好好防护你们的脑袋,脑袋可以关照你们全身。[1]393

显然,这是一个阻止其帮助希腊人的神谕,然而阿尔哥斯人并未准备遵守,虽然他们因为违背神谕的旨意而惴惴不安,但还是希望同拉栖代梦人缔结合约,因为这样就能使他们的子弟在此期间长大成人。为此他们提出了苛刻的条件,并表示如果不被接受,他们宁愿服从波斯人的统治。如此,神谕显然成为了阿尔哥斯人外交博弈中的某种筹码,其权威性没有在此得到承认,却充分反映了人的能动性。

综上所述,尽管希罗多德宣称自己写作的目的是保存人类的功业而非神迹,但由于受到神话传说、自然哲学以及希腊社会中根深蒂固的信仰观念的影響,《历史》一书遍布着神意、神谕等超自然力量的痕迹,神灵也被认为对人类的命运具有不可抗拒的影响。就这个角度而言,《历史》还不能被视作真正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学著作,即使是将希罗多德称为“史学之父”的西塞罗(Cicero),也认为他的作品中存在着“数不清的难以置信的故事”[12]。但希罗多德叙述的主体毕竟是人类,这就对于将人类历史从天人合一的状态下分离出来作出了成功的尝试,并且为后世的修昔底德等史家进一步阐发人本主义观念并确立史学的独立性奠定了基础。endprint

參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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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畅兰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s and Gods in Herodotus History

WANG Ruohan

(School of Histor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 Herodotus is the founder of Western history and his History is the earliest complete history book. Herodotus insisted on the critical spirit when selecting and analyzing history materials and explained history through history itself, and showed the spirit of humanism. Influenced by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is living periods and the tradition of ancient Greek culture, there are lots of supernatural factors in his book History. Herodotus believed the existence of gods, and thought that gods could affect and even control humans, and that Gods decision of humans destiny could not be changed. However, the History also admitted the value of humans. In his description of some important events, Herodotus always weakened the role of gods and emphasized the subjectivity of humans.

Key words: Herodotus; Histor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s and gods; destiny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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