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史的研究方法

2017-11-21 18:12夏继果
社会观察 2017年2期
关键词:帝国建构单位

文/夏继果

全球史的研究方法

文/夏继果

全球史于20世纪中叶在美国兴起时主要是作为“教学领域”而存在的,如何开展全球史研究,把全球史变成“研究领域”,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全球史学者所面临的共同问题。本文在迭戈·奥尔斯坦、塞巴斯蒂安·康拉德等学者研究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思考,从互动、比较、建构三个方面探讨全球史的研究方法。

互动

近年来,西方史学界对全球史的“互动”研究进行了诸多总结和反思。奥尔斯坦认为,作为研究方法的互动,大致有三种类型。第一,扩大研究单位的地理规模。建立联系的最简单的办法是构建更大的分析单位,去除其中的边界。例如,如果把东亚文明、非洲文明或拉丁美洲文明作为研究单位,很多边界,特别是政治的和语言的边界,就消失了。类似地,如果把海洋盆地作为研究单位,文明间的空间边界可以进一步被擦掉。以此类推,去除任何边界的方式是把全球作为研究单位。这样,通过扩大空间规模、重新定义空间单位的方式,我们可以构建起文明、海洋盆地、半球和全球这样一些不同级别的研究单位,并且较为便利地挖掘各自内部存在的相互联系。第二,关注研究单位间的历史联系。如果说第一种联系是概念的,即先构建一个历史的大单元,然后再挖掘其中的联系,那么第二种联系则是历史的,即首先从挖掘历史上确曾存在过的联系入手,进而把一些所谓的密闭单位联结在一起。第二种研究方式的关键点在于相连的单位的互相影响力和接触频度,而不是规模大小。两个或者多个单位间的最低强度的交流是接触(contact),持续性的接触导致互动(interaction),持续的、不断加深的互动造就了互相依赖的关系(interdependency),这种建立在相互依赖基础上的诸单位构成一个大的分析单位,即体系(system)。一经达到体系研究这个层面,就可以把前两种形式的互动研究结合在一起了。第三,研究那些本身就跨越边界的单位或主题。其一是社会网络。“社会网络是跨越空间的互相联系的群体或个人的网络,这种互相联系经常超越边界”,它可能比前面所提到的空间单位既大又小。其二是跨国、跨边界的组织。其三是跨国、跨边界的主题。例如全球环境史、贸易史、移民史、疾病史、征服史,这些都是跨越边界的主题,都关注相互联系。

这三类互动研究有一些共同特征。第一,共时性的视角;第二,重视外部的因果联系;第三,有时更多地用第二手资料。第四,偏爱涉及流动的主题,例如人口、思想、商品、工艺、植物、病菌,等等。

互动研究是否构成全球史研究的全部呢?或者说,全球史研究是否可以等同于互动研究呢?一些学者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彭慕兰和西格尔认为,“强调‘联系’是全球史的唯一特征,会给全球史带来局限”,简单地说,聚焦联系的弊端在于,它把极少联系的社会和人视为世界史的边缘,其中最明显的是那些身处偏远地带的人们,即使身处大社会中的很多人,例如农业帝国的很多农民,也很少有远程联系的经历。在这种分析的基础上,他们提出,“全球史既关注互动,又重新求助于宽泛的比较,这似乎是必要的”。康拉德也有类似的看法: “仅仅关注互动并不足以产生好的全球史。”

浏览中文出版物中的各种“互动研究”,笔者深切感到这类研究目前已陷入瓶颈,很多时候失去了对学术价值的追问。第一,这类研究过于集中于“流动的主题”,而且往往满足于对现象的描述,特别是对流动两端的描述,缺乏对流动的大背景和流动机制的深入分析,难以构建起“体系”。第二,由上述研究思路所致,这类研究对历史上曾经存在的“联系”缺乏鉴别。其实,“联系”的种类千差万别,有的联系短暂甚至是昙花一现,而有的联系则是不断重复发生的;有的联系是地方性的,而有的联系则在更大规模上展开。这样,不同的联系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存在巨大差异。例如,目前国际学术界对于谁先发现了美洲存在各种假说,但无论如何,真正把新旧大陆休戚相关地联系在一起的应该是哥伦布。

上述问题的出现与过于拘泥于互动并把互动狭隘化有关。全球史学者应当像重视互动研究一样,同等地重视“比较”和“建构”的方法,这样将会有效地避免互动研究目前存在的不足,把全球史研究引向深入。

比较

马克斯·韦伯是把比较法用于学术研究的先驱者。经过20世纪上半叶的尝试后,到五六十年代,运用比较法,比较史、历史社会学和文明研究成为独立且成熟的学术领域。然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全球史的兴起以及学者们对互动的关注,比较史日益受到非议,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第一,比较是在两个或几个单位间进行的,它把每个单位当成一个实体或者“密闭单位”,忽视各自内部存在的差别。第二,忽视研究单位(帝国、民族国家、城市)间的互动,没有把它们放入交通、贸易和文化交流的网络中,甚至有意回避这种互动,因为太多的联系会使比较复杂化。第三,比较有时是为了刻意证明什么而进行的,比较框架的设计往往带有很强的目的性,把其中一方视为标准,而其他是异常的。

在众多的非议声中,奥尔斯坦冷静地分析了比较法对于史学发展的独到贡献,认为恰恰是比较史推进了从“密闭单位”内的民族国家史向跨越边界的史学研究的转变,或者说,在密闭单位的史学与跨越边界的史学之间,比较史对研究单位的处理是一个过渡阶段。不仅如此,比较研究与互动研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威廉·麦克尼尔《西方的兴起》的基本学术思想是文明间的平衡、平衡的破坏及其所导致的社会变革。它所涉及的主要是中华、印度、中东和西方文明,每个文明都是实体,因此,该书在大多时候所采用的是比较研究法。然而20世纪70年代,由于世界体系论的问世,关注联系的研究方法开始受到全球史学者青睐,到90年代,互动研究似乎一统天下,成为与比较研究互相排斥的方法。进入21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像彭慕兰和西格尔那样认识到“全球史既关注互动,又重新求助于宽泛的比较”的必要性,比较研究也日益出现全球史转向,互动研究与比较研究渐渐有机结合起来。两者的结合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第一,把被比较的单位放入各自的大背景中,注重它们与各自环境的互动。运用该方法最成功的著作是彭慕兰的《大分流》。该书实际上是一部英格兰与长江三角洲经济发展的比较研究。对于该书,人们津津乐道于它的“交互比较法”,即把英格兰和中国互为对方的尺度,不仅思考长江三角洲为什么没能像兰开夏那样发展,同样也思考欧洲成为中国那样的可能性。然而,它的另外一个特色同样值得关注,即,它把每个单位与各自的社会经济大背景联系起来,认为,欧洲之所以超出,有一系列交织在一起的因素在起作用,例如丰富而便利的煤,海上贸易与海军的联合,企业与国家的联合,美洲奴隶和美洲资源。

第二,被比较的对象至少有一定程度的直接联系。近年来,比较帝国史受到国际史学界的青睐,其中奥斯曼帝国尤为受关注。在传统的帝国研究中,学者们特别强调奥斯曼帝国之于欧洲的特殊性,但是现今的学者日益超越这种传统想象,认识到帝国与欧洲间的相互影响,“奥斯曼帝国是一种复杂且不断变化的权力形态,其帝国架构与思想意识形态先是遇到了更为抽象的早期现代主权国家的思想理念,继而面临民族主义以及其他帝国的竞争,之后又有殖民主义者的争论”;基于这种认识,他们聚焦于那些真实历史进程得以发生的“中间地带”——“这里不是想象的真空地带,而是各种势力、人物和地区之间的竞技场”;在此基础上深刻认识“源于地理位置、历史发展、人口组成,或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与危机的帝国独特性”。

第三,比较不同国家和地区对于同样大背景的反应有何异同。19世纪中期,由于欧洲国家四处插手,世界各地区间陷入越来越深刻、越来越具有竞争性的接触。在这种背景下,世界各地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危机及其所导致的社会变革,所有这些都反映区域性权力和稳定的危机,反映了各自不同的发展轨迹。但各个地区应对危机的方式也有共同之处,一则都努力恢复秩序、重建国家,二则都实践了自我变革、自我提高的战略,即“师夷长技以制夷”。这种“全球背景”或者说“全球动力”与不同地方的各种互动模式,实为全球史研究的不竭之源。

第四,比较跨文化传播过程中,同一主体(包括物品和思想文化)传播到不同地区后与当地社会的具体结合及其所发生的影响。本特利在《世界历史上的文化交流》一文中强调“文化交流”的两个层面。其一为科学、技术、意识形态、教育、哲学宗教等传统的传播,笔者认为这个层面上的文化交流是传统意义上从A地到B地的流动,是对现象的描述。其二为“不同社会的代表和不同传统的支持者互相间频繁交流时所发生的调适和其他反应”,笔者认为这个层面的文化交流丰富多彩,可以进行具体深入的研究,而引入比较的视角,则更能推进这一研究。

从前述四种结合方式来看,前两者体现了互动研究对比较研究的贡献,后两者则是比较研究对互动研究的提升。

建构

互动研究、比较研究以及两者相结合的互动—比较研究本身都不应成为研究的终点,它们应当有一个更高层次的指向,即对人类历史的发展有所“建构”。关注这样一个层面,前述国内学术界“互动研究”的现存问题就能有效避免。“建构”意欲何为?以下主要从三个方面予以阐释。

第一,“一体化”进程的建构。这里的“一体化”内涵相当丰富,需要从多个方面进行认识和把握。(1)联系与互动所产生影响的大小,有赖于世界一体化的程度。联系本身只是一个起点,其意义大小不一,有赖于大的环境。全球史学者应该认识到环境条件决定着全球联系,在理解联系之前,应当先深入理解这些环境条件。换句话说,交流可能是一个表面现象,可以让人们看到交流得以进行的世界一体化程度。这种一体化在社会学中被称为“结构”,在世界体系研究中被称为“网络”。(2)联系与互动,又进一步推动了一体化。“一体化”或者“结构”不应当被视为抽象的实体,因为它们是人类主体性的产物,是每日每时的时间流动的产物,是不断转化和修补的结果。这也意味着结构与互动间没有内在的敌对和冲突。(3)有些结构达到全球规模,有些则范围较小。也就是说,结构整合不一定是星球级,它可能是地区性的,甚至地方性的。(4)各种一体化或结构并不指向同一个方向,也并非直线型发展。经济整合可能与政治分裂并行,文化开放和政治经济交流也不一定是同步的。(5)历史发展的总趋势是走向全球一体化,并且往往是通过各种区域一体化或者结构交叉重叠而形成。(6)从全球史研究的角度说,一体化持续并达到一定交流频度的历史时期或地区更能发挥全球史的潜力。

第二,因果关系和运行机制的建构。笼统地说,全球史学家通常提到全球一体化的五种推动力量,分别为技术、帝国、经济、文化、生物和生态。具体地说,全球史研究应进一步关注互动与一体化的运行机制。

第三,具有普遍意义的概述的建构。我们可以通过互动研究、比较研究以及互动—比较研究,形成一些具有普遍意义的概述,日积月累,最终构建起学术含量高的全球通史。在这方面给笔者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近年来的帝国社会史研究。该研究关注近代以来世界范围内的帝国发展,总结出一些普遍的发展趋势。何谓帝国?帝国是这样的政治实体,在其中,一个社会的领导者同时也直接或间接地统治着至少另外一个社会,其统治手段不同于在自身社会所使用的手段。根据这种理解,帝国所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证明其合法性,不同时代的帝国采取了不同的手段,但在某个时段,某种做法却具有世界性。在近代早期,人们日益关注绘制疆域图、对种族群体进行归类等,也关注把这些信息传达给其他帝国。到19、20世纪,出现了一个非常流行的现象,即许多帝国日益重视“教化工程”。就是说,越来越多的帝国声称,帝国最终会把至少一部分“异域”臣民转化成为像帝国中心区的人那样思考、生活和接受管理,以此来证明其统治的合法性,英帝国、清帝国、沙皇俄国、奥斯曼帝国无不如此。19世纪后期出现了进一步的转变,以下观点日益占据主导:“教化”帝国臣民意味着使大众文明化,目的是更详尽地规范他们的生活,也包括在殖民地的欧洲人的生活。

全球史对历史的“建构”是在互动研究、比较研究以及互动—比较研究的基础上进行的,是跨越边界地思考历史的结果,是以全球为最终指向的,这使其与人文社会科学的其他建构区别开来。但就建构方法本身而言,应当更多地借鉴社会科学的方法,尤其是社会学的方法。

需要强调的是,本文涉及全球史研究的多个环节、多种方法,它们并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互为补充的。在一项研究中,可以使用其中一种或几种方法,也可以综合利用所有这些方法。笔者与研究生近年来所做的地中海史研究就试图把这些方法有机结合起来。我们的研究以地中海本身为中心,把地中海视为“互动区”,区别于传统的“地中海周边地区史”。在这样一个“规模扩大了的地理单位”,可以看到历史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互动。从地理的角度说,互动有跨海与环海之分。从时间的角度说,有些历史时期互动频繁且有规律性,地中海也因此被编织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实现了一体化;而有些时期则出现相反的情况,那时一体化遭到破坏。从互动内容来说,可以分为物质的、制度的和文化的三个层面。物质的交流,特别是物种的交流,在很大程度上赋予地中海以相似的自然景观,法律的交流使穆斯林法与罗马法相互借鉴,规范着地中海的商业活动,阿拉伯科学技术的传播推动了西欧12世纪文艺复兴的兴起;然而,西欧人在接受阿拉伯科学技术的同时,却拒斥伊斯兰教,这种意识形态的冲突有时非常剧烈。就是说,互动并不一定导致同质化的出现,思想文化领域的互动进一步让人们形成自我与他者之分,并千方百计维护自身特殊性。我们也尝试把互动研究与比较研究结合起来。7世纪起,阿拉伯人在地中海扩张,先后占领巴勒斯坦、埃及及以西的北非地区、伊比利亚半岛、西西里岛等地,把阿拉伯人在这些地区的治理政策、特别是对基督教徒的态度进行比较,可以深入理解阿拉伯征服的实质以及伊斯兰教的自我与他者观。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全球史研究中心教授;摘自《史学理论研究》2016年第3期;原题为《全球史研究:互动、比较、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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