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向的土耳其:雄心与困境

2017-11-21 21:47李亚男
现代国际关系 2017年7期
关键词:库尔德尔多中东

李亚男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转向的土耳其:雄心与困境

李亚男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近年来,土耳其从融入西方转向“回归中东”,成为地区事务中一支不安分却又不可或缺的力量。一方面,当前土耳其对中东地区事务卷入程度之深前所未有:支持“穆斯林兄弟会”等政治伊斯兰力量,与埃及塞西政府及海湾传统君主国反目成仇;积极介入巴以问题,支持哈马斯,向巴勒斯坦提供人道主义援助;支持并武装所谓叙利亚“温和反对派”,主张推翻巴沙尔政权,深陷邻国内战不能自拔;在卡塔尔、伊拉克、叙利亚驻军,发动“幼发拉底之盾”行动直接参与战场争夺;加入沙特牵头组建的逊尼派多国联盟,同时又与伊朗在阿斯塔纳会谈中协调合作。另一方面,中东现阶段地缘斗争、热点冲突与其利益关联程度之高前所未有,直接关系土耳其国家安全和领土完整:“伊斯兰国”暴恐外溢威胁土社会安全稳定;近300万难民入境冲击其经济社会秩序与对欧关系;卡塔尔断交危机迫其选边站队,在经济与政治利益间取舍;库尔德族群崛起和“穆斯林兄弟会”问题更是直指其国土安全与政权合法性,成为现阶段埃尔多安政府不得不严防死守的“红线”。此外,土耳其国内的政治生态也越来越回归中东地区“主流”。埃尔多安逐渐收拢大权,确立“强人政治”模式,2017年4月又推动全民公投成功修宪,进一步扩张权力,成为土历史上的“新苏丹”,与西方民主价值观渐行渐远;民众宗教身份被不断强化,宗教势力抬头,教俗矛盾、教派矛盾凸显,社会陷入分裂;民族和解进程中断,民族矛盾激化,库尔德激进势力与中央政府陷入暴力冲突的恶性循环。个人集权、宗教矛盾、民族冲突,这些困扰中东地区多年的痼疾在土耳其也已经逐一显现。

土耳其“回归中东”由内外两方面原因促成。自1923年建立共和国以来,土耳其以凯末尔主义立国,秉持世俗化、现代化的原则,在内政外交中全面推行“西化”政策。二战后更是全面融入西方社会,先后获得欧洲经合组织(1948年)、欧洲委员会(1949年)、北约(1952年)成员国和欧盟候选成员国(1999年)身份,一度以“欧洲国家”自居,成为美欧的忠实盟友、中东地区的“异类”。其安全上依靠美国保护,经济上高度依赖西方尤其是欧洲,对欧贸易额占其外贸总量的45%以上,政治上效仿西方民主模式建立议会共和制,被推崇为西式民主与伊斯兰社会相结合的“典范”。*Kemal Kirisci, “The Rise and Fall of Turkey as a Model for the Arab World”, https://www.brookings.edu/opinions/the-rise-and-fall-of-turkey-as-a-model-for-the-arab-world/.(上网时间:2017年7月10日)2002年,具有温和伊斯兰背景的正义与发展党上台执政,对内积极推动经济社会改革,对外加快入欧步伐,土耳其在历史形成的惯性发展轨道中加速前行,至2010年前后成为地区最具影响力的国家之一,但变化的种子已经埋下并悄然萌芽。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地区秩序全面瓦解,土耳其回归中东的内外条件也发展成熟。

从内生动力看,土耳其正发党受“泛伊斯兰主义”和“泛突厥主义”意识形态驱使,调整国家定位,重新界定国家利益,主动介入中东事务。一是推翻凯末尔式的民族主义,强调“土耳其人首先是穆斯林”,宗教身份优先于种族身份,宣传新的“伊斯兰民族主义”;二是突破“西方小兄弟”的定位,强调土耳其的国家特性、地理优越性和帝国遗产,以国际社会的重要成员、伊斯兰世界的中心、突厥世界的领袖自居,认为随着土经济发展和软实力的增加,有能力充当地区乃至全球领导者角色,应当主动参与解决地区冲突,积极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成为国际政治中的“积极贡献者”;三是否定此前全面亲西方的外交政策,主动与美西方拉开距离,提出“战略纵深”理念,推行平衡外交,借助共同的宗教和文化基础,修补与地区国家的关系,努力扩大在中东的影响力,重视以往被忽视的亚洲、非洲等地区,增强与俄罗斯及中亚诸国、中国、印度等“东方国家”的联系。“阿拉伯之春”冲击了地区原有秩序,重创了埃及、叙利亚等大国,“穆兄会”等温和政治伊斯兰势力在多国通过选举上台执政或参与政权。土耳其未被“革命”风潮波及,信心进一步膨胀,同时也看到了实现地区野心的机会。埃尔多安政府积极介入他国内政,投入政治、军事资源支持政治伊斯兰派别,推广土耳其制度模式,意图帮助建立一批在意识形态上亲土的伊斯兰国家,恢复“伊斯兰统治的时代”并充当领导者。但随后埃及发生“二次革命”、叙利亚陷入内战、“穆兄会”昙花一现、“伊斯兰国”异军突起,“阿拉伯之春”蜕变为中东大乱局、大危局,土耳其深陷其中,无法退步抽身。

从外部环境看,美西方主导的中东秩序难以为继,主权国家边界不断被侵蚀,土耳其核心利益受威胁,被动参与地区热点冲突。第一,库尔德族群在叙内战中崛起,威胁其领土与主权,这对土耳其来说是最重要、最紧迫的问题。库尔德人是中东第四大民族,但至今未独立建国,集中生活在土耳其东南部、叙利亚和伊拉克北部以及伊朗西部,由四国政府分别管辖,长期处于被压制、被边缘化的境地。其中,土耳其库尔德人约1800~2000万,占土人口总数的23%以上,库族聚居区约194400平方公里,占土全部领土的1/4。*参见敏敬:《中东库尔德问题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18页。土耳其库尔德人与中央政府的关系直接影响其国内政治与社会稳定,而中东库尔德族群整体力量的消长,则与土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密切相关。近三年来,库尔德问题一直在朝土耳其政府最担心的方向发展: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日益脱离中央政府管控,在打击“伊斯兰国”过程中抢下了不少“无主之地”,收复摩苏尔前夕又宣布将于2017年9月下旬就库区独立发起公投,一个全新的库尔德国家呼之欲出;叙利亚库尔德民主联盟党及其武装力量“人民保卫军”成为美国在打恐战场上最重要的盟友,获得特朗普政府直接授权的武器支援,在美、欧、俄等大国默许下一路向西推进,意图越过幼发拉底河,将土叙边境的库族原聚居区和新占领地盘连成一片,打通“库尔德走廊”,*一般认为,叙利亚北部的所谓“库尔德走廊”(部分)将从库尔德工人党目前总部所在地坎迪尔山区一直延伸到阿勒颇北部的阿弗林(Afrin)地区,途经辛贾尔山、哈萨卡、科巴尼等地;未来或将进一步向西,打通抵达地中海的通道。“Syrian Kurds Plan Enclave Stretching to Mediterranean: Report”, http://www.middleeasteye.net/news/syrias-kurds-plan-enclave-stretching-mediterranean-report-865706939.(上网时间:2017年7月10日)建立一个事实上独立自治的“国中之国”;土耳其武装分离组织“库尔德工人党”与叙库尔德武装本出同源,受其鼓舞,重拾暴力斗争路线,在土国内频繁制造暴恐袭击,冲突从土东南部地区向内陆蔓延。虽然不同国家的库尔德族群间也存在矛盾分歧,但其整体力量壮大、独立倾向增强,参与地区秩序重建和权力分配的趋势已不可阻挡,成为土耳其的心腹大患。美西方国家以打恐为第一目标,在库尔德问题上与土利益不同,土多次要求美停止武装库尔德人、将叙“人民保卫军”列入恐怖组织名单,均未获响应,不得已只好亲自上阵,派军队进入叙、伊战场,直接打击库尔德武装,同时在叙反对派“叙利亚自由军”的配合下,占据叙北部阿扎兹、杰拉布卢斯、阿尔-巴布、莱伊(Al-Rai)等战略要地,阻断库尔德人“西进”之路。埃尔多安声称,不管付出任何代价,绝不允许在叙利亚北部出现一个库尔德国家,将叙库尔德人独立建国和土库工党与叙、伊库尔德人合流划成两条不容逾越的红线。

第二,逊尼派集团内部出现分裂,“穆兄会”成为斗争焦点,危及土政权合法性。“阿拉伯之春”蜕变、叙利亚内战以及美国中东政策变化打破了地区原有的力量平衡,以沙特为首的宗教和政治保守势力在美国的默许、支持下,开始对政治伊斯兰进行清算,由此引发了卡塔尔断交危机。卡因支持政治伊斯兰力量、赞成选举政治,遭沙特、埃及、阿联酋、巴林等国联手围堵,被逼至“丧权辱国”的边缘。土耳其正发党政府的政权合法性与政治伊斯兰捆绑为一体,对意识形态相近的地区盟友(包括国家和政治、军事组织)也投入了大量资源,若此番在危机中作壁上观,既恐唇亡齿寒,也难免丧失信誉、陷入孤立境地。因此积极表态支持卡塔尔,承诺向其境内派兵、运送食品等,与沙特等国公开叫板。

第三,叙利亚危机久拖不决,“伊斯兰国”暴恐外溢,威胁土耳其国土安全。包括土耳其在内的各方在叙利亚危机中各有盘算,竞相逐利,致其内战长久不息,使“伊斯兰国”获得生存空间,暴恐活动也随之向伊、叙之外扩展。土作为伊、叙邻国,首当其冲,受难民和恐怖袭击双重冲击,被迫改变消极反恐策略,加入打恐联盟。但在反恐问题上,土目标不单纯,政策手段又相互矛盾,既要打击“伊斯兰国”、防止极端伊斯兰势力向境内渗透,又要遏制库尔德武装、削弱巴沙尔政权,不放弃武装叙利亚反对派,同时有挟“恐”自重、借反恐向美俄要价之意,短期内恐难顺利脱身。

无论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陷入,土耳其已加入了地区乱局的争夺,完成了“中东化”和“本土化”的重组过程,战略重心也从美欧向中东转移。作为兼具经济、军事实力,又不乏政治雄心的地区大国,土耳其“回归中东”意味着激烈的地缘竞争中又多了一个重要玩家,而原本就破碎、混乱的权力结构和动荡、紧张的局势也因此又增变数。

其一,土耳其与沙特、伊朗均有矛盾,不会完全倒向其中一方,将推动地区格局由“两强对峙”向“三雄争霸”过渡。土是逊尼派大国、西方盟友,在宗教和政治意识形态上与伊朗天然对立,在叙利亚巴沙尔政权去留问题上与伊分属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土又是非阿拉伯国家、世俗民主国家,由选举上台的温和伊斯兰政党执政,在制度与政治理念上与沙特互不相容,也不是阿拉伯“俱乐部”的成员。历史上,阿拉伯人、波斯人和突厥人都曾以大帝国的形式统治过中东,都以地区主导者自居,努力扩大影响力、争夺势力范围,相互间竞争激烈。但土与沙在支持叙反对派、推翻巴沙尔政权统治、遏制伊朗等问题上有共同需求;与伊在支持卡塔尔、压制库尔德武装、拉俄罗斯平衡美国方面也有合作空间,土、俄、伊主导的阿斯塔纳会谈迄今已举行了五轮。土游走于沙、伊之间,但决非“夹缝中生存”的小角色。作为中东第一大经济体,同时坐拥北约集团中数量与规模排名第二、仅次于美国的陆军力量,土耳其具备与沙、伊分庭抗礼的实力,也在逐渐侵蚀二者的权力边界,加紧争夺卡塔尔、约旦、哈马斯等中间地带,近日又在叙北部划出数千平方公里的“冲突降级区”。随着土战略重心日益向中东集中,该地区传统上以沙伊对抗为主的“两强”格局开始向“三家争霸”过渡。

其二,与沙、伊相比,土现阶段战略资源不足,在争斗中处于防守态势。土曾视中东为落后、动荡、麻烦丛生的“泥泞之地”,在中东缺乏长期经营,既不像沙特一样拉拢了数量众多、实力不容小觑的阿拉伯国家盟友,也不像伊朗一样培植了黎巴嫩真主党、伊拉克什叶派民兵等忠心耿耿的代理人,曾大力支持的政治伊斯兰势力和运动在各国又都陷入低谷,被打压甚至被取缔。土在地区势单力薄,又无法借力于域外大国。其传统盟友美国挺沙遏伊,但与土在库尔德问题上离心离德,嫌隙日生;俄罗斯坚定支持伊朗,与土合作只是权宜之计,更多是拉土向美要价;土欧关系因难民问题跌至冰点,埃尔多安在国内镇压“居伦运动”、公投修宪,又扩大了与欧洲价值观的分歧,双方渐行渐远。当前局面对土不利。相比之下,沙特主动出击,意图借特朗普政府东风,重新整合队友,强化逊尼派“老大”地位,将阿拉伯半岛划为战略禁区;伊朗可攻可守,意在巩固战果,在扩大后的什叶派“新月地带”深耕细作,伺机再图进取;土耳其却被迫将红线划到了自家门口,在库尔德和“穆兄会”问题上退无可退,只能绝地反击。换言之,土在当前乱局中的转圜空间较小,政策会更趋向强硬,必要时“会实施新一轮军事行动”。*“Turkey’s Erdogan Threatens New Military Operation in Syria”, http://www.panorama.am/en/news/2017/06/28/Erdogan-military-operation-Syria/1800421(上网时间:2017年7月12日)

其三,未来土耳其有条件更积极介入中东事务,将成为搅动地区局势的不安定因素。过去三年,土耳其国内政治经历了几件大事:2015年正发党通过两轮大选,巩固了在议会中一党独大的局面,保住单独组阁权;2016年,埃尔多安成功镇压了“7·15”未遂政变,并借此清洗“居伦运动”及其他反对群体,加强了对社会各个领域的控制;2017年4月,通过修宪公投,将政体从议会制变为总统制,赋予总统压倒性的权力,为埃尔多安连选连任设置了有利条件。这些事件将对土耳其的地区政策产生深远影响。一方面,正发党和埃尔多安将长期执政,其“回归中东”的趋势和称霸地区的野心不会改变,战略方向大体稳定;另一方面,理顺了国内行政体系,埃尔多安得以大权独揽,受制约少,能更高效地调动资源为其地区目标服务。在未来可预见的一段时期内,土耳其仍将积极参与叙利亚战后安排、争夺反恐战争胜利果实、抓住时机向外派驻军队、充当“穆兄会”活动的“大本营”等,成为影响地区格局中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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