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敦煌变文序跋与现代俗文学研究范式的建立

2017-11-21 18:12王雅静孙逊
社会观察 2017年2期
关键词:敦煌文体小说

文/王雅静 孙逊

早期敦煌变文序跋与现代俗文学研究范式的建立

文/王雅静 孙逊

1907年,敦煌千佛洞的打开不啻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这些“横空出世”的文献令世界瞩目,并吸引了国内一大批优秀学者竞相投入到对它们的整理与研究之中,从而促使一门新的专学——敦煌学——的诞生。其中,众多学者尤其关注变文这一文体,不仅以抄录的方式整理这批文献,而且在印刷出版时积极为之撰写序跋。前辈学者用序跋这一传统的文学批评形式,按照现代学术范式对此展开研究,从而引领了我国俗文学研究的第一波高潮。

探究变文价值:推动俗文学纳入现代学术研究的视野

与雅文学对应的俗文学,长期来为文人士大夫所轻视。1902年梁启超发起“小说界革命”,将小说抬至“文学之最上乘”地位,极力推崇小说对于改良社会的作用,打破了千百年来传统学术对于小说的偏见,提高了小说的社会影响力,并带动俗文学进入现代学术研究的视域。敦煌变文的出世,为俗文学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和全新的对象,加之其时适逢新文化运动正在积极展开之时,敦煌变文文献便在这样的历史机缘下进入前辈学者视野。

罗振玉的《敦煌零拾叙》最先简要论述了敦煌变文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见残书小说凡十馀种,中有七言通俗韵语,类后世唱本,或有白有唱,又有俚语俚曲,皆小说之最古者”,概述了变文与后世唱本、小说之间的关联,称“变文为小说之最古者”。周绍良的《敦煌变文汇录叙》更明确指出了变文与宝卷、弹词、小说、戏曲等文体之间的渊源关系,“宝卷、弹词之类民间通俗作品,即‘变文’之嫡派儿孙;后来长篇小说,杂以诗词歌咏成骈文叙述者,是‘变文’体裁的转用;中国戏曲、唱白兼用体裁的形成,是受‘变文’的启示”。

如果说上述两篇序跋从宏观层面概括了变文对后世其他文体的影响,那么,向达则从微观层面分析了变文的题材、语言、人物形象刻画等与宋话本小说的关联。他认为变文所敷衍的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是宋代说话中“讲经”“说史”门类的先导;变文所采用的接近口语的文字、辞汇,为宋以后民间文学的兴起准备了充足的条件;变文对于人物心理、动作等方面的刻画,给了话本和白话小说创作手法和技巧上的启示;变文的发现和研究,有助于我们厘清宋代说话人的来历和宋元话本及拟话本的脉络。

可见,敦煌变文的出现,令后世俗文学中的小说、戏曲、宝卷、弹词等诸多文体找到了根脉。不仅如此,它还直接导引了“俗文学”这一概念的产生。日本学者狩野直喜最先用“俗文学”一词,阐述敦煌文献之于文学史的意义,“中国俗文学之萌芽,已显现于唐末五代,至宋而渐推广,至元更获一大发展”。郑振铎的《敦煌俗文学》将敦煌发现的通俗文学作品统称为“俗文学”,并将其看作是文学研究上的一座里程碑,“他使我们知道中国近代的许多未为人所注意的杰作,其产生的情形与来历究竟是怎样的。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绝大的消息,可以因这个发现而推翻了古来无数的传统见解”。

敦煌变文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它之于文学史的意义,而且表现在它本身还是社会学、语言学等学科的一手史料。蔡元培的《敦煌掇琐序》将敦煌变文作为唐代“通俗文学”的一个“校准器”加以论述,并将变文及其他俗文学作为考察当时社会状况的“断片”。他解说了以变文为代表的“民间文学”的作用:

一是可以见当时社会状况的断片;一是可以得当时通俗文词的标本。……就中如家宅图,可以见居室的布置;舞谱,可见舞蹈的形式;各种借券,可以见借贷货物与罚去利息的习惯;通婚书答婚书等,可以见结婚的仪节;劝善经、劝戒杀生文、舆历书、解梦书、吉凶避忌条项等,可以见信仰佛教与保守古代迷信的程度。其他杂文,以此类推,都是很有益于考察当时社会状况的。……就中如《五更转》《孟姜女》等小唱,尤可以看出现今的小唱,来源独古。又如《刊谬补缺切韵》《字字碎金》《俗务要名林》等,多记当时俗语俗字,亦可供语言学、文字学的参考。

蔡元培的《敦煌掇琐序》从广义的角度论述了“通俗文学”在民俗学、社会学、语言学等方面的价值;董康的《舜子至孝文跋》则从具体篇目入手,举例论证了它的独特功用,“《舜子至孝文》一卷,凡六纸,平话体小说也。至谓如书堂读《论语》《孝经》等书,尤堪发噱。然其中称前妻之子为前家男女,娘之称妻,孃之称母,皆可考见唐代方言。且问答口吻,与宋人通俗小说微有不同。此卷及《明妃曲》,均足备识小之助,未可因其鄙陋而忽之”。

董康强调不可因为变文的“鄙陋”而忽视它,表现了作者不同于传统学术以诗文为正宗的价值观念。持同样看法的还有刘复,他在《敦煌掇琐序目》中说得更为明确:

譬如有两个写本,一本写的是一部《尚书》,一本写的是几首小唱,照着向来沿袭的说法说,《尚书》当然比小唱重要到百倍以上,《尚书》当然是大的,小唱当然是小的。但切实一研究,一个古本《尚书》至多只能帮助我们在经解上得到一些小发明;几首小唱,却也许能使我们在一时代的社会上、民俗上、文学上、语言上,得到不少的新见解。如此说,所谓小大,岂不是适得其反。

刘复这段关于诗文和讲唱俗文学在研究价值上的“小大”之辨,重新审视了传统学术对于不同文体价值认识的偏颇,并运用全新的视角,肯定了变文等俗文学的地位。

刘复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之一,他与陈独秀、胡适、鲁迅等发起的中国思想界革命,以《新青年》为舞台,宣扬西方参照下的中国学术、文化建设理念。他与罗振玉、蔡元培、董康等人以变文为对象,解剖了俗文学的价值功用,促使俗文学在学术思潮风起云涌的20世纪初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进一步推动了俗文学进入现代学术研究的视野,从而扭转了传统学术研究重“雅”轻“俗”的格局。

陈寅恪《敦煌劫余录序》中言:“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所谓“敦煌学者”,就是“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以变文为代表的敦煌文献的发现,引发了俗文学研究的新潮流,它与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和以胡适为代表的亚东版小说序跋一起,共同汇成了20世纪上半叶俗文学研究的第一波热潮。这波热潮上承“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余波,下启我国学术重俗文学研究的风尚,重绘了现代学术研究的新格局。

聚焦文体特性:承续现代学术重内在体制研究的潮流

所谓“文体”,即文本的体裁样式,它是揭示作品形式和内容特征的一个概念,是对文本内在体制特点的归纳。每一种文体都具备不同的性质、功用和体式特征,而将对其的认识以理论形态表述,便产生了文体批评。我国早在先秦时期就已萌生对文体体性的阐释,对于文体的重视古已有之,且涉及到文体的体制、样式、风格等多方面内容,只是他们所论及的文体皆属“雅文学”范畴。

由于变文是首次发现,前辈学者在面对这批陌生文献时,都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首先聚集于文体特性。序跋作者从不同角度展开了对于“变文”这一文体的起源、体式特征和所写内容等方面的探析。

关于“变文”的起源,周绍良《敦煌变文汇录叙》从佛教“俗讲”与变文的关系着手进行了探讨,认为“变文”之由来,实从释家传经工作中演蜕而来,为便于流俗所接受,而另有“俗讲”。“俗讲”则来源于佛教,多为佛经故事,加以演染而成。“变文”即为“俗讲”之话本。向达在《敦煌变文集引言》里也说“唐代寺院中所盛行的说唱体作品,乃是俗讲的话本。变文云云,只是话本的一种名称而已”,亦表明前辈学者对变文来源于佛教俗讲的一个普遍认知。此外,作者还借助于图像,由“变文、变相是彼此相应的”这一逻辑出发,推断变文“最迟到七世纪的末期”已经流行;并以“历事五朝,二十馀年,数经流放,声誉未堕”的文溆法师为例,描述了9世纪上半期俗讲的盛况。

要了解变文的体式特征,必先熟悉作为变文源头的俗讲的情形。周绍良的《敦煌变文汇录叙》介绍,俗讲开始时,一般都会有“说押座”,即“押座文”,它是“讲经前之催生”,“大约均以数十联韵文构成”,以达到“摄伏大众”,使之安静听讲的目的。正式开讲时则伴有图画和音乐,它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沿用正式讲经的仪式,为两人合作,法师“专作讲解之人”,都讲“专司唱白读文”;另一种诸如《降魔变文》《欢喜国王缘变文》《虞舜孝子变文》《目连缘起》等不引经文的变文,则“由一人行之”。临近结束时则有“解座文”,是“为结束一般讲经而吟唱的诗句”,其目的“或者是向听众劝募布施,或嘱其明日早来继续听经,甚或有调侃听众莫迟返家门以致妻子(阿婆)生气怪罪”。

变文所讲内容原为佛经故事,是僧徒发挥、敷衍佛典中具有譬喻意义的情节以宣教;除阐释佛经,讲述佛教故事,变文还敷衍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如《虞舜至孝变文》《王昭君变文》《伍子胥变文》等非佛经故事之变文,仅依民间传说之故事而写成。

通由以上前辈学者的序跋,我们可知“变文”是唐代兴起的一种说唱文学体裁,是在佛教徒开展的“俗讲”活动影响下逐渐发展成熟的一种文体,具有入韵套语、散韵相间、配图讲场的体式特点;内容包括讲述佛经故事和世俗故事两大类,其创作者“除佛经部分当为其时释家”;“其中普通故事,或为当时之文人学士”。

前辈学者以变文文体发端的历史语境为依据,遵循中国古代文学创作和批评“以文体为先”的原则对“变文”文体展开的探究,上承王国维《宋元戏曲考》、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对俗文学文体的关注,下启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以及后世学者对于各种文体的不懈探索,为文学的文体研究作出了各自的历史贡献,使文学内在体制的研究始终成为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个热点和前沿领域。

考证故事源流:建构现代学术探索文学演进的科学方法

早期敦煌变文序跋除了探究变文文体,还注重考述文本的故事源流,这部分大约占据序跋总内容的一半。序跋中有关“昭君故事”“董永故事”等的考述,集中体现了序跋作者运用科学方法探索文学演进规律所作的努力。

容肇祖的《唐写本明妃传残卷跋》考证了唐前各个时期王昭君故事的流传情况,梳理典籍中所载有关王昭君出使西域的缘由、王昭君称谓和结局等异同,条分缕析地论述了产生差异的原因。他首先援引《汉书·元帝纪》《匈奴传》《易林》《西京杂记》《后汉书·南匈奴传》《琴操》《世说新语》等典籍中关于王昭君的记载,运用历史考据法,推断王昭君因何下嫁匈奴这个问题:“从上引的各书看,可知王昭君的传说盖有两大特异之点,一说以为昭君怨恨请行;他说以为画工误图致去。”接着,作者又根据变文中“‘昭君’二字凡十一见,‘君’皆作‘军’”,并联系新疆库车地方有过“昭军之墓”,证明“昭军”二字为原名;同时变文中“‘明妃’二字凡八见”,认定“明妃”为“昭军”之号。然后,作者又剖析了此变文的结构,运用比较考证法,对比了此文与其他昭君故事结尾的异同,得出了此文是“悲剧”,与《汉书》、范氏《后汉书》及《琴操》“再嫁生子”的说法俨然不同,而和元人马致远的《汉宫秋曲》说“昭君和亲,行至黑龙江,投江而死”的结局一致。

王重民《敦煌本董永变文跋》考述了董永故事的流变和相关问题。首先,作者运用多种文献来源,考证了董永故事的流变:“董永故事,最早见于武梁祠画像。画像不知建于何年,以《武梁碑》立于元嘉元年(一五一)证之,则画像亦当去此不远。”另外,他以曹植《灵芝篇》对董永孝行的歌咏和“汉、魏时尚无卖身葬父之说”为依据,得出董永卖身葬父的情节是从曹植《灵芝篇》“佣作致甘肥”演化而来,判断“《孝子图》或反袭《搜神记》”。其次,作者又具体考订了“变文较《搜神记》及诸《孝子传》多出的董仲一节”,即董永故事中董仲这一单元的产生和流传情况:“盖自有此变文,永以孝,仲以毁孙膑卜书,并传于民间,而仲遂以能篆符镇邪怪著称矣”。

再者,作者还用乾嘉朴学的方法解释了安陆与孝感并祀董永的原因。根据《旧唐书·地理志》和《舆地纪胜》等书的记载,“是孝昌(安陆东境所置新县)因董黯,孝感因避讳,并与董永无涉;然吾人于此,得知永事之盛衰焉。盖唐末五代时,董黯孝迹已晦,而董永传说鼎盛,民间既讹黯为永,执笔之士,为调停之说,遂谓永奉父避兵来安陆矣,债主因亦转为邑人裴氏。孝感与孝子,义有相关,尤易讹转,况与安陆本系分封”,鞭辟入里地分析了两地并祀董永的缘由。

上引容肇祖和王重民两人考证“昭君故事”“董永故事”时采用的方法与同时代胡适所倡导的“历史演进法”不谋而合。这种方法是俗文学研究者经常使用和卓有成效的方法。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主要就是采用了这一方法,如同阿英所指出的此书“最基本也最突出的,是以整体的‘演进’观念,披荆斩棘,辟草开荒,为中国历代小说,创造性的构成了一幅色彩鲜明的画图。而且对每一时期的演变,总是从社会生活关系上溯本穷源,从艺术效果上考察影响成就,一反过去‘文体论’的文艺史家所为”。无独有偶,胡适的《中国章回小说考证》、顾颉刚的《孟姜女故事研究集》、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等都成功地运用这一方法,取得了令人信服的研究成果。

故事流变是文学在历史进程中演变的一种最直观的表现,考述故事流变是探索文学演变规律的一种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变文序跋作者运用这种方法所建构起的研究范式,被广泛运用到包括戏曲、小说、民间文学等在内的古代文学研究中:从八仙传说到白蛇故事;从孙悟空原型探讨到西王母形象演变;从早期世代累积型长篇小说的成书过程到话本、拟话本小说对前代文言小说的承袭借鉴,都可见俗文学研究中这一研究方法活跃的身姿。

以上早期变文序跋,多方面地展现了中国较早涉猎敦煌文献整理与研究的一批学者对于“变文”不同层面的认识。其中无论是变文价值的发掘,还是对于变文文体的探究,或是故事流变的考述,都拓展了俗文学研究的视野,完善了俗文学学科的构建,为我国现代俗文学研究范式的建立做出了筚路蓝缕的贡献。序跋作者大都曾留学国外,深受西方学术研究的熏陶。他们参照西方学科分类的标准,在复兴国学的时代背景下,借鉴西方现代科学的研究方法,以新发现的变文为着力点,回应了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的时代要求。由戏曲而到变文,由变文而到话本,由话本而到章回小说,渐次扩展到弹词、宝卷、子弟书和各类民间说唱文学,使俗文学研究蔚然而成为“大国”,成为20世纪学术研究成果最令人瞩目的领域。

(王雅静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博士生,孙逊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摘自《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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