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一年

弋铧

1

车是在阿拉尔租下的，价格比想象中的便宜，毕竟只是辆现代，才1.5的发动机。胡枫先上去试试，对美好说声“还行”，他们俩就简短地办完手续，开了手机导航，一路驱车而去。

路不错，车很少，人更少。胡枫拿到驾照后，这算是首航，不像在武汉试车的时候那般胆战心惊，手扶着方向盘，开得有点诗意盎然。美好坐在副驾驶位，眼界开阔得很，一路还有盐碱地、大片的戈壁滩、郁郁葱葱盛开着的樱粉色的红柳。天山一片白茫茫的，连绵不绝地落在他们的身后，和云彩融成一体。美好想开大车窗，把脑袋伸出去，学影视剧里的疯女孩大呼大叫一番，任长发像瀑布般飞泻，但还是忍住。她轻轻地碰了碰胡枫的胳膊，然后挽过去，甜蜜地靠在他的肩膀旁。她甚至能感觉到胡枫猝然加速的心跳，得意地慢慢闭上眼。

最后一年的学业，课程基本已经完结，他们俩不是一个班，但同一个系。现在通信行业在国内的就职情况还不错，每年进驻学校的招聘单位都是这个行业的翘楚，中兴、华为，本地的还有烽火和邮科院。美好和胡枫不算成绩特别好的学生，完全放弃在国内报考研究生的打算，想着就业前景，还是希望能到国外去求学镀金一番。他们俩都是单亲家庭，都是跟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们也都混得不差。美好自小在深圳长大，妈妈是一名公务员，这么多年下来，也攒了两处房产，以深圳现在的房价，供美好出去两三年，怕是绰绰有余。胡枫母亲是武汉某所高中的校长，那所高中每年的高考录取率都排全市前三名，家长挤破脑壳也要把自己孩子往里塞，看看胡妈妈开的那辆卡宴，就知道胡枫去国外应该小菜一碟。

只是一种热潮，总觉得在国外溜一圈回来，那种背景会为自己的将来打个好分。恋爱中的人总是不谋而合，专业一样，理想一样，说起来也是门当户对。

胡枫的车在国道上走得畅通无阻。没有参考大多数驴友热烈推荐的北疆，胡枫只是对美好提议：我们走条不一样的线路吧。利用小长假去新疆，缘于他少年时的邻居支边回来告诉他的那些传奇。

现在，他的右手离开方向盘，轻轻搂住身边的美好。相恋两年多的女孩子，静静地偎在他的怀里，睫毛下闭着的眼睛，微微地笑成了一道弯月。

“这个就是‘三到头。”很久，胡枫停车，两个人下来。一路走过的戈壁滩没有了，大片的枣林、棉花田都没有了，两边密密麻麻的桐树也没有了。美好还在微瞑状态，醒时有点蒙眬。

路到头，人到头，水到头。

胡枫眼望着荒漠一般的大地，感慨地惊诧于这种天边的景象。道路像被刀削一样，齐齐整整地在这儿断了。右前方，是大片大片深不可测的胡杨林，红黄相接的热烈的树叶，像正在燃烧的炉火一般，汹涌激越地灿烂着。

生而三千年不死，死而三千年不倒，倒而三千年不腐。

他們深深地拥吻，用生命互相拼命地吸吮。美好轻轻放开胡枫的时候，对着满目的胡杨林和“三到头”，悄悄地许了个愿。

2

寒假期间，胡妈妈每天挺忙的。她刚搬进新居。其实九月底就装修完工，因为要晒上几个月，等装修后的浊气全跑光，才在过年前来这个乔迁之喜。

她在电脑和微信上下载了许多菜谱，一点一点学着做给回来度寒假的儿子吃。胡枫拉了一大堆行李回来，说这是最后一个寒假，有些东西不能再留在宿舍里。然后他惊诧地满含兴奋地参观这套新房子。

妈一直是一个人操作，没有对胡枫透露半句口风。老房子决定拆迁后，这两年他们在妈妈单位附近租房住，胡枫还以为妈妈准备就这样将就着过完下半辈子呢。没承想，竟然在这么好的地段买下这么好的房子，而且装修的风格是胡枫喜欢的欧式，明亮的纯白色基调，透着干净和端庄，还有勃勃的生机。

自从爸离开他们后，胡枫真心希望妈妈快乐起来。原来的家里处处是爸爸的痕迹，胡枫有时候甚至纳闷，父母年轻的时候，为什么会选用那么老气的褐色墙纸，还有深红色的地板？完全的老态龙钟，像极了他们的婚姻。

妈不会和面，买的现成的面皮。馅是自己调的：新鲜虾仁、猪肉、炒熟的鸡蛋，混一点韭菜，在绞肉机上一转，就是鲜嫩爽滑的三鲜。配上熬好的大骨汤，那种饺子，味道真叫一个绝！

两个人在六人座的西餐桌上吃饭。妈淡淡地讲了这套房的花销，有点喜形于色，因为现在房价涨得厉害，好像捡了好大的便宜。胡枫也很高兴，虽然不喜欢那些婆婆妈妈的琐屑小账。

“我是预备给你些钱准备你将来的日子的，本来去年就想在武昌买套房给你，结果迟了一步，你看看今年房价涨得……”妈还在说。

胡枫差点吞了整只的饺子，噎得他有点瞠目结舌。

“我也托了人，想让你进烽火。人家说根本犯不着，烽火在本地大学里招大把的应届生，你是绝对有希望进去的。”

胡枫停下筷子：“妈，我想到美国留学。已经考过托福了，在准备出国申请资料……”他没怎么敢抬眼看妈妈。

妈那边迟疑一下，然后兴奋地“哦”一声：“那很好啊，我也觉得你应该出去读读书再回来。现在的这批年轻人，特别是那些成绩不好的，全出国了。成绩好的，都是在国内毕业，然后再去国外深造，这样镀个金回来，工作上更有发展前途呢！”

胡枫缓了口气，想到妈妈不愧是中学校长，离异之后，从未把唯一的孩子硬拧在身边，于是高兴起来，和妈妈详细讲起自己的留学计划。

胡枫十岁后再没见过父亲，因为妈妈的坚硬和决绝，从此，淡了父亲这一层牵挂。几年前父亲再婚，妈妈知道消息后，一下子老去半截，那种再也没有了对手的绝望——鬓角突然多出许多白发，抬头纹和眼角纹显现，腰身佝偻下来。胡枫想，妈妈其实一直爱着那个伤过她心的父亲，支撑她那么多年的，是某种可以宣泄的仇恨——以为他等着她，等着她原谅他，接受他的忏悔。

现在，自己就是妈妈的唯一吧？在他的脸颊上可以明显看出父亲的轮廓，妈妈看着他的时候，是充满了恨呢，还是回忆起他们曾经的爱情，能有所甜蜜呢？

他不知道，也不想揣摩。endprint

他其实一直想离开这个家，逃一般地离开这个家。他知道他的责任是陪着自己孤单的母亲，让她在晚年有份含饴弄孙的幸福。但是，他总想把这个时机再推迟一些，起码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机会。

“将来还是要留在武汉的。”他郑重地告诉过美好。

那个叫美好的女孩子，微笑地答应了。

3

深圳的冬天挺暖和的。

刘虹把家里布置得很喜庆，早早挂上灯笼，贴满窗纸，“福”字大大小小的，在每扇门上都得意洋洋地站着新岗。还有一幅师兄送过来的画，竖幅的《喜鹊报喜枝头闹》，挂在最里侧的主墙上。师兄说，一到晚上，没了光和亮，这幅画的菩萨就会显出来。刘虹果真在夜里看到了：一尊荧光的观音端坐在莲花宝座上，从喜鹊和梅枝上现出身，持柳拈香。刘虹立马拜上几拜，心如明镜台，嘴中碎碎地祈福，重点是希望女儿美好顺利毕业，得一个好工作。

美好是深二代，在这里生这里长。刘虹想起当年从武汉过来，两口子刚结婚就双双辞去家里的好工作，想在当时最具魅力的城市打拼一番。

钱是赚了，事儿也跟着来了。美好的爸越不过那道俗坎，很容易地爱上外面的女人，谈起婚姻的失败，反倒埋怨刘虹不与时俱进。刘虹有很深的怨气，她当初一路挫折考到税务局当上公务员，在美好爸的事业里，一直起过不小的作用。然后，说结束就结束，爱情没了，家也无法凑合，那个男人扬长而去。

父母住在大客房里。因为武汉冷，他们早习惯随着美好放寒假一起回小女儿刘虹家。刘虹看着鼻翼翕动、嘴唇微张、喘着粗气的父母，不禁感叹时光的飞逝，怎么就这样过来了呢？

美好的房间里有轻微的动静，刘虹慢慢迎过去，听着壁角，声音浑浑的，不知在说什么。

美好自幼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和外婆感情最深，当年高中毕业，三个大学志愿填的都是武汉，决然不去考虑别的城市，连刘虹都有点小伤感和小嫉妒。现在刘虹也是听外婆唠叨透点口风，说美好已经和一个男同学好上两年多。外婆看过照片，模样不错，不过个头儿不算高——个儿小的都有心眼，会体贴人的。这是外婆的原话，想想美好的爸，那般帅气倜傥的身材，刘虹不得作声。

她推门，有点逢迎般地小心问候女儿：“和谁聊呢？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美好的脸冷冰冰的，对着话筒说：“我妈过来了。”就那样轻巧地挂断对方。

刘虹不死心，还在追问：“干吗这么神神秘秘的？不能让我知道吗？”

美好的脸有点僵，回复妈妈：“是我爸。”刘虹愣住，不好说什么了。

母女俩在床边冷了半天，最后还是刘虹开声：“毕竟是你爸，总是关心你的。你也是个好女儿，也要经常问候问候他。人老思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对他好点。”

美好的脸冷得像冰雕，有棱有角的，几乎可以触碰到那个不争气的妈妈。从小到大，她说过多少回了：你就是把他当仇敌，我也不会怨你的。是他毁了我们的家，是他做错了所有的事情！你用不着管我和他之间的事，我只求你，有骨气些，像沒有这个人存在一样，行不行？

刘虹做不到。她是良善的人，就是到现在，每晚的祈祷里也断少不了对前夫的祝福，希望他身体健康，万事顺利，生意兴隆！

美好无话可说。

“马上要毕业了，考虑去哪里工作呢？”刘虹转了话题。

“我已经着手准备去美国的留学资料，托福再考两次应该也可以过了。”美好认真地说，“就是去不了美国，我也想在武汉发展。妈，我是不想回深圳的。”

刘虹顿一下，只好点头：“也好也好。我过几年也快退休了，到时我们全家还是回武汉，还有大姨她们一家子呢，我们团团圆圆地过好日子。”刘虹起身，带上门。

4

才到母亲节，武汉就明显地燠热起来，女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换上夏装，想把捂了一个冬天的雪白的肌肤展露给大家。

辗转两个小时，才到外婆家。迎面碰见的是表姐百合，大姨家的女儿。美好和百合相差两个月，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她从高中起就不让人家叫她百合，要称她为莉莉，英文“百合”的音译。

莉莉穿流苏须的牛仔七分裤，一双缀满水钻的休闲鞋晃得人漾眼，更晃眼的是她的上衣，T恤是灰粉色的，绣着一枚骷髅头。美好打一下莉莉：“学艺术的就是审美超人，我都欣赏不过来了。”

“你都欣赏不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更没办法有感觉了。”嗲嗲的嗓音是大姨发出来的。妈妈和大姨就两姐妹，两人只错一岁多，从小打架斗嘴，现在老了，倒越来越亲。有时候两姊妹坐一起，感叹美好和莉莉孤单的独生子女生涯，总把两个小朋友的手死死地捏一道，定要她们成为生死与共的亲姐妹。

莉莉也今年毕业，前年去趟日本，去年走趟韩国，称韩国完全照搬日本线路，把个迷着李敏镐、宋仲基的美好，甩了一鼻子的冷气。莉莉是名符其实的哈日派，从小喜欢日本动漫，买的那些书堆满一张小床，学习没有美好厉害，但也磕磕碰碰上了大学，修的是艺术类。现在，在学校里和社会上参加着几个社团，混得风风火火，还和同学一起成立了工作室，专门制作COSPLAY的着装。莉莉的理想是去日本，她已经打听好了，可以在那边勤工俭学，靠奖学金维持一阵，然后，一边读书，一边打工，自己挣学费，自己养活自己。

美好多少有点羡慕，她目前决然没可能在美国一边打工，一边读书的。有时候想想自己的专业，也还是有些茫然。只是胡枫总给她鼓气，说中国的通信行业在世界领域都是领先的，他们的专业在国外是强势，取得个硕士文凭，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我不像你，你妈那么有钱。我得靠自己！”莉莉悄悄地给美好丢个眼神，俏皮的，自信的，又有点小讽刺的。

大姨父一直在外地给人做监理，流动性比较大。不是自己的公司，是在当老板的同学手下，帮着管理一帮民工，说起来，大姨父连包工头都算不上。大姨很多年前对此颇有怨言，现在倒不在意了。姨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经济管理系研究生，九十年代下海也曾赚得盆满钵满，但说倒就倒了，还倒得一塌糊涂，成了再也扶不起的一堆烂泥。美好一直记得大姨父的样子，白白净净的，戴一副眼镜，爱看书，特别是历史类的，上下五千年，东方西方的，几乎无所不通，没法想象他在工地上吆五喝六的样子。大姨从物资局出来后，干上保险的工作，从开始时不受人待见，到现在已经人模狗样地带着一个团队，却仍旧看那些潜在客户的嘴脸。两句话一交流，人家听说大姨是卖保险的，马上绷了脸，尊贵地摆正脑袋，身子往旁边斜倾，好像大姨要从他们荷包里抢钱一样。endprint

莉莉扭了两下腰，伸展她的一双长腿，晃动着小翘臀。她现在是男生最爱的那道菜——长直发，削尖的脸蛋，身材瘦成一道闪电。美好羡慕地看着表姐：“好多人追你吧？”

莉莉笑起来，朝美好耳朵里呵气：“我只喜欢一个！”

莉莉的恋爱，美好有所耳闻。小时候她们俩离得远，只在寒暑假里见面，却彼此闹腾，闹腾完又有说不完的话。后来读大学了，在一座城市里，反倒客气起来。现在竟然连这么亲近的事情，互相都不是特别清楚了。

“哪一个？”美好追问，莉莉笑而不答。

5

外公出来，对着两个外孙女说：“你看你们又长个子了！”外公近年有点老糊涂，前几年还得过脑血栓，后来身体恢复了，脑子却没有原来灵光。

美好微笑着：“外公最爱说笑了，我们都二十多了，哪有再长个子的？”

外公点头：“那是因为我缩小了啊，所以显得你们高呗。”美好又笑起来。她没掂量出外公这话到底是幽默呢，还是思维确实乱乱的。抬眼看莉莉，根本没有一点表情，再观察来来去去在厨房打下手的大姨，竟然一副嫌恶的样子。美好心底里有点不以为然，也就是难得帮外公洗了条失禁后有点小肮脏的裤子，做女儿的，已经如此不耐烦？

大姨帮着布菜，美好检视一番，把两道素菜放置在外婆座位前，重新摆了盘。大姨亲昵地赞她：“真是个好姑娘，总是那么细心！”

外婆和妈妈吃素，算起来，大约也有好几年的光景了。

妈妈曾经信基督，到处随着社团走。那会儿妈妈怕单位知道，有点像搞地下组织，毕竟入党多年，还提了干，怕人家有风言风语。信基督后，爸爸似乎真有点回心转意，还回来过几趟，带美好去游乐场，一出手就是几千元的书买给女儿。后来似乎就不怎么灵验了，上帝没有眷顾妈妈的祷告，爸仍旧和他的女人们来往，妈妈总在夜里流泪，“阿门”之后是长长的哀怨。

后来妈耳朵软，听别人说，神也是讲缘分的，外国的神恐怕和我们中国的善男信女言语不通，而且身边的人都在读国学，讲儒教，腕上套着信珠的、每天听《心经》的人到处都有，“求”和“拜”更能够光明正大，妈便毅然决然改了宗教，虔诚地信佛。

现在妈妈每天做功课，每晚还有等身大拜。外婆曾经在妈妈祷告的时候不以为然，后来家中来来往往的全是良善忠敬的信徒，也就一起照着规矩，修身净心。

美好有时候也会陪妈妈去放生：到菜市场里募一条甲鱼，驱车到弘法寺边的东湖，选一处无人迹之处，妈妈轻轻地遣去那条生灵，引领着它最后没入湖水中。妈妈恭恭敬敬地立在岸边，称名，忏悔，皈依，发愿……

美好想自己早过了逆反期，可能很早就被动地接受了命运——妈妈的执着带给她的糊涂和彷徨。有时候她也会思索，如果她在妈妈这样的境地，应该如何把握自己呢？

美好咬咬嘴唇，她是断不会把命运交给某种虚无来掌控的。妈妈的虔诚里竟然有逆来顺受的接纳，这让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共情。

“我其实就是希望你一切都好，你好就是我好啊！”最受不了的，还有妈妈的这一套说辞。

外婆茹素前最喜欢吃黑鱼，武汉这边叫作财鱼。财鱼焖藕，是此地的名菜。那年外公脑血栓住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大姨急得手忙脚乱。外婆接到刘虹的电话，那边倒不紧不慢：“您许个愿，很灵的！您就想想，您这辈子最爱什么，如果我爸好了，您就绝不再碰它！”外婆老是声称她是红旗下生红旗下长的人，移风易俗多少年，脑袋早被洗得彻底唯物，但事关紧急，死马当活马医，就许愿如果外公好了，从此不再吃财鱼。

后来自然皆大欢喜，然后守诺，然后皈依佛教，不光是财鱼，慢慢地就断了荤腥。

幸亏还有大姨，还有莉莉，甚至还有外公，不然，这屋里的桌上，真要淡出个鸟来。美好对妈妈和自己最爱的外婆不置评论，她只能忍耐和宽容，然后，死沉沉地潜下水去，逃避。

刘虹这会儿打电话过来。她人在拉萨，已经到了布达拉宫。

美好淡淡地应了，把电话转给外婆。外婆畢竟是做娘的，听出女儿的喘息有点不对劲，一直在电话里劝她尽早回来，心意到了就可以，千万不要做等身大拜了。放下手机，外婆脸上就显出忧心忡忡的挂念来。

大姨安慰外婆：“刘虹也不是小孩子，咱家里，平常就她身体最好，体育又棒，何况又是跟着团，全是熟识的师兄们，没有问题的。”然后笑着指责莉莉和美好，两个女孩儿从来不做任何运动的，大家说笑一番，散了场。

6

美好算着时间到的胡枫家，不能太晚，也不想太早。对胡枫母亲中学校长的身份，她还是有些敬畏的。说起来美好是在比较开明的深圳读完中学的，可对教导主任还有校长的感觉，除了害怕，真没第二个词可以形容。

个儿不高，身材不胖，嘴永远抿着，两条眉毛从来没有动弹过，看学生的时候似乎能直视他们的心灵。中规中矩质量极好的套裙，粗跟的半高跟皮鞋，走路沉重稳健，说话不疾不徐，然而坚硬有力。

这是美好在深圳上学时对自己中学校长的所有印象。

胡妈妈全然符合！

在家里，她竟然也穿一身米灰色的套装。好在不是裙子，是条西裤，剪裁合体，裤缝笔直。

选择的是裤子，是不是觉得如果穿套裙的话，还得搭丝袜，太麻烦？美好小心谨慎地打完招呼后，竟然满脑子是这种猜测。

晚饭菜式不错，有粉蒸排骨、啤酒鸭、红烧鳜鱼、滑炒藕片、腊肉蒜薹，还有道猪肚白果胡椒汤。不过不是胡妈妈做的，专门请了小时工来捯饬的。胡妈妈点着菜对美好说：“你多吃菜……虽说是在深圳长大的，但小枫说你家是地道的汉口人，这些菜应该对你口味……这个阿姨很有名的，要请她都得排队预约，你多吃点啊！”

胡妈妈很讲分寸，没有给美好搛菜，只让她尝尝这道，品品那道，好像她是只小鸭，一定要填饱她。

胡妈妈问：“过几个月，你们准备一起去美国？”

美好点头，看一眼胡枫。他们还没拿到OFFER，仍在准备资料，想多申请几个学校，最好能到同一所大学里，最不济，彼此也能在邻近的州。endprint

“如果读完硕士，还准备读博吗？”这时候已经吃完晚饭，大家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胡妈妈沏了柠檬水，告訴美好柠檬水最好晚上喝，因为柠檬是感光水果，白天日照的话，会容易长斑变黑。美好只能点头答应，如果换作是自己的妈妈，美好可能会反驳说，感光物质主要包括叶绿素、核黄素和血红素，这几种物质广泛存在于人们的食物中，如果吃了感光物质就能长斑，那我们白天可就没什么食物能吃了。但美好不敢说，只回答读博的问题：“看在那边的情况吧。听人说，硕士如果修得顺利的话，一般一年就可以结业了。如果真想读博，过去看看情况再说……”她又看一眼胡枫，胡枫在一旁点点头。

“那也挺好的，反正现在你们还年轻。”胡妈妈微笑一下，起身，留下空间给两个年轻人。

美好也忙起身告辞。胡枫送的她。

再怎么样，也算是给男方的家长正式见面通告了。

刘虹离婚时委屈得不行，双眼饱含泪水，愁眉不展地盯着美好：“如果将来你处对象了，结婚了，就怕对方的父母拿这说事儿，给不了你好眼色。”但是胡妈妈就没有这么落俗，她甚至问都没问美好的家庭情况。惺惺相惜吧？两个母亲同样背负着婚姻的背叛和众人的怜悯，独自抚养长大了一个孩子。

7

临毕业前，美好得到了华为的聘用书。这倒和出国留学不冲突，她当时就和胡枫商量好了，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边厢准备出国资料，那边厢应聘机会也不落掉，反正是试用期，等签正式合同的时候，事态就明朗了，他们也能马上决定取舍。

华为是这个领域的翘楚，听说待遇相当不错，比本地的烽火和邮科院都高了至少三分之一的薪水，而且，毕竟在深圳，机会也多。

不过美好的主意很笃定，先去报个到。她是深圳本地人，进退都容易。

同学都笑起来，对着胡枫起哄，你等着吧，华为的男士们太多了，像饿狼一样，逮着个女孩子就疯狂地追，你小心你的后院。

胡枫只能笑，送美好离开学校之前，他也得到了烽火的聘用。其实胡枫还是有些遗憾的，他本来希望和美好去同一家公司，深圳的也好，武汉的也好，后面几个月，有些事情他们必须要一起应对。可是命运偏偏捉弄他们，把他们暂时分开了。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妈妈的关系，帮忙成就了这种格局？

帮美好收拾完行李，送她到高铁站，胡枫说：“你先去实践实践，等毕业证下来，我就给你送过去。然后我们一起做申请。还剩最后一道文件，就能提交了。”美好微笑，点头答应。

两个人，一个被队伍挤着往前不情愿地挪步，另一个依依不舍步步紧追地随着人流慢慢前行。到安检的地方，美好终于过去了，想回个头，还是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胡枫喊了一嗓子：“美好，你等我过来啊！”美好小声地答应，不知为什么，眼泪流了下来。

也不是第一次分离，这次突然就觉得伤感。美好其实不是那种情绪容易波动的女孩子，因为从小看够妈妈委屈的泪，没觉得有什么事是不能承受，而非要在人前流泪来表达的。

她只是太盼望出国留学了，她是真心不想回来，不想回深圳，不想回妈妈的家。

“我是有多么让你们讨厌，你们都不愿意为了我而要这个家？”那会儿她才十岁吧，第一次看到爸妈争吵得如此凶恶，恨不能你杀了我，我杀了你。他们住了手，停下争执，不约而同地对她解释，我们都是爱你的，你是我们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爸妈只是有些小矛盾，宝贝不要害怕！

全是谎言，一个接一个。爸爸在生活中的缺席，妈妈脸上簌簌而下的泪……习惯了，就正常了，然后，美好也就坚强了，再也不相信他们的话了。她鄙视父亲的滥情、妈妈的软弱，而最让她没法容忍的，就是和妈妈一起成长和生活的这么多年，软到骨子里扶不上墙的那种弱！

她不要做这样的人，不要做这种女性。她完全没办法理解妈妈，在每次祈福时还要对那个负她的男人摆出一副宽容的肚量，认真热情地帮他祷告。

她宁愿妈妈不顾一切地恨爸爸，就像胡枫的妈妈一样！

8

莉莉拿到毕业证，给美好打电话，通报了他们在学校举行的大派对——晚会和毕业舞会。

美好从手机里都能听出莉莉的得意。这个只长她两个月的小表姐，染了大麦色的头发，戴着美瞳，完全是游戏里出来的女主角！能不招得那些艺术系的男生们趋之若鹜？

“我没办法像你那样，能先被超级大公司聘用，然后把工作一脚蹬掉。我得去挣钱，付清首笔去日本的费用。娘亲已经明确回复我了，他们供我大学毕业已经相当了不得，没办法再供我出国留学。”莉莉在那边一本正经地讲着自己的计划，用美好最讨厌的方式，开口闭口就是“我没办法像你那样”。

像我怎么了？像我父母离婚吗？

这话如果反驳回去，是不是像极了一个怨妇，活脱脱又一个小刘虹？

美好闭上嘴，乖觉地听表姐在那边叨咕。莉莉有个男朋友，比她还小一点，但同级，是在一个社团认识的，美院的学生，当年还拿过全国油画青少年组一等奖。入学后，一直自己挣钱，帮着做广告设计，给出版社的纯文艺书籍做过插画。现在手上还有两件活，都是新自媒体约的稿。

美好有一次撞见大姨，在珞瑜路一家商务酒店门口。大姨如惊弓之鸟，被美好的突然出现骇得有点活蹦乱跳。她还记得大姨那张惊惶的脸，被酒店招牌灯上“钟点房70元一小时”的屏显映得五颜六色。

大姨紧紧地拽着她，朝那一同出来的陌生男人丢个眼色，把美好领进一家糖水店里。“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孩子家，你不明白的，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大姨翻来覆去地解释。

美好叹口气，她怎么可能还是小孩子呢？她比妈妈刘虹不知成熟多少倍！现在这种社会环境，她傻呀，她会不明白？

大姨后来冷静下来，絮叨地说起自己的婚姻：曾经大姨父也牛哄哄的，赚了不少钱，然后就有点不知轻重了。美好以为大姨父和自己的爸一样，可是大姨含混的词汇里没有出现“出轨”一说，她只是强调：“他瞧不起我，真的太小看我了，好像我和那些家庭妇女一样，没知识没文化——这就是他的原话！”大姨流了两滴眼泪。美好有点想不明白，这不就是家常吵架吗，怎么就把大姨伤害到要和别的男人偷偷摸摸在一起呢？endprint

“现在好了，我们家聚少离多，我和你大姨父不在一个城市，他忙他的，我忙我的，我们总算维持着一个家，百合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大姨小心地措辞，“大人的事，你们可能不太懂。两个人天天腻在一起，不一定表示有爱情；两个人分隔千里，也许有着相同的心思：维护好这个家庭，到老了，再回首，曾经以为千疮百孔的世界，因为结果的完满，而成就了意义。”大姨握住美好的手。

一母所生的姊妹如此大相径庭：妈外表强硬，内心却柔弱如水；大姨外表妩媚，内心竟如此刚勇。要有怎样的道德观和强大的心理承受力，才能维持这样奇怪的家庭？可是莉莉得到的，却是在过年团圆时，左手牵着爸右手拉着妈，一起照合影的完美吧？美好是多么嫉妒那种全家福啊！她的妈，她的爸，何尝为她做过这样的牺牲？

可是她一直忘了问大姨，你们有过爱情吗？

现在，手机那端的莉莉甜蜜地回复她：“晕，不爱他，怎么可能千山万水地和他去日本呢？”

9

胡枫回来时脸色不大好。本来说好去深圳一个月的，和美好详细商量去美国留学的事宜，再在香港、澳门玩一圈，结果只待了一个星期，就垮着脸回来了。胡妈妈问：“怎么了？”胡枫板着脸，一声不吭，在家里躺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吃顿泡面，就往武昌赶过去，只给胡妈妈说：“我去烽火正式入职，今天就去报到，不知几点能回，您不用等我吃饭。”推开门便走了。

胡枫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离了婚。胡妈妈是个坚决的人，一直笃信爱情和婚姻的排他性，眼里揉不进任何沙粒，曾经给过胡枫爸爸一个机会，后来发现对方依旧我行我素，偷偷摸摸和对方藕断丝连，便斩钉截铁地离了婚。

这种坚硬的性格也投射在胡枫的教育上。

男孩子在青春期总有些叛逆。有次母子俩说得有些不合，胡枫撂了脸子给妈妈看。胡妈妈“唰”地掼了筷子，厉声斥责胡枫没有礼貌：“我生你养你，可不是让你给我甩脸色的！”

胡枫赶紧认错，再没在妈妈面前放肆过，叛逆期似乎还没来就走了。

但这次，胡妈妈忍住了。这次不同以往，不同小时候。

有一回，胡枫难得和妈妈谈论爱情：“我是想和我初恋的女友结婚的。我不想有太多的感情经历，就想一次性地付出给一个人，然后，生生世世地走下去。”

胡妈妈有点惊讶，现在这社会，尤其是他们这种破碎的家庭，怎么会让胡枫对爱情有如此坚定的信念？

当时胡妈妈轻描淡写地笑笑：“你太理想化了，如果将来不是这样，岂不头破血流？”

胡枫很认真地说：“我不知道将来怎么样，但我就想和我喜欢的女孩子过一辈子。”就是那次，他告诉了母亲和美好相恋的消息。

胡妈妈一天都在想胡枫的事情。她有美好的联系方式，但忍住了。有些痛，总是要经历的——这是她教育她的学生时爱说的话。有时候上帝没有给你想要的，不是因为你不配，而是因為你值得拥有更好的——这是她离婚后一直对自己说的，现在，也要对她的小枫说了。

“同事挺好的，公司挺棒的，而且，公司的食堂真不错，今天吃的饭菜也很对胃口。”胡枫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去看了公司宿舍，条件不错。我们部门的单身同事是自己租公寓的，价钱也还行，而且挺干净。”胡枫又斟酌地加了一句，看看妈妈。

“那你还是和上学时一样，周五晚上再回来吧。周六周日来家，或者出去玩，都由你。”胡妈妈给儿子热汤，重新布菜。

“武昌的房子越来越贵了，现在，只有卖房的永远后悔错了时机，没有买房后悔误了时机的。”胡妈妈淡淡地说，“我这段时间也在研究房子，如果去烽火上班，肯定要在武昌那边住的。手头上就只有二十万了，什么时候我们去那边看看？能先付多少就付多少吧，这毕竟是大事！”

胡枫半天没有言语，很久，放下碗筷：“我们主任今天找我谈话，他给了我一份协议，问我愿不愿意三个月试用期满后接受四年的外派，我签了字。”胡妈妈愣怔地看看庄重地说着自己计划的儿子，他还在继续：“不管哪个国家吧，四年下来，怎么着也能存下几十万。妈，您的钱我不会再用的，我自己会解决所有的问题。”

10

美好定定地看着手机，最后，把胡枫的名字从通讯录删掉。想想，干脆关了机。

有人进来了，大姨带过来的，大姨小声地对那人说：“她有点疲倦，现在还在昏睡中。”那人把带过来的水果篮还有营养礼盒放在床脚下，“哦哦”连声，也用极低的声音回复着，好像嗓门一大，刘虹就要驾鹤西去了。手机关掉，没有什么可看的，美好就对着黑屏发呆，等着那探望的人赶紧离去。那人还在啰里啰嗦：“这是刘虹的女儿啊？长这么大了。”美好根本不抬头跟人家打招呼。那人就转向床尾的莉莉：“这是你女儿啊？也跟着从武汉一起过来看小姨的？这么懂事的姑娘啊，这么漂亮呢！”莉莉窸窸窣窣地站起来，和那人打了个招呼，复又摆弄她的PAD去了。

大姨把来人带走了。走廊上闹哄哄的，可能外婆也在和来探访的人说着什么。这几天没停歇过，什么同学、朋友、一起入道修佛的师兄，还有同事。美好从来没有想过，妈妈的熟人竟然这么多。

胡枫来之前，刘虹的右腹部就鼓起一个小团，使劲摁，还有些痛。开始以为是胀气，刘虹没以为意，后来越来越痛，都没办法工作了，跑到医院一检查，说是卵巢囊肿，还在滋长阶段，要立即手术。刘虹当时挺乐观的，这么多年，她表面上总乐呵呵的。刘虹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美好听到了：“我们家又没这种家族史，我是不担心的……我们家说起来还都长寿呢，爷爷不是活到一百多……”美好听出妈妈的惶惑。

美好是刻意对胡枫冷淡，因为她不确定妈妈的命运是什么。那会儿才办住院，刘虹的医保定点医院又没办法决策，开了几个转院单才定下最有权威的这家市医院。但是一检查，两三天下来，囊肿已经多长了十厘米。住院医生每天脸都沉着，要等北京那边的权威医生来会诊才敢手术。

美好不想胡枫用怜悯的目光陪着她可怜巴巴地度过那些没办法快乐的日子。endprint

胡枫非常焦灼，每天给美好几个电话：“现在我都来深圳了，你为什么这样忙碌？我只能一天见你几分钟吗？”他在一家商务酒店住下，每天困在酒店里，不明白美好为什么对他如此。美好每天最多只用一个小时和他见面，也再没有亲热的动作。她低着头，一声不吭，沉默却决绝。

“你怎么想的？还去国外留学吗？或者我们不去国外了，就在武汉工作……深圳也可以，随便你选择，我都行。你告诉我你的决定啊！”胡枫真的快疯了，相恋两年多的恋人，曾经那么单纯娇俏的女孩子，他们那么热烈地好过，怎么才分别几天，就完全翻天覆地了呢？

他长了胡子，疲倦而痛苦，身上还有南方特有的潮湿的汗味。那件深色条纹的T恤穿了好几天了吧？他如丧家之犬一般连澡都懒得洗了。

从小，美好就受够了人家的同情和怜悯，那种背后的潜台词，是对自身没有亲临这种不幸的一种庆幸。也许是她的敏感吧，自从父母离异后，她总在无人处小心地自我疗伤，除了用这种决绝的一意孤行的尊严来体现坚强，她再也无力接受人家馈赠的可怜了。

她不会让他看到她最悲苦的部分，她把一切最美好的回忆都留在他的记忆中。说什么检验爱情的方法有千百种，她可不想让她的痛她的苦成为他的负担。

我妈的病明朗后，我再联系你吧，我再把一切解释给你听。现在，不要。我不要任何人再同情我，即便是我最爱的人。

美好固执地坚持着，胡枫最终转头离去。

11

晚上轮到大姨守夜，美好本来坚持要陪妈妈，刘虹不让：“你们其实都可以回去，我没什么，医生护士都在呢。”大姨倒冷静，说已经排班，这样大家都可以休息好一些，不用推让了。

大姨送外婆、美好还有莉莉到电梯旁。大姨的脸色不太好，昨晚照顾刘虹，整宿没睡，算起来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平常又没怎么健身锻炼过。大姨的眼一直红红的，今天下午陪着探访的人哭过好几场。大家都知道这是个什么病，不管最后的结果怎样，已经拿掉子宫，拿掉整个附件，还得送北京再去排查，想来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做最好的打算，将来也是走放疗化疗那一步，像每个坚持生存的癌症患者一样。

外婆比大姨好一点，可能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而且她一直强调他们那代人吃过的苦：我们那时什么罪没受过？“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还有“上山下乡”，我们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地方没住过？好不容易以为可以顺顺当当地熬到退休，又赶上下岗潮。我们下岗的时候年纪都快五十了，我们怎么在社会上生存？嗐，还不是一直活过来了！

外婆的嘴碎碎的，一路停不下来，计程车司机一直不停地盯着后视镜，看这位满腹牢骚的老太太。

你们太爷太奶，还有太姥姥他们，受过的难更多了，从北伐开始，军阀混战，接着日本人来了，没完没了地打仗，还不是活到八九十？你们太爷，前几年还上过报纸，一百零一岁！百岁人瑞！受多大罪，就享多大福！不怕不怕……

莉莉坐在副驾驶位上，没有半点动静。美好拉着外婆的手，紧紧地捏着，外婆的手冰凉冰凉，还在簌簌地抖。

外公在家等着她们。外公这辈子都在女人堆里，脾气养得极好，而且自从前几年中风后，思维慢多了，反而更顯慈祥。

外婆让莉莉和美好先睡，她还要给外公下面条。外公高兴起来，说自己饿了一天，总算有面条吃，要下清汤的，加点酱油醋和麻油就可以，水放多点！外婆没吭气，到厨房里忙活。

美好和莉莉一间房。莉莉失了往日的活泼，不主动开腔，美好只好先开口说话：“你过两天就回去吧，不是还在申请日本留学签证的事吗？”莉莉没回答。

美好说：“我是希望你能有出息的。有个学艺术的姐姐，长得又那么出众，简直是我秀朋友圈的杀手锏哪。”

莉莉抱着美好，突然呜呜地哭起来：“不会有事的，小姨那么善良的人，不会有事的。你也会很好的，你一直比我好，你就让我羡慕你，让我一辈子羡慕你啊！”美好叹口气，放开莉莉，没有再说什么。

很晚了，客厅里还有动静。美好下床，莉莉已经睡得非常香甜。她是幸福的孩子，一直都是，家是完整的，父母都是健康的。从小到大，莉莉老在计较美好家比她们家的经济条件要好太多，姊妹争吵时，莉莉那么占上风，因为她穷，因为她需要被照顾，矫情得哪像当姐姐的，总是抢美好的东西，总是争美好的东西。然而现在，美好盯着睡梦中还在微笑的表姐——上床前她接了条微信，甜蜜地摁了回复，那一定是她相爱的男朋友发过来的问候吧？

黑黢黢的客厅里，外婆对着墙上那幅在黑夜里才显现的荧光观音跪拜。外婆佝偻的腰身垂下去，匍匐在大慈大悲的菩萨前，老朽的身体虔诚地趴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无助得像蜷在母亲子宫里的婴儿。

12

医生告知了从北京送来的切片检查结果：鳞状细胞癌。

外婆很冷静，根本不打听病因和治疗方案，直接问，能活多久？

医生愣一下，不知怎么说，半天才回复，如果治疗情况不错的话，八年十年，甚至更长，也是可能的，你女儿年龄不大，体质……

外婆打断他，最坏呢？能活几年？

医生想了想，可能也就一年半年吧，如果你们配合治疗的话……

外婆说，明白了，其实是晚期对吧？我应该告诉我女儿，她有这个知情权吧？以后的事，她也好尽早安排。

医生点头，病人确实有知情权。

美好移不动步子。外婆想站起来，站了几次都失败了。医生想过来帮忙，外婆摆手，叫美好：“你过来帮外婆一下。”

美好软软地挪过去，还没扶外婆呢，就倒在外婆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外婆拍着美好的背：“你别哭，你别闹了。那是我女儿，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女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现在没力气活了……”

刘虹得到的消息是被掩藏了一半的，外婆告诉她，是鳞癌，得治疗，你得全面配合。刘虹在床上软弱地点点头。外婆没有说医生说的那个期限。

刘虹想了一整天，答应全面配合治疗。家人都挺冷静，也开始务实起来，算了算将来治疗和吃特效药还有国外进口药物的费用——那些不在医保范畴内的花销。刘虹给家里交了底，一套在罗湖的老房子，按市价算起来，大约能值五六百万；现在这套住宅，还在月供中，每月还贷不算贵，大概也就三四千；还有些债券、股票和存款，大约也有个七八十万。刘虹的计划是：股票、债券全部套现，先把现在住的这套房的贷款全部结清，不让家里再有多余的开销；那套在罗湖的老房子卖掉，一半用于美好去美国留学，一半用于自己的治疗；再加上固定的薪水和一部分社保，怎么都应该够了。endprint

美好坚决拒绝了。

“我不去美国。”美好严肃地说，“出国留学的机会多得很，四十岁也还有人出去读书的，我不在意。”她不看刘虹，看着窗外，“妈妈只有一个，我要陪你治好病！”

刘虹点点头，拉着美好的手：“我知道你的心意了，谢谢你！我会努力治病的……你给你爸爸打个电话，说一下我们这边的情况。”

美好粗暴地甩掉刘虹的手：“我不会打这个电话的，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你的事情，我不想成为人家可怜的对象。妈妈，求你，我们有点自尊好吧？”

刘虹不解：“这小孩子，这关自尊什么事？这事藏着掖着有必要吗？你爸总会知道的，何必让他从别人嘴里知道？”

美好叫起来：“我不许！我不许你主动告诉他！”她跑出去。

跑不了多远的，她现在能上哪儿去？

花园还不错，有假山，有小径，还有曲曲弯弯的流水，虽是人工造出来的，毕竟有点诗情画意，坐在搭着葡萄藤的木架子下，也能有个地方让所有的委屈化成泪水流出来。

那里挺安静，偶尔有人走过，也是匆匆的。有只蝴蝶飞过来，有只蜻蜓也嗡嗡地过来了。美好止住眼泪，定定地想，用不了多久，她可能就是孤单一人了。

13

美好现在菜做得不错，今天又端上来一盘法式大可颂。外婆和外公尝一口，都说酥脆。刘虹也吃掉两个，连说好吃，比可颂坊的新鲜多了，皮稍微焦一点，但吃起来更有口感。

美好笑着说：“那我过两天再给你们做月饼吧。”

外公连说：“我要吃我要吃，你做什么我都欢喜吃。”

刘虹情绪非常高：“我都不知道我养的女儿这么能干！”想抱一下美好，美好推拒了：“妈，注意别感染了。”刘虹就把伸出的双臂放回去。

已经做过两次放疗，刘虹的头发掉得特别厉害。原本就是软薄发质的她，经过这些放射性疗程，头发稀稀落落的，断成一根根的发茬子，松松地散在脑袋上。她的体质明显变弱了，背和腰已经弯曲得像一只海虾，盛夏在家疗养的日子，只穿一条五分裤，一件开衫背心。经此劫难而消瘦的她，远远地看去，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一点女人的性别特征都没有了。

美好每天下去陪刘虹散两次步。家里太热，又不能开空调，怕刘虹受不了冷，引起一系列的病状。外公外婆都说可以忍受。大热的天，全家人的汗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弄得家里的环境也不好了。

美好给刘虹做了顶小帽子，在网上买的白绸手绢，复古的男式风格，又在四角盘了四颗纽扣。

美好从没有和刘虹谈过病情，也没谈过将来。两个人牵着手慢慢在小区里走着，走得极慢，因为刘虹实在太虚弱了。

“昨天你做的粉蒸肉我也吃了一片，味道挺好的。没想到你有这样的手艺，真是比我强多了。”刘虹慢慢地说。

开始接受系统治疗后，刘虹重新碰荤腥了，不然下去的蛋白质根本没法补起来。她对佛祈了愿，请佛饶恕信女的破戒。师兄们也说，佛会原谅你的。

找一个阴凉处，母女俩停下来，美好把木凳上的灰拂去，搀着刘虹坐下。刘虹喘一口气，一身的汗，美好问：“累吗？要不咱们回家去？”

刘虹摇头，看着女儿问：“你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

美好说：“回武汉上班去了。”

刘虹问：“他没说过来……看看你？”

美好摇头：“说了，可我不想让他过来。现在没时间陪他呢。”

刘虹半天不作声，很久，叹一口气。

美好一直没有坐下来，翻弄着手机，打开流量看群里的消息。有一个群里的消息挺特别，发了视频，是条即时录像，一个长发女孩单手拉着一个男人的手，正吊在一座人行天桥边上。可能跳桥没成功吧，被桥上的男人使劲拽着。那男人大呼小叫的，又有一个男人过来帮忙，想拼力把女孩子拉上来。

桥不高，下面还有小车慢慢地驶过。路过的小车可能都在看热闹，又不能停下来堵住其它车的行程，只好缓缓地从天桥下过去。看视频晃动的镜像，还能辨出是在东门的某座桥上。美好看到一辆小货车通过，她以为那货车会停下来，如果后面的车斗接住那女孩子，应该就没什么事了。但是小货车也慢慢地过去了，而且是斜着路线绕过去的，后面的车都斜了线路，弯成一处场地，好像故意给那女孩子留一处下落的着点一般。

14

刘虹回到家不知怎么又不高兴了。现在刘虹的情绪很容易变化，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外婆问出了什么事，刘虹很生气地说，姐姐今天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

外婆马上拨电话给大姨，大姨好像在那头说有什么重要客户要接待，过会儿再打回来。外婆解释给刘虹听，不料刘虹不依不饶，寻死觅活地非要直接跟姐姐通电话。

外公出来，并没有理会刘虹的吵闹，问美好：“我让你们给我带的葡萄呢？”美好这才想起来，刚才沉浸在那个视频里，完全忘记了外公的嘱托。外公叹着气说：“就这么点小事也记不住，养你们一场有什么用？我就是想吃点无籽葡萄，说了三天，愣是不想让我吃。”

刘虹这下更不依了：“老爸你这是说哪门子话？你不就是今天才给我们说的吗？你一天到晚上纲上线的，我才是最先死的那个呢！”

外公突然瞪大眼睛，很认真地说：“你就是得了这种病，也不能天天摆脸子给我们看哪。人都有一死，有的重于泰山，还有的轻于鸿毛呢，你折腾這一世界的人干吗？”

外婆拦不住他们俩，一个是中风后脑袋始终有点钝的老伴，一个是在死亡线上徘徊的女儿。外婆胸口有点闷，但坚持着，走到沙发上坐下来，把那两个吵闹的亲人丢到脑后，让美好赶紧倒杯热水过来。

美好被外婆的样子吓住了，连忙给外婆倒水，又跑过去找扎针，想从外婆的耳垂那里放放血——现在微信和百度上，讲老年人中风的预防都是这样的。外婆笑一笑，对美好说：“还没到那一步呢，你别害怕！我就是想坐下来休息会儿。”

脑后的两人也安静了，外公顿一下，自己抬脚进房，还不忘把房门重重地关上。刘虹扶着餐桌，在圈手椅上瘫坐下来，絮絮叨叨地哭：“我就是个废物……如果笃信佛，其实病是不会来到的。就是来了，也会被佛治好，我是没全心吧……单位里的同事也只来看过一次，难道我的病是传染病吗？我倒是真让人嫌弃，连亲姐姐也不来了……”她低下头，嘤嘤地哭泣，又起身到卫生间去，听得到她呕吐的声音。endprint

外婆让美好给刘虹拿进口特效药，化疗后专治呕吐的，美好摇头：“我妈不是化疗后的那种呕吐，可能今天情绪波动太大，胃不舒服了。我给她端杯热水。”

美好轻轻地捶着刘虹的背，让她慢慢平复下来。刘虹没有吐出东西来，但因为憋气，脸一下挣得通红，眼眶也红了。美好把刘虹引到卧室，让她上床，好好地休息。

两个闹腾的人都歇息了，美好才提出和外婆一起去超市买做月饼的材料。在超市里还选购了芥末、美极鲜的生抽，说是秋葵煮后很难入口，混点芥末、生抽拌着吃，就比较美味。外婆便夸她聪明，还说，做饭这种事也是要聪明的脑子才做得了，有些人是真勤快，做一辈子饭菜，但怎么也不合口味，还是因为脑瓜子太笨。美好现在不喜欢反驳大人，她看了好多资料上说，秋葵没那么大营养价值，宣传只是一种促销手段而已，但妈妈信，就按她说的来吧。

付款的队伍有点长，美好又开了流量，查微信，果然看到那女孩子的最新消息。后来发的都是照片，像连续剧一样：最终还是落到东门马路的水泥地上了，高跟鞋甩在一边，整个身子都趴在地上，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再后来就是在医院里，已经瘸了一条腿，打石膏，上绷带，高高地悬在一个环上。女孩子的脸始终侧着，被她秀丽的长发掩盖，看不清模样。

到底还是跳下去了。美好想，如果是我，就选择悬崖，或者十几层的高楼，纵身而下。

15

第三次化疗之前，刘虹检查了身体，状况不怎么乐观，医生建议先补白血球，开了十天的升白针。外婆总怕这些疗法的副作用太大，询问医生食疗上有没有升高白血球的方法。医生说，吃的话，就选动物骨髓，还有海参，或者灵芝孢子粉什么的吧，但还是升白针的效果最明显。外婆担心医生乱开针药，现在医院像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饿极似的胡乱扑人。

刘虹很听医生的话，那些针药即使全部自己掏腰包，根本不在医保范围，她也一点不小气。

外婆背地里叹一声：“你妈现在也糊涂了，病急乱投医，什么都听医生的，什么针药贵，就一定要用什么。”美好不置可否，想起有一次刘虹的闺蜜喝多了，大着嗓门指责刘虹小气，刘虹不甘心地找外婆确认时，外婆就是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她：“确实有些小气。你除了对美好大方，别的基本上都挺小气的……”刘虹不高兴，当时还在离婚事件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状态中，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哪里小气了。她对自己也不大方，本来薪水不错，税务局的灰色收入就不用说了，不然，一个离异女性，拉扯着一个孩子，如何还能多投资一套房？但刘虹从没有一个奢侈品牌的皮包，也没有一件大牌的衣服，连自己的座驾，也是十几年都没换过的一辆小欧宝。后来信了佛，对佛还稍微大方点，每年捐的钱不下一两万，这对刘虹来说已经到达极限了。

外婆叹气：“最青春年华的好时候就那样过去了，现在，在药上面花钱如流水。有时候想想，这一生，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

外婆的眼睛时常是空蒙蒙的，那种没有希望的将来吞噬着她，把她一点一点地抽干。她明显在撑着，眼睛成了两个空洞，支撑着没有精神的皮。

大姨终于过来了。

这次是一个人来的，因为莉莉已经办好去日本的手续，马上就要出国，在家里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大姨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眼角瞟了美好几眼。

外婆和刘虹倒不介意，还说辛苦大姨了，也没多陪陪莉莉，觉得对不住大姨。大姨就拿捏着腔调，嗲声嗲气地笑。

美好想，大姨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吧？多少年还是把自己当少女，一脸娇羞妩媚的模样，声音里都透出袅娜来。

所以大姨一直是远庖厨的，即使慢条斯理地在厨房里挥锅动铲，也只能炒些小青菜，煎些老豆腐。炸烤烧烩，油烟弥漫的大菜，大姨是没法做得出来的。

才休息了一个多小时，缓过舟车劳顿的那口气，刘虹就指挥姐姐做这个做那个了：“你得让咱妈休息下，咱妈都七十多了，爸又完全不中用的……”

大姨点头，知道的知道的，我来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呵呵，哈哈……

语气里听不出是不耐烦还是插科打诨的逗趣。她们小时候总在一起拌嘴，一天到晚打架。据说大姨厉害，上手就爱抽人大嘴巴子；刘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小练游泳，手臂腿脚的劲道也大，两个人好几次都相互挂了彩，血流满面的。后来各自出嫁，成了母亲，又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好不容易聚一次，还是会逮着机会唇枪舌剑地来一番，谁都不让谁。

可是，到底是亲姊妹。妹妹再刁钻，姐姐再古怪，出了事，还是有人一起分担。

美好想，自己只能一个人扛。

16

大姨、妈妈、外婆，她们母女三人在客厅里聊着天，慢声细语的，不知说些什么。外公在书房里看小电视，沉浸在岳云鹏“作死”的相声里，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可是师傅老郭的最高评价。外公呵呵地笑，快乐地活在他的世界里。美好很羡慕外公，他并没有脑萎缩，他知道一切发生的事，但他没有忧愁，没有焦虑，甚至没有感染外婆“白发人将送黑发人”的那种惶恐和绝望。他该吃吃，该喝喝，還指责因为情绪败坏而乱发脾气的病中的小女儿：“病又不是我给你的，你不用觉得我欠你的！”他大摇大摆地每天快快乐乐。

外婆和大姨劝刘虹：“你不用管你爸的态度，他现在是活神仙，只要他身体健康便好。不然，我们还得担心和照顾他！”

说得刘虹直掉眼泪，她只在父亲面前耍不了脾气。

美好翻开手机，浏览微信消息。她现在几乎没发过朋友圈，就是最好的朋友，偶尔联系，也没讲过刘虹得绝症的消息。

她期望有一个奇迹出现：刘虹的病最终好了，生活还像以前一样继续，只是暂停一下，什么都没错过！

她掩了门，关了灯。什么光亮都没有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她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开始拨那个曾经那么熟悉的号码，按键声在黑夜里嘀嘀嘀地滑过那十一个阿拉伯数字。摁完最后一个数字，美好的心都提起来。然后，再定下心思，按那个接通键……endprint

我越是孤独，越是没有朋友，越是没有支持，我就得越尊重我自己。

这是从什么时候看《简·爱》记住的那段话？好像是十三岁吧，那会儿爸妈已经离婚了，刘虹整天可怜兮兮的，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到底错在哪。

为什么你就不能坚强些？为什么你就不能像简·爱一样？

如果一个人不以同样的爱来回馈你，那他根本就是暗地里瞧不起你啊！

可是刘虹从来不明白，她以为她傻傻地付出，就应该得到相应的爱情。丈夫从来没珍惜过这种爱情，这种看似伟大实则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情，他只是不爱刘虹了，没办法爱了。

美好以为爱情就是那样的，没有一点诱惑力，看不懂小说里的人物为什么会为情而狂。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太夸张了吧！

直到遇到胡枫。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刚刚认识。然而那对视像电击一般触着了美好的灵魂，没有缘由，她就是为他受了震撼！

她从来没有如此软弱过，如此被折磨过。她想要知道他一切的消息，想在任何地方看到他，她的眼睛无力地追逐着他，她知道，她坚守多少年笃定的灵魂，被他魂牵梦萦地控制了。

她爱上了他，无能地，卑微地，没有一点解脱力地爱上了他。

直到有一天，他随意地走到她跟前：“嗨，你是2班的美好吗？”她定在那里，没有人能觉察到她内心深处的怒海狂涛。

他低着脑袋，说一句：“周六下午两点，我们龟山见啊。”然后，就那样走掉了……

美好的眼泪掉出来。厅里有响动，过一会儿，刘虹过来，轻轻地敲门：“宝贝，睡了吗？那我们也睡了。”

美好咬着嘴唇，没有吭气。很久，屋里安静下来，死一般寂寞。

她翻开手机，发了一条信息给他：你好吗？我好想你。晚安！

是的，美好找到一个自我慰藉的方法，在想胡枫想得不行的时候，就打开飞行模式打电话给他，还有，那些永远发不出去的早安和晚安。

17

刘虹的身体在做完放疗后还是挺虚弱的。现在来看她的朋友和同事越来越少了，该来的人也都来过了，而且这种病，坐下来，也不知怎么安慰好。

外婆倒是越来越开明，她老人家现在笃信命运：该来的总该来；不该来的，它就有理由不来。

刘虹的情绪很不稳，有时候会谈到某个曾经交好的闺蜜。这次刘虹生病，闺蜜也第一时间来拜访过了。在医院时和朋友一起过来的，笑笑地立在病榻前，由着那个一同过来的朋友在一旁致安慰辞，随手放下慰问品，有桂圆、新疆的大枣，还有两棵灵芝，另外多是时令水果。刘虹当时刚进行完手术，拿掉了子宫和所有的附件，半依在床头，想和那个闺蜜聊点什么，竟然没有力气。

她们早断了往来，决裂是因为六年前的一次借款。开始是和闺蜜到处看房，想买个大点而清静的住处，拿捏不定之时，闺蜜突然三个月没了音信，再有电话打过来，语气里满是彷徨和无措，希望刘虹能借给她十万元钱急用。刘虹反应过来，当场委婉拒绝，说自己的首期已经付款，没有这个能力，还强调，若能帮，绝无可能推拒她。闺蜜挂了电话，再没往来。后来听人家说，闺蜜渡过难关，而且知道刘虹当时并没有付首期，有意拒绝了她，就和人家抱怨刘虹不够义气。话传到这儿，也就打住了，再没什么延伸，友谊自此中断。

那天，闺蜜站在刘虹的榻前，朝刘虹递过来的眼神点点头，也没讲任何安慰的话，就此离去。

刘虹一直想不通这件事，仔细询问过妈妈，她在这件事上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还有，闺蜜的老公当时开公司，为一般纳税人的问题找过她帮忙。刘虹虽然没有实质上的帮助，也介绍过同事给他们。这还不够吗？

外婆没有言语，很久才安慰刘虹：“你想多了。有次我从你这里回武汉，正好在高铁上碰到她，还谈过你。她对我挺热情的，还帮我一路拿行李。她应该不记得这些事了，听说她过得挺好的。过得好的人，不会去想不愉快的事情——如果你觉得这是不愉快的事。”

刘虹现在沉在自己的病情里，又因为这些年潜心修佛，老在检讨自己的罪过。

离婚的打击已经够大了，还得了這种相当于被判死刑的病。朋友同事已经远离了她，连师兄们现在登门也少多了。

大姨前两天打来电话，向外婆诉委屈：因为妹妹的病，她自己在大病医疗那里多投了保险，结果被同事举报，不能办理这类险种不说，还差点撤销了她经理的职务，做了扣除季度奖金的处分。因为大姨瞒了家族病史。

大姨说，这类家族病史就是受歧视，连保险公司都不予接纳，不想理赔，因为风险太大。

外婆叮嘱大姨，你不要和刘虹说，她现在脆弱得很，敏感得像个精神病患者，知道了又要大哭大闹几宿。我昨天就是犯了忌，和她聊了下病情，哎哟，那个情绪啊，天崩地裂的，简直不能活了。

大姨那边停顿下，可是，总得让她正视现实啊。现在我也想通了，命就是命，你只能受着，得积极面对吧？

外婆叹口气，我现在没办法劝她，也没力气劝她。有时候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这种命运会摊在我身上？

18

美好应聘上一份工作，是做电子商务的一家小公司，美好在里面做平台整理。主要是看上这份工作的时间弹性，在家里也能完成，只要维持平台的正常运作就好。

美好本来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找工作的，因为外婆的力劝，不让她在家里老陪着刘虹。有一天趁刘虹大解，外婆非常认真地对美好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病不老，也守着我们又病又老了。”

美好很诧异地看着外婆：“我为什么不能陪着你们又病又老呢？我小时候你们那样宠过我，现在我花费一点时间算什么？”

外婆移过身子，蒙眬的眼睛里透出一道光亮来：“你那才不是一点时间，你那是青春的时间，是黄金的日子。你听我的话，走出去……”

外婆打美好出生就开始带着美好了。两个外孙女，差不多大小，那一年接踵而来，把外婆累得够呛。到底刘虹仗着自己年龄小一点，又在外地，硬是把外婆从莉莉身边抢过来，从此外婆抱着美好长大成人。endprint

美好心里知道，她爱外婆胜过爱妈妈。外婆从来没有斥责过她，陪着她慢慢长大，外婆也慢慢变老了。

美好想多花点时间在刘虹身上，一是因为刘虹的坚持，希望女儿在这种非常时刻不离左右；二是因為美好不想让外婆独自面对女儿的绝望——外婆其实才是最绝望的人吧？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女儿，看着她出生，看着她成长，看着她出嫁，看着她为人之母，然后，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能坚持着看她离世吗？

“你是一类大学毕业的呢，真愿意来我们公司吗？”那个梳着波波头的女孩子，口红涂得极为灿烂，瞪着一双戴了美瞳的大眼睛看美好。

“是的，我家里有病人，所以隔两三个月，要请一周的假去陪病人。平常时间，我可以用加班来顶的。”美好已经被好几家公司拒绝了，她毕竟是个应届生，没工作经验，如果再提条件，哪有机会？

过来一个长相挺帅气的男人，个子高挺，眼睛有神，头发还有点自来卷。他和那个波波头小声嘀咕一下，就把美好给招进来了。

后来才知道，那个挺帅气的男人，是公司的老板。美好不禁吐吐舌头。听员工说，老板确实挺不错的，中央美院毕业，本来有很好的就业机会，硬是跑到深圳来打天下。他在学校就有工作室，自己做创意产品设计，不仅顺利交完学费，还带着一些闲钱来南方求发展。去年公司主打的一款产品销量相当不错，各大电子网站都卖爆了。

办公点装饰得很艺术，看起来和别的小公司不一样，在细节里有雕琢，是那种骨子里求发展的公司。而且，配备的电脑、桌椅，甚至笔筒、计算器、马克杯，都让人有强烈的占有欲，想打听他们是从哪里淘到的，立刻也想自己买个一模一样的。

工作环境也还不错。深圳对创业者有极好的优惠条件，公司租在一所创意产业园里。原是一家废弃的小工业园，后来改装设计成挺时尚的写字楼，里面的仓库什么的，都被改建成咖啡厅、茶餐厅，特别适合小资的文艺范儿们来工作和消遣。产业园里现在大多是打扮时尚的年轻男女白领，跟着他们一起上上下下地坐着观光电梯，美好觉得生活又开始有希望起来。

外面的空气是如此清新，花的香，鸟的语，风的声，树的影。

活着真好啊！

想到刘虹，美好突然流下泪来。

19

胡枫不是那种很高大的帅气男孩，话总是不多，在系里不算著名人物。好像围棋下得还不错，有点所向披靡的感觉，但也就是和几个认识的同学朋友厮杀。

后来才了解到，他的这种性格，其实和美好是一样的，可能自小父母的离异给了他重创，所以一般来讲，在人多的时候，他都选择偃旗息鼓，不想也不愿被人注意。

美好那天去了龟山。现在很少有人往那个地方跑了，小小的山丘，门可罗雀。

胡枫先在那儿了，看到美好，有点惊诧，也有些恍惚，可能没想到美好真会赴约。他打声招呼，然后把一个皮质的笔记本递到美好手上。

美好接了，翻开，整齐的字体一页一页地呈现出来。

美好认真地看着，很久，合上本子，眼里有泪流出来。

胡枫更紧张了，他一直立在旁边，等着美好耐心地把那本笔记翻完，期期艾艾地说：“我没别的意思……你不用做任何事……不行的话，你把它扔掉，烧了，撕掉，怎么都行。”

美好说：“让我留着它吧，可以吗？”

满满的一本日记，故事从两年前开始，主人公是一个女孩子，那上面工工整整地记录着一个男孩子对她的暗恋。

胡枫是那种典型的理工男，不太会浪漫，也不大说话，总是倾听，很认真地倾听。美好向他诉说了一切的兴高采烈、痛苦彷徨，还有曾经的悲伤。

胡枫握着美好的手：“你冷不冷？”他捧过她的手，努力揉搓着，还朝美好冰冷的小手呵着热气。那是他唯一让美好觉得浪漫的时刻。

“我怕你冷了啊，饿了啊，累了啊……”他急急地跑过来赴她的约，带她进温暖的饭店，点她爱吃的火锅，热乎乎的鲜，红辣辣的麻。美好盯着他，俏皮地搛一口涮羊肉，一定让他在大庭广众下吃她喂给他的这一口。他一扭脖子，反应迅速地拒绝了。美好生了气，猛吃那些黄喉、蟹肉棒、基围虾。那时候的胃口真好，可劲地吃荤腥。但美好留在耳朵里的，是他那次匆匆讲的话——那是情话吧？

美好订了一早发往武汉的高铁票，到达武汉后，又辗转两个多小时的地铁，最后，再坐两站公交车。她走到小区门口，跟着两个带着孙子推着BABY车的老人家进去，转几个角，找着那栋楼。她来过一次，记忆力相当不错。她选个位置，恰好能看到那栋楼的出口，定定地站在那里。

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后，他出来了，带着两口大箱子。箱子似乎太大了，在他不是很高很壮的身体下显得有些笨拙。他还背了个双肩包，包里大概有台电脑，让他的背也佝偻着。还好有两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陪着他，他的妈妈也跟下来，一路啰里啰嗦地叨咕什么。胡枫没说什么话，像往常一样，他还是那个话最少的人，在一群人里，从来没有显山露水过。

他们一起往停车场方向去了。在一辆白色的SUV前，他们放下行李，那两个陪同的男孩子一起上车。胡枫和他妈妈说了句什么，就挥手钻进副驾驶位。车窗摇下来，他妈妈又说几句什么，胡枫朝妈妈挥了挥手。车子慢慢地后倒，再斜转，走上车道，朝小区门口开去，最后，在大马路上消失了。

胡妈妈倒没流泪，静静地走回来，还和路边的一个邻居打了声招呼，然后走进自己家的门栋。

美好又坐两站公交，转两个小时地铁，终于赶上最后一趟开往深圳的高铁。

她拉黑他，删除他所有联系的方式，退出他所在的群，和他所有的交集都断了联络。但她还是能在曾经给她微信朋友圈里点过赞的头像上点出他，看到他的消息。

他不常更新他的朋友圈，几乎有半年的时间，他没有一点动静。美好当时急得差点拨打他的手机号，把一切的前功都尽弃。

想他，发疯地想他！要那些自尊做什么？想那么多做什么？妈妈是妈妈，我们有我们的爱情……endprint

然而，她忍住了。

前两天，他终于更新了朋友圈：外派去哥伦比亚四年，当晚先飞香港，转啊转，据说三十多个小时才能到另一个半球。告别了，我的故乡……

美好在开往深圳的高铁上。外婆给她打电话，简短的两句：“见着了？……那你回来了？……你妈又在到处找你，看她快扯自己头发了。”

美好说：“我知道，我没敢接她的电话，高铁的声音太明显了。您帮我圆一下，别让她着急……”

座位在三人排的中间，让她没有一点私密的空间。美好想调一下座位板，但怎么摁按钮也没用，手指还被座椅边缘蹭破了皮，没流血，但隐隐作痛。

她的泪，江河一般倾泻而下。

自从她删了他，她用那种方式看了他几乎一年的资料和动态，天天如此。想他的时候，就开飞行模式打电话给他，还有，那些发不出去的早安和晚安。

她瞒着所有人，继续爱着他。

20

今天的月亮特别好，刘虹的心情难得如此舒畅，邀约家人一起到阳台上赏月。

大姨仍旧两个月过来一次，请假已经成为家常便饭。大姨嗲声嗲气语带讥讽地说：“这半辈子也没当什么官就什么职的，好不容易带个小团队，有的人乌眼鸡似的天天盯着我，愣把我告了，都快熬到能退休的年龄，还把我的‘领导职务给扯下来了。”

刘虹笑着说：“你又不在乎这些，手上的客户反正是信任你的。保险，特别是医保，现在应该越来越好做了，你有的是前途。就是到退休年龄，你不想退，客户该找你还是找你。”刘虹自从得病后，在某些方面特别敏感，但某些方面相当迟钝了。也不知是真迟钝还是故意不在意，刘虹对大姨每回千里迢迢過来照顾她一个星期，从来没觉得有亏欠，有时候还理直气壮的，让大姨体谅下外婆外公，那可是她们共同的亲爹亲娘。

外公不喜欢风花雪月，坚决不看月亮，仍旧在书房里看他的德云社相声。

大家呆了半天，竟然无话，看月亮那么亮那么白地悬在头上，近在咫尺一般，没有秘密可言。

刘虹开了腔：“我总在想，可能是我修行不到家，不然也不会落下这个病。你们也不用劝我，这种病，可能在美国、西欧国家还强一点，人家的医疗技术要先进得多，我们国家，一般来说，就是判了死刑。”

大家都不接话。这话也说了快一年了，劝的人已经精疲力尽。

刘虹又说：“我想了许久，没想到自己会是这种命运。我算是个善良的人吧？对美好的爸爸可是初恋，爱得从一而终，结果还是被抛弃。工作上，也没滥用职权谋过私利。你们可能要说，灰色收入总少不了。也许是吧，但我如果不拿钱，别的同事就没办法工作了，以为我要握他们的把柄去告状呢，这个应该可以理解吧？可能像你们说的，我有些小气，但我如果不小气，这个家怎么挣下来呢？我一个人带着美好，总得为我们娘儿俩的未来着想吧？现在想想幸亏小气，不然治病的钱也没着落。可能做错的，就是当时没借钱给人家去急用，”刘虹又提到那个断掉联系的闺蜜来，“想想，这可能是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当时其实还没交首付，十万怎么也拿得出来给她救急的。我想了许久，也就是这件事，可能引起了我的病，菩萨不原谅我。”

外婆摇摇头：“菩萨怎么可能为这个怪罪你？没有那样的事。”

刘虹点头：“就是想不通，才找点原因啊。我前两天看到群里有条微信，说有个明星做事极为过分，大家都在骂他。有个人就放了狠话，难怪他会得癌症，真是报应。”

大姨叹气，也摇头：“这话真没教养，对所有癌症病人也太不公平了吧！”

外婆小声地说：“想想我这辈子，也有后悔的事。我当领导的时候，卷进过一笔贪污案。当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就是现在常说的原罪，但是当时躲过去了。后来追查起来，我因为调到另一个部门当领导，被压下来了……我一直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大问题。那个时候你们俩跨区要读重点高中，也是因为给人家送了钱走了关系，才有后来你们学习上的顺利，考上大学，有了好工作，然后一顺下来，有了因才有的果。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恶因，我天天跪在佛前忏悔，弥补我的过失。我也想不通啊，真是这个因，就降祸于我吧，牵扯我的女儿是怎么个算法啊？”

没人作声，大家都停在微风里。早过了中秋，已经十一月的天气，可幸的是，深圳的十一月是秋高气爽的日子，虽有点潮，但一点也不冷，常绿的树四季开着，没有悲秋的情怀。

大姨也看着月亮：“我的悔事大概多些。小时候调皮，争强好胜，和人争得头破血流。恋爱多次，每次都是我把人家给甩了。后来遇到百合的爸，所有情爱上的罪他都让我受了，对我的冷淡，对我的轻蔑，在他成功之初，展露无疑。再后来他失败了，我原谅了他曾经的轻慢，也想开了，如果不想离婚，各有各的情爱，也是可以过下去的，反正他总在外地，这是人之常情。”大姨偷眼看一下美好，“我不管他，他也不管我，家看着像是散的，实则还是一体的，有事大家一起商量，百合还有个完整的家。可是现在想想，我是不敢跪在佛前的，我的罪是不是无法原谅？妹妹病了后，我也常常自省自责。如果老天在惩罚，何不直接降罪于我身上？”

大家更无言，呆了半晌，美好起身，问刘虹：“还是进去吧？”

大家就鱼贯而入，洗洗漱漱，各自睡去。

刘虹先躺下，美好进去把药拿给她。刘虹拉住美好的手：“闺女，你别怕。”

美好停住，胸中怒海翻江，她太明白这句话的深意了。

“我不怕！”美好站住，身体挺得笔直，“我对得起你生下我的每一个日日夜夜，过去，现在，将来，一样！”

责任编辑 刘鹏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