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冬梅

2017-11-22 03:25陆辛
广西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鸡爪表叔仙女

鸡爪村自从出了那个才十来岁的小仙女,那一带远远近近火得石头都发烫了。鸡爪村就坐落在鸡爪山下,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回鸡爪山想不出名都难。据说仙女那双小手的“特异功能”不得了,但凡吃的喝的,只要经她用手一摸,便成了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哪怕是那些已经收到死神请柬的癌症晚期的患者。那时还没有手机,也搞不清楚用的什么传播手段,一夜之间就传遍了附近几个乡镇甚至县城。于是那条要翻过好几个山头步行几十里的羊肠小道,竟成了无数病者通向康复的天路。

我那时在县文联练习爬格子,没有心思顾及这类传闻。倒是家妻王妈妹对此信得不得了,一日三餐地向我报告她所打探到的仙女的各种新鲜故事。她有多年胃病,吃了成箩筐的药都不见好,去了省城的大医院也无济于事,于是非要去鸡爪山朝圣一回不可。女人嘛,好奇心一向比较重,尤其是市井出身的王妈妹,被她洗脑这些年,我基本上被改造得丧失抗辩能力了,只好任由她自作主张。第二天她邀了十来个姐妹,一干人浩浩荡荡开往鸡爪村。三天后,家妻风尘仆仆归来,虽经长途跋涉,但她没有丝毫倦容,浑身上下洋溢着朝圣归来的幸福感。末了她让我吃下经仙女摸过的一只馒头。馒头虽然有些馊,但我仍在家妻的严密监视下很珍惜地把它咽下去了。多年后我向同事们回忆这个馊馒头的滋味时,大家一致认为我的身体之所以这么棒,原来与这只馊馒头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当然这是笑话。我至今还记得家妻朝圣归来描述的所见所闻,她说每天等待仙女接见的人多得像蚂蚁似的在长长的羊肠小道上移动着,从早到晚井然有序,有拄着拐杖的,有家人搀扶的,还有担架抬着来的。那仙女就在自家吊脚楼前接待众多的朝圣者。家妻说那是个长得瘦瘦的女孩。身上的短袖衫缝着好几块补丁,脚上的塑料凉鞋鞋跟都磨得像张纸,人长得倒很周正,瓜子脸尖下巴,大眼睛水汪汪的,只是小辫子有点枯黄。朝圣者排着长队走到她跟前,双手捧着食物伸向她,她伸出小手在上面摸一下,前后不到一秒钟工夫,然后轮到下一位。每个朝圣的人都很自觉地往她身边的竹篓里扔去三毛钱才离去,当时三毛钱只能买一碗米粉。家妻说有的病人还没赶到就死去了,有的来不及吃下她摸过的馒头就死去了,可人们依然一拨接一拨潮水般地往那里赶。据说她家的两只装苞谷的大木桶都装满了毛票,全家人数都数不过来。

家妻的陈述与后来我那位朋友的报道大体一致。然而结论却截然不同,那篇报道旨在揭露“仙女事件”是个骗局,它反映了新时期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把朝圣的人统统视为愚昧无知云云,连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资产阶级法权都塞进来批判。而家妻王妈妹从病人角度反驳说,病急乱投医,假如医院什么病都能治好,谁还愿意跑那么远的路?如果说仙女治不好算封建迷信,医院也治不好该算什么?家妻一向笃信心诚则灵的古训,临上床还拍拍肚子对我说,现在她的肚子一点都不疼了。然而这情形只维持了半个月,那天去菜园种菜回来她又喊肚子痛了。我说还是吃医院的药吧。王妈妹却固执地说医院的药我吃烦了,仙女还让我好了半个月呢。顽固得九头牛都拉不回。她后来又去了两次鸡爪村,我照样也吃了两回馊馒头。说来也怪,王妈妹的胃病真的给治好了,我问那些和她一起去鸡爪村的人,有的说痛经好了,有的说腰痛好了,当然也有说一点都不见好的,后悔白跑了一趟差点没累断脚。我想,医院尚且不能包医百病,又何况一个小女孩?说不定人家的确有什么特异功能。那时候耳朵认字、隔墙发功之类的说法很盛行,连我这种喝了半桶墨水的人也将信将疑。

那篇报道出来不久,大概是乡政府出面制止了,再也没人提仙女治病的事。可那两大木桶毛票的去向,一直没有听人说过。

我一直在思考,仙女是怎样炼成的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否同等重要。我之所以不在该事件的高潮去凑热闹,并非是我冷血,我认为尘埃落定再去介入要从容得多,在理性的引导下发动联想的机器效果会富丽堂皇得多。那些远古流传下来的夸父追日、牛郎织女,哪个不是这样打造出来的?假如和这样一个近在咫尺的现代神话擦肩而过,对于我这做梦都想大红大紫的文坛跳蚤来说简直不可原谅。

英烈乡文化站老谭知道我有意去鸡爪村采访,便自告奋勇给我带路。老谭既是我的文友也是酒友,高中毕业赶了三年马车才应聘当上文化站站长。这家伙吹拉弹唱琴棋书画周身是刀,连斗鸡斗狗斗牛这类非奥运项目没他谁都玩不转。不愧是地道的乡村文化名流,和我一样脸有些黑嘴有些滥,因为臭味相投,一路上无话不谈。

山路不好走,但丝毫不影响我和老谭的兴致,我说:“老谭,你觉得仙女这事件应该怎样下定论才好?把它看成特异功能还是看成超自然的神秘力量?”

老谭朝我狡猾地笑了笑说:“我认为两种讲法都说得通,若不是神仙给力,小妹仔哪来的神通把声势闹得那样大?若不是特异功能,你我干吗做不来?”

见他回答得既幽默又圆滑,我索性追根究底地问:“仙女最初是怎样被发现的?”

老谭说:“据人家说,有一天她给个老奶吃了一个橘子,老奶的咳嗽就治好了。隔壁的老伯拉屎拉不出来,吃了她送的麻叶馍就拉出来了。有一回村上两个小孩发高烧,眼看快不行了,结果喝了她亲手倒的开水就退烧了。后來邻村也有人来请她试手,屡屡应验,名气就越传越大了。”

我依然不放心地问:“难道就没有她治不好的病人?”老谭认真地回答说:“当然的,如果都能治好,那还得了?八仙过海里的铁拐李不是也治不好自己的风湿腿嘛。不过总归有些病人让她治好过,才有那么多人信她。好好坏坏众人嘴,众人讲你是神仙,你不想当也由不得你;众人讲你是妖怪,你想装神仙也没有人信你。历史是人创造的,鬼神也是人创造的,你说是不是呢?”

这话有点像半个哲学家说的了,显然与市井妇人王妈妹所见略同,我很赞赏地说:“老谭你的话很有辩证法。”

大概得到我的鼓勵,他兴致高涨地说:“卢老师,不瞒你说,那段时间我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乡里怕声势太大出意外,就叫我出来跑查看情况。都是来求医的,能出什么意外啰?”

我插话说:“老谭你对报纸上的那篇报道怎么看?”

老谭很不屑地说:“狗屁文章尽是瞎掰,把來求医的人都当成愚昧无知,简直是无稽之谈。来求医的什么人都有,有当干部的,有教书的,甚至有个得鼻咽癌的诗人,我还接待过一位带研究生一起来的教授呢。”

边说边走,不觉来到鸡爪山坳口,一位在路边休息的妇女一见老谭就打招呼说:“谭站长,又要来演戏了吗?”老谭说:“暂时没有,今天是来冬妹家的。”那妇女说:“冬妹今天在家。”说完背上背篓赶在我们前面走了,过了一会儿,那位妇女朝一幢吊脚楼喊:“冬妹,你表叔谭站长来你家了。”

很快,门洞里跑出个高挑秀气的女孩。人虽然有点单薄,但模样挺清纯,瓜子脸尖下巴大眼睛,好一副绝尘脱俗的仙女坯子,像一株未曾长成的翠竹,亭亭玉立于青山绿水中扶风摇曳,那样质朴,那样可人。难怪王妈妹说过,她即使不是仙女也该是仙女投胎生的。

冬妹甜甜地叫了声表叔,小鸟似的来到我们跟前,抢过我们手中的包包,又小鸟般飞进门洞里。老谭这才对我说:“冬妹她奶和谭家是表亲,所以称我做表叔。”

走进吊脚楼,我并没有发现原先想象中的神神道道,连张神像都没有,也没九天玄女白眉仙姑之类的牌位,墙上倒是贴满了冬妹的各种奖状证书,都是学校颁发的,十分醒目。我们一坐下,冬妹便给我们端上茶,然后又跑出门去。趁着她不在跟前,我问老谭说:“现在还有人上门求医不?”

老谭说:“哪里还有?早就没有人来了。”

“为什么,是不是乡里发文件制止?”

“也不是,是她治不好人了,自然就没有人来了。”

我想这老天爷真可恶,一下子把附在她身上的特异功能都收回去,一招也没留下,不是捉弄人吗?

正想着这些,冬妹跟老奶回来了。老奶一见家里来了稀客,脸上笑得像朵菊花,说:“表叔你和这位同志又有什么公干来下乡?”老谭说:“这回是和县文物馆的卢老师来检查下面的文物保护,顺便路过来看你们。”这是老谭为我打掩护编好的托词。老奶说:“走这样远的山路,一定累饿了吧。”老谭看了身边的冬妹一眼,笑着说:“表叔正想吃冬妹的芝麻香煎饼呢。”老奶连忙说:“这还不容易?冬妹先做煎饼给表叔他们解饿,我下菜园摘点青菜就来。”

眨眼工夫,煎饼的浓浓香味从厨房飘过来。不一会儿,冬妹端来一簸箕热乎乎的芝麻香煎饼放到我们面前。我拿起一小块放进嘴里,香甜酥脆十分爽口,便笑着夸奖说:“今天真有口福,第一次尝到我们仙女做的这么好吃的煎饼。”

没想到她的脸刷地红了,撇着嘴皱起眉头抗议说:“我不是仙女,我是冬妹。我不是仙女,我是冬妹。”

我这才明白犯了人家的忌讳,连忙改口说:“冬妹好,冬妹好,冬妹煎饼做得好。”她这才破涕为笑,一溜烟跑回厨房去了。照理,女孩若是被人称作仙女,应该是莫大的荣耀,而冬妹为什么这样不领情?我一面嚼着煎饼一面向老谭投去求解的目光。老谭似乎不理会,完全沉醉在煎饼的美味中,秋风扫落叶般地把煎饼干完了。

吃完煎饼,老谭说要带我去看个好地方。我便随他出了后门。吊脚楼依山而建,一出后门就到山边,老谭指着一处凹进山体的石洞说:“你看那里有一眼山泉,几爽。”意思是好得不能再好。我走过去一看,哇,那是一泓两平米左右的山泉,清冽的泉水在突突往上冒,几条塑料管抛在水底,一条接进厨房,一条接到楼下洗衣用的石缸里,另一条粗一些,直接接到菜园里。余下的泉水顺着山石流下山去。老谭说:“鸡爪村有七处山泉,数这眼最好,旱得多久都从未断过。”我想的却是冬妹身上仙女般的灵气,不正是这山泉给的?

我朝山下望去,垌底那条弯弯曲曲的溪水,大概就是七眼山泉汇集而成的了。远眺时我竟然看到,在溪水要跳进一个天坑那瞬间,竟有几只优雅的天鹅在天坑边上戏水晾翅。

我邀老谭沿着溪水边走一走。在茂密的竹林和芭蕉树间穿行,我突然想起一路上最想问的问题,我说:“老谭,我听说那年他们家收到两大木桶的毛票,结果怎样处理?”所谓本地的大木桶,至少是高一米五直径在一米二以上的那种。

老谭听了,狡黠地笑了笑,说:“这事当时确实很棘手,原地封着,乡里开了三次的党委会也拿不出个方案,一家人可怜巴巴地守着大木桶好几天吃不下饭。到底是上了报纸的啊,后来乡长找我商量怎么办,我说那好办嘛,捐给学校修校舍不就得了?乡长茅塞顿开,坏事变成好事,定了。冬妹一家也不用守着两个大桶毛票发愁了,一分不留都捐了出去。”

哦,他说得很轻巧。可我还是纳闷,一下子把一个山妹子包装成千万人瞩目的仙女,一下子又四两拨千斤将不堪设想的结局化险为夷变成一个完美的收官,这背后必有个高明的推手。是谁呢?莫非是他?一定是他,是老谭。从他嘴里暴露出来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从他脸上那些诡谲的表情和眼里的那分得意,就能猜个准,不管他是否认账。这家伙智商情商太高了,文化站长这个草垫子他不会坐太久了。可更让人怜爱的是不想当仙女的冬妹,却有一颗仙女般的心。

果然几年后经县委组织部考核,老谭到另一个乡镇当副书记去了,我问他冬妹的情况,他说冬妹到外地打工去了。

又过了几年,他又到另一个乡镇当党委书记去了,我又问他冬妹的情况,他说人家嫁到外地去了。就这样,仙女冬妹在我的脑海里一年比一年模糊了。

我到市艺研所工作的第二年夏天,一位同我在作协文讲班进修过的文友刘君约我去他们县写篇报告文学,他在电话里说我写先进人物比较拿手,特别欣赏我的文笔。我确实为几个小纸厂小水泥厂老板写过几篇人物特写,多少赚了点口碑,既然是人家找上门来,何乐而不为呢?刘君在电话里说要我写的是村委会的女主任,因为种八角出名,人又长得漂亮,被人称为八角仙女,是县里推举的十大村官之一,基本材料都给我准备好了,催我早点动身。

仙女主任?什么样的仙女主任啊?

刘君那个县离我这里近三百公里,我坐大巴车到达时已经是黄昏了。刘君在县招待所的十万大山包厢为我接风,一卷材料早已放在桌上。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年轻人,刘君介绍说他是我要去的鳴凤乡的文化站站长小龙,说小龙对主人公的情况很熟,有事可以直接找他。刘君跟我喝完三杯就抽身要走,说是要给当晚的常委会作汇报,等完稿再来陪我一醉方休。人家现在是县委宣传部部长兼文联主席身不由己,不像我白身文人自由自在。

席间我问小龙那位仙女村主任是什么样的人,小龍笑说:“其实就是你们那边嫁过来的,叫黄冬梅。”

我说:“我们那里是有过一个被人们称作仙女的黄冬妹,没有黄冬梅。”

小龙说:“就是那个报上讲的好多人求她治病的仙女啊,当年我们这边也有人去过。”

黄冬梅就是黄冬妹?黄冬妹就是黄冬梅?山不转水转,没想到二十年后要在这里和她重逢。这一夜我没睡好,爬起来看刘君留给我的那些材料。材料上说她带领全村种植八角实现产业化,打造的过山香牌八角畅销港澳台,把全村领上了脱贫致富的小康之路。干吗要叫过山香牌八角?叫仙女牌多好 。

鸣凤乡在这个县的最西边,用他们的话说那是山区中的山区,离县城八九十里路,还是沙石路呢,坐车要走上三四个小时。吃过中餐,我便和小龙上了宣传部的老吉普风尘滚滚一路西行。司机也是鸣凤人,三个人路上聊的全是仙女的话题。

我说:“她(冬妹)是什么时候当上村委主任的?”司机抢先回答说:“嫁来的五六个年头吧。”我说:“她一个远嫁来的媳妇凭什么被选上?”司机说:“靠的是人好能干呗。”

小龙这时插话说:“用当地人的话讲这也是引进人才,还是永久牌的。”这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我说:“她是怎样嫁过来的?”司机说:“是我表叔去广东打工时娶过来的。”

哦,原来如此。

司机接着说:“当时全村人听说我表叔娶了个仙女做老婆,稀罕得不得了,成亲那天男女老少挤满了一大屋子。不知为什么,对门五嫂怀里那个十个月大的嫩仔一见表婶就大吵大闹,直到表婶把他抱过来,小家伙立刻乖乖地安静下来,那天所有的小孩都争着吵着要表婶抱。后来大家在背后议论说凡是仙女抱过的娃仔个个都变乖。”

小龙也说:“还有更神的呢,有的讲仙女摸过的母猪下崽多,有的讲仙女摸过的谷种收成好,有的甚至讲仙女路过的菜园不长虫,仙女碰过的果树果特别甜。”

我听了忍住笑对他们说:“你们讲得这样神奇,都有什么根据?”小龙也笑着说:“我们这地方民风淳朴,只要认定你是好人,什么好话都愿意往你身上说。”

我说:“你们都仙女仙女地叫,人家要不乐意呢?”

司机连忙说:“当面可不敢,表叔交代过的,表婶警告过他,要是发现有人那样叫,她就跟表叔离。”

看来冬妹还是原来的冬妹,我说:“光凭这些还够不上当村委主任吧?”小龙说:“当然不止这些。再给你举个例子吧,有一回村里的小学校遭雷击,教室断了几根檩子,老师学生都不敢在里头上课,是她拿家里准备用来建新屋的木料请人把教室的屋顶修好的。”司机也说:“那时的村主任和支书都出去打工,村上的事没人管啊,不选表婶这样的人选谁?底下选村干,太老实的干不了,太精明的私心重,虽然当村干走路多报酬少,但总得要选让大家放心的人啊。”

看起来,远嫁到这里的冬妹又被人披上仙女的灵光。这让我想起老谭“好好坏坏众人嘴”的名言。

车子在一家门前停下,一位身材高挑一头短发的俏俊女人快步向我走来,惊讶地叫了一声:“卢老师,是你啊?”

我也认出她了,到底经过世面,当年的稚嫩和羞涩早已不见,浑身上下流露出一股女强人干练的英气。我对她说:“前几年你表叔告诉我,说你外出打工了嫁人了,就是没讲清楚,这个老谭啊。”

她也说:“昨天刘部长来电话通知说有人来考察八角项目,原来是你,什么时候调去搞项目的?”

我说:“我老卢本来就是万金油,哪里都能搽。”

他们听了都笑起来。我环视这个叫梅子村的自然屯,原来也和鸡爪村一样小。

因为我是远客,冬妹和她丈夫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临入座时冬妹突然叫停,她一阵风进了厨房,不到一刻钟就端出一簸箕煎饼,说:“卢老师当年很喜欢我做的芝麻香煎饼,大家先尝尝。”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这回事。

这时有人在门外喊主任你出来一下,冬妹放下煎饼跑出去,不一会儿回来对我们说有紧急事要出去一趟,叫大家先吃,然后又一阵风出去了。

直到我们吃完饭,天都黑了,她还是没回来,小龙和司机先休息去了,我在火塘边和冬妹爱人范刚聊天。范刚说:“她总是那样忙,我倒成内当家了。”范刚虽是个憨厚的汉子,可面对老婆的娘家人,倒不拘束,我问当初他们是怎样好上的,他有点腼腆地笑了笑,说:“我们原来在一个厂打工,她工做得好,常常得到老板的奖励,让不少女孩子妒忌。有一次我偶尔听到几个女孩议论她,说她就是上报的那个仙女。打那时我就盯上了她。她最不愿意别人叫她仙女,只要听到有人叫她仙女,她就立刻跳槽到别的厂去。她跳我也跳,大概跳槽了三四回,我被她发现了,有一天吃饭她看四下没人,就坐到我跟前,板著脸审问似的说:‘为什么你总跟着我?我说:‘不为什么,就想跟你好。她说:‘你有什么能耐让我看上你?我说:‘就凭我是个退伍特种兵。她一听扑哧地笑了,一口饭全喷到我身上,弄得我很狼狈,她却说:‘那好,你就先给我当保镖吧。我们就这样好上了。为了证实我这个特种兵不是冒牌货,在联欢晚会上我特地上台表演一回徒手劈火砖的硬气功。再后来,觉得打工久了没什么意思,她就跟我回来了。”

我听完乐了,说:“原来你们是这样拍拖到一起的,太浪漫了。”

范刚不好意思地笑了。冬妹有慧眼,选了这么个挺可靠的男人。

这一夜冬妹回来得很晚,我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开门的声音,已经是后半夜了。

第二天,她和小龙陪我去看八角林,一路上我问冬妹:“听说你们的八角合作社很受群众欢迎,一斤生八角能卖二斤钱,有这样的好事?”

冬妹说:“那都是香料商家逼出来的,从前他们来收购生八角,价格总是压得很低,钱都叫他们赚去了,成立了合作社就等于管住了行情,自己也就有了定价的主动权,哪能总是产的穷贩的富?卢老师,下一步我们要把合作社变成股份公司,香农都是股东,这样抱团实力就更大了。”

我说:“办公司当然好,管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冬妹信心满满地说:“本事是学来的,广东那边的老板好多也是打工出身,出去打工等于去留学。我相信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公司这个身份,和人家谈生意就能平起平坐了。”

她一席话太让我这个娘家人长脸了。望着一望无边的八角林海,在山风的吹拂下翻滚着汹涌的绿色波涛直奔眼底,全身都浸泡在沁人肺腑的芬芳中,我醉得都快飘飘欲仙了。不过我还是问冬妹眼下最担忧的是什么。

冬妹一脸凝重地说:“眼下最担忧的是防火,现在八角卖得好价钱了,大伙连隔离带都种满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在梅子村我只待了三天,临走时我才把刘君要我写《八角仙女》的报告文学跟她说了,她叹了口气说:“卢老师,我远嫁到这里,一是和范刚的缘分,二是不想让人再叫我仙女。”

这是她的底线。于是我换了个篇名——《为了一个芳香的世界》,算是为未来的八角股份公司拟一条响彻商界的广告词。她这才点点头,把两袋八角交给我,一袋是给我的,一袋是给她表叔老谭的。

后来刘君把这篇报告文学寄到一家海外的华文商报发表,引来了阿拉伯香料商人。他们被漫山遍野的八角林海震住了,也被梅子山八角公司的董事长震住了。这些身着长袍的客商,一个个都竖起大拇指:“哇,真主让我们见到了真正的八角仙女——”

退休了,我怕自己闲出毛病来,总想找点事做。有一天接到老谭从鸡爪村打来的电话,约我去鸡爪村一趟,故地重游,何乐而不为呢?老谭现在是县政协副主席兼县文联主席了,鸡爪村是县政协包干的扶贫点,又是老谭仕途的发祥地,这回他又要搞什么名堂了。

第二天县政协派车来接我,二级路离鸡爪村很近,小车转上一段盘山新路十来分钟就到了。这十来分钟的路途把鸡爪村和外面世界的喧哗隔开,鸡爪村宁静得像世外桃源,举目望去,没有发现新建什么楼台亭榭,只见那些修缮一新的吊脚楼在万绿丛中掩映着。如果都搞成农家旅馆,接待北方客来越冬疗养,倒是不错的创意。果然村口路边立有一块近三米高的标志牌——鸡爪山原生态仙女度假村,可让我困惑的是,这事干吗又扯上仙女?

小车把我送到当年冬妹家的吊脚楼下就转回去了。大门上挂着仙女度假村筹备处的牌子。屋里所有的陈设照旧。老谭正坐在桌子旁等我,一簸箕的芝麻香煎饼摆在桌上,我惊讶地问:“冬妹回来啦?”

老谭把簸箕推到我面前说:“是我做的,你尝尝。”

哦,倒还酥脆,可味道比冬妹当年做的差远了。正要说点什么,老谭却把我拉到靠窗的模型沙盘前,原来是整个度假村的模型图,我想老谭把我死拉硬拽叫来,该不是只看这个的吧?那沙盘上插着很多考究标签,什么仙女泉啊,什么仙女桥啊,还有仙女亭仙女坡仙女洞仙女坳仙女台,等等,统统和仙女有关。老谭说:“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请你给每个地名搞出个民间传说来。”

我明白他的意思,所谓搞,无非就是没有也得有地编出来,这样才能满足时下旅游文化的理念。

“又要打仙女牌吗?跟冬妹说过吗?”我试探着问。

老谭轻轻叹口气说:“不用了。”

“她一向是最不愿意人家把她当成仙女的。”我强调地说。

老谭又重重地叹口气,没拿正眼看我,而是久久地望着窗外,半天才说:“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天啊,另一个世界?我愣住了,这突然强加給人的噩耗差点让我窒息。老谭低沉的语调说明了一切。我一下子不能自持,跑出后门来到那眼山泉边,泉水汩汩地流淌着,不,那是鸡爪山在流泪在呜咽啊,明朗的山色一下子变得暗淡起来。老谭红着眼圈说:“这是半年前的事了,她是夜里带领村民去八角林灭火踏空坠崖的。”

几年前她曾经对我说过她最担忧的是八角林中的防火隔离带被香农忽视的事,没想到一语成谶。我眼睛变模糊了,大脑变空白了,至于老谭往下说的度假村规划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眼前一会儿是年幼的她一脸稚气地站在太阳下,不停祝福着来者早日康复,一会儿是愁眉苦脸的她守着两只大木桶毛票可怜巴巴的样子,一会儿是已经懂事生气地撇着小嘴抗议人们叫她仙女的她,還有后来在八角林海中的她……

我想,自古以来人们把一些平凡的女孩塑造成仙女,一定是她与生俱来的神性温暖着周围的人,感动着周围的人,才有人们的爱戴和崇敬。如今这个令人惋惜的梦一般的短暂生命,竟在璀璨那一刻突然流星般地陨落了,但愿那个芳香的灵魂没有离去,至今还在小梅村的上空飘荡。

这一夜,或许是哀痛触动了我的灵感,第一篇关于仙女的“民间传说”涌出我的笔端:某月某日是鸡爪村一年当中最隆重的仙女节,这一天是仙女回娘家的日子,晚上如果是风清月朗的话,人们会看见一只仙女变成的天鹅从西边飞来,在鸡爪村的上空绕着飞三圈,然后降落在仙女溪泻入天坑的水池边翩翩起舞……

作者简介:陆辛, 原名陆佑迎,1949年生,广西玉林市艺研所原所长,国家一级编剧,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曾出版专著《陆辛剧作选》,20世纪八九十年代曾任都安文工团团长、大化歌舞团团长。退休后重续文学梦,长篇小说《阳独山传奇》、短篇小说《仙女故事》是作者试笔的作品。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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