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来时

2017-11-24 21:42朱朝敏
长江丛刊 2017年10期

朱朝敏

霜来时

朱朝敏

当霜来时,我的鼻尖通红,手脚冰凉。这与我穿多少衣服没有多大的关系,可能霜来时,我身体的血流缓慢了,就像进入冬天的河流,慢吞得几乎静止。而冬天本来就是沉静的季节,沉静下来的河流不仅是流速还有它的质地,它清凉的表面开始透出冰样的光洁时,霜就来了。

这样说,霜简直在我的期盼中到来。

霜坦陈在我面前。它细细沫沫的文弱粉质,黏附在叶片上、小石子上、杂草上、门前的台阶上。然而,我看见的是长江岸边的霜,像雪,还没有敞开心扉的白雪,一场小雪吧,从天空纷扬降落,均匀地铺洒在砂石上。干涸贫瘠的砂石被滋润出水色,被镀出因为坚守微寒而流溢出的白光。小雪天,江水几乎停止了流淌,静泊在河道,抱朴守拙安贫乐道。一两个运载行人的驳船远远驶来,切开静水划出一条弯曲的航道,然后哐铛一声靠岸。

很多年,我就这样在江风中等候驳船靠岸,再上船,走进船舱里,在靠着船舷的长条凳上寻找座位。那客舱几乎敞开,只在两侧座位上面垂下帆布,遮阳挡风。然而,江风如何被遮挡——那简直小瞧了江风的力量。看看,江风张开阔豁的嘴巴,发出响马呼哨,还不够,它还有冰凉若铁的大手,拨弄头发衣服。即使到了船上,锋利的江风还是一遍遍地凌乱我刚理整齐的头发。头发一如烈风中招展的幡旗,我垂下脑袋,双手捧住脸庞,左右打探,总算找到一个相对避风又比较安静的位置落坐。我长久保持刚刚坐下的姿势,当我的后背开始有深彻的凉意时,我才转身用力拉下破油布。

渡船靠了岸。人群波动。我站起来,眼睛盯着岸边。红色的摩托车边高大的身影会点燃我的兴奋,我脚步不由加快。

实际很多时候,我下班走出船舱,天已经黑了。那种黑透的颜色,夜色沉重如铁。船上的昏黄灯光倒影在夜晚的江水里,破碎微弱又混沌不堪。如果有月亮,圆或者缺,都不错,浩瀚的长江能很好地收容光亮,一点点反射到我眼睛里。没有霜的日子,月亮送来微凉的霜意和轻柔的光洁。

他喜欢把摩托车驾驶得飞快,一直超越,渡口、堤坝、树木,房屋、行人、车辆……被霜浸润的黑夜。我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双手环绕在他腰际。车子颠簸时,我们的身体被分开,他会伸手朝后拉近我的身子,把我的手捉回他的肚子上。我冰凉的双手瞬间靠近火焰,被温暖传递了热量,热量通过血液传递到我身体里。

他有超乎我几倍的热情,热衷于一切健康、热烈的活动。他每每征询我的意见,我总是丧气:这样啊,算了吧。没办法,我天生地隔绝周围,几乎没有什么运动爱好。他充满怜惜地说:这怎么能行?说着说着,他会坚定地摇头。他否定我的拒绝,事实是在点燃我的热情。他给我准备多种球具,带领我走下楼梯,扬起羽毛球、乒乓球拍,甚至篮球。我总是玩儿三两下就懒了。没办法,我几乎没有热点,总是冷僻,厌倦周围。我身体的冰凉一定传染了我的眼睛,它们漠然、孤独,有时候寒凉。也许,在所有人把眼光延长到更远更深彻的外界,而我刚好相反,则是缩短收回,收回到肉体之内某个角落。我不是喜欢,而是已经习惯,一个人沉浸于自己的想法。

我们住宿区的后面,有一片荒田,荒田下是低矮下去的水塘。他早瞄准那片荒田,一再规划他的“治理”。他的兴奋溢于言表,仿佛那里埋藏有可以告慰心灵的宝贝。

秋天时,他借来了铁锹和锄头,带领我开荒了。他把袖子卷得老高,锄头飞快地上下起落,脚下土壤松散。我站在田埂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阳光慢慢晒红他的脸庞,心想,挥汗如雨大概是一种释放,不仅释放了体能,还有……我说不准,却模糊地感受到微妙乐趣。乐趣真是可以传染的。他在劳动的当儿,不时转身,说,你看,这里有野海椒。一丛胖墩墩的植株,尖细的绿叶密集着,蓬勃成一把“小伞”,伞形中间有尖细的辣椒朝上举起。我蹲下身体,抚摩它们。我后来喜欢一切植物,极大可能是从这一株野海椒开始的。

也许是我的专注激发了他,他用铁锹把海椒周围挖开,说要将它保留在我们菜园里。他又扯断缠绞在杂草上的细弱藤条,兴奋地叫道,快来看,这是苦瓜,传说中的玉瓜琼浆。

他说的苦瓜不是那种青白颜色、表皮上有均匀的疙瘩覆盖的蔬菜,而是一种野生果实。野生苦瓜清甜,你尝尝,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手掌就在我面前摊开。两三个苦瓜,成几何倍缩小的西瓜模样。他严肃纠正我的小西瓜说法:根本是两个概念,西瓜是红瓤,而野生苦瓜是白色的汁液。我撕去西瓜般的表皮,晶莹的内瓤被牙齿破碎,甘甜的汁液在嘴巴里飞溅。

怎么样,标准的玉瓜琼浆吧?

他的得意在于他的发现和推荐使我被感染,满足了口福的兴奋终于点燃了我的热情。

我跟在他后面,栽葱。绿色的葱苗给我带来满心欢喜。我们还撒下了菠菜种子。我记得,那是秋天的傍晚,他借来了粪桶,担着粪水,摇曳着穿行,在田埂上不时大声吆喝:不要挨着我啊,粪水会泼溅到你身上的。当他刚刚放下粪桶,我围拢上去,余波未平的粪水荡漾出来,泼洒到我鞋子上。我出于本能地跺脚,力图跺出溅进皮鞋里的粪水,却徒然。那一次,我哈哈大笑,一点儿也不在乎污秽的鞋子。我们给幼苗淋水、淋粪。以后连续几年,我们吃着自己种植的蒜苗、青葱、白菜、茄子、辣椒和西红柿,我一点点靠近温暖的世俗生活。

可是,这些又与霜有什么关系呢?

正如我的文字,将会为他记下什么?相遇,经历,离开——这样的路途,我似乎早已谙熟。人事总是繁芜凌乱的,我刻意保持着距离。人前,我冷漠,迫不得已的交流,又口拙得要自己难过。如同他需要运动一样,我选择了用文字诉说。我从不曾想到,我会用霜来为他说什么。

你简直冷血。他的嘴唇狠狠吐出这句话时,确实是一个起霜的夜晚,在长江的一个渡口。

是霜剥夺了我身体的热量,也是霜赠予我热量和光洁。在霜起之前,我们在一个热闹非凡的酒席上——他带我参加他同事邀请的聚会。酒精助长了口舌的为所欲为,他的同事,熟知我和我成长经历的男人,斜睨着醉酒的双眼。我一直害怕这种熟识象征的洞悉,我常常被这种洞悉无端消弭了勇气和信心。醉酒的手伸向我面前的酒杯,我慌张拒绝。他礼貌地接住敬酒的杯子,醉酒的男人找到了对象,展开了口舌:你的岳父可是一个人物,风流倜傥故事不断……血就涌上我的脑门,我轰地站起,夺过他手中的酒杯,朝着搅拌口舌的男人泼去。啪啪,酒杯在水泥地上摔出清脆的响声。那一刻,喧闹静止了,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们。众目睽睽下,男人抹着脸上的酒水,右手食指单个伸出,指向我。而他站起来,拿手移开男人的手指,小声地嘟哝了声,接着,向男人递去了纸巾。

他竟给那个张狂的男人递纸巾,这不是表示理解吗?按照我的想法,他应该教训那个长舌妇般的男人,或者冷漠以对,甚至,拉起我的手径自离开,但是……

满心委屈。我紧紧抿起嘴唇,转身离开。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我站住了。天上的月亮简直是别在女人发髻上的银针,一勾白色而已。但地上明晰得很,在两个大花坛的绿叶上,我看见细细沫沫的霜,它们映出了如月的光亮。我大步走下台阶,上了公路,公路通向长江的轮渡口。冰凉的风透过我的衣衫,我没有觉得多大的寒意,我习惯冰凉。有时,我左手握着右手,传递着彼此温度,而这也只是习惯。

冬天的渡口在天黑前肯定收渡了。月光把我融化在银白中,我站在大堤上,显得弱小又高大。没有车辆和行人,只有我和我的影子。

长江慢吞得几乎静止,没有任何声响,风声在这宏大的安静中也停止了嚣张,自觉地收起声音。走下大堤,朝岸边走去。岸边岩石有一半浸泡在水中,而岩石上面有很充实的白,我的脚踏在上面,能感觉岩石上被挤压出的水渍在轻轻流动。江面白得晃眼,我抱紧了自己,心中满是清寒。

突然,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我身子僵硬,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江面。他用力扳过我肩膀,我们开始了争吵。在我说着“虚伪,谄媚”时,他向我伸出右手食指——你真是一个冷血动物。我啪地打向他的右手,他用力地捏住我伸出的手腕。我忍住疼痛,冷不防向着他脸庞伸出另一只手……

我们呆住了。他捂着脸庞。我想说什么,但我的嘴唇就是紧紧闭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江风在静默的时间里加快脚步,灌向我的身体,我打了个哆嗦。转身,发现江边的霜下得厉害而寒冷。在我因为固执而屏息出一种绝对的平静上,我似乎感觉我脚下岩石缝隙里的草和其它绿着叶子的植物有轻轻的颤动。那是霜落下来的声音。白色的霜合谋惨淡的月色,开始迷蒙我的眼睛。我跑上大堤,再跑下堤岸。他推着摩托车跟在我后面。

在我记叙那个夜晚时,我选择霜作为媒介,正如他在不久前给我的书信里也以霜作为媒介。我们或许只是在生活中提炼出,心灵的温暖和宽阔是某种东西积淀的硕果,然后被我们幸运地采摘。

事实是,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设置,在我们之间,我们能否跨越?下霜的夜晚,我在前面走着,一路重复闪现他为那个男人递纸巾的镜头,我定义为:他在众人前为了不破坏他和同事的和谐,竟然舍弃我的尊严,他的心灵和他的言语并不一致,甚至伪饰、做作。我被自己的想法一再激励,加快步伐。

友谊大道,道路被划成方块翻修。右手是一排排分出若干岔路的民居,我绕着路途上的方块,故意限制后面的摩托车顺畅地跟上。我挎着皮包走进一条巷子,实际是民居前的小路。而久远的民居准备拆迁,小路被夜霜和月色涂抹得朦胧,紧凑的房屋倒影又遮盖了月色留给小路的光芒。

我右手抓住肩上皮包时,一个人影跳到我面前。高大而魁梧的身形,我下意识惊叫,你干什么?男人背对着月色,面容模糊,右手迅急地抢夺我的皮包。皮包里有才办理的房产证件和若干现金,我死死地抓紧皮包,毫不松懈。几乎也是潜意识,我铆足劲头,把全身力量灌注到双手上,和男人争夺皮包,而嘴巴却爆出酷寒,哭喊的声音急切、慌乱,在黑暗、僻陋的巷道里突兀至极。

他呼喊着我的名字跑来。面前的男人松开手,转身就跑,被他拉住了衣角。他们纠缠在一起。男人突然掏出小刀,应该是匕首,反射着月光,苍白而锐利,刺痛我双眼。

别……快松手。我惊恐地尖叫。

但他执拗倔强,抓住男人丝毫不放。慌张的男人快速地挥舞匕首,匕首没有方向地扎进他伸出的左手臂上。男人转身跑掉。

空气中,一股温热的气息在流淌。血的甜腥味被夜风扩散,强烈地充斥着鼻子。我的泪水涌出,哽咽着问,疼吗?他右手上的匕首竟然在微微颤抖。大股大股的鲜血没有节制地奔涌。

在一家私人诊所里,他的左臂缝了10针,而后留下蜈蚣般的疤痕。

或许是一种内疚,也可以算做阐释。我朝搬弄是非的脸庞泼酒,不过是阻止和教训。那时我以为,尊严建立在守护秘密上。可那些埋葬在时间里的痛楚,并不大遵守规定,总会在不经意间探出头来,剥夺我的自信。我断断续续地说给他听,关于孩童时孤独的经历和一颗早慧的心灵,那些人生中过早来到的课题曾在幼小的心灵里经久辩证、撕扯,一个惶然失措的孩子。而少女时期,在熟识的小镇上,总是漠然冷寂地行走,自我隔离出一份封闭,沉浸于冥思,沉浸于自我……多年以后,我在文字里,勇敢地剥开水草般的掩饰,姑且作为直面。而他的聆听,何尝不是我面对的另一个自我。我说出,意味我对自己孤僻症结的梳理。语言显然没有文字叙述的优势,是我轻微自闭而为。凌乱不堪的言语中,眼泪纷乱。捂着脸庞的双手,被他用力拉下,被他温热的双手紧紧地握住。那一夜,霜下得很紧,当它覆盖冰冷大地时,留给大地的还有澄澈、光洁……

我们被长江隔开两三年。我在长江南边上班。大约半小时的水上距离,横亘在每周之间。我们书信不断,而电话、手机已经普及,但我执拗地用文字表达,在铺叙里逐步补救被封闭的日子,也开掘了一条路途。至此,我恍悟,现时的爽朗和静谧源于倾述和释放的合力开拓,而文字也成为我日常的需要。

总不是在同一个城市,他去培训、出差,而我工作频繁调动。书信一路跟随我们,他有我始终愿意回归的闲适和随意。在信中,他写道,在月色初起的夜晚,看见池塘边的白霜,就想起要告诉我。

这是康·巴乌斯托乌斯基在《洞烛世界的艺术》里引用一个画家的话,“每年冬天,我都要去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里有全俄国最好看的霜”,而他又引用,在他给我的信中,那么合适,仿若霜降。

他不断向我提起霜,霜是他表述的媒介,最好看的……恰如霜,霜呈现的意象,微凉、澄澈、光洁、静谧,被喜欢的人喜欢。他向我说起,细沫粉汁的霜,在他寻觅的新房子旁边的池塘上铺陈。而难得的是池塘竟然在院子里,静谧隐藏,坦然袒露,杨柳垂着枝条,东边边角上是一丛芦苇荡,洁白的鸥鹭和灰仆仆的野鸭子在碧绿的水流上飞起,落藏。房子另一边是一长条的玫瑰傍依的道路。房子前面是小小的园圃,有香樟、冬桂、栀子花、紫罗兰树、无花果树。

我们在纸上约定,在霜真正来到的日子,一定去长江中心沙洲一处江水回流的地方,看霜。沙洲伫立江心,和另一处沙洲隔水相望,东流的长江在沙洲南边竟然回旋,倒流在两个沙洲之间。时光停驻,微凉、静谧、清澈和光洁中,有好看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