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
献给妈妈的二十首十四行诗〔组诗选八〕
吉狄马加
从今天起就是一个孤儿,
旁人这样无情地对我说。
因为就在黑色覆盖了白色的时候,
妈妈就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不要再去质疑孤儿的标准,
一旦失去了母亲,才知道何谓孤苦无助
在这块巨石还没有沉没以前,
她就一直是我生命中的依靠。
当死亡在这一天真正来临,
所有的诅咒都失去了意义,
死神用母语喊了她的名字:
尼子·果各卓史,接你的白马,
已经到了门外。早亡的姐妹在涕泣,
她们穿着盛装,肃立在故乡的高地。
在那个名字叫尼子马列的地方,
祖辈的声名是如此显赫,
无数的坐骑在半山悠闲地吃草,
成群的牛羊,如同天空的白云。
多少宾朋从远方慕名而来,
宰杀牲口才足以表达主人的盛情。
就是在大凉山腹地的深处,
这个家族的美名也被传播。
但今天这一切已不复存在,
没有一种繁华能持续千年,
是时间的暴力改变了一切。
先人的骨灰仍沉睡在这里,
惟有无言的故土,还在接纳亡灵,
它是我们永生永世的长眠之地。
这个时代改变了你们的命运,
从此再没有过回头和犹豫。
不是圣徒,没有赤脚踏上荆棘,
但道路上仍留下了血迹。
看过那块被烧得通红的石头,
没有人知道铁铧的全部含义。
生与死相隔其实并不遥远,
他们一前一后紧紧相随。
你们的灵魂曾被火光照亮,
但在那无法看见的颜色深处,
也留下了疼痛,没有名字的伤口。
不用再为你们祈祷送魂,
那条白色的路就能引领。
这一生你们无愧于任何人。
妈妈的眼角最后有一颗泪滴,
那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隐喻。
可以肯定它不代表悲戚,
只是在做一种特殊的告别。
不是今天才有死亡的存在,
那黑色的旗帜,像鸟的翅膀,
一直飞翔在昼夜的天空,
随时还会落在受邀者的头顶。
冥府的通知被高高举起,
邮差将送到每一个地址,
从未听说他出现过差错。
妈妈早就知道这一天的来临,
为自己缝制了头帕和衣裙,
跟自己的祖先一样,她迎接了死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就是靠回忆生活。
就是昨天刚遇见过的事,
也不能把它们全部想起。
真能想起的都是遥远的事情,
它们在黑暗的深处闪光。
你躲在木楼的二层捉迷藏,
听见妹妹说:姐姐可以找你了吗?
经常拿出发黄的照片,
对旁人讲解,背着沉重的药箱,
访问过许多贫病交加的人。
人活着是否需要理由?
是你给了我们另一个答案,
谁也不能剥夺,回忆的权利。
我不用再急着赶回家去,
在半夜时敲响那扇门扉。
等候我回家的人,
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时只有我回到了家,
她才会起身离开黑色的沙发,
迈着缓慢疲惫的脚步,
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就这样等候,不是一天,
也不是一年,她活着的时候,
常常在深夜里这样等我。
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母亲两个字还有更深的内涵
多么不幸,与她已经隔世。
世界上只有一首谣曲,
能陪伴着我们,从吱呀的摇篮,
直到群山怀抱的火葬地,
它是妈妈最珍贵的礼物。
那动人的旋律吹动着宇宙的星辰,
它让大地充满了安宁,天空如同宝石。
当它飞过城市、乡村和宽阔的原野,
所有的生命都会在缥缈的吟唱中熟睡。
这低吟能穿越生和死的疆域,
无论是在迎接婴儿新生命的诞生,
还是死神已经敲响了厚重的木门。
只有这首无法忘怀的谣曲,
在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还能听见它来自遥远的回声。
母语
妈妈虽然没有用文字留下诗篇,
但她的话却如同语言中的盐:
少女时常常出现在族人集会的场所,
聆听过无数口若悬河的雄辩。
许多看似十分深奥的道理,
就好像人突然站在了大地的中心;
她会巧妙地用一句祖先的格言,
刹那间让人置身于一片光明。
是她让我知道了语言的玄妙,
明白了它的幽深和潜在的空白,
而我这一生都将与它们形影相随。
我承认,作为一个寻找词语的人,
是妈妈用木勺,从语言的大海里,
为我舀出过珊瑚、珍珠和玛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