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十杰”:那些暗夜磨刀的唯美狂徒
——评《极光》诗刊的十位诗人

2017-11-25 02:44/房
作品 2017年11期
关键词:极光诗人诗歌

文 /房 伟

“极光十杰”:那些暗夜磨刀的唯美狂徒
——评《极光》诗刊的十位诗人

文 /房 伟

房 伟文学博士,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首批签约评论家。曾于《文学评论》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发表文艺理论、批评及诗歌、小说计200余万字,小说入选2016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学术著作《王小波传》等6部,长篇小说《英雄时代》等,获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中国电视金鹰奖艺术论文奖等。东吴大学访问学者,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17年前,在一座喧嚣而多尘土的中等城市,出现了这样一群人。他们的城市是文化的外省,远离北京、上海、南京这样的大文化圈。这里只有一圈山包围城市,他们的城市以泉水著称,他们的生活却难有泉水,更不要说用泉水浸润诗魂。他们操持各种职业,有报社记者、刊物编辑、书画商人、企业白领,也有小学教师、交警、公务员、技术员。他们在尘世中奔波,甚至漂泊不定。然而,他们的灵魂战栗与内心搏战,无人知晓。白天,他们把自己交给单位、领导、家人,充当各式各样的好人;夜深人静,他们把自己交给诗歌,在洁白的纸上,昂起高傲的头颅,放飞灵动的想象。晚上,他们在小酒馆昏黄的灯光下,喝劣质白酒,向心爱的女招待大声朗诵诗歌。他们也在烟气缭绕的路边摊喝酒。他们嘴里咬着肉串,眼睛蔑视着过往的香车美女,将空空的酒瓶敲在柏油马路上。现代的高楼大厦下,他们的身影孤单,却从未屈服。他们是语言炼金术士,怀揣诗经和楚辞的文化叛徒,李白杜甫的隔世弟子,嵇康的崇拜者。他们也是普罗旺斯旅行的行吟诗人,是波希米亚流亡中国的血裔。

他们就是极光诗人群落。这些以济南为核心,聚集于齐鲁大地的优秀诗人,以极光般的激情和耀眼的才华,对诗美的狂热崇拜,毫不妥协的批判精神,成为当代诗坛令人瞩目的现象。作为一个极光诗社的鼓吹者,我试图寻找这个松散诗歌团体具有的抽象品质。以下,我以极光的十位诗人为切入点,来分析极光社团的一些特点。

作为极光主要的话事人,严冬的诗风和为人,都深深影响了极光诗歌的整体风貌。基本上可以说,严冬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有时候,他像个性张扬的理想主义土匪。尽管,他常故意以严肃的中产阶级成功人士面孔示人。有时候,他又有着纯净的内心与童话般的天真,酷爱简单的抒情。诗人会裸露出他突如其来的内心柔软,如这首《纯洁》:“平安夜里,主/教会我们包容和博爱/于是,我爱上了/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少女/并热切地说:/我们结婚吧/我们一起生个孩子吧。”严冬黝黑俊美的脸庞上,有一双犀利无比的眼睛,在机智的黠慧背后,在狂傲狷介和绝望颓废之间,我们能够看到对生活持续的热情与持续的失望,及由此而形成的精神磨砺和对宏大叙事的怀疑。惊人的诗歌才华与早年坎坷卑微的经历,共同造就了严冬充满了张力的独特诗歌语感。严冬的诗歌,最大的特点是简洁节制。他弥散性的悲观、孤独的抒情和强悍生命意志的杂糅,常使他的诗歌具有简约与节制到“内爆”力量感。只有节制,才能让他巨大的诗歌动能,在热情和批判之间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只有简洁,才能抚平他内心无处不在的悸动和悲伤。这种悖论化人格与悖论化诗情,使他的诗具有了异样悲剧深度和反讽意味,例如,这首《痛苦》:“啊!啊!/——痛苦。我刚要说出/或者用笔记下。‘思想者……’/你笑了笑,转身离去——”心灵的复杂感受无从宣泄,而简单直白的表现,却马上被视为一场人生的作秀。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个丧失信仰的世界的真相。《一个人走在雨中》,则通过一个雨中的场景的印象式描述,展现了我对孤独的颖悟。“一个人抱紧了自己,走在回家的雨中”。雨水已幻化为心灵的孤独之精魂,而一个人和自己的拥有,则令人心酸。《诞生》则写得干净利索,有着青草和露珠的芳香:“早起的小羊冲我叫了三声/我就被一株青草重新命名了/母亲敞开饱满的胸怀/一滴乳汁奶大了清晨的草原。”充满童趣的天真中,母亲、草原与乳汁、青草,共同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简笔画。《在草原》则更简约:“躺在草原上/躺在茂密的草丛中/一只山羊走了过来/看了我一眼/只看了我一眼/就扭过头继续吃草/我躺在草原上/躺在茂密的草丛中/在成为一棵青草之前/必须承受起山羊的藐视。”在山羊的目光中,受到检验的是灵魂的纯洁。最能表现严冬的简约主义诗风的,还是几首“写植物”的诗歌。可以说,这几首诗,既代表了严冬在极光十多年的成就,也代表了新世纪以来中国诗坛在简约诗风上的积极有益的探索。《无花果》在简约中透露出人生在失败后的反思:“眼睁睁看着熟透了无花果/被鸟儿们啄食干净/我小心谨慎地站在阳台上/不曾有任何举动/十年了,居住在这座楼上十年了/楼前的无花果树也生长了十年了/迄今为止,我从未吃过无花果/就如同它从未开过花一样。”繁杂的生活重压下,最美好的理想,往往是那些埋在心灵深处,却羞于示人的内心隐私。就像那些无花果,人生的理想被鸟儿啄食干净,时间已逝,理想却依然遥遥无期,令人读来沧桑。《香椿树》则在简约中充满了象征和暗示:“一个孩子患上了厌食症/这与香椿树完全无关/暗红的叶子,在傍晚/发出热烈又暗哑的光芒/香气降了下来/凝住了树下那个孩子/他踮着脚尖/手用力伸着,伸着——/——忘记了疲劳,忘记了厌食症/也忘记了香椿树/直到,春天的一角/突然倾斜了下来。”“孩子”似乎在指涉不断寻找心灵安宁的诗人主体,而厌食症则形容诗人“对世界的绝望”。整首诗并不回避形容词,但这些不多的形容词不但没有成为准确性与陌生化的敌人,反而以悖论化情感,强化了暗示的丰富性。例如,“暗红”与“叶子”的搭配,可看作人生某种卑微的理想,也可以视为理想的挫折。又比如,“热烈又暗哑”这一对情感色彩相悖的形容词的搭配,也起到了强化诗人内心矛盾的作用。该诗最为动人的部分,在为我们描述了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画面。香椿树成为诗人心灵中爱与希望的救赎之树。叶子和光芒,使香椿树具有了神秘气息,而树下的孩子,更加强了香椿树的象征意义。该诗最后一小节,以忘记开始,以承受为终,以“春天的倾斜”与“孩子的仰望”,形成视觉画面的对称分割和语言互文指涉。那些希望和爱,并不能拯救现实的我们,然而,它们却永远在我们去不到的地方,给我们温暖鼓舞。《三棵树》是这几首中最好的,也最短小精悍:“一棵香椿树/一棵无花果/一棵石榴树/它们互不相干又相互缠绵/站在三棵树的中间/我抬头用力望着/热切而又不安。”所有对于树的想象,都被简约和留白了。香椿树、无花果和石榴树,它们所代表的所指,都被诗人深深隐藏了起来,留给我们的,只有“互不相干”与“相互缠绵”两个悖论化的动作性定义。这三棵树象征着“尘世中无望挣扎,又彼此缺乏信任”的人们吗?还是以此纪念诗人内心的不同境界?这个诗化情境中,“我”也是暧昧不明的。我在望着什么?是在寻找理想,还是在悼念青春?这首诗像巨大的空白,又像一个巨大问号,在简约至草蛇灰线的语言痕迹中,我们体验到太阳黑子爆发般的巨大情感冲击和持续的感动。我想,严冬可以因此被称为“三棵树”诗人了。在这三棵树中,严冬融入了人生最复杂却又最纯洁、最沉重却又最动人的情感体验。

“老了”似乎从没有“老”过。当我们步入中年,为凸起的肚腩发愁时,这个年轻时似乎有点少年老成的家伙,却依然活得青春无敌。他对一切世俗粗鄙却生机勃勃的东西抱有浓厚兴趣,却对一切自以为是的崇高和装逼的严肃抱有恶搞的怀疑主义。他的诗不是抒情诗,或者说,他根本就蔑视抒情,他习惯于展现抒情在现实中痛苦死去的“尸体”,及尸体被“无情践踏”的痕迹。他将那些真实得令人无法正视的底层生活,以黑色幽默的貌似粗鄙的语言,进行巧妙的组合,并以此达到了异乎寻常的深刻。这些语言不是口语,也不是书面语,而是一捆经过巧妙伪装的锋利匕首。老了将那些日常语言以毫不掩饰的态度进行高度浓缩,以锻打它们的刀锋。《四兄弟》是一部反映中国转型期现实的“黑暗的史诗”。诗人以中国底层县城中的四个兄弟的命运片段为着眼点,戳穿了那些操持着“祖国”和“人民”之类大词,实际却无时无刻准备与主流文化调情的“伪底层诗人们”的粉色胸罩。这组诗包括了四兄弟日常生活和记忆历史的20个小片段,看似随意,生活的非虚构性却非常浓厚。比如,开头的三个片段,就将野蛮暴力与粗鄙堕落的真实生活展现在读者面前。第一首《为啥女人怀孕男人就不能捣台球》:“接到电话,老四在台球室生气/媳妇让他回家:‘我怀孕了!’/‘妈的个逼,老板评评理。’/挂了电话的老四(愤愤地)我——还输着五十块钱呢。”全诗就是一个电影般的黑色片段,女人怀孕,这个抒情的意象,被无聊的台球和老四毫不以为意的辱骂,无情地割成了碎片。而第二首《类似老四这种情况发生在老三身上》:“老三那次喝酒是在晚上/手机响了,他和媳妇在电话里柔情蜜意/其他人羡慕不已/‘多好的媳妇,通情达理!’/老三挂断前还不忘亲下手机/‘多好的老公,柔情蜜意!’/没过多久/老三的媳妇忽然闯进饭店/猛地掀了桌子:‘妈的个逼,我让你再喝!’”在这里,夫妻的柔情蜜意再次被“妈的个逼”颠覆了,所有中产化的想象,在小县城的老四的生活中,不过是下意识的时髦意淫而已。《老二的初恋情人叫安娜》,则展现了没有希望的爱情。老二的初恋情人安娜,因家庭负担,最终变成歌厅小姐,两人的纯真感情,也仅剩下了“老二去唱歌的时候,没有收小费”。这组诗的高潮,是《老大被枪毙那次我们都去看了》《老大是幸福的》两首诗,诗人更多借鉴了小说和电影的手法。《老大被枪毙那次我们都去看了》开始就是一个全景式镜头:“一大群人跟着警车往南/又往北,往东,又往西,又往南/在县城转了几圈,也没被警车甩掉。”在诗的中段,则变化为一个具体的,细节性的特写镜头:“苍蝇一样飞到火葬场门口那片空地,紧紧盯着/抵住老大脑袋的那把枪。/砰——/子弹穿了过去/像穿过一段脑浆和血混在一起的岁月。”最后,该诗又利用一个话外音式的叙事插叙声音,对老大被杀进行补叙:“有人在我们旁边说:‘这小子有种,死都没吭一声!’”,一下子将“观斩”群众的麻木和愚蠢刻画得入木三分。《席卷夜市如秋风》,则用小说白描手法,向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夜市的酒鬼形象。也许,老三醉生梦死的人生,便是对这个无意义、无价值、无法拯救的欲望社会最好的解脱吧。这些现实的残酷性,并不在于诗人所描述的生活景观,而在于四兄弟对生活的态度,那就是根本的不觉悟,或者说曾有过觉悟的可能却最终沉沦。老了对这些小人物的态度是复杂的,既有毫不留情的批判,也有深深的同情和悲悯。而这些复杂的情感,都被文学地、公正地表现出来,而不是道德化地表现出来。《聊天实录》(组诗)干脆放弃诗歌的外在观照视角,用聊天实录的伪纪实文学的叙事视角,最大程度地压缩诗歌的诗意,凸显了诗在叙事上的批判性。诗歌的叙事,有别于小说叙事,它往往能表达更超越性的节奏和批判意识,从而更多地从文学本身,而不是文本外的意识形态性和道德性上去对现实观照,从而使那些分行排列的方式,具有了思考和想象的情绪空间。例如,《手》就其内容而言是对话体,是老牛向诗人介绍老五被砍的经历。全诗基本模仿叙事人口吻。而结尾“他说老五的手被人砍断后/一边跑一边冲看热闹的人喊:/“你们快帮我把手捡起来!/我自己腾不出手!”则以血迹斑斑的黑色幽默,将一个年轻黑社会分子的断手,放置在了我们心灵之中。最能展现反抒情气质的诗歌,还是老了的成名作《一个俗人的明细表》。该诗以一个俗人的日常开支,展现了当代人的生存绝望。诗人模仿流水账的方式,不回避生活任何尴尬的细节,冰冷的数字,成为点缀诗中最有批判意味的血泪,而结尾“除了骨灰盒200、火葬费400 /请用剩下的59600买一片荒地/把一生的痛深深地埋了吧!”则如轰然打开的阀门,将我们对于时代最深的愤怒表达得一览无余。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勤奋的诗人,请你去问马知遥;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别有捷才”的诗人,请你去问马知遥;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学者型诗人,也请你去问马知遥。马知遥的真诚和热情,如同他的刻苦与善思,常令人目瞪口呆。他曾经一夜阅尽长安花,激情写作了80首诗。他的诗歌创作总量,也令人惊讶。作为博士诗人,他横跨多个领域,在文学研究、诗歌、小说、影视、民俗等多个领域都多有建树。知遥有许多短诗,虽然短小,却异常锋利,往往能出其不意地击中我们这个时代的真相,比如诗歌《他们》:“他们是欲望的炸药包/我看着他 膨胀/却不能告诉他。”这首诗恰到好处地写出了诗人对现代性生存和微妙的人际关系的体验,而欲说还休的矛盾之中,诗人的苦恼和自嘲呼之欲出。《服务》一诗,却巧妙地借助一个酒店女服务员的心理描述,反讽地展示了一个金钱崇拜的社会人性的堕落:“这位跪式服务的女生/自称是这里的公主/公主要跪式服务/收费一百/她一夜都在服务/更多的时候是在一边发手机短信/告诉她未婚夫/面对一群不通风情的穷鬼/她一夜只挣了一百。”当公主的贵族身份,沦落为一种猎奇式消费的筹码时,其传统意味的文化价值符号便遭到了社会无情的颠覆和嘲弄。然而,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停留在简单的社会批判的层面,而是把目光伸向了扮演“公主”的服务员身后的“那一群不通风情的穷鬼”,从而巧妙地揭示了当代知识分子尴尬而暧昧的身份选择。《理发》则是另外较经典的一首短诗:“你被随意地修改/当你睁开眼的时候/那位手拿剃刀的人/正冲你扑过来/你完全被篡改成/她男朋友或情人的模样。”诗人将一种日常的、缓慢的,甚至有些平庸的生活场景,如同电影胶片一般突如其来地加快速度,从而在一种陌生化的处理方式中,利用汉语诗歌的速度制造一种突兀而来的张力,凸现当庸俗的生活野蛮地篡改个人意志时,诗人内心的疼痛、震惊和恐惧。于是,“一个向你冲过来的人”,“一个手拿剃刀的人”,便成了生活的另外一种代名词。 相对于《理发》中对于时间的加速处理,《停》则从另一个反方向揭示了现代都市生活将人们变成高速运转的机器,从而对诗性的心灵所造成的焦虑和摧残:“我说停/然后要大喊出来/像对着鬼子的刺刀/对着豺狼的利斧/对着停不下来的机器轰鸣/在停不下来的滚滚红尘里/我只有对自己喊停/停下来/停下来。”现代都市一方面用一种沉闷而拖沓的生活窒息了我们的心灵空间,另外一个方面却用一种高速度和快节奏的生活,挤压、缩略我们从容的生活体验,从而让我们安心于庸俗而忙碌的生存,从而遗忘思考,在一种功利的过劳状态中变成一部物质欲望的永动机,而诗人绝望而痛苦的叫喊,弥漫于机器无处不在的轰鸣之中,便具有了堂吉诃德挑战风车的悲壮意味。知遥已步入了而立之年,对人生和生命的感悟性文字也日渐多了起来,不见惯常的紧张感和尖锐的批判性,这些诗歌或写故乡往事,或写往昔情感,写得舒缓、自然而流畅,却也别有一番滋味。《少年》是我比较喜欢的一首。诗歌整体比较朦胧,延续了他在诗歌内部制造对峙性意象的手法,但对岁月流逝的感伤和追怀,却将爱与凄楚的旋律赋予了那河水般弥漫的诗句:“她们近在咫尺/我的20岁近在咫尺/她们走过来装订着我的岁月/让我发现自己已经落满了灰尘。”近在咫尺的岁月,已经飘然而去了,留下的只有被改写、被装订的纸上留下的青春痕迹,却也早已落满灰尘。也许,最能代表马知遥诗歌思维的,还是那首《单身》:“所有单身的人在节日里/那样你就看到了罪咎和不安/你看见拥挤的人群/冰冷得如同一个冬天/单身的人用单身的荒凉说话/很多时候你在无边的旷野/那旷野也是单身的。”这首诗表面写孤独的单身生活,实际说的是生命中的孤独。结句“旷野的单身”充满苦涩和执着,也透露出诗人内心的真诚。

长征是极光十杰中的60后诗人,但是他惊才艳艳的诗歌才华与豪迈无比的气度,常常令人忘记他的年龄。他常让人想起金庸笔下的萧峰大侠,武功卓绝,悟性非凡,酒量超群,但人品极好,对兄弟朋友两肋插刀,虽爱酒却不喜纠缠于女性。他爱恨分明,对爱诗的好人和写好诗的人,都保持着真诚的尊敬,却对假装喜欢诗的附庸风雅之辈和热爱写烂诗的“所谓诗人”白眼相加。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在现代支离破碎的庸俗生活里,复活诗经和楚辞里的骄傲和灿烂,长征做到了。要恢复汉语诗歌的本源力量,不仅在于诗歌技巧,更重要的是,在诗歌观、时空观和文学观上有一种新理解和感悟。我们要在现代感受的基础上,追寻古体诗所负载的优雅的热情、纯真的激情、美好而和谐的想象。《习经笔记》系列组诗,无疑给我们提供了启示。长征并不排斥“诗言志”,但长征更为注重现代人敏感而真实的“内心体验”。这种体验非常“现代”,是一个现代人丰富而痛苦的生命,在悖论社会的悖论感受。长征正是用这种现代体验,去沟通和链接古代汉诗传统。在《习经笔记》的语言形式上,长征别具匠心,既有典雅的“东方意象”,押韵和对仗的使用,也有对汉语转喻功能的挖掘。在诗歌写作中,还出现了小说和电影似的闪回和拼接场景,对于“意象”叙事性的诗化处理等等,而《明镜的深渊或薄冰》《日食》等诗歌,长征甚至尝试用小说和散文的语言排列方式,扩充汉诗的内涵,扩大汉诗的表现力和力量感。长征对“汉语意象”的描绘,保留了常常给人纯美的震撼。他更为注重人和自然的交流,而“自然”不仅成为一种“感时溅泪,恨别惊心”的主体心理投影,更是和谐欢欣的生命感受。《斧的运用》非常具有代表性。长征充分调动了汉语的声音、色彩和造型功能,将简约古朴的语言,化为灵动而和谐的节奏。“飞”这个动词和“光辉”“斧”进行搭配,并在破折号的作用下,有了一种飞扬的轨迹和光线。这首诗歌的音韵运用也非常有意思。“但是——,但是——,像——,像——”,在不断“重复”中,隐含的意义在回还往复间具有了一种别样的抒情美感。而古老的诗歌情境,“诗经我早已遗失在古代的魂灵/教我本来或者现在就成为有文化的劳动者”,在葵花、菊、桑、九月、牛之间,构成了一幅淳朴的生命画卷,蕴含着人类原初的生命喜悦,让我们回到生命的本真状态,从而在一种别样的生态美中想象性体验汉语文化的语言魅力,感受《诗经》中蕴含的健康而雄强的人生态度,在日益萎靡的现代社会,拥有一种古典的却又是现代的文化追求。《子曰里的月亮》,则在历史和现实感的交错之中,将历史的细节、真实感、偶然性和生活体验性,“活色生香”地描写了出来,将孔子描绘成一个亲切感人的智者。整首诗洋溢着恢宏的历史气度和不羁的风流才情,充满着天人合一的创造欢欣,有力揭示出儒学发轫之时敏锐而灵动的思想活力,为我们思考儒学和中国文化传统的现代性转换,提供了感性启示。“您说子曰/我脑海中升起月亮的鸟巢/您说诗云/我心田里流浪着白云之马”。“子曰”“诗云”是《论语》中的经典性语符,在与“月亮的鸟巢”“心田的白云之马”的搭配中,化静为动,不仅在“谐音”上取得了一种转喻性联想,而且,“升起”“流浪”这样富于动感的语汇,又将“我”心中万千想象和外部广阔的世界联系起来,取得主体和客体合一的心灵自由感受。这之后,“经卷印度/家奴离去的田地里空荡荡/留下一群孩子般赤裸的脚印子”,则运用电影中的拼贴手法,用一个“印度田野”的意境,隐喻儒学发源的神秘气息和人类对智慧的普遍渴求。“先生您知道吗/青春是一尾春风里的狐狸/它一路风行地奔跑/带着斗转星移带着岁月的迁徙/吹起绿叶丛丛燃起红叶簌簌落下黄叶纷纷”。青春的诱惑与活力,青春的激情与变化,幻化为“绿叶”“红叶”“黄叶”,将岁月“吹起”“燃烧”“落下”,拥有一种出人意表的缤纷感受,而“先生已到了饭时/您和我的肚子里现在/拱动着一群猪”。在视通万里、飞越古今的大视野中,诗人将过去、现在的时空进行创造性的拼贴,突出现代人感受中文化创造时的现场魅力感。“你的手影飞出凌空的小鸟/它飞越了你吟诵的又一个动荡而辽阔的词——/飞越了万-水-千-山。”长征又再一次运用汉语成语丰富的表意功能,使“手影中小鸟”的“飞”,有了一种想象的轨迹和速度。长征以诗经为依托,笔法更从容开阔,笔调更丰富复杂,浪漫的,戏谑的,严肃的,白描的,工笔的,意象的,意境的,古典的,现代的,口语的,哲学化的,信手拈来,皆是诗意。如《关于世界的一种说法》,先以想象性的意象为发端:“世界如猛虎/森林的斑纹河流的斑纹/世界之虎奔跑下山”,然后笔锋一转,以人生为虚写,写出人生短暂的慨叹:“人生斑斓如皮毛/衰败如皮毛/落日的虎口空谷雷鸣”,而结尾一段,却纯以戏谑的口语入诗,却给人以空灵感慨之感:“我远远落伍于世界的背后/听到老虎的屁声/之前早就有人在老虎空腹里安居乐业”。

史质是这群诗人中的小兄弟。他是80后。他的精神气质有与严冬接近的地方,但他更宽容,也更具冷抒情的幽默与感伤。他更像是诗神之国打入世俗世界的“余则成”,他潜伏在世俗社会,伪装低调的白领,也喝红酒,发名片,谈论房产和好车,以及时尚界性感风骚的女人。但他从骨子里来说,还是一个不俗的诗人。他所有对于生存的伪装,不过从另一个角度验证了他有关生命压抑的论断,成为他开掘心灵空间的动力,并与那些情调化的伪诗划清了界限。“雨”是史质的诗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大雨将至》这首诗,以“雨”写出了都市中被压抑的生命的激情,以及青春无处不在的伤感。诗的第一小节:“第三滴雨正中额头。/其余的,纷沓而来/像真相急于被掩盖。”以一个具象化的细节,写出了雨和诗歌的主体之间的映像关系,“第三滴”表明了“我”对雨的等待,而“纷沓而来”则将雨泛化,并为之赋予了心灵化的象征情调,以暗示世界纷繁复杂的世事,并与后句“真相被掩盖”形成了进一步的呼应。而在第二小节,则以一个电影片段式的描述,加强了动作性和节奏的紧张,极具画面感地刻画了雨水导致的人们的表现,而“相同的命运被一群陌生人承担”,强化了诗人内心对命运的思考。第三小节“被罩住的除了高楼,马路/还有开膛破肚的工地以及时代的黑网袜”,则以几个不同的生活中的意象来象征现代性对世界的征服。高楼、马路和工地,为进步的幻想,而黑网袜则暗示着欲望和进步之间的联系。而整个诗的最后一节,却突然跳脱开来,从都市的现在时跳至过去时态的乡村,以另一场大雨和今天的雨形成对比,进而展现现代人无根的漂泊感与对青春和乡土的怀念。“我突然想起年少时在野外突遇大雨/我一头栽进庄稼丛里,被浇到彻骨冰凉”。《夏日何其盛大》这首诗,则更透露了史质文化叛徒的本质。在这个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今天,怀揣诗歌理想的诗人,被迫在现实中学会锱铢必较和工于心计,而在内心而言,这些外在的物质形式,不过是对性灵的压迫:“如今我习惯随身带上/一本小说或诗集(这是我曾嘲弄过的姿态)/在十兆光纤入户的电脑前/或坐满各式人等的超大会议室/我隔包轻抚/犹如揣了一把杀猪刀。”诗人通过对公司工作场景的陌生化处理,显现了对现代都市制度深深的反抗。而我最喜欢的史质的诗,还是那首《一只大手》。史质以粗暴的比喻,冒犯了我们这个平庸时代里虚伪的和谐:“一只大手它/曾攥过我的睾丸/也曾捏过你的乳房/它在人群中拨来拨去/我们却看不见它。”史质以身体的羞耻感和疼痛感,暗喻着我们被操控和玩弄的命运,语言直指我们的文化现实。而“看不见的大手”这一意象,则非常形象生动,又贴切地表达了连“欲望”也要被操控的后革命时代的症候。

忘川是一个笔名,但忘川的诗歌,却并非仅仅如“忘川”这个意象般是抒情一路。 “忘川”不是一开始就成为“忘川”的。他曾是一个柔和细致的浪漫主义者。他的平静和冷漠,都是为了彰显他内心对不公平世界的无与伦比的巨大愤怒。他的短诗居多,大多一针见血,有着邪恶的锋利,智慧的反讽,也充满了冷激情的力量和迅疾的速度。正如诗人帕斯在《诗人的墓志铭》中所说,他要歌唱,为了忘却真正生活的虚伪,为了记住虚伪生活的真实。在那些简洁明快的冒牌口语背后,在那些看似漫不经心却处处透着锋利的深刻与克制的悲悯的诗句背后,我们看到了对于生活中的庸俗和丑陋,难以抑制的愤怒和绝望。那些对生活的极度敏感,都变成了对平凡词汇的击打、锤炼和再发现,对内心诗意世界的找寻,以及与生俱来的反讽的气质。然而,他的歌声有时因为愤怒而痛苦,因为痛苦而慌不择路地变成了号叫或者血淋淋的低吟。可是,这一切都基本无损诗人忘川的诗歌才华。他常常从那些和谐美好的生活图景中,发现生活惊人的丑陋本质:“也许等不到明天/小燕子会带领新添的家丁/欢欢喜喜赶回来/这首春意盎然的诗里/会突然钻出/形形色色的/蛇的脑袋。”(《八九燕来》),美丽的蝴蝶,不过是所谓的“没有骨头的肉虫子”(《蝴蝶的另一只》),甚至所谓“美女”,在忘川挑剔的眼睛中,也不过是“有毒”的符号,充满危险:“整整一个夏天/你在想一个人的身体/既然如此割舍不下,看来/这个人的身体是值得想的/同样是想的问题/在河豚面前你也是同等态度/你喜欢美味/可你更害怕危险系数/多少年过去了/河豚老了,老到濒临灭绝/你一直没有品尝过。”而这本特刊之中,忘川给达利、达·芬奇等画家的诗配画也很有意思。这些诗意象独特而怪诞,却有着后现代的词语游戏的激情。忘川在诗和画的互文中乐此不疲,像个兴高采烈的顽童。例如,这首《时间熟了》,岸边、大海、鱼、苍蝇和蚂蚁,都变成了非常具有画面感的古怪意象,从而透露出诗人对此岸世界的极度失望和对想象世界的沉迷:“远处的岸像铁在熔化/绝经的大海/散发着鱼的香/苍蝇轰鸣而来/蚂蚁军团经过刹那间的发酵/成长为一团团黑云。”

作为质量检测工程师,牛耕把所有对细节的缜密把握力转移到了诗歌中,却依旧保持着他作为一个本色诗人对冰冷的纯粹理性的反省。他的诗歌,也在形象之外,多具有沉潜和颖悟之风,他擅长将生活细节哲理化和抽象化。春日,雨夜,雪,广场,都化为他探索内心秘密和世界可能性的媒介物。他潜入世界不为人知的深处,迷恋于语言的潜伏所造成的意外惊喜。例如,《深秋雨夜》:“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雨声剥落着/金果的外壳爱情的细节/汹涌于秋水纯净的中央/时间之渊深不可赴/我端庄而坐 无奈而坐/靠近一朵铁瘦的菊花/几个世纪的风情一一掠过/我家徒四壁。”深秋雨夜,独自坐等花开,时间和诗人的对峙,就成了诗人寻找神秘体验的绝佳描述。《忆旧》也是我比较喜欢的一首诗。全诗意象不多,却精粹感人,日常生活场景与知识分子话语的交融,自然流畅。牛耕以真诚朴素,却反省深刻的语言,描述了时间对人内心诗意的耗散和摧残:“你钟情于小,小到无形/你热衷于慢,慢到执拗/三天或者三年/你的研究笔记上/填满了生活的柴米油盐/填满了流水、煤渣、情景剧和/话外音。又一个春天到来了/你手里拿着年龄的税单,/职业病一样的悲伤折磨着你/写作就是在没有门的地方/开门,就是分别用换气扇和小台灯/布置厨房和书房,并且滋生出/反旋的暗流”。在对“小”和“慢”的执着中,诗人内心的诗意理想主义与现实的煎熬,形成了鲜明对立。在《旧书》中,牛耕进行了大胆的语言尝试,他利用跳跃性、联觉性语词的搭配组合,构造了具有古典韵味的意境:“二十年前的一本旧书/风俗的泥塘里黑鸭子在叫。/线索断了。晒谷场上/有人摔打着愤怒的枝条。/他读到:1840年的军机处,/庭院深深深几许?/三杯两杯淡酒,/瓜熟蒂落的哀愁。/破毡帽,长指甲。前清的举人/沉吟着旧诗词里的流水、落花。/像坚固的潜水艇/他是他自己的风格。”旧书似乎是复活时间的魔法之书,缓缓地将逝去的历史细节呈现在我们的面前,而短小精悍的名词之间的搭配,极少动词的勾连,却显现出历史片段如烟的姿态,令人拍案叫绝。《在钢铁厂》却透露出庸常生活对诗情的消磨,及由此而生的时间焦虑。他写道:“我用‘简单’和‘忙碌’/写着彼此矛盾又相反相成的诗歌。/时代提速了,皱纹和白发,却只能/伴着岑寂的街树,耐心生长。”而诗人的心灵生活,是“夜晚读不可企及的博尔赫斯,向小行星委员会表达敬意”。

小学教师段磊,常在日常化生活细节中发现荒诞气息。然而,段磊的这些批判和悲伤,却有一个极为感伤抒情的“潜文本”。例如,《台风》“我多么渴望/那暗恋已久的人/突然向我敞开心扉/像久违的闪电/打开阴霾/泄露出我内心的雷声//不让我被这不着边际的世界/一点点掩埋。”这些潜文本,作为诗歌的复调,也成为诗人内心最大的隐私。由此,我们就会发现,那些冰封千里的气质背后,其实还有着最为简单单纯,天真烂漫的激情。只不过,这些激情却是以伤口的方式存在着,于是,对社会的批判,因浪漫气质的存在变得更为绝望,而激情的伤口,也因批判的加深,不断以自我毁损,自我绽裂的方式,以自戕的勇气展示着世界对自我的伤害。于是,段磊选择了“口语”,只有那些亲切日常的口语,才能描述他暂时喘息的灵魂,短暂安宁的麻木,以及残存的对人类美好理想的坚守;只有那些明白晓畅的口语,才能安放诗人直指心灵真实的犀利,以及迫切表述自我,寻求认同的焦虑;只有那些貌似粗鄙的口语,才能掩护诗人内心无处不在的伤感和假装的玩世不恭。《如果有人生还于车祸》从一场车祸出发,进而对人生进行深度思考,而“远离爱情”则在结尾成为神来一笔,突出了对生活的戏谑性的感受。而《我的焦灼像一首诗》,则巧妙地以暧昧的黄色广告短信,为“日常口语”赋予了戏仿的参照性,突出了生活对诗意的侵犯。物象,也都被化作了诗人时刻内心紧张的投影,他甚至在穿衣镜面前,看到了那平静背后的杀机:“那些大块的安宁/也是/虚妄的吧?”《穿衣镜》那些平凡生活对人生的折磨,让诗人再次以细腻的令人窒息的方式“重演”了出来:“火车开/开出北京/开到上海/火车开进又开出/又一个/站台//火车开/火车喘气/大睁双眼/鼓起牛劲/火车开出铁轨/钻进山洞/越跑越快//火车开到云端里/再也不回来。”《火车开》空间的移动,并没有带来任何的浪漫,而是生活无休止地对人生希望的嘲弄,是人生希望落空的仪式化重演,并强化了痛苦的延迟效应。这种独特的反讽气质,也使得段磊的诗歌,对权力对生活和人性的羞辱和控制,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即使洗干净眼镜/穿上了长裤/把雪白的衬衣/仔细地扎进了腰里/我还是在政府的大门口/被保安毫不客气的拦下了//还有什么如此准确无误?/那雪亮的眼睛/一眼就看出了我骨子里的卑贱/那做了坏事以后/还没有忘了的脸红。”《我有多么难为情》这些充满了反讽张力的口语,还导致了诗人写作时候时刻存在的内审。又如,《什么让我难以入睡》:“我所诧异和恼恨的/不是白天的虚与委蛇/而是在梦里/我居然也和这个深恨着的人/有一场毫不脸红的/互相吹捧的大醉。”这种对人类“虚伪”本性的剖肝沥胆的逼问,以内审自我的方式,凸显了虚伪的本质,就是对“真相”的恐惧,从而将批判的目光指向了人性的软弱,完成了一次充满了力量的“美学历险”。

谭延桐的诗歌,更虔诚,也更纯净,也充满哲思。他极少怀疑诗歌,怀疑诗歌对世界的力量。尽管这个世界早已疮痍满目,龌龊不堪,但诗人却执意跪在缪斯的身边,以自己的真诚和高超的诗艺,执拗地歌颂着自然,人性的美好,人的救赎的可能。由此,谭延桐的诗歌,也具有了出尘的意味和静美的味道。比如,这首《抓一把鸟语》,写出了自然给诗人带来的心灵喜悦:“无意中抓了一把鸟语,货真价实的/把它捧回了家,放在/饿了的音乐里,只为了,让音乐和我一起高兴起来/并抓紧荡漾。在鸟语的帮助下/完成施工已久的梦想/不伟大,没关系,美好就行。美好的梦想/就这样成了。你听起来像梦,这是对的/你尝起来更像梦,这也是对的/不对的,是你不该把用鸟语烹制的音乐从你心里完全倒掉(哪怕它并不合你的胃口)倒掉之后/你的心就空了/就像砍去了鸟语的花园,说残废/就残废了,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轻轻松松地走进/那个盼望已久的童话里了。”语言平易,如同流淌的清泉,恋人间的絮语,极少刻意求工的语言变形,却娓娓道来,真诚感人,自有一种舒缓的节奏。可爱的鸟语,如同可爱的自然,涤荡着诗人的灵魂,安抚着尘世的悲伤,充满了阳光和鸟语的心灵,就有了美好的可能。《我们有开不完的花》也是一首很精美的诗。诗的开头就写道“它们败了,我们继续开/开花,这不是一个开花的季节”,以自然界的物之花,转喻性地联觉诗人的心灵之花,接着,诗人又写道“芬芳的。我们祝福远方的一座又一座/孤独的大山。我们祝福大山里的/每一块石头。我们祝福石头里的每一尊雕塑和雕塑里的每一个世界。”这几句颇有海子的味道,大山,石头,世界,成为一体的自然世界的象征,也蕴蓄着诗人内心的力量。于是,“开花,就是把我们心里的形象/都搬出来,把我们心里的颜色都拿出来”,诗人呼吁着我们都勇敢地绽放出自己心灵深处美好的爱,进而“不断地变,变……地球的表情就变得更加可爱了”。这是一种大爱,在这样一个风沙扑面的欲望年代,也因此具有了遗世独立的风范,高蹈流走的精神气质。它需要诗人有坚守的内心和极大的勇气。《刀锋上跳舞的天使》,也许是谭延桐精神追求最好的诠释吧。在这个茨维塔耶娃式的意象里,谭延桐完整地表达了内心真相。天使的脚下,尽管有锋利的刀,但她依然用全部热能去表达美丽绝伦的舞蹈:“她是怎么爬上去的,这不是关键问题/关键是,她爬了上去,并且在跳舞/似乎,一道一道的锋芒,本身就是她的道路/打这里路过的人,无不惊讶/看着她,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新道理/这年头,新道理,还不是有的是?/只是,她的新道理,并不同于别人的新道理。”锋芒化为道路,需要内心的强大,天使的舞蹈,甚至忘记了刀锋的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划伤嘴里念诵出来的极为脆弱的词”。但是,诗歌的天使,决意呵护诗的成长,尽管将以生命为代价。该诗结句更震撼:“舞着舞着,她/就变成了她脚下的刀子,割断了白天和黑夜的联系/也割断了许多人正要脱口而出的句子。”诗歌的最高境界,也许就是自己变成了“脚下的刀子”。世俗世界的伤害,最终锻打了诗人美丽的诗句,让所有虚伪的表达黯然失色。

勿的写作,充满邪恶诱惑和暧昧气息。孤独和欲望,是他的诗歌中,一对相互仇恨,又相互依恋的情人。勿就是这样以“颓加荡”艳美之风,极具色彩感和细节性的内在紧张,表达了对世界的怀疑和对虚无的绝望。诗人特别对卑微渺小,不被人注意的事物抱有兴趣,以此来刻画生活在都市边缘人的形象。比如,这首《蜘蛛》:“一只单枪匹马的蜘蛛,黑色/在午夜爬回房间。时间零碎得就像/地面散布的血迹、纸屑、金属物和细小的毛发/这里没有谁/会因孤独而羞愧/漫天茫然的星斗……”以蜘蛛而喻人,孤独的生命无人知晓。有的诗歌,还描述了幻觉:“这是一个异常/平静的深夜/我打开水龙头/让水哗哗地流出来/我发现一直/有一个旁观者/一言不发/这种事情往往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做梦。或者是在/另一个人的梦里/那哗哗作响的水流声/那一言不发的旁观者/我多想蹚着一地冰凉的水/去握他的手。”(《异》)那个凭空出现的旁观者,是诗人内心极度孤独的幻象,也深深地讽喻了当代社会人与人交流的困难。《敲门》对一个生活片段的刻画,更简洁,也更具荒诞的黑色幽默气质:“雨夜。有人敲我房门/咚/咚咚咚/我从外面回来/也敲房门/和他一起/:咚,咚咚咚/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尽力敲着门。”陌生的闯入者,其生硬粗暴的行动所带来的心灵恐惧,被诗人以戏仿的方式,进行了喜剧的消解,然而留下的却是深深的孤独。与这些悲观逼仄、充满了哲学性的自闭风格的诗歌相比,勿还有一些充满了肉欲欢欣的诗歌。例如,这首《姐》:“山前,姐姐在收集/花瓣上的雨露。/生长着的草皮,缓慢的羊群和天空/那些吉祥的飞鸟。/姐姐山前收集着雨露。/情欲/如此饱满。”雨露和情欲之间的互文性的暗喻,被诗人简洁地以山、草皮、飞鸟、羊群、天空等抒情性意象表达出来,具有了一种生命的内在欢欣。这首《罂粟》的色彩感和诱惑感更强,诗人以罂粟的外形,暗喻着浪漫的性交,又以罂粟美丽的毒:“这一次,是唯一的一次/你用花朵诱导我/进入你绸缎一般的身体/我想呼吸/却被裹得很紧/我多么需要/你身体里的毒素:/冷艳、寂寞、令我窒息。”在这次的诗选中,勿还选了很多以颜色命名的诗。这些诗的构思十分独特,意象性很强,且大多短小精悍,将色彩所象征的生命欲望的味道表达得淋漓尽致。他这样写“红色”:“守身者披上法衣/仍不能遮蔽/其丰满/浑圆之肉身/值此黎明/朝阳令我内心狂热/因为她的血/勾引我的血。”红色在这里成为了诱惑的代指,而诱惑的意义在于在贞洁的紧张与肉欲的狂暴之间,保持一种可怕的平衡,正如守身者欲说还休的法衣。朝阳和黎明的转喻性在于,为肉欲的放纵提供导火索和引爆点。最后“因为她的血,勾引我的血”有如神来一笔,准确地写出了牺牲贞洁与欲望之间的内在微妙关联。《妈妈》显得了无痕迹,乍一看不知所云,细品之下,却有如一个巨大的隐喻,写出了欲望的生机勃勃,孤独的压抑,及背后淡淡的寂寞哀伤。整首诗读起来好像是插科打诨般的寓言:“对于北山的神仙/南山的可能过于/野心勃勃/南山的神仙中的女神仙/对于北山的神仙有猥亵的念头/北山种满了雏菊和不可多得的星星草/星星草,南山的神仙从没见过/他们显得焦躁不安。”北山的神仙和南山的神仙,似乎象征人的孤独和欲望。孤独让我们纯净而安宁,获得“星星草和雏菊”,欲望让我们充满了行动力和破坏性。该诗最传神的是它的下半段:“北山和南山之间的山谷里/如果你站在里面喊:妈妈——/声音就会在南山和北山之间传递。”诗歌通过看似荒诞的行为(喊妈妈),表达了诗人对欲望和孤独的致敬。这背后流露出的无家可归的惶惑,读来令人动容。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有梦想的诗人,也献给支持极光的好人们。由此,我想到了威廉·冈特在《美的历险》中对所有被誉为“唯美狂”的诗人的描述:“波希米亚人只有一条法律,一个道德,一种信仰,那就是艺术,事实正能如此,因为只有艺术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唯一依据。他们肩负着对艺术的责任,当今既然对艺术感兴趣的人有如凤毛麟角,那么,他们就不得不像保护圣地一般保护艺术了。”让我们为“极光精神”欢呼吧,让我们有爱,有梦想,让我们有极光!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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