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2017-11-25 03:22张瀚之
长江丛刊 2017年30期

张瀚之

冬夜

张瀚之

夜色漫不经意地散开,沁着寒意的雾气在车窗上凝成细密的水珠,人们昏昏欲睡地陷在车内的暖气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鸡毛蒜皮的小事。

夜已很浓的时候,车终于到站了。这一阵子,正是冬天最凛冽的时候,人们纷纷蜷缩在家里,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阿媛毫无目的地打量着空落落的街道,等着倪越月。

一星期前,阿媛从北京回到家。一日,家里的电话响起,听到那边传来倪越月的声音——是阿媛吗?我听说你回来了,来我这儿,咱们聚聚吧。

那个瞬间,阿媛握着听筒,只觉得时间飞回流转,一切都回到了开始的时候。

“你好,我是倪越月。”女孩对她说。阿媛侧目,看到她明媚的笑容在秋阳中徐徐绽放……

她们在黄昏时一起手拉手回家。在夜深时,偷偷溜出家门去看电影。以及那些个夏日里,趴在地板上谈天说地,不言朝夕……

但,这终究是十余年前的故事了。现在的倪越月会是什么样的呢?阿媛有些忐忑。

透过昏黄的街灯,阿媛瞧见有个人影自黑暗中摇摇曳曳的走来,像是一张艳丽的薄薄皮影,待走近些看时,却是倪越月了。

倪越月的模样倒没有太大的改变。但阿媛却觉得似乎有哪里很不一样了。苦苦寻思了很久,阿媛猛地意识到,是那双澄澈如一泓秋水的眸子,是那双如高飞的鸟群俯视地面似的略带傲气的眸子。不经意间,已被一种泯于世俗的老练与卑微暗自换了色彩。

倪越月微微的张开了嘴,像是要叹口气。阿媛忽然意识到,一场女人之间的对话就要开始了。

“你很久没回来了吧?”倪越月问她。

“是啊,快十年了。”阿媛明显的感受到,与过去不同了,现在她们的对话似乎维持在一种小心翼翼的尴尬境地。

到了人生的某个阶段,故友见面会逐渐变成一件很微妙的事。你会悲哀而清晰地看到你们间的沟壑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即使彼此都小心翼翼地佯装不在意,但谁也无法否认这差距的存在。倪越月早已嫁了人,当起了家庭主妇,以繁琐的家务和街坊间的闲言碎语打发时间。而阿媛,一个人在北京打拼,已是一家跨国公司的高管。

结婚前,倪越月联系过阿媛,当时阿媛刚刚接管了公司一个很大的项目,忙得不可开交,因而没能回来参加婚礼。后来偶尔在倪越月的朋友圈里看见他的身影——是一个有些憨憨的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和年少时倪越月喜欢的那种潇洒挺拔的诗人完全搭不上界。

“不容易啊,一个人在北京,”倪越月同情似的扫了阿媛一眼。阿媛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接下这个话头,于是简单地提了提自己的工作。可阿媛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糟糕的话题。显然,倪越月并不感兴趣——她正无聊地拨弄着自己的发梢,偶尔抬起头勉强迎合两句。倪越月不愿也不会去理解阿媛的世界。实际上,她们早就走上了不同的路,覆水难收。

倪越月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算是对阿媛的话做了个了结。

紧接着,倪越月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开始了抱怨“嗨呀,你是不知道……”

倪越月的话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变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雾气,模糊了眼前的世界,模糊了倪越月正表情夸张地描述坊间八卦的脸,模糊了那一串串连续不断的絮叨声,却又使得往日显得另类的某些东西清晰起来。

阿媛认识倪越月的时候,刚刚进初一。

倪越月是很独特的女孩。虽然同样是初一的小女生,倪越月知道阿多尼斯,知道博尔赫斯……,而阿媛只知道皮皮鲁和鲁西西。倪越月会用好看的字写下一行行干净漂亮的文字,而阿媛只会歪歪扭扭地写下诸如“小朋友的脸蛋像红红的苹果”之类的话。哦,倪越月还有一个知识渊博而长相俊朗的校长爸爸。两个女孩每到放假时,总是喜欢一齐躺在倪越月爸爸很大很大的书房的木地板上,一起说啊笑啊。最后说到两人都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就钻进布娃娃堆里打瞌睡,任藤蔓似的头发纠缠在一起。阿媛在睡梦中常常感觉倪越月在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倪越月对她说,阿媛,我们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的。

那是一段清新单纯得如早春嫩叶般的日子。年龄刚刚有了十进位,因为太小,所以总是轻易地去相信永远。

阿媛常觉得夏天是一年中最惨烈的季节,那些用了一整年来蕴积的事件好像忽然被炎热唤醒了,然后预谋不轨地一起跳到生活中来捣乱。

那天热得令人有些晕眩,以至于阿媛回忆时会觉得一切都近于恍惚而不真实。阿媛同往常一样,抱着零食来找倪越月。走进倪越月家楼下,阿媛就看见一大群人围成一圈,鄙夷地窃窃私语着什么。阿媛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飞快的冲向倪越月家。

倪越月家门大开着,里面一片狼藉。倪越月的妈妈瘫坐在椅子上,双唇紧抿着,脸色黯淡得像是洒了一层灰。倪越月看见阿媛来了,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趔趄了几步,走到离阿媛还有一两步的距离,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纸片一样,轻飘飘的倒下了。阿媛扶起她,拉着她的手。这分明是盛夏,阿媛却觉得倪越月的手像是冬夜最冷的雪。

倪越月家的事很快在大人们的闲言碎语间传遍,孩子们或多或少也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起先,是一两个平日里就爱嚼舌根的同学在角落里故作神秘的窃窃私语。后来,有一天,几个同学竟不怀好意地围着倪越月大声地叫:“倪越月,你的书包、衣服都是你爸爸贪来的吧?”人类天性中的冷酷在这些懵懂的孩子身上有清晰的折射。然而她们自身并不知道其中的残酷,因此也并不能简单地责怪是哪一方的错。

阿媛已经不记得这场无聊的取笑如何收场。她只记得那个瞬间,倪越月露出那样无助的神情,明媚的眼睛被泪水模糊,绝望如一团雾气在眼波中氤氲开来。她只记得那天倪越月沉默了整整一个下午,并且头一次没有和阿媛一起回家。

很快,倪越月的妈妈给她办理好了退学手续。甚至没

有告别,倪越月的一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阿媛的生活中。

阿媛想得出了神,不禁问道“那么,后来呢,你还在读那些书吗?”

倪越月正眉飞色舞地说着昨日麻将桌上的输输赢赢,愣了一下,接着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轻笑道“咳,不过是少年时做的不切实际的梦罢了,亏你还记得?”

阿媛望着她,一瞬间想说些什么,可是完全不知道开口第一个字该说些什么。

阿媛似乎看见,铺天盖地的黑暗,如一张不透风的密网,一丝不漏的罩着她们的青春,直至它在略微苍白的挣扎后渐渐痉挛,陷入最后的窒息。

清冷的夜色中,三两个行人正匆匆地赶路,想要挣脱这无边的黑暗。而冬夜愈发的深沉了,黑夜掩盖了那形形色色起落的脚踵。

重庆南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