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诗九首

2017-11-25 10:41吉狄马加
诗选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布加勒斯特格瓦拉甘地

◆◇ 吉狄马加

吉狄马加诗九首

◆◇ 吉狄马加

选 择

——致作家欧根•乌里卡鲁①

在我们这个喧嚣的时代,

每天的日出和日落都如同从前,

只是日落的辉煌,比日出的

绚丽更令人悲伤和叹息!

遥远的星群仍在向我们示意,

大海上的帆影失而复得。

在我们这个时代,一部分人说:

我们要甘地②,不要格瓦拉③,

而另一部分人却扬言:我们

只要格瓦拉,不要甘地。

不知道这是谁出的一道命题,

竟然让这么多人陷入了争论。

昨天是追随格瓦拉的人在集会,

今天又有甘地的非暴力者在游行。

如果说这两部分人,仅仅是在选择

两种不同的颜色,表达自己的主张,

这样的争论早就已经有了结果。

但是,但是,却没有一个人,

在争论中,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

是谁造就了格瓦拉?又是谁

造就了甘地?而选择他们中的

任何一位,都是大家的权利。

然而这样的结果,并没有让争论的

双方以及我们得到明确的答案。

我知道这样的争论还会继续下去,

对他人的好恶和价值观的认同

常常把人分裂成不同的对抗群体。

但是尽管这样,我们却无法预测

在下一个时间,会不会出现——

另一个格瓦拉,另一个甘地。

2017年1月21日

注:①欧根•乌里卡鲁,1946年出生于罗马尼亚东部摩尔多瓦地区的布胡希,罗马尼亚当代最具有代表性的小说家之一,曾担任罗马尼亚作协主席。②甘地,莫罕达斯•卡拉姆昌德•甘地(1869.10-1948.1),尊称圣雄甘地,是印度民族解放运动的领导人,其“非暴力”的哲学思想,影响了全世界的民族主义者和争取能以和平变革的国际运动。 ③格瓦拉,切•格瓦拉(1928.6-1967.10),阿根廷的马克思主义革命家、国际政治家及古巴革命的核心人物,是游击战争英雄和世界左翼运动的象征。

没有告诉我

——答诗人埃乌杰尼奥•蒙塔莱①,因他有过同样的境遇,他当时只有长勺。

比阿什拉则②,

没有告诉我,

在灵魂被送走的路上,

是否还有被款待的机会。

有人说无论结果怎样,

你都要带上自己的木勺。

我有两把木勺,

一把是最长的,还有一把是最短的,

但这样的聚会却经常是

不长不短的木勺,

才能让赴宴者舀到食物,

但是我没有,这是一个问题。

2016年7月8日

注:①埃乌杰尼奥•蒙塔莱(1896-1981),20世纪意大利著名诗人。②比阿什拉则,彝族历史上最著名的祭司和文字传承掌握者,以超度和送魂闻名。

我是如此困倦

此时——

我是如此困倦

只想睡眠!

但我听见了群山的召唤,

这是死亡的

不容更改的时间。

但我不能用诗歌去抵押,

并获得短暂而无意义的数字。

是的,我要告诉你们,

——因为在此刻,

我必须从容地走向群山,

最终让火焰为我加冕。

2016年12月18日

我要去布加勒斯特

我已经决定要去布加勒斯特,

去看这座我想象过无数次的城市。

我要选择一个高地能极目远望,

最好能覆盖它完美无缺的全貌。

从黎明时划破空气的第一辆电车,

以及直到深夜还亮着灯光的小屋。

我知道,在令人着迷的布加勒斯特,

它天空的颜色,有一半接近于天堂,

而另一半却闪烁着奇异灿烂的光。

那些飞过屋顶的一群群灰色的鸽子,

翅膀拍击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钟楼。

这是我的现实和虚幻的布加勒斯特,

它是用想象构建的另一座石头的城堡。

我要去一个地方,但不知道它的名字,

只是在睡梦中与它真实地有过相遇。

可以肯定那是一座古老灰色的教堂,

教堂的外墙上有一块斑驳发亮的石头,

那块石头沉默而幽暗,它躲在一角

等待着我不容更改早已期许的光临。

我还要去那家灯光温暖而暗淡的酒吧,

它就在人流如织异常热闹的波多尔大街①,

谁能告诉我,爱明内斯库是否真的到过?

选择窗边的那个座位谁都认为十分惬意,

从这里能看见这座城市沸腾喧嚣的生活。

独自发呆是生命中必须经历的美好时刻,

如果没有遗忘死亡的段落和静止的空白,

人类用不同方式活下去的理由就不够充分。

此时,我不需要任何一个人坐在我的身边,

我只希望享受这永恒中片刻无意义的宁静。

布加勒斯特,我要在最深处潜入你的传统,

在你光明和黑暗的缝隙里直抵你的脊柱。

据说我的诗歌在这里获得了又一次生命,

今天它一定在某几个人的手里窃窃私语。

有一册在一个老人的书柜里呼吸睁着眼睛,

还有一本被一位黄头发的少女翻阅了多次。

这是词语的光荣,语言的玄妙被再次张扬,

只有诗歌能进入每一个没有围栏的心灵,

因为它拒绝血腥、杀戮和一切形式的暴力,

同情弱者,声张正义,站在被压迫者一边。

布加勒斯特,你温暖的气息古老而又年轻,

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当我的诗歌在这里游历,

我相信从那一刻起我就成为了它的某个部分。

我要到布加勒斯特去,去完成一个愿望,

当我真的穿过这座想象中无比奇妙的城市,

但愿我手中的那把钥匙能真的打开时间,

让我在瞬间看见它那张隐没于不朽中的脸。

2016年12月20日

注:①波多尔大街,意译为桥街,现名为胜利街,在布加勒斯特闹市区。

窗 口

——致茨维塔耶娃①

你窗口有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它的高度超过了所有的山巅。

我们仔细打量着它的大小,

是你的骨骼支撑着浮悬的天石。

谁将这十字架又放大千倍,

让你弯腰背负着伫立大地。

如果没有你的牺牲和鲜血,

苟活的人类就不会允诺沉默。

走在最前面的并不是耶稣基督,

而是你—— 一个灵肉完整的女人。

2016年12月28日

注:①茨维塔耶娃(1892-1941),20世纪最伟大的俄苏诗人之一,也是白银时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

巨 子

——献给康斯坦丁•布朗库西①

那些粗糙的石头

近似于核心

抵达了真实的港口。

就是木质的肌肤

也闪动着宇宙的纹理

它是积木搭成的梯子。

白色的弧形铸成黄金

由方角堆砌的脊椎

时间变形成鸟的脖颈。

在光滑柔软的另一面

裸体坍塌睁大着瞳孔。

只有单一的颜色被礼赞,

形式的牙齿熠熠生辉。

所有呈现的一切都朴素如初

被掩埋的事实还在藏匿遁隐。

最终是板材构建的弯墙

宣告了铁锤与线条的胜利。

没有结束留下的缝隙

在两个对比的物体之间

唯有光证明了永恒的原始。

2016年12月30日

注:①康斯坦丁•布朗库西(1876-1957),罗马尼亚籍,被公认为20世纪最具原创性的雕塑家,简约主义雕塑代表人物。

词语的工匠

——写给翻译家鲁博安①

翻越的不是一座群山

但你却翻越了沟壑、悬崖、深渊

跨越的虽然不是海洋

但你却在另一个彼岸,升起了

令人为之激动的白帆

来自另一个国度的工匠,你的房梁

已经被送上了没有缝隙的屋顶

你挥舞着手臂,让每一扇窗户

刹那间涌入了金黄的蜂群

你穿过了看不见的墙,在铁砧上

睁大眼睛,选择淬过火的钉子

每当你在更遥远的地方,回望

你亲手创造过的空间和意义

所有的寂静便会发出叮当的声响。

一头伟岸无比高声鸣叫的双舌羊

是你在两种神秘隐喻的脊柱上

用红色替换红色,让黑色接近于完整

是你在布满了蓝色星星的天空

搭建了一座另一种纬度的中国。

2017年1月22日

注:①鲁博安,罗马利亚诗人、汉学家、翻译家。1941年8月出生在罗马尼亚多尔日县穆尔加什乡,曾用罗马尼亚文翻译10余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和现当代作家的作品。

(以上选自《扬子江》2017年2期)

博格达峰的雪

——致伊明•艾合买提①

博格达耸立在群山的高处,

有谁又能徒步翻过那白色的顶峰,

它曾目睹无数行吟者在它的身旁,

最早的歌手也只留下横陈大地的影子。

我们把手中的琴拨弹得如此激越,

假如琴弦在瞬间戛然发生断裂,

是不是那预言的就是亘古不变的死亡?

或是宣告新的生命将在光明的子宫中诞生?

作为诗人我们是这般的幸运,

因为古老的语言还存活在世间,

就是我们的肉体已经消失得毫无踪影,

但我们吟唱的声音却还会响彻在宇宙。

朋友,你们看,在时间的疾风里,

所有物质铸成的形式都在腐朽,

任何力量也都无法抵抗它的选择,

这不是命运的无常,而是不可更改的方向。

如果有什么奇迹还会在最后时刻出现,

那就是我们的诗歌还站在那里没有死亡。

2016年9月7日

注:①伊明•艾合买提,生于1944年,中国当代维吾尔族著名诗人、翻译家。

(选自《西部》2016年11期)

信仰的权利

——致哈里森•索尔兹伯里①

我当然知道,你曾经说过,

中国工农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是前所未闻的故事。

你也曾重复过埃德加•斯诺的话,

长征永远是人类历史上——

最激动人心的一次远征!

其实用不着你再去证明,

因为长征毫无疑问是二十世纪,

改变了世界进程用血和生命谱写的壮举。

尽管这样,我对你那力求真实的书写,

始终抱有极大的钦佩和尊敬,

因为你是其中一位超越了偏见,

用另一种文字记录过长征的人。

但是,原谅我——

在这里我没有把长征说成是一个神话,

如果真的是那样——

那将是我们的浅薄和无知,

同样我们的内心也会感到不安。

是的,朋友,这不是神话和传说,

那是我们的父辈——

为了改变一个东方古老民族的命运,

所付出的最为英勇壮烈的牺牲。

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

都没有看到那个动人心魄的未来,

直到今天我们也无法全部说出他们的名字。

八万六千名战士——

绝不是一个数字冰冷的统计,

潜入他们的血管,我们能听见,

每一条汹涌的河流穿越大地的声音,

他们的每一次心跳和呼吸,

都如同黎明时吹过群山和原野的风,

在最黑暗的年代,让号角吹出了火焰和曙光!

哈里森•索尔兹伯里——

正如你在书中记录的那样,

这次人类有文字记载以来的重大事件,

最终只有六千多人活了下来。

但是,但是,索尔兹伯里——

我相信你对这个事件做出的记录,

但你仍然没有回答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这一群不惜牺牲的男男女女,

是什么力量支撑他们走出了绝境,

又是何种精神,让他们相信明天还会来临。

可以肯定,他们优秀的品质不是天生的,

作为人他们都是普通的生命个体。

同样,需要我们回答的还有——

是谁?将这一群人铸造成了英雄,

成为了这片苦难的土地上自由的象征。

是的,面对这样一些问题——

我们必须回答,永远不能回避。

无论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去追问,

逝去的岁月和沉默的时间,

无论我们是不是——

在今天这样一个喧嚣的世纪,

已经淡忘了民族记忆中最宝贵的东西,

我们都必须回答这个严肃的问题。

对于我们今天活着的每一个人,

回答这个问题,或许不是命令和要求,

但它却是对我们良心的拷问。

哈里森•索尔兹伯里——那我告诉你,

是磐石和钢铁一般的信仰,

才让我们的父辈创造了超越生命的奇迹。

如果在我们生活的时代,

还有什么可传承和值得自豪的权利,

那就是我们父辈留给我们的——

信仰的权利,而绝不会是其他!

2016年10月13日

注:①哈里森•索尔兹伯里(1908-1993),美国著名记者、作家,曾任美国文学艺术学会主席,全美作家协会主席。著有《列宁格勒被困九百天》《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等作品,闻名于世。

(选自2016年10月22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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