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太阳山祭祀:壮族文化历史的活档案

2017-11-25 03:44曾燕
云南档案 2017年11期
关键词:太阳神壮族太阳

■曾燕

女子太阳山祭祀:壮族文化历史的活档案

■曾燕

上果村全貌

流传于云南东南隅文山州西畴县的上果村女子太阳山祭祀,因每年农历二月初一至初三以女子为主角祭祀太阳鸟母乜星,至今仍保留着完整的母系社会祭祀太阳活态传承,被认为是研究壮族文化历史的“活化石”,而它背后已然记录和正在变化的,亦是一份解密壮族原生宗教、女性崇拜和民风民俗的珍贵活档案。

悠久的神话传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作为百越民族之后,在稻作生产传统的靠天吃饭所需特定地理环境和古朴民风的习染下,上果村民热爱太阳已成为传统,崇拜太阳、崇拜鸟母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形成了当地独特的太阳鸟母信仰。

上果村太阳鸟母传习馆内,图文并茂记录下了相关女子太阳山祭祀的传说:远古有十二个太阳轮流巡游于天,地上昼夜不分,大地被烤的枯焦,郎星射落了十一个太阳后,剩下的那个太阳因为害怕躲了起来。天上没有太阳,大地一片漆黑,万物不能生长,人们不能生存。为了寻找太阳,恢复家园,身怀六甲的乜星主动要求去找太阳,表示即使我找不到太阳,自己的孩子还可继续寻找。乜星在途中生下一个女孩迪海后,将孩子寄养人家,继续寻找太阳,然而寻找12年后却一无所获。当她又回到上果,见到了女儿迪海,并得知女儿与十二郎相恋,悲喜交加。由于没有找到太阳,人们看不到希望,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如果不尽快找到太阳,大地上的一切生命都将消亡,这让乜星心里充满了自责,决定带着迪海再次去寻找太阳。十二郎被乜星母女执着的精神所感化,说出自己就是她们要找的太阳,并表示愿意上天造福人间,但由于他留在人间多年失去了法力,再也回不来了天上。于是乜星聚众商议,由乜星、迪海和另外两位姑娘,于农历二月初一午时,化身为四只美丽的神鸟将他送回天空,从此,大地有了光明和温暖,重现生机。

壮族女性“当宙”发式及头帕

女子太阳山祭祀仪程

在与上果村村长、非遗传承人和参与女子太阳山祭祀的老人走访了解中,传统的女子太阳山祭祀得到以下描述:祭祀时间为每年农历二月初一至初三,一般安排是初一举行祭祀太阳和太阳鸟母(太阳神)活动;初二村委会会利用这一人员集中休息的机会举行村寨聚餐吃饭,公布村务支出情况或相关通知,女人们仍无需劳作,在家款待宾朋或结对唱歌对歌,谈情说爱;初三女人们继续休息玩耍或串门,虽然初二初三虽没有祭祀活动,但也算祭祀时间,是为了要人们记得乜星,同时记着太阳,希望它看守着庄稼牲口得到保佑而不受伤害。

具体程序与仪式如下:

(一)制作黄米饭

在上果村壮族看来,黄米饭代表了太阳金色的光芒。作为祭祀必须的祭品之一,它的制作准备是女子太阳山祭祀的开场序,一般开始于祭祀前一天。黄米饭的主要原料为糯米和“朵烹”(一种灌木植物野生花,学名为密蒙花,当地汉族称之“染饭花”或“羊咪咪花”)。将清洗后的糯米用“朵烹”煮后滤出的汁水浸泡,待农历二月初一清早,各家各户早早烧火蒸制黄米饭,把染色后的糯米滤水后用木甑子蒸约半小时左右,糯米变为金黄色即算完成。做好的黄米饭色泽鲜艳,既有“朵烹”的花香,又有糯米的清香,吃起来软糯适口,风味独特,有性凉、明目、去瘀等功效,除了用于女子太阳山祭祀,也是上果村壮族用于招待客人,祭祀六郎、七郎、和清明、端午等民间传统节日中常用之物。一般说来,祭祀太阳和先祖用黄色糯米饭,祭祀壮族英雄侬智高用紫色糯米饭,祭竜用黑色糯米饭。

(二)净身更衣

祭祀前净身沐浴是参加女子太阳山祭祀的女人们的重要事项,也是祭祀活动程序之一,作为一种祭祀礼仪中的先奏,代表着壮族女人们对祖先的尊重,表达了祭祀人内心的洁净虔诚。农历二月初一早晨,村内16岁以上女子起床后开始等待祭祀活动的开始,待太阳出来后(约九点钟左右)便结伴出门相约来到村前净身潭(河边,有树荫处)裸身净身沐浴。净身后,女子们开始梳头穿衣,“束发为冠”——将头发高高束起后绾成结于头顶,此处,“冠”在壮语里称为“当宙”,被认为是壮族先民中头人“宙”(壮族句町古国最高首领“宙”或“宙町”)的装饰,而壮族女子做这样的打扮也被认为是源于头人后裔。①梳好头,女人们包好牛角头帕(现在大多不再使用老式的帕布进行缠裹,已有订制一体成型的头帕,围上后稍作调整即可;头帕中央有一块方形盖帕,用来盖住头顶漏出的头发,一般盖帕上绣着菊花等绚丽的花朵,被认为与壮族的生殖崇拜相关),之后换上壮族濮浓支系传统服装“鸟衣”,壮语称之“师侬”,其中“师”指“衣”,“侬”为“鸟”。通常上衣用黑色自制土布制成,以滚边或绣布装饰衣领、袖口和衣摆,紧身束胸,大袖似鸟翅,衣角椭圆上翘似鸟翼,壮语称“必迪兰”(老鹰翅膀),下着百褶裙在臀部盘绕似禽尾,壮语称“盘拜”(鸡尾),最后再佩戴上鸟首样银项圈“图侬”(鸟头),一套完整的“鸟衣”就完成了。然而,在现代服饰的影响下,上果壮族女性的服装现多以追求舒适自然的衣裤便装为主,不再进行束胸缠乳,对“鸟衣”进行了改良或直接从市场上购买,传统的“鸟衣”只有在年长的老人中可见踪迹了。

壮族女性“鸟衣”

(三)请太阳

请太阳活动在村前大榕树(太阳神树)下举行,与神话故事中太阳藏身和现身的榕树相对应。太阳神树上,挂有一个用篾制簸箕作底、圆形铁皮上绘制了黄底红色十二芒纹的太阳图案;树下,立放着一块中间有圆洞的石头代表着太阳神,它之前横摆着一个绘有“双鸟朝阳”图案的石制长方形香炉、一块用以摆放祭祀物品的长方形石头,上面放着一对红蜡烛、三个杯子、三双筷子。祭祀时间于中午十二点太阳当顶时举行,按陆顺梅(非遗传承人)叙述,祭祀的顺序是先唱歌后祭祀,在领唱人的带领下唱诵《祭太阳古歌》请太阳段落(引子和生太阳、射太阳、找太阳部分不一定完整唱完或不唱,直接从请太阳唱起),唱完后由博丙(原上果村村长)陆朝海带领两个徒弟进行祭祀,祭祀用品为黄饭三碗、活的大红公鸡一只(冠羽红亮的首选)、白酒三杯、插着一双筷子的四方形刀头肉一块(皮朝上),祭品摆放完毕后点三柱香、烧草纸(没有数量规定,比较随意),掐鸡冠滴血,扯几根鸡毛沾上血后沾在石头上,然后祈愿诸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等。经过以上活动,太阳被从榕树下请出,以一个画有太阳图案的圆牌代表太阳神,被一块红布盖着用简易轿子抬上太阳山。

太阳神树上的饰物

(四)送太阳

送太阳在上果村西侧的太阳山(壮语称之“博唐温”,汉族则称白虎山)山顶举行。祭祀人员上山后,会在山脚上山路口会横放一截树枝作为闲杂人不得入内的警示,代表村寨中无关的男性和未满16岁的女孩不得在此时上山;即将到达山顶的道路右侧放置了一口用盛满清泉的石制水缸,每个参与祭祀的女人都要喝一口缸中的水,以代表神话中乜星与女儿的重逢相遇。代之原来地上一块石碑而成的太阳神牌位,今天看到的太阳神牌位已是修簇一新,在原牌位位置修建了一座高约7米由水泥、石头等混合而成的从下至上依次渐小的四层圆体垒,并将一个形似大鸟托日的太阳神牌位镶嵌于最高层。

与请太阳不同,送太阳的祭祀顺序是先祭祀后唱歌,除了摆上和请太阳相同的黄米饭、刀头肉、白酒外,博丙陆朝海和他的助手还要一起将大红公鸡杀死、烫水、去毛、将肠肚取出后用整鸡(公鸡仰头呈跪姿)进行祭祀,女人们则一起唱诵《祭太阳古歌》送太阳部分,并进行叩拜。另外,祭祀用的鸡和其它食物在祭拜后会由博丙和助手们分食,带上山的黄米饭则在祭祀后由女人们分享食用。一般第一碗要给今年村里年满十六岁的女孩吃,意味着她成年,从此可以谈恋爱,随后其他女人分食黄米饭,代表可获得祈愿实现,一年吉祥平安。

完成以上的祭祀议程后,女子太阳山祭祀的重头戏即完成,女人们来到河边休息玩耍等待男人们为自己呈上丰盛的晚餐。按当地习俗,晚饭中所有菜都必须是煮菜,不能吃煎、炸之类的干菜,因为上果村壮族认为祭祀日吃干菜的话会天干没有雨水,影响庄稼收成。开饭时,除了女人可以席地围坐吃饭外,男人不可以参与其中,甚至是帮忙做饭的男人也只能在锅边吃,小孩也不能参与,男人们只有等女人们吃完饭后才可以开席吃饭,大家猜拳喝酒热闹到夜幕降临。

壮族文化历史的研究价值表现

在上果村,很难确切地证明太阳山祭祀究竟源于什么时候,它既没有严格的规制章程,也没有固定的传承恪守,过去或现在,它在人们年复一年的崇拜、祭祀、礼仪活动中,延续着生命的活力和文化的传承,成为一种具有地域性的文化标识。

(一)原生宗教的祭祀形态

太阳神树下的太阳神位

太阳山送太阳祭台

太阳山祭台香炉上的太阳与鸟图案

与壮族民间宗教中的麽教、师公教不同,上果村女子太阳山祭祀无教无派,组织结构较为松散和开放;祭祀的传承和主持也无严格规范,从所了解的《太阳古歌》传习迁徙来看,祭祀的传承者应该是以李永芬(陆顺梅母亲,已过世)——陆顺梅这一脉系最为正统,但实际传承者并非单线传承,仍有年长熟悉古歌的女性老者一起参与,而博丙也是如此,从徒弟到师父,终有更替,只要是能言善道,愿意学习和参与祭祀的男性都有可能成为其中的一份子,担任主持的角色,在祭祀中占有一席之地;与中国传统的“男不拜月,女不祭日”有别,上果村女子太阳山祭祀以女子为祭祀主体,以太阳鸟母为祭祀对象,表现出显著的女性特征,体现了太阳与女人间的密切关系;从女子太阳山祭祀中太阳鸟母和“鸟衣”的存在表现来看,它反映出强烈的图腾信仰色彩,按照宗教力的观念,上果村女人正是以太阳鸟这一生动而具体的动物形象来构想完成了关于寻找太阳,变神鸟母这一系列非常人可为超能力,某种程度而言,她们祭祀和膜拜的并非是鸟本身,而应是鸟所具有的非凡之力,同时也是她们自己,因为她们即鸟,鸟即是她们。

(二)民族宗教的民俗化趋向

没有哪一种宗教不曾与民俗相结合,世界宗教如此,民族宗教更是如此。②按照云南少数民族原生宗教民俗化的四种类型分类,③女子太阳山祭祀的民俗化可视为是太阳崇拜、鸟崇拜和女性崇拜三者的宗教观念、相应的祭拜行为与壮族传统民俗(稻作生产、歌谣等)融合而成的一种宗教民俗。不管是从神话传说还是历史进程而言,上果村这一地域的三种崇拜均与其稻作生产密切联系:没有太阳,稻谷就不能进行光合作用生长结穗,人们没有粮食,饱腹受限,就不能进行繁衍生存,随之将影响到整个族群的存亡;没有女人化做大鸟将太阳托举上天,世间就不可能恢复光明和生机等等,该联系从祭祀活动的祭品(黄米饭)、祭祀主体(女性)、祭祀着装(鸟衣)、祭祀膜拜(唱诵古歌、祈求福佑)中均可找到对应。

然而,经过2014年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立项后,它的形式和内容产生了变化和发展,从一个民族原生宗教祭祀活动发展成为承载民族传统文化节庆活动的非遗项目,渐渐被民俗化。在社会发展的影响下,它作为一种文化形态,除了要保持与现代化的适应,自身也在进行着文化的重构,随着社会发展进程中各方面力量的“需要”,它的生命力和影响力不可避免地发生着改变,在与市场经济的交融中“焕发”勃勃生机,在展示民族文化的舞台上粉饰登场,与社会世俗亦步亦趋,被冠以“太阳节”、“女人节”之称。

从了解的情况来看,目前上果村女子太阳山祭祀在当地政府的参与运作下,正逐渐从村落集体祭祀演变为县域节日,在资金支持和文化宣传的造势下,参与者的范围也不再限于当地壮族女性,非壮族女性、男人甚至小孩都可以参与或观摩祭祀,祭祀神秘感渐被淡化。至2017年,“太阳节”与市场的对接更加紧密,采取了大多旅游景区民族民俗推广展演的做法开始售卖门票、发行纪念物(“女子太阳节”纪念银饰)、挂系祈福带等,而门票价值内包含的“太阳宴”体验,由原来只可女子享用的晚宴变成了检票入场,男女分席而坐的“大聚餐”。同时,在节日期间,除传统祭祀活动外,还推出了壮族原生态歌舞表演以及《太阳鸟母》大型壮族歌舞剧演出活动,通过与文化传播公司签约,以上果壮族穿“鸟衣”,祭“太阳鸟母”等习俗为背景,完成了《太阳鸟母》歌舞剧剧本、音乐的创作和制作。由此,女子太阳山祭祀完成了从“祭”到“节”的转变,涵盖了越来越多的节日文化、节日观念和节日功能,表现出集经济发展、文化交流和娱乐等功能的多元化特征。

[1]王明富.《北回归线上太阳神鸟腾飞的地方——西畴人故乡人文生态调查纪实》.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4页.

[2]孙浩然.《云南少数民族宗教文化的现代传承与发展》.载《学术探索》,2013年第6期,96-100页.

[3]马居里.《试论云南少数民族“原生宗教”的民俗化》.载《西南边疆民族研究》,2009年00期,189-192页.

作者单位:云南省档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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