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靖 清零

2017-11-27 19:26谢梦遥
人物 2017年11期

谢梦遥

看起来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脱口秀(本文专指stand-up comedy这种美式喜剧形式)和freestyle说唱,但对欧阳靖先生来说,本质是一样的。

都不会一字一句落于纸面,而是按照想好的概念要点,临场发挥。都是自我表达,“需要把你自己的感覺放出来”,越真实—他用的是英文单词“real”,就越能引发观众共鸣,如果同时又能找到切入问题的新颖角度,就更好了。

都需要punchline(炸点)。

欧阳靖站起身来,做了一个rapper惯用的dap动作,拖着站立式有线麦克风—那是脱口秀传统的一部分—走向舞台正中。现在是9月下旬,《脱口秀大会》在上海的录制现场。他的表演从一段无伴奏的中文freestyle开始,然后是一个与他太太之间由freestyle引发的笑话。接下来的话题全部关于他最近的生活,包括在纽约的中文学习、《中国有嘻哈》的参赛经历、与儿子的相处。他还模仿一段吴亦凡面无表情的样子。

对于这些内容,观众太熟悉不过了。那档在今年夏天创造了现象级播放量的选秀综艺中,他一度是隐藏选手嘻哈侠,归入吴亦凡战队,但当嘻哈侠摘下了面具,人们发现,他竟然是说唱界传奇、美籍华裔rapper MC Jin。他的脱口秀在一段freestyle中结束—这回是真正的即兴了,他要使用到观众随口丢给他的几个词,这对他来讲信手拈来。

现场最炸的一个punchline,是欧阳靖把嘻哈侠和电影《煎饼侠》联系起来,他喊出电影里的台词:“我是谁不重要,和谐社会最重要。”一个缺少大陆生活经验的人一下子就接了地气,这是他临时想出的,前一天对稿时还没有这句话。不过播出时,这个段落还是被剪掉了。

这是他中文脱口秀的首秀,整体而言,表演非常成熟,自然流畅,毫无冗余。他拿到了代表最受全场认可的“小王”。唯一遗憾是普通话讲得还不算顺溜。“欧阳靖今天这个内容,如果用英文讲,那炸疯了,他那个节奏太对了。他不是面对摄像机讲的,他就是给观众讲的。”录制结束后,在节目中担任队长的李诞对《人物》感叹。

“欧阳靖用普通话说和谐社会最重要”,这句话放几年前,恐怕是超现实的天方夜谭。一个rapper怎么会去说脱口秀呢?

其实类似的问题一直出现欧阳靖的人生里。2011年,他通过香港TVB热门剧《潜行狙击》的杨立青角色,在“万千星辉”颁奖礼获得飞跃进步男演员奖。一个rapper怎么变成了港剧演员?为此,他还出了一首歌自嘲,歌名叫《师奶杀手》。再回到故事的起点2002年,19岁的欧阳靖在美国黑人娱乐电视台106 & Park节目中,连续7周在freestyle battle中战胜对手而一举成名。一个华裔少年怎么就变成混黑人圈子的rapper?

“我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想,但是……”这是欧阳靖常用的说话方式,放在他人身上可能会觉得那是一种话术,但你能感觉到,他确实很努力在理解别人的想法。他尊重在场所有人,并会尽力记住每个名字。他做了一番解释,大意是,他不想被标签化,无论是族群、国民身份还是职业。“你们认识的我,这个battle的我,可能只是我的一部分。”

欧阳靖的脱口秀人生,据他对《人物》的讲述,是这样开始的:2015年上半年的一天,32岁的欧阳靖在纽约感到很无聊,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对脱口秀做一些研究。他打开谷歌搜索关键词,很多信息蹦了出来,他要找的是哪里能说开放麦(open mic)。开放麦通常在酒吧里,无论观众和演员,都不收费用。对于脱口秀零基础的人来说,是一个练习的机会。

他选了一个地方,第一次过去并没有报名上台,只是感受一下气氛。太酷了,他想。回家后,他就一直想着他可以上去分享什么。准备期间,一种很久没有经历过的体验浮现了,兴奋之外,有好奇,有期待,“也有一些害怕的感觉”。“你都不是第一次在舞台上,为什么害怕?”他问自己。

下个星期他就登台了。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只有5个观众,演员的数量也不相上下。他讲了5分钟,反馈还不错,设计的段子都逗笑了观众—毕竟只有5个人,他可以看清楚每一人的神态。

下台的时候,他感觉太好了,好像又活过了一次,“alive”。

他32岁了,脱口秀从零开始。为什么是这个时刻,做这样的事?这个问题不如换一种问法,为什么不呢?这是欧阳靖常常选择的回答方式,他会微笑地看着你的眼睛说。

事实上,如果你进入他的生命,你会发现,从零开始是一个关键词,赛道是他自己选择的。2008年,环球唱片希望将他之前发行的专辑ABC在香港重制。欧阳靖于是由美国来到香港发展。那里是他父母的故乡,但也是他的归零之地。一开始他只能接到酒吧秀,后来去做节目主持人,广告代言、影视剧客串的机会慢慢来了。他越来越受欢迎,还受邀和时任特首的曾荫权一起拍圣诞rap MV,直到在《潜行狙击》完成跃升,成为香港家喻户晓的演员。

但在2012年,欧阳靖选择回美国定居。“这几年在香港很努力,好像已经建立一个很好的基础,”他回忆,“会不会有一点可惜,又是要从头来过的感觉。”但对他而言,那算不上艰难决定,理由只有一个,“其实非常简单,我儿子出生,我就选择回去。”他要陪伴家人。

进入2015年下半年,欧阳靖发现他已经痴迷于脱口秀了。他每周要用3至4天去开放麦,仿佛那成了他的主线任务。在家的时候,他也深入研究,看不同演员的录像。虽然以前也看过,但现在他不再是个普通观众,“用一个好像学生的身份来看”。他还会找一些相关书籍来看。

他观察不同人的节奏,有的快,有的慢。在自己的表演中,他也做着相应的试验。除此之外,他还会“尝试不同的环境”。有些地方白人多,有些地方黑人多,有些地方多年长者,有些地方多年轻人。有个地方甚至不是脱口秀俱乐部,而是一个餐厅,他要站在一架钢琴旁边讲笑话。而他开口的时候,人们还在聊天,整个现场可能只有一两个人听他的。这是前辈给他的建议,初学者最重要的在于多练,没有什么比经验更重要。

他刻意地避免模仿。比如他喜欢Chris Rock,他却不想照搬那套咆哮式的表演风格。“我会看他的演出,然后做一个参考。我会把他的话题自己再消化一下,他说这个话题是Obama,OK,我对Obama有什么想法,我对Obama有什么感觉,然后我就从自己的角度来再说。”

他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让观众发笑,不是完全可以算计到的,“有些时候可能都不是跟说话有关系,可能是因为现场某一个瞬间,可能是你的身体的一个小小动作”。

常常发生的情况是,人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rapper的标签没了,他反而觉得是件好事。“起码我可以看到比较真的一种的反应,我是一个普通人。”几乎没有停顿,他说道,“实际我是一个普通人嘛。”

美国GQ杂志曾随访欧阳靖5个月,那位记者发现,欧阳靖的脱口秀很有结构:“他的段子里既有亚裔美国人的真实经历,也有身为人父和皈依基督教后的趣事。比如说,他有个朋友不想把女儿嫁给白人;他在唐人街会感到幽闭恐惧;了解几句中国话益处多多;他想表达对耶稣的爱,父亲却误以为他喜欢男人。”

Ali Wong等一些亚裔脱口秀演员喜欢露骨地谈论性和自己身体,从而产生一种奇妙的反差感。但这完全不是欧阳靖的风格。他强调没什么特别原因,并不是因为怕尴尬或者内心传统,只是觉得那方面没有什么想说的,他更愿意谈论与生活经历相关的东西。

刚出道的时候,他的说唱里的常见主题是“赚钱、泡妞、我是最棒的rapper……”但后来他变得越来越温柔与谦卑,不断地在歌里进行自省。2010年的Chillinin HK里他说脑中全部是积极的想法,“stay away from beef like the best vegetarian”;2013年的Dead man walking里他写道,“作为改变,我现在宣布自大的Jin已经不复存在,不把名声和面子看得那么重要”;同张专辑的apology中,他为曾经歌词中的不敬—rapper群体确实是直男癌的重灾区,向所有女性道歉。在匪帮rapper占据主流的说唱市场,他像独角兽一般稀有,近10年来,他几乎所有歌的主题都是对家人的爱,对信仰的虔诚,对世界的善意。

“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发现我的内容无论是脱口秀,或者我的音乐歌词,”他说,“基本上都会反映我那个时候的生活。”

最令人惊讶的是,他对《人物》说起,自2006年以后,他再也没有参加过freestyle battle了。舞台上的对手彼此抓住槽点展开攻击,那曾经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你问我有没有想念,一点都没有,相反,时间越过,对这个东西距离越来越远。”他平静地说,“参加比赛的话,你里面一定需要一团火。我发现很久以前,这团火已经没有了。”但他也说,他依然有观赛兴趣。

他的脱口秀之路基本顺遂,从未受过“bombing”(全场观众起哄让演员下台,在美国很常见),但也遭遇过一次巨大挫折。在练习了三四个月后,纽约一个很有名的脱口秀剧场给了他一个机会。在他即将登场前,剧场经理告诉他,临时来了一个特别嘉宾,是《周六夜现场》的常驻卡司,要插在他前面。当他再登台的时候,他一切都乱了。如果一点笑声都没有反倒好了,最令他难受的是,现场还是会响起零星礼貌性的很尴尬的笑。

那段表演本来有六七分钟,但进行到一半,他的脑子里已经不断响起一个声音:“怎么办、怎么办?继续说,还是停?把这个麦克风放下,然后就下台。”最终他还是坚持下来了,那是他度过的最漫长的几分钟。他后来总结,前面那位表演者有着大量重口味段子,而他缺少恰当的过度,让观众进入到自己的话语世界。

演出是对外售票的,观众有300多人。他本来有着极高的期待。开车回家的路上,欧阳靖对自己说,可能我不会再做脱口秀了。“I cant do it.”

“I cant do it”,这个声音是第一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吗?之前做说唱的时候,有过吗?

“有啊。”他回答。“太多时候了。从小的时候有经历过,后来加入乐坛,也有经历过,然后最近这几年都会有。”

采访中他总是小心谨慎地选择词语,有时候甚至显得太过小心了,而让人很可能产生一种错觉,他不愿说出真正的想法。节目在他彩排前后拍摄他的花絮,《人物》记者打开了录音笔。后来,欧阳靖的团队用非常有礼貌的方式转达,在事前未沟通的情况下,这样做不能被允许。

但这一次,一丝缝隙似乎被打开了。记者继续追问,于是,欧阳靖重新讲述起那个开始。听起来,那是稍微有些不一样的故事。

“你可以说,如果你真的要研究的话,跟我为什么会尝试脱口秀都有关系的。大概这个时候,当我对我自己的音乐方向好像不清楚的时候,我想找一个感觉。”他说,“我应不应该继续做音乐,还是已经到了我注定会到的一个位置。”

脱口秀给了他新的感觉。“Alive”,很多次他提到这个词。某种意义上,那是欧阳靖的绝境突围。

他经历过起落。2002年因freestyle battle爆红,但之后唱片销量平平,他在美国乐坛进入了冷却期。后来在香港取得了演艺事业的成功,但那里的说唱环境更为艰难,即便2008年以前的陈冠希这般有影响力的偶像,也无法改变市场。环球唱片的合约一年就结束了,那之后他都在坚持独立做音乐,几乎每年推出新专辑。音乐性越来越强,叙事也愈发有深度,但他好像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舞台,买单者就是寥寥。2014年底,他推出《14︰59》的专辑,取意自Andy Warhol的话,“每人都能成名15分钟”。

但他并没有自哀自怨,在《14︰59》的ladies and gentlemen这首歌中,他写道,“我活着,且活得很好,在我的故事里。”对于过往他心存感恩,用“great company, great minds, great times”形容曾經的合作者。

那段时期,他与太太交流很多。太太不断鼓励他,还给了他一个建议:不要想太多。

两段故事交汇到了一起,有着相同的走向。最终,他没有放弃音乐,也没有放弃脱口秀。那个表演惨败的夜晚,在房间里,他与太太分享他的感受。太太对他说,“去睡觉吧,明天是新的一天。”

于是下一周,他又继续去开放麦练习了。

之后的一切紧密衔接在了一起。2017年3月,他开始学习普通话,之前他一句都不会,他也解释不清为什么有了动力。4月,《中国有嘻哈》的邀请突然就来了。5月录制,到了7月,整个网络都在谈论欧阳靖这个名字。最后的冠军是Gai和PG One,但某种程度上,他才是那个节目里的punchline。人们惊讶于他的说唱技巧,喜欢他有趣、谦卑的性格,也终于学着欣赏他的音乐。“如果3月没有学中文,我也许不会去《中国有嘻哈》。”他说。这似乎是个巧合,但也不得不说,之前所有的经历都是铺垫。

这是2017年,很少有rapper用MC这个词做前缀,它属于快手上的喊麦一代,曾经的香港特首曾荫权在监狱里服刑,中国说唱正在经历新一轮复兴,而欧阳靖一直在积极地生活。

他将有更多机会去探寻,他能够多大程度上超越自我。作为一个rapper,也作为一个脱口秀演员,他对《人物》兴奋说起,他已经在美国Fox电台完成了一次绝佳的脱口秀演出,节目尚未播出,他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