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被你握过的手温

◆◇ 胡茗茗

带着被你握过的手温

◆◇ 胡茗茗

十 指 扣

带着被你握过的手温，我走出病房

走过你熟悉的街道，回到你的书房

书桌上密布着你的指纹，

我把带着你体味的右手，扣了上去

爸爸，你的手——

打过我，疼过我，引领过我

刚刚被我狠狠咬了两口的满是针眼的手，

回家了

现在，我把脸埋进你满书桌的掌心里

把整个人埋进去，

新土堆积着你也堆积着我，爸爸

无一例外，能有哪种死不是被掏空？

安静，飞散，适得其所？

还有我们的两手空空

可是，爸爸，我还是如此贪婪

伸向你的十指，纠缠着向死而生的火苗

黑 太 阳

黑太阳，日夜挂在河面上

黑太阳，突然卡住父亲的血管

朝着东方，我喊父亲

一声掉下一片叶子，再一声

一片佛衣在冷风中打个旋子

一地的落叶望着我，没有悲欣

一百个男人的胸膛让我贴在上面很安全

父亲被连根拔起，

我是根上连着的土

父亲叫我“臭豆豆”，

举起加油的右拳头

黑太阳，拽着我们的头皮走

暗中跟随的菩萨，

悄悄托起肉身

黏在一起的手指

来美国三天，和女儿见了两面

今晚，我说服抱着三个食品袋子的女儿

陪我睡一夜

雨滴在耳边不停絮语

凌晨四点，我醒来

摸黑碰到女儿的手，下意识拉住

才发现，这两次见面，彼此的手

还没碰过

睡梦里的女儿，紧紧攥住我的拇指

一下，又一下

我听到我的血，又从女儿身上流了

回想从小到大，都是我握着她的小手睡去

现在，在异国，换做她牵着我

雨，把窗棂打得生疼

我抽出黏在一起的手指

一些汗，一些恩情

正透过皮肤，渗了进去……

越来越薄的母亲

你站在那里吃桃子

你大口咀嚼的样子是我养成的

是我拿小勺，一口一口

贯穿了你的哺乳期

桃汁滴到你胸前的鲜桃上

可她不再是我的

你的桃子将被你未来的小丈夫吃

被宝宝吃，想到这些

我就莫名悲伤

左边是你吃奶的样子，

右边你的宝宝大口吞咽一如你当年

我被夹在中间

像一张薄薄的照片

左右张望，挂满了泪痕

还没到时候

雨中的马，正在雨中哭

它在我这个路人对它短暂抚摸之后

在我低头、依偎并转身以后

仰天长鸣

我承认这几天正走在即将丧父的路上

父亲躺在刀刃上，我走在刀尖上

不，还没到时候，没到

落叶尚未被尽扫，呼吸仍在机器里游离

最后的棋子仍未落下

我和雨中的马，还在各自的孤独里哭

我把即将被宰杀的鱼看做父亲

把街上的流浪犬看做父亲

我替你闻着空气中烤红薯的香甜

关心美国总统的竞选和双十一的疯狂

不用再取悦谁，更不必再分辨真情假意

我们依旧共用着分分秒秒与雾霾

多好啊！窗外又是一个黎明

门，仍虚掩

神灵与万物照常在里面

拥挤、穿行

从殡仪馆出来看见蓝天

从殡仪馆出来的路上看见蓝天

群山依旧是群山，

草木依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活着

脸蛋通红的孩子欢笑着

在明天的雾霾里玩命奔跑

我知道，悲伤，只是开始

糖

数着父亲离去的日子

慌做一团的仨姐弟

不再争吵，团团围住母亲

颤巍巍的母亲，塞给我们

维生素和童年往事

家里的空气，安静而有微许甜度

就这样，三块被父亲舔过的

糖裹着母亲这层糖纸

黏在了一起

我 喜 欢

我喜欢我喝多的样子

可以写诗，骂娘，跟暗恋多年的人扯漫长的犊子

哦！猫猫，虎虎，波波，贝贝

喜欢你们若提线木偶的窘迫

哦！朋友，亲人，祖国，雾霾，发疯的楼盘

我既受困其中又受用其间

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我喜欢我酒后流泪的样子

仿佛一生的委屈都冲刷殆尽

而云在青天，风在扇中

花香在花蕊里，冰糖在菊花里

逝去的兄长在转世的桃花里再获幸福

哦！买嘎！万物各得其所

麻蛋睡在夜的蛋壳中

烟 花 渡

我卸下一身的枝条

缠住你的手却越勒越紧

镣铐里淌出的蜜汁延伸到窗外

那里，秋雨正从地下漫过头顶

贴在一起的脸慢慢渗出泪水

不是崩溃，这满目的潇潇啊

退无可退

黑夜，大面积压迫下来

“我是你可控制的危险”

你的神情开始荒诞，曾经

交出的唇、乳房与甜蜜素

——睡吧，洗洗睡！

码头上，一只木船正起起伏伏

它等待着两个缠满绳索的人

填满火药，在黑的底色里

一边绽放，一边告别

围观的人，都在仰头并捂住自己的嘴

仿佛那一声声烟花的炸响会出卖了自己

而我俯身下望，我知道

在岩浆喷出火山口的刹那

它会吞没烟花，以及我的双膝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