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爬的生灵

2017-11-29 19:51龚坚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11期
关键词:矿洞做手术矿石

龚坚

打逛,是矿山特有的名词。这名词在辞海里找不到,在词典里更找不到。可这名词在矿区里到处生长,像野地里的玉米,尽管没人浇水、施肥、锄草,借助阳光雨露疯长,且长势茂盛,捧出金秋。

在矿区里,所谓打逛,就是开矿老板嫌打的矿洞矿线薄,搁不着大采,又去寻找厚的矿线而扔下的废洞。打逛人不投资打洞费,又不出矿渣,掂把锤、拿根钎躜进去,专凿那铜钱厚的矿线,称为打逛人。看着一天凿那十斤、二十斤矿石,谁也不看在眼里。其实不然,矿石不在你弄得多少,而在含金量多高!这一点至关重要!有的拉一大车矿石,出三五克金,赔得脸罩乌云。有的弄一袋矿石,出一百多克金,挣得脸呈彩霞。我从岗位之树飘落下来,成了一片落叶,一名下岗职工,也回到了老家,因为我老家是矿区,称为黄金小镇,我也卷入打逛的队伍。每天吃过早饭,掂着钢钎、拿着小锤、背着麻袋向矿山进发,向矿洞要孩子们的书钱学费,向矿洞要母亲的药锅,向矿洞要妻子脸上的笑靥,向矿洞要全家人的衣食温饱,向矿洞要对祖国母亲的体量,向矿洞要自谋职业独立者的尊严!

我回去月余,天天爬着躜那矿洞黑窟窿,用烛照亮光明,用锤钎和岩石搏击,用力气汗水和岩石对阵,用艰辛和意志与岩石抗争……我打逛了千余斤矿石,有人掏一千五百元我没卖,想着逛够一吨再卖。一下能得三千元。一天,天下着小雨,我问了几个伙伴,人家都说天下雨不去打逛,我在厂里上班惯了,只要是上班时间,哪怕是刮黄风下刀子也照上不误,且甭说这点小雨!我说:这点小雨把你们吓住了?你们不去我去!

我一个人进山了。

我又来到马蹄沟杨家凹,这地方我熟悉,每个矿洞我都躜过,每块石头都认识我,每棵花草都抚摸过我。那天由于天下着雨,没人来打逛,整架山就我一个人。我感到空旷孤寂,心里不免有点忐忑的感觉。想着不逛吧,来啦!逛吧,万一出点啥事也没人知道!我在洞口踌躇了一会,毅然爬着进洞了,还为刚才的想法感到可笑,啥事会恁巧,我又没做亏心事,灾祸会专门与我过不去?!

这个洞很小很低,洞口被矿渣垫得离洞顶只有尺余,人爬着勉强能爬进去,但不敢抬头,抬头会碰住洞顶,只有身子与头平行才能爬到有矿线的地方。这个洞以前我在这里逛过,虽然矿线薄,但含金量不低。我爬到洞垴,洞里黑得像墓坑,阴森得使人战栗。我赶紧点着蜡烛,一束光亮驱走了我的恐惧,心也随烛光亮堂了起来。我先检查四周的安全,见洞顶悬着一块碗大的石头,用锤敲敲,见石头有点活,用钎别别,又别不下来,想着没事,开始打逛矿石了。劳动进入到拼搏的状态,就会有点忘乎所以,把安全危险忘在脑后。当我咬牙挥锤正与岩石搏击得酣畅淋漓时,忽听“哗啦”一声,那块悬着的石头掉了下来,正好砸在我的小腿上,小腿瞬间裂出小孩子的嘴,血喷涌了出来。我当时眼前一黑,昏晕了过去。当我清醒过来,看着血流如注的小腿,很快撕破衣袖,扎住小腿上部止住血,又撕掉衣襟把伤口扎住。我估计是骨折了,腿不会动了。

此时,尽管伤口疼痛如割,我还是把逛的矿石扫扫装进袋里,尽管不多,也是我的劳动成果,不舍扔掉。我把锤钎袋子绑在脊梁上,又爬了出来。

雨越下越大,山被雾罩着,灰蒙蒙一片,只有那嘶鸣的乌鸦在头顶不祥地哀叫,把群山哀叫得更加阴森狰狞。我爬出洞口,见山底有辆拖拉机停着,想着是拉矿石的车,但不见人,只有群山的空寂。我连喊几声救命,没人回应,只有群山的回荡。当时我想:只要有车就会有人,人会是去背矿石了,早晚会回来。只要能到车前,就有救了!

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生虽然艰难,但谁也不想去享受死的安乐,都想在世拼搏着忧患。人的生命有时非常脆弱,有时非常坚强。弱时不大点灾难也会导致死亡,坚强时身上打几颗子弹也安然无恙。人的潜能最容易在危难时发挥。当时我为了活命,暗下决心,就是爬也要爬到车前,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我脱掉内衫把伤口又紧紧包了包,开始往下坐,想着屁股上肉厚,石刀划烂了也不要紧。坐了十多米,觉得不行,因为往前坐一步,脚都得使劲,屁股才能抬起,因我一只脚不会动,还跷不起来,坐得慢不说,还坐不成。我干脆身子一横,头朝下,脚朝上,倒爬着爬山了。爬着伤腿顺势能动。

雨下得更大了,雾也更浓了,路上流起了小溪,我上面淋着雨,额上冒着汗,汗水雨水交织成溪流从我额上飞泻而下,遮住我的眼帘,使我睁不开眼睛,因我两手都是泥,也不能擦一把汗……一米,二米,五米,十米……我用肚皮和毅力,用意志和信念在一步步爬着,一步步延伸着,我爬到石坎处,石坎有一尺多高,我慢慢把肚子挪到石坎半中间,用两手按住前面的地,开始移动身子,当我的伤腿到了石坎边沿,我知道脚掉下去会很疼痛,我早把牙关咬紧了,等待这一剧痛袭来。当我脚掉下石坎,疼得我浑身乱颤,因我有思想准备,还能忍住。不知我肚皮被划破了几道口子,流了多少血,染红了多长路上的泥石,终于爬到了山根,爬到了车前。

不大一会儿,车主回来了,车主是我的熟人。他看着我贴在额上的头发,满脸的汗水、泪水、雨水,浑身泥浆的身子和渗着血的腿,问:“麦换,你咋啦?”我说我被石头砸住了。他问在哪砸住啦?我手往山上指了指。他说你咋不喊叫哩?我说我喊了,没人应!他说我是没听见,若听见,上去把你背下来!你咋下来的?我说爬下来了!他叹了一声没说话。

当矿石装满,车主把我掐到矿石上,把我拉到了医院,才通知我弟弟。到医院一拍片子,果然是骨折。医生叫我看了片子,我见骨折是斜茬,不是齐茬。医生说得做手术,下钢板固定。我问手术费得多少钱,回答说三千块!吓了我一大跳,心里说:现在别说三千啦,就是三百、三十也没有!只有家里那点矿石!我知道对骨便宜,只是手术费的十分之一。我对医生说:“家里很困难,现在连吃饭钱都没有,妻子常去捡别人扔下的菜叶吃!我不做手术,你们给我对对骨好吗?”医生脸上的微笑消失了,露出了不悦。说:“你的伤比较重,不做手术,对骨恐怕愈合不好,愈合不好就长不好,会影响你行走。其实,手术麻药一打,在你没有多少痛苦的情况下手术都给你做了,对骨你要承受很大痛苦不说,我们不敢保证把骨对好!我们恐怕负不起这个责任!”我说:“痛苦我不怕!这么高个子,会搁不住你们对骨,只要你们尽心尽力了,对不住不叫你们负责!”(因我小时候,腿摔断,是老医生给我对住的)我知道现在他们下钢板把骨对住,将来还得做手术取钢板,受痛不说,还得花钱!所以,我坚决不做手术,叫对骨。医生说:“不让手术让对骨你写个不让我们负责任的保证书!”我说:“行!”

我叫弟弟回家卖那矿石了。弟弟找到开始买我矿石那个人,那个人听说我砸住了,急用钱,反而落井下石说不要了,弟弟好说歹说,那人说只掏一千三,多一分都不要!弟弟给我说人家只掏一千三,我长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卖了吧,谁叫咱急用钱!

对骨时来了两个医生,一个是叫我写保证书那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同学夏森,夏森可能看到我的保证书来的。我看到夏森,问他说你不是在中医院吗?啥时调到这里了?夏森说:“刚调来!”我说:“有老同学对骨,我的腿该好了!”夏森说:“你不是在丝绸厂上班吗?怎么砸成這样!”我说下岗了!夏森说:“对骨很疼,你可要有思想准备!”我说关公刮骨疗毒还在下棋,你就大胆对吧!

弟弟把我掐到治疗床上,搂住我的腰,医生看着电子屏开始给我对骨了。夏森的手真狠,只见他猛一拉我的脚脖,疼痛像把刀子割着我的心,我的肝,我感到天地都在旋转,昏晕了,额上的汗珠成了溪流飞泻而下,嘴里的“哎呀”叫了一声,我弟弟的胳膊都抓烂了。医生不管我的嚎叫嘶鸣,把断的骨头拉开又慢慢对住,最后看看对好了,才用夹板夹住,用绷带紧紧缠住。夏森说:“你放心,骨对得很成功!你是下岗职工,家里很困难,不用在这里住,我给你开点药,回家养吧!”说着他望着那医生,问:“这样行吗?”那医生说:“你是科主任,你说了算!叫他半月后再来复查复查!”

弟弟掏了二百零五元对骨费又拾了三十多元的药把我拉走了。到家后,我成了不会行走的活尸,整天瞪着眼睛望着屋顶那椽子,数了头遍数二遍,数了二遍数三遍……三个月后,我拄着双拐会走了,半年后,我丢掉拐杖能走了,现在恢复得跟正常人一样 !

看来,人生的路再难,走不过来,能爬过来。极疼的病,只是一时,不可能是长时间的,忍忍,也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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