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花开

2017-12-01 11:15尚元
飞天 2017年11期
关键词:六爷

尚元

韩爱香抱着苗孩回到花儿坪时天刚亮透,怕被人看见,一路走得遮遮掩掩。到了牌坊岭下村子的大路上,斜刺里跳下去的时候,一个人站在那里,想躲都躲不开了。

那天青雾缭绕,云气凝重。她以为是根朽木,看见是个人,心忽地吊上了嗓子眼。那人佝偻着身子,挑着小笼在大道上捡粪饼。韩爱香看清他是小学的冯校长,紧张的心情陡然减半,仿佛一只瓜瓢儿落回水缸,晃荡着就被稳稳托住了。

韩爱香想上去说几句话,老校长头一拧,反倒往山顶走。韩爱香立住,看着那截朽木沉入早晨雪青色的山雾中。

从小道上下来,露水打湿了裤管,鞋底带了泥,韩爱香走得步履艰涩。到了场院门口,见男人孙福狗立在房檐下的石阶上扎雨衣领口的细绳,雨衣是用两片塑料纸拼成的,左边一个“二”,右边一个“胺”,拢住两扇油纸,就合成了二胺的字样。

孙福狗抬头,目光直直往这边逼过来,“咋敢回来的?路上没撞见个人?”

韩爱香抱着苗孩走了三十多里山路,此时又累又饿,被男人兜头责问,就连一句敷衍的话也不想说了。打了个寒噤,急急跨过门槛,清新的水汽就被隔在了外面。屋内氤氲着陈腐温热的空气,光线黑麻麻的,门口掉进来一坨亮光,映出凸凹不平的地面,就像男人那張患过水痘的麻脸。雨靴坍倒在地面上,沾满泥浆,红色的补缀乍一看仿佛鞋子的五官,有鼻子有眼。韩爱香一只手伸进去试试被褥热乎着,才把怀里的苗孩放到炕上。清早娃儿睡得香,没醒没闹。韩爱香扭动着酸麻的胳臂,解除了一路走来的束缚。

韩爱香回来了,男人却要出门,她听见孙福狗从苫子下推出车子。车子后架上驮着两只大筐,里面盛满重物,一不小心就要烈马扬蹄。但毕竟是山里的庄稼人,孙福狗双手钳住车头,把车子支在了场院里的老杏树下。老树冒出尖尖的新叶,花蕊还未落尽,繁荣了一树绿色的小果实,绯红的嫩枝坠着晶亮的露珠,树身抖动,落了孙福狗一身水。

孙福狗进屋来,脚塞进靴筒里,一立地,两条短腿全掉了进去。摘墙上遮雨的草帽,人矮,橛子却钉得老高,一跳,拿下来了。韩爱香知道男人要去卖粮,那话就冒上了喉头,想了想说:“孩他爹,乡上迟早要去,不如先把苗儿的户口给办了吧。”

苗孩户口的事叫人十分闹心,孙福狗一扯帽系勾住下巴说:“苗娃吃米吃面又不吃户口!等把麦卖完了咱就跑,到山寨后面讨生活,乡上人想管都寻不到咱。”

“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不躲咋办?你走后福换家的挨了刀,那钱一分也没少出,整三千元,你划算划算,得是地里几年的玉米收成?你莫学了她,去叫乡上人把身下那活儿给豁烂了。”

男人说话野,韩爱香听得心里忿忿的,忍不住说:“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不就是舍不得钱吗?你不给还能从鸡屁眼里抠走了?眼下,你要卖粮就卖粮,要粜米就粜米,这家你当着,我有个啥意见说上!”

男人短小的身体堵住了日月天光,韩爱香觉得心烦意乱,等他出去,那门就亮成了一面镶框的明镜。心一下子豁朗了,望着门口那道亮光,眼睛潮出了泪水。内心的阴郁长久积蓄,你说日子咋就过到了这份上?说句话都像往石头上磕。躺在炕上睡又睡不着,听得屋外孙福狗牵车出门,车轮摩擦着发出喳喳的声音。

“户口顶个屁用,花钱买得一张纸,男娃只要生得四两力气,就不怕将来把一张嘴饿下了……可不敢叫人看见你回来,福换家的躲进地窖都被人扒出来了!”

韩爱香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是片叶子从空中旋下来。听得屋外有动静,睁开眼,盯住屋顶漆黑的椽檩想,该是那只老黑猫蹿到树上逮住了雀雀。老黑猫成了精,能看家护院,她突然想,一定是有人从场院里进来了,老黑猫才叫得呼呼响。苗孩在怀里吃奶,起身分开了,小家伙吧咂吧咂嘴巴。喂养过三个孩子,女人的身体就像熟透的庄稼,颗粒饱满,叶汁鲜嫩,两粒乳头仿佛蔫红的枣,抻一抻毛衫的襟子才掖进去。

边走边提鞋,到屋外迎了一脸清新的水汽。看见来人是方建宏,韩爱香的心噌噌跳跃,像钟表的秒针。两个人见面,都有些意外。

“你咋来了?”

“我咋不能来?”方建宏脸上一阵潮红。

韩爱香抻抻衫子,就有点风情万种的意思,两只奶子顶着紧身的线衫愈加明显地挂在那里,奶水溢出,洇湿了胸前一片。方建宏盯住看,韩爱香不自在起来,说:“没事就回吧,庄里闲话多,可别再叫人嚼舌头了!”方建宏说:“你咋知没事?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不叫我进屋,你就失礼节了。”韩爱香说:“别人能进,就你不行。来干啥?当着天光,有话就在亮处说。”

方建宏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把话说得郑重其事:“韩老师,就一辈子跟定了他?”

“不一辈子还能两辈子?你就啥话都别说了吧。”

“不说就不说,好白菜都叫猪拱了!”

还是进了屋。方建宏第一次来,不由得多瞅几眼。房墙是用拌了麦壳的稀泥漫抹过的,时间久了,表面镀了一层黑黄的烟垢。门敞着,光扑在靛蓝色的木扇上,龟裂的漆皮一片一片往下掉。对墙摆着老式桌椅,桌角和扶手部分磨掉了黑色的釉皮,露出木质,发着亮光,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中堂是武圣夜读春秋的坐像,关平周仓一文一武立两旁,那口青龙偃月的宝刀也因为日子久远而隐去了光芒。只有乡上发的年历是新贴上去的,五谷丰登的画面上写着字: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

方建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酸唧唧地说:“这叫同事之情、同志之谊,我就坐坐,身正还能把影子歪了?”

方建宏和韩爱香前几年一起在村子里当代课教师。那时韩爱香刚从安口窑嫁到花儿坪,学校缺员,就把她临时招了进去。韩爱香想自己不该是个扛锄头的命,该和花儿坪的女人活出个两样了。方建宏早来几年,但年龄比她小。方建宏头发乌黑,面容白净,肩宽胯长,白色衫子扎在腰际,很有山外头男人的作派。山里人,尤其是男女之间那时还不兴握手礼,方建宏和韩爱香握手,方建宏的手掌厚实有力,到底和庄户人不一样。心里就有那么一些慨叹,然而现实是各行各的事、各安各的命,谁又能把谁的生活干预了?

转折发生在冬日的一天清晨,卧了满山的雪。花儿坪的大山下埋藏着丰富的资源,从不缺少煤炭,学校也是靠烧火取暖的。宿舍里生铁炉子,韩爱香夜里中了煤烟,方建宏早晨发觉不对劲,踢了门进去。慌慌乱乱中,方建宏摁韩爱香胸脯上的两团肉,俯下身子向她嘴里吹气,才救了韩爱香的命。远处走来一个人,是肖老师。肖老师挑着两只空笼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他是来挑学校里分下来的煤块的。肖老师站在门口像只老鳖伸出脑袋探视,他的止步不前足以说明他对事情的判断发生了不可告人的阴暗联想。

天空蓝得忧郁而深沉,风很硬,阳光像新碾的麦秸草,扎得人脸疼。学校院里的雪被孩子们清扫干净,亮出一块干爽的地盘。孙福狗来闹事,提了一把镰刀站在空地上,刀刃泛着白光,比阳光还冷。孙福狗粗黑的脸像蛤蟆的脊皮,叫老校长把人放出来,他是打虎的武二郎,要挖心剖肝、削掉奸夫淫妇的脑袋瓜。老校长辈分大,村里人叫他六爷,包产到户前和孙福狗一起给饲养站吆羊。老校长抖着一束山羊胡须说:“福狗,你咋就这么糊涂?六爷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心太窄了!”孙福狗说:“滚开,关你屁事?老子的镰刀可不长眼,小心劈了你!”老校长说:“劈了要坐牢,不怕坐牢你就劈吧。”孙福狗说:“当我不敢?”老校长说:“你敢,你敢。人若不怕犯法,啥事能不敢做?你敢,你敢。”孙福狗说:“那你废个啥话,滚一边去!”老校长讪笑:“你说你是武二郎,还是六爷放羊时给你讲的水浒,武二郎杀的是嫂子,你嫂子在哪?”孙福狗想想说:“那我就先杀了西门庆。”老校长说:“嫂子都没有,哪个才是西门庆?你糊涂啊,六爷给你还讲过保皇嫂,你是刘备刘玄德,建宏老师是你二弟关云长啊!”孙福狗消了气,老校长瞅准机会夺下刀。老校长说:“你也该想想,如果真像传言那样,建宏还能把你媳妇送到卫生室去?怕是两个人死一块了。煤烟又不认人,还专往爱香鼻眼里钻?”

孙福狗被六爷说得哑了口。老校长继续说:“你说多好的姑娘,嫁给你就不能好好地过日子?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扣绿帽,自己把自己当王八!”

孙福狗说:“六爷,我一时糊涂,你就掴我两巴掌吧!”

老校长说:“掴你干啥?要掴也该建宏掴,今天的事就到此了结了吧。”

教室里探出几颗小脑袋,老校长远斥一声,孩子们老鼠一样溜进去。领了孙福狗到学校厢房,唤了方建宏和韩爱香出来。方建宏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呼着气。韩爱香進来狠狠甩了孙福狗一巴掌,打了男人一个措手不及。“这是我替六爷打你。”然后又是一巴掌,被孙福狗用手隔住了,韩爱香说,“这是我替方老师打的!我爹我娘真是瞎了眼,把我往火坑里推!”

自那以后,两人就有意避着,怕人乱说,可心里毕竟藏了事。好几次也有机会,与其把话说透不如把事先做明白了。一次,韩爱香在山上割猪草,方建宏抱住她,韩爱香张手就是一巴掌。糊涂啊!你说这不是给人往嘴里喂话吗?

今天在这里见面,方建宏和韩爱香多少有些触景生情。两个人的话少了,他们觉得有些事情不可避免地将要发生。心思腻歪起来,心跳得厉害。

韩爱香说:“哦,你看这家乱成了猪窝,方老师见笑了。”跪上炕收拾被褥,用笤帚扫床单上落下的土,潮湿的空气里就有了呛人的灰尘味。

方建宏鼓了鼓勇气说:“你真傻,顺带把自个都骂了。我们也是空背负了这名声。”

听那话往一个妖娆的方向去了,韩爱香空空的心里有些沉。是啊,这些年为名声活,倒活成了个啥样子?她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你敢不敢?”

方建宏坐在凳子上没听太清,刚说了声“啊”,就听院子里传来嗡嗡的震动,像谁把马蜂窝捅了,惊乱了成千上万只蜜蜂。声音是冲着屋里人来的,他俩同时听出那是一辆汽车,停在屋外的大场院里。方建宏脸一红,惊说:“你男人回来了?”韩爱香说:“回来就回来,怕啥?”

方建宏跳起来往外走,到门口,被围上来的一伙人堵住了。

是乡干部。

那几年,乡上的计划生育工作难搞。想想也是,防火防涝,防贼防盗,要防女人怀孕办不到。男人女人睡一张炕,黑灯瞎火的,晚上不日弄那事才怪。先是乡上发避孕套,不要钱,一家两盒挨门发过去,八十九十的老婆婆老爷子以及村里的光棍寡妇都给发,结果那东西好比春药,男人就找女人尝新鲜,试试鸡巴上套个袋子到底是啥刺激,尝着试着不该怀孩也把孩怀上了。也有人突发奇想,用套套做血肠,据说做出来的血肠更香更嫩,比用猪大肠做还方便来料。乡上一看,没办法。有人分析,二胎率居高不下的主要原因是日落西山茶饭过后,男人除了爬上女人的肚子消遣时光之外也没啥事可干,那就每家发台电视机,晚上电视看热闹了谁还有那兴致?当然这是乱侃闲谝,有效的办法是干部盯住妇女的肚子,谁要敢私自大了,就有问题。村里人才不管,骂干部,早知道要投胎到人世搞计划生育断子绝孙的孽事,你爹就该把那二两白汤甩到墙上糊纸。多么难听的话都骂,把农村里最粗俗的语言都骂出来了。干部张嘴讲政策,收效甚微,后来就用上了硬办法。只要生了一孩的妇女,全部带去放环结扎,再丢回来,管你一晚上来几次,炕捣烂了都不碍事。有一次,三个干部到花儿坪带一个怀胎四个月的妇女做引产手术,一个开车,两个带人,二话不说就把女人往车上拽,不料男人跳出来,手里握着一把斧头。的怕狠的,干部一看遇上不要命的了,丢了车就跑,这一跑就把“小人命”给闹出来了。总结教训,是机会主义、本本主义加逃跑主义造成的。后来,干部抓计划生育超生户,就有了相当的经验:搞人海战术,前插暗哨,后派援兵,正面作战,外围策应,瓮中捉鳖,便能十拿九稳!

如今十个干部揎拳捋袖,把老屋层层包围,要将韩爱香当作计划生育超生的典型来抓。

带队的是主管业务的乡长,姓钱。钱乡长迈脚进屋,见方建宏冲出来,先捣了一拳,喊:“跑啥?”方建宏说:“哎呦,生脸见面咋就打人?”钱乡长说:“跑啥跑,都站好了!”方建宏追着问:“你打人?你干啥的?”有个嘴快的干部说:“这是我们钱乡长,老实配合就没事!”

方建宏争辩道:“乡长就能随便打人了?”

乡长说:“打人算个屁,老子还能抓人!”

方建宏硬往外挤,两个干瘦小伙一左一右把他架住。“谁要跑一律先扣人,今个再叫你跑了我这个乡长还怎么当?”钱乡长一挥手就把方建宏带到了吉普车上。钱乡长是有相当工作经验的钱乡长,他走到韩爱香跟前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孔说:“孙家妹子,你看这事也不是我们这帮人要故意为难你,是国家的大政策、大法律不允许啊!如今讲生男生女都一样,咱这计划生育可是国家方针,百年大计,全省一盘棋,全县一条心,就是要放开一胎,控制二胎,杜绝三胎,你懂不懂?可话又说回来,第一胎,你一下子生出俩娃儿。好!一箭双雕,一炮双响,你男人有本事,咱给你算到政策里面,可这二胎三孩咋弄?流出来,堕出来,就是不能生出来!如今你生出来了,咱就按生出来说,交了罚款赶紧结扎,你再不结扎上头就把我结扎了。”

干部们笑。钱乡长真是搞计划生育的专家,三言两句就讲清了政策。

“今个就给你把政策讲在前头,莫要日后说我们干部作风粗暴不讲情面。第一,不要耍死狗,吃蛮耍横的人我们从来不怕。第二,不要跑,你就是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脚下安个轮子能跑出中国?哪里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就是躲到耗子洞里,我们也要把你掏出来。”

“实话说吧,老哥也是一个独女,你嫂子不照样得结扎?孙家妹子,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孩子的将来打算,黑孩黑户分不了地、上不了学、当不了兵,麻烦事还在后头,长大就是领了媳妇也领不了证啊,黑媳妇生球个黑娃,就黑到下一代了。说句难听的,就是……啊啊……就是万一哪天横遭个天灾人祸什么的,谁承认世上有你这号人?你说是不是,啊?”

韩爱香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她甚至盼这天早点到来。可你这官方人,不懂那民间事啊!谁不想自家娃儿长大活在太阳底下,堂堂正正做人?这话还用你说来着?

“孙家妹子,你哭啥?哭不顶事,我们抓女人结扎没有不哭的。你说句话,我们也是共产党的干部,也是讲道理有原则的。”

苗娃被吵醒了,哭起来,韩爱香抱起儿子,贴在怀里“嗷嗷”拍打,那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

钱乡长不耐烦地说:“哎呀,哭啥哭,大的哭小的也哭,哭哭哭,我们来不是听你哭的。”

韩爱香不哭了,不是不哭,是她认为没有哭的必要,日子是自己过的,这会儿哭给谁看?抬头盯住钱乡长,眼睛里透着一股执拗的劲儿,看得钱乡长心怯。依他的经验,这时候女人就该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拿出来了。

韩爱香把想好的话在脑子里理了一遍说:“自古民不和官斗,这钱我是一分不会少了你。是政策我懂,你们按政策办事,我们按政策交钱,多少年都是这么个道理。我哭,我是哭眼前的混沌日子。我一个女人家,能把男人的主意拿了?我要当这个家,就把钱直接送到乡政府,你们只管开票盖戳,省得七沟八岔地来跑路。可关键是,没钱。有钱咱也不磨嘴皮子,迟早都要挨一刀。”

“好,是个俊媳妇儿!”钱乡长伸出大拇指赞叹道,“我们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一个干部赶紧插嘴:“就是,没钱就拿粮食抵,麦子该有吧?”

另一个干部接茬:“麦子不够还有玉米,罐笼里那筒玉米我看就够了,再不够就把电视机也搬走。”

钱乡长环顾一圈,看见炕对角的斗柜上搁台电视机,命令刚才插嘴的干部去盘量家里的东西能不能值三千块钱。干部很快就回来了,说差不多。钱乡长冲着韩爱香说:“听清了吗?点个头,钱的事就不用大妹你费心了——小麦六角二,玉米八毛五,行市你也清楚,该多少就多少,一分便宜也不占你的,谁占谁就是王八蛋!”

韩爱香取出钥匙搁在桌子上说:“苫子下屯了麦子,小黄钥匙开锁,就按你们的意思办,我有一个苗孩在世上,还怕将来没有粮食吃?”

传话叫一辆守在村口的拖拉机开进场院里,粮食贩子拿了百公斤的大秤和麻布口袋,找了一根很粗的棍子,挂住秤杆,两个人抬起来称。十几个口袋,干部拿了纸笔现场过秤登记,做了一笔三方交易。拖拉机冒着烟跑了,钱乡长打了条子给韩爱香,笑嘻嘻地说:“罚款不是目的,是惩罚你超生的手段,结扎堵住漏洞,免得再生一个出来。走,跟我们走吧。”

韩爱香不同意,结扎手术不比身外之物空中浮财,你说带人就带人啊!等孙福狗回来再说。

苗儿哭得断气,韩爱香把衣服掀起让孩子噙上奶头,小家伙像只蚰蜒使劲钻,抽得脚底都发麻。有干部不好意思,转了头。钱乡长斥责道:“你这是缓兵之计,人人都像你,我就是开架飞机也来不及——刚才那人不是你男人?我看像只偷瓜的獾。”

女人哄孩,一副凛然的气势。钱乡长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没啥效果。办这号事最怕有老人和小孩挡,谁都不能碰,碰了就说不清。今个就是把女人带走了,怀里的小崽子吃啥喝啥,难不成要找个女干部奶上?反过来一想,今个这事不算圆满也能交差,至少把罚款弄到手了。钱乡长说:“算球了,把男的先带上,明天了就到黑河乡来换人,女扎不成就男扎,我还就不信了!”

韩爱香有些恍惚,隔世般的荒凉。听着屋外的动静渐渐小了,她想日子是不是不走了,这时还是黑麻麻的!她闻到空气里有花香的味道,春天了,澄亮的日光为啥就透不进屋里来?到屋外,天幕灰白,青气流动,对岸的大山紫气缭绕,那是一年里的紫荆花开了,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开的,开得如火如荼,荟蔚了山林。那只老黑猫爬到树上去了,场院遭人踩踏,乱糟糟的,辙印泥斑,鸡刨猪拱过似的。韩爱香想,方建宏是不是被带去了黑河乡?如果带去发现带错了就一定会把人放了吧?他是村小的教师,他们都是公家人,公家人还能把公家人为难了?

蓦的,就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么多干部到底是咋挤上一辆汽车的?

花儿坪是陇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二三十户人。每年四月间,紫荆花开了,沿着黑河两岸的山梁绵延十几公里,开得如烟似雾。村子所在的山坳回暖早,山花繁盛,麦田之余的墚峁上、山洼里紫花花鋪天盖地,点缀着一朵一朵鹅黄的白杨,还有庄户人家青黑的屋脊,树从土墙垣下冒出来,绕山而下的胶泥小路和沟里的溪水相伴而出,仿佛叶子的脉络,汇入远处浑黄的车马道和蜿蜒的黑河水。树下有牛的哞叫,也有孩子的声音。

这里的山上长满灌木,冬天发黑,到了春天会变紫,再是绿,再是黄。一年四季,色彩分明。

韩爱香中了煤烟,被孙福狗从小学里撵回来,抹了一路的泪。人们看见孙福狗用一条细树枝打老婆,都说韩爱香是破鞋,在学校里和方建宏乱搞被男人抓住了。细枝是从活柳树上拽下来的,打飞了末节,剩下的一段硬度和韧性刚刚好,抽韩爱香像抽一件挂在绳子上的衣服,在风中飘摇。抽几下,韩爱香就转过头来看,眼里闪着泪花,孙福狗的手往高一举,吓得身子一抖,胳膊就拐起来护住额头,细树枝抽下来,一下子抽疼了才转过身继续走。然后再抽,韩爱香就再转过来反抗,如此反复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往老屋走。

村里人站在胡同的地塄边上看热闹。

一个汉子赞:“娘的,难怪福狗看得紧,看得不紧谁不想跨?快看那副腰,多细呀!”

一个汉子叹:“教酸书的真是贼胆大,福狗的媳妇都搞,要不是六爷拦,能不放了他的血?”

一个汉子说:“嘿嘿,死一回都值了,还没尝过女人是个啥味道哩。”

一个汉子斥:“啥味道?还不就是母狗的腥骚!偷汉的女人在古代要骑木驴沉猪笼,社会真是进步了,就抽她两鞭子。”

一个女人上来拧自己男人的耳朵,男人歪斜着身子直喊疼。女人骂:“妖精把你魂摄跑了,想跨,老娘就把猪圈里那头老母猪摁住叫你跨个够!看那副骚样儿,能生得下儿?”

孙福狗见村里人都在看他,就很有一股男人的豪情,表现自己的无辜,打女人就打得更加狠了。一脚踢在韩爱香的腰脊上,女人扑倒,滚了一身子土。孙福狗骂:“夜里不回来宿,教书,我看是跑外面给俺戴绿帽!哭啥哭?还不赶紧回去养儿,脸都叫你丢尽了!”

不久,韩爱香的肚子果然大了,一胎生下两个女娃。那个时候,孙福狗的娘还在世上,清清亮亮的婴啼声里,韩爱香看见婆婆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问是个啥孩,婆婆说,白铺了一张席,早知道还不如铲几掀干土。孙福狗的娘给大女起名改娃,小女起名转娃。韩爱香不按老人的意思,叫她们花儿和朵儿。

花儿和朵儿长到了两岁,一次生病发烧,烧得迷糊,抽风。孙福狗的娘老糊涂了,不给娃儿看医生,却用祖辈传下来的老办法禳灾。拿了切面刀在花儿身上抡,斩妖驱魔,又用整把筷子蘸水在头上左三圈右三圈地绕来绕去。“清水送神,恶水送鬼,送神又送鬼,半碗浆凉水。”办法是一整套的,又在孩子的脚上抡,“神请鬼请,头身都轻。是神是鬼都安静,十字路上另等人——立住,立住!”孙福狗的娘对鬼神的命令很管用,一把筷子真的就立在了碗中央。

韩爱香心焦得厉害,隐隐听到山那边孩子的叫声:“妈——妈——”她骑着男人的老加重车子沿着峁墚上的小路往回赶,翻过牌坊岭,在七拐八扭的山路上一路骑行。暮春时分,丁香花开得正旺,紫荆花尚有些羞赧,她穿着洗白的棉布衫,仿佛一枚乘风破浪的帆。呼唤声越来越近,真真切切,一声紧过一声,她感到车子在如烟似雾的花海上冲锋。推开房门,婆婆一刀将筷子打散一地,大喊:“送鬼请神——”

荒唐的仪式!

韩爱香怨了婆婆几句,抱起花儿和朵儿就往卫生室走,那个暮春四月成了记忆里永远的冬天。娃儿的病很快好了,是肺炎引发的高烧,一针退烧剂和几顿消炎药就让孩子活泼起来。可是,从那天起,她发现花儿和朵儿的行为变得怪异,走路跌跌撞撞,取东西离得很远就探出手去,有时候傻愣愣的,叫三遍五遍都不答应。

“妈,我咋看不见山上的紫花花了?”

“妈,我咋听不见树上的鸟啾啾了?”

一声声说得韩爱香心都碎了,最后一点希望像屋子一样轰然坍塌。她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当时的那种悲凉与痛苦啊!自那以后,她和婆婆就没了话。孙福狗的娘后来吊在了一棵歪脖树上死了,留下话说:不给孙家生儿,她死了都要睁着眼。孙福狗就打老婆,打得更毒了,说她是白虎精、扫把星,把娘害了。

方建宏被带到了黑河乡。他天真地认为,到乡上去再回来总比在韩爱香家向大家伙解释自己不是孙福狗要明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这事不能不为韩爱香着想。孙福狗那个歹物,知道了能不闹?到底是一介书生,看事看得简单,方建宏甚至还想到了乡上看钱乡长如何向他道歉。抓人抓错了,不是他们工作失误造成的吗?或者,等上一天韩爱香赶过来,像交换人质一样,一个走,一个留,重要的是那个留下来的人,谁走掉了还会有人计较吗?

方建宏在乡政府后院的一间宿舍里住了一天,一张床,被褥软活。听见外面有驴子啊啊地叫,心里想笑。这小衙门有驴?难道是把谁家的驴给牵来了?推门,门没锁。见一个老头给驴喂秸秆,驴脸掺了黑白两色,上深下浅,到了脖肚那里就一大片乳白。再看那老头腿有点瘸,歪歪趔趔的,带着干部帽,驴不吃草,就往驴脸上抽几秸秆,驴尥蹶子,却被一根缰绳拴死在食槽上。方建宏说:“大伯,驴不吃草就算了,强喂不是叫驴也作难吗?”老头剜了一眼方建宏说:“你咋出來了?快进去,饭我给你送过了。”方建宏靠过来说:“你这老头真有意思,驴也是抓来的?”老头说:“抓进来一年了。”

驴有名字,叫王大全。以前抓计划生育抓不到人就牵牲口顶账。王大全带着婆娘跑了,留了一头驴在棚子里。干部牵回来,想王大全一定会找上门来要。左等右等不见人,奶奶的,这畜生又不是死的,每天要人伺候着,死了病了,就折在手上了。找了老头看着,一看竟是一年多时间。有干部建议把驴杀掉改善伙食,或者卖掉分发福利,乡上的头头一考虑,这不是侵吞民财触犯法律的事吗?一发话,就把驴充了公。充公干啥呢?总不能每天当神供着吧?正好乡上需要从沟里驮水,好,那就叫驴驮水吧。日子一长,老头牵驴驮水也不能白干,造册发工资造在谁名下?造在老头名下?那可是实实在在一个人,谁看都觉不妥,怎么一个喂驴的瘸子就成了干部了呢?头头想,就造在王大全名下吧,云里雾里的,谁会和一头驴过不去?

方建宏看见王大全驴脸瘦长,想到孙福狗,都是那么个脸,甚至驴脸还好看一些,有水墨画的韵味。驴啊啊叫,老头骂,吃饱喝足想干人事了?方建宏看见驴的长屌从肚下伸出来,像在胯下夹了根烧火的黑棍。突然打了个激灵,拿青蛙比蛤蟆,拿乌龟比王八,孙福狗怎么能像王大全呢?人骂人恶棍,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老头往王大全的黑屌上抽了几秸秆,驴跳得更欢,但很快那根黑棍子就蔫了,缩成了一团,有浓汁流出来,滴答滴答落。老头叫方建宏回去等,人肯定比驴强,说不定一夜之间也能当上干部。

方建宏等了四五日,不见韩爱香来,心里有点慌。老头给王大全喂了草就给他来送饭,一日三餐,伙食不错。早晨是熟鸡蛋、花卷和黄米稀饭,他吃了两口就扔了。拽开门往外走,老头拉住他,瘸腿一歪一扭,可怜荒荒的。老头说不能走,头头安排他看好王大全和孙福狗,要有个闪失,拿他是问。方建宏骂:日他娘的,我咋就成孙福狗了呢?

下午方建宏被钱乡长请到了黄色的吉普车上,方建宏要求钱乡长道歉。乡长笑笑,道歉?按政策办。

方建宏解释:“弄错了,我不是孙福狗,我叫方建宏。”

钱乡长命令司机开车。钱乡长说:“你要不是孙福狗,我就不是钱昌仁了。”

方建宏这时候还觉得是在开玩笑。我说我不是孙福狗你们不信,我证明给你看!钱乡长说,证明个屁!你老婆韩爱香都回了话,叫赶紧把你送回来,地里麦秧起了身,种了玉米该点黄豆。方建宏说,那好那好,看你们搞错了吧?吓了我一跳。钱乡长嘿嘿笑着盯住他说,你媳妇韩爱香还回了话,说当今社会男女平等,为啥一定要给女人结扎?女扎扎一个,男扎扎一堆。

方建宏要开车门跳下去,钱乡长一把捂住了他。钱乡长说,上了这车还能叫你跑了,知道这车是啥车吗?计划生育拉结扎婆娘的专用车,四个轱辘比十个轱辘的载的人都多,信不信我再喊十二个干部一同押你进县城?

谁说我是孙福狗?我是方建宏!方建宏想,抓我结扎,世上还有这号事?等到下午,晚霞的余晖从县计划生育服务所的窗玻璃上透进来,有一点血的惨烈。他还是不信,怎么长了嘴就说不清了呢?花儿坪的人谁不知道他叫方建宏,教一年级到三年级语文的老师,家在县城西北角柳树村,也是高中毕业,也是个农户人家的娃娃。爹做木匠供他念书,这会有了出息全家人脸上都有光彩,三番五次催他结婚,给他说合了同村的女娃王丽丽,身体敦实,是块过日子的料。然而他却无法接受,想该有个青梅竹马的伙伴,春风得意,山花烂漫,看流云飞霞,说诗书情话,一起隐居山野,打马塞外,岂不是人世间的美事!心目中那个人远了,又近了,晃到眼前时才看清是医生的白褂,根本不是韩爱香那张雪白的咋晒也不黑的脸。

人的力量有时候为啥会那么弱小,弱小到说自己是谁都没人信?

眼里有泪,一骨碌淌进耳窝里,鼻子辣辣的,积了一腔浓稠的鼻涕。他看清那是个穿长褂的医生在对角蠕动。肉里有针头,手上有胶布,吊瓶软管里的液体滴答滴答流,像时间在走。他突然想到昨日那根驴屌也在滴答滴答往下漏,越想越觉不对劲,自己拴在床上,而那个名叫王大全的黑驴却拴在乡政府后院的食槽上。他想自己现在还不如驴,王大全的屌还能从肚下伸出来,还能趴到马背上日出个骡子,爹叫他与王丽丽结婚,假使同意了,还能生出个一男半女吗?没有愤怒,一点都没有,平静占据着他,脑子里撑开一片洁白的花。不知怎的,想韩爱香家那三间青砖罩面、木梁雕花的老屋子,门前有棵老杏树,日子久了,屋檐也塌拉成驴肚状的曲线。世上就没有好人了吗?想到了老校长,要说没有好人他不信,六爷就是一个。

六爷给他讲过孙家的事。

孙家给冯家世代拉长工,冯家老爷待下人好言好语,老爷吃啥下人吃啥,即使年跟前杀只羊,都要给孙家剐上两根肋条或包一个白圆,犒劳犒劳。解放后搞土改,下派干部往上头一站,发动群众诉苦,庄里人都说冯家老爷的好,说共产党把好人冤枉了。土改组长说,诉苦喊冤不是叫你们说谁把谁冤枉了,是叫你们说解放前这个老财主是怎么剥削你们、压迫你们的,有苦就说出来,有冤就诉出来,党为你们撑腰,人民为你们做主!谁第一个揭发,重重有赏!

老校长冯六爷记得当年财主老爹甩身走出雕花木门、走下石阶时桀骜的姿态,嘴里不停地喊一句话,当时不懂,几十年后六爷才明白,那是财主老爹在为自己即将结束的人生伸冤辩解呢。老爹喊:“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老爹被带到了土改小组面前,组长把他胸前的木牌用旱烟锅撩了撩说,地主分子还有什么话说?旧社会你吃人的血,现在是新社会了,血债要血还。孙福狗的爹第一个跳出来,脱下鞋狠狠地抽老爹的脸,骂他是地主老狗,驴日的畜生,用一个银元剥削了他二十年光阴,如今连个老婆都娶不起。冯家老爷的脑袋像一颗结在弹簧上的钢瓜,几个人摁都摁不倒。老爷大笑一声,说:新社会了,我拿命偿!说完就挣脱出去,一头撞在砖棱上,血溅当场。老爹仆地的那一刻,望着还是孩子的六爷,眼睛里有话。那时的六爷年纪小,躲在人群里不敢动,六爷看见财主老爹那颗干瘦的脑袋最终砸在青石板上,弹了几下,眼仁里就是那群黑压压的父老乡亲。土改组长单手叉腰,扬起一根手指,指指躺在地上流出酱油一样黑血的冯老爷,又指孙福狗的爹,說,封建老地主已在人民群众面前畏罪自杀,就地正法,为鼓励诉苦,奖励揭发,开展革命,大瓦房就分给革命小老乡了……

方建宏现在才体会到老校长讲过的死亡之前的绝望是多么孤独,孤独到没有一丝痛苦。他看那晚霞余晖褪去,红成了一疙瘩炭火,渐渐的,连炭火也要熄灭,只剩下灰烬。房里的灯亮起来,刺了他的眼,愤怒就上来了。奇耻大辱!他冲下病床,把输液的铁杆都拖倒了,咣啷一声,砸倒搁有洋瓷脸盆的铁架子,暖瓶也碎了。暖瓶的水流出来,像谁在地上撒了一泡尿,尿液集满凹地总要向一个方向出击,这里是水泥地,热水冒着白色蒸汽,径直就朝白褂医生去了。

“你妈的,我是方建宏,不是孙福狗,老子还没结婚!”

方建宏身体里的力气像水在沸腾,拳头挥上去,砸在白褂医生的脑壳上。医生的眼镜也飞了,窝倒在桌子下,抱住头一声也不吭。继而是拳脚相加,打了几下力气顿时就没了。累,很累很累,身体全空了。他感到冷,仿佛一片皎洁的月光映在苍茫的旷野上,是因为害怕或者激动,牙齿在打颤,得得得响,这是哪呢?这个陌生的地方,墙白床白灯光也白,洗个手的盆子、吐个痰的盂缸也是白的,是停尸房还是啥地方?他恍惚觉得这一定是梦,梦里花落知多少,梦里心事多明了……

有人闯进来,三五个人围住他揍了几拳。没有疼痛,拳头能把人打疼那不叫疼。几个人把他抬着扔到床上,他看见顶灯外围有一圈光晕在不断变化,一会扩大一会缩小,闪闪发亮,有蓝紫的颜色,像彩虹,却也不像。彩虹是半圈,要更美一些。听得那几个人在嗡嗡说话,一个说:“山里人就是野,就要给点颜色尝尝!法盲,生了那么多还要生!”又一个说:“又是他自愿的,打咱,早知是这么个浑货,刚才就给他少打点麻药,疼死他!”一个说:“给男人结扎,难怪人家不同意,骟牛阉狗哪有个不跳的?”一个嘿嘿笑出声:“还说自己是个处男,包皮那么长,做起那事不疼吗?生了三个娃了,方老师他要态度好你就把那包皮给环切了吧,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

一群人笑,笑得方建宏头皮麻森森的。

方建宏在街上走,丢了魂。小腹胀闷,像有一股子尿没撒干净。摸摸根子还在,就想以前村里常来的刀子客,騎着车,车头上竖根木棍,棍端扎一捆红布绳,满庄窜,闭口不说是干啥的,只把铃铛摁得脆响。花儿坪的人知是摘猪娃的来了,摘了睾丸的猪娃长得飞快,年底就能挨刀子吃肉了。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都讲究个手艺,手艺差的摘不干净,摘成二胰子猪,倒叫养猪的要贴财。

越想越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哪有男人没结婚就结扎的,上哪去说这个理?心里恨着走,猛抬头,就到了菜市口,见熙熙攘攘围了一堆人,听声音是在争执什么。尖锐的女音说:“告诉你这个老不要脸的,昨晌午我就把地盘号好了,就算眼瞎了总还有两个窟窿吧?”苍老的男音说:“你这贱嘴,我卖了二十年菜,那四块砖头立在那就是我老王立在那。”女音说:“看看红漆刷的疆界,是人都懂啥意思!”男音说:“刷上红漆是你占的,那我摆上砖头就不算数啦?”女音说:“你卖一辈子也就是个卖菜的,我儿干公家事,信不信叫工商所来把你的秤杆跺成两截?”人群里的声音稍稍消沉,接着,女音就高叫起来:“你打呀,给你打,我给你打,你这驴日的老畜生……”

话音提醒了方建宏,就往县政府去。我就不信了,天底下没个说理的地儿!

县政府大门朝南开,水泥门柱上竖着白底黑字的木额,院内横着一幢二层箍窑楼,中间是花园,参差凌乱的树梢上飘窜出一面红色旗子,一群麻雀扑棱棱落到了园内的合欢树上。方建宏夹紧屁股走,腿像木偶的两根吊线。看门人拦住他,不让进,叫了信访办的人来处理。信访办的人了解完事情经过,在本子上记了几笔,就捂住嘴巴笑,摇电话又叫文教局的局长来领人。方建宏一听局长,心里发憷,局长得是个多大的官呀!很快,有人哈哧哈哧掀开帘子跑进来,原来是刘秃头。方建宏认得他,今年到县上开会,刘秃子坐在台上讲民办教师转正的事。刘秃子晃着一枚秃瓢,眼睛往下瞄,看女教师时馋惺惺的,吐露着两颗丑陋的大金牙。金牙是金属牙,银白颜色,根上套了铁线,箍在牙槽里,一讲话满嘴细白沫子,像螃蟹吐出的泡泡,隔几排人,唾沫星子都喷在他脸上了。据说刘秃子的大金牙是年轻时敲掉好牙装上去的。安金牙,戴手表,飞鸽车子街上跑,年轻时的刘秃子也是个人物啊!

刘秃子翕动嘴唇,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两颗大金牙把门漏气。“你说你是方建宏,对吧?你是花儿坪的民办教师,对吧?既然是方建宏,你在这里闹啥闹?你都敢来闹,那天下的老百姓不就都乱套了吗?政府是你随便进来闹的吗?无组织无纪律!”

方建宏壮着胆问:“你咋向着他们说话?我就问他钱昌仁咋把我方建宏当成孙福狗的,他要把我当成杀人犯,是不是我这颗脑袋都搬家了?”

刘秃子说:“啊唷,你还就赖在这了?同情归同情,但计划生育是大事!在这闹影响有多恶劣你知道吗?简直是败坏我们教育界的名声!如今你就是窦娥也冤了,冤了再说冤了的话,咱回去给你求个补偿,你要一意孤行,上北京上天津就随便吧,这世上的事不怕闹,就怕不闹,闹得再大还不是在一个天底下扣着?要不政府给你在广播里报报,说你方建宏一个大男人被人给结扎绝育了?”

这样一说,门房的人再看方建宏,就觉得他像一个秋霜打蔫的棒丝瓜,先前梗着的脖颈软下来。怎么天大的委屈到了别人嘴里就这般轻松随意了?心里只有一句话:“我还就不信了!”虽这么想,到了现实利益跟前,多数人都选择做孬种。离开时刘局长叫他选择:要么回家种地,要么转正教书,花儿坪是不用去了,剩下的事咱想办法再处理。总之,只要不丢教育界和他刘某人的脸。此时的方建宏,嘴里只剩下一句话:“我还就不信了,我还就不信了!”说了许多遍,就连自己也不信了。开始恨那个女人,背叛,欺骗,想红颜祸水一类的话,要是韩爱香念一点点恩情,何至于他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叫人把他像牲口一样摁倒抹了一刀子!

方建宏不知道,他在黑河乡睡软床听驴叫的那阵子,韩爱香的日子也在煎熬中度过。

傍晚时分,太阳从山后面掉下去半只脸,孙福狗才从神峪集上赶回来。两只雨靴高低轮换,车子轻便有力,从车马道上下来,驶入村子的砂石路,空空的箩筐里秤盘哐啷哐啷响。他看见山路上两辙带有花纹的泥斑,知道出了事。他打算带着老婆孩子跑,叫乡上人狗扑蚊子回回空。孙福狗这样想着沿坡道推车子疾步跨上来,整个太阳掉到了山岭后面。他看见车辙一直通到了老杏树下,最后一点仅存的希望也消失了。到了屋门口,天黑下来,最先听到韩爱香哄孩的声音:“娘的心呀娘的肝,娘的肠子又弯弯。湾里有个月亮船,船上有个月亮湾。”

晚风送香,真有一弯弦月挂在天幕上。气不打一处来,坑坑洼洼的脸上,眼珠突得像兔子的卵,喊一句:“哎呀,明着叫人抢啦!”孙福狗跳起来,门和窗子都好好的,粮是咋装走的,你说?打老婆,打老婆是山里男人的权利,不打才怪,那话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一个痛苦的夜晚,婴儿的啼哭极清极亮,响彻山岭,楔进夜色的宁谧中。孙福狗抓住女人的头发把她摔在炕上。嘴硬,嘴硬能硬得过巴掌?到了炕上男人总是占尽主动,那些闲言碎语偏偏又在火上浇了油。嚼舌头的人说,城里的骨头山里的狗啃,天上的凤凰落梧桐,哪能轮到他孙福狗;又想韩爱香初夜身下不落红,羊羔子一屌戳进去都是个红腚;再想他娘死的那阵子,人说是被韩爱香这个妖精给作逼死的。孙福狗愈发狂躁起来,打她,往死里打。韩爱香骂他啐他,羊羔子好日你就日去,我就是白虎星、扫把精、坏女人!

山里的狗不认生,尤其在夜里,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忠实地担负起使命来。山里的男人女人正在被窝里热乎,停下那事支棱起耳朵,听是谁家又淘上气了,却听到了音调各异的狗叫被风送过来。床头打架床尾和,管人家的事?谁家没个牙齿咬到舌头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等狗吠声消寂,韩爱香点了灯,灯影下有人。老屋里,她与娃相依为命。奶上孩放开来哭,哭声一抖一抖的,抖得火苗儿呼啦扯动,连着整个屋子都晃起来。哭了一时,韩爱香不哭了,她想日子咋就到了这份境地上,如此虚妄!春光照不进来,照不进来的春光就是她一辈子的苦命吗?第一次这样想,心里的潮水就卷了浪。想起娘说过,女人前半辈子活爹娘,后半辈子活男人。人家是活女人,她叫熬日子。男人想吃饭了要她,想那事了要她,不给就不行。熬日子,熬日子,是日子在熬她呀!惊涛骇浪决堤而出,释然的感觉叫她沉重的身子轻下来。她想,这日子就非得熬下去吗?

韓爱香恨起了山那边安口窑的爹和娘。想她小时候,十一二岁那阵子,扎两个小花辫,跑起来辫梢儿像两只蝴蝶在飞,一会儿胸前,一会儿背后。书念得好,人又聪明,教书先生说韩家要出女县长,爹笑得眼眯在一起,说三姑娘,好好好。娘说,县长不县长,就看老坟里头埋了啥,以后嫁个煤矿工人,铁杆的庄稼不怕霜。她说,她要进城念大学,一辈子不要守在小镇上。娘说,嘴硬,小心姑娘堆里把你剩下了。爹说,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娘一语成谶,她考了三年大学都落榜,时间一晃就到了二十五岁那年。娘劝她嫁人,她不愿意。七月流火,韩爱香跑进山野,疯了一样,有人看见她在落日的余晖中落寞奔走,又在月华如水的山野小路上失魂游荡,山场上麦子已经收割完毕,麦茬支棱在地里,梳子梳过似的,侥幸活下来的野草疯狂窜长,撂了一地荒芜;庄稼被人们割回来,打碾干净铺在麦场里耙出浅浅的沟槽;太阳很毒,麦粒儿像铁锅里的豆子,咯嘣嘣跳,空气里漾着麦子的焦香。收获的季节她尝到的是彻底的失败。后来到了苦雨欺人的九月,娘给她说了那个叫何亮亮的煤矿工人。娘说,找个好男人就像择一株树,你就安安稳稳做树上的花雀雀,生儿育女就是你的本分。娘还说,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你就守好钱匣匣,过你们的小日子吧。

订婚那天,酒席定在安口窑街上的饭馆里,何家来了两桌人,披红挂彩,鞭炮声声。何亮亮穿一身崭新西装,大红被面十字斜披,不停敬酒,作拱手礼,来去应酬着。好不容易送走亲朋,何亮亮一把搂住她,她闻见未婚夫嘴里喷出不洁的气味,这气味让她心里膈应起来,身体紧绷绷的,仿佛两块石头的冲撞。用力推开未婚夫凑上来的嘴,何亮亮就老老实实坐到了对面的高杌子上。点燃一根香烟,把两条腿展得长长的。她看到他的两条腿麻秆一样细长,膝盖在裤管上顶出两只小疙瘩,两只无辜的眼睛灰漠漠的。何亮亮说,井底下黑咕隆咚的跟地狱一样,绞车吊下去,真想还能不能再见到第二天的太阳,整天把脑袋提在手里——以后的家由她当,说咋样就咋样。何亮亮掉下几颗眼泪,韩爱香的心一下子软了。她想,是命,就认了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是跟着要饭,她也认定了这个人。

结果——没等到结果,一场矿难就夺走了长腿男人的生命。往后又说了几户人家,都嫌她名声不好。怎么就名声不好了呢?白虎精,扫把星,她慢慢熬成了老姑娘。一天,母亲悲悯地把一箩荞面扬灰撒尘似地抛向猪食槽,几头黑猪正在争食,落了满头满脑的白。母亲给她跪下了,说:“养女养成仇人了。猪白头不愁卖,女白头难嫁人,爱香啊,你都三十啦,你娘我这个岁数你都吃十岁的饭了。娘求你,嫁了吧,不管是个啥样的人家,就嫁了吧。咱母女是前世的冤家,你就饶了做娘的,娘在村里头都抬不起来啦!”

爹在外面骂:“整天窝在屋里,能窝一辈子?”

娘在里面劝:“少说一句吧,别把姑娘逼疯了。”

“要我看,就往远里托说,三十岁的老姑娘了,安口窑怕是没人要了,眼不见的心不烦,我这心里急得像猴子乱蹦达。”爹噙着老泪说,“以前,还把老三看得重,结果,结果还不如那两个大肉胚子,谁能给二十个银元,就送女嫁人,绝不过问门户!”

爹把话说得十分绝情。

山那边的韩家催着嫁女,山这边的孙家急着娶亲。

孙福狗的娘放出话,谁愿给儿当媳妇,就把三间大房让出来,一个儿好,兄弟多了是非多,一口锅要掰成几瓣分。为此还说,愿出全庄最高的彩礼。至于媒人的那份,神峪集上的衣服鞋子由着挑。这话叫花儿坪的人听了忿詈,村上的俊朗小伙都单着,三十大几的光棍汉倒要娶媳妇了。有是有那么个人配得上。谁?潘金莲!

确实,五短身材的孙福狗一副凶样,人们对他的记忆是他十二岁那年的春上,风起得早,卷起沙土和石头,把天吹得昏昏暗暗。还是孩子的孙福狗夹一根鞭杆跟冯六爷吆羊,那是个奇异的春日,公羊不上膘,母羊不怀羔,不但如此,羊还一个接一个死去。早上出圈还好好的,吆到山洼里,走着走着就栽倒了,口吐白沫,弹挣几下,一双蓝汪汪的羊眼明光涣散。羊越吆越少,真是邪了门。冯六爷指责小福狗不好好放羊。孙福狗听不得这话,为证清白,把一只倒脚的活羊掀翻在地,把羊头搁在碌碡上,拿一块青石当着众人的面砸。羊咩咩哀嚎,却没有力气反抗,石头砸在羊脑上,发出咚咚的令人心悸的闷响,直到把一颗活羊头砸得支离破碎、红白掺杂、触目惊心才停手。人们惊恐地看到小福狗用两只鲜红的手剥开骨头渣子,取出那团白如豆腐、状如浆糊的羊脑,把谜底呈给众人看,原来羊脑里蠕动着细线一般的绦虫。从那以后,孙福狗就永远不长个了,矮成了冬瓜,出落成了一张蛙皮驴脸。

一天,媒人用车子驮了韩爱香到花儿坪。带进山的姑娘白脸蛋、大辫子,走起路来步子轻盈,腰身好看。山里人没见过这样攒劲的人物,挤着脑袋看,咋看都不像是要落到花儿坪的新媳妇。妖精,只有妖精才有那副骚样儿!

孙福狗的娘对儿说,你爹死时噎了一口气,指头戳着我,啥?那是要我把你的事安顿好,如今你爹死了十几年,你却还连个女人的辫子梢梢都没摸过。一口唾沫啐在孙福狗脸上,不见有个出息!男人留女人,就要想法子,当年你爹把我骗进山,这一辈子还不是下了场?

孙福狗很听娘的话,就对韩爱香说:“站下吧,天都黑成啥样了,牌坊岭上有狼。”

小老头喝得醉醺醺的,跨在车子上说:“野,没规矩了,八字没有一撇,咱回去见话。”

韩爱香低着头,催促小老汉快走。

孙福狗一摸脑袋,知是言语留不住人,跳上去就把车锁了。拔下钥匙,扔进了山沟里。

“山里的野种!”小老汉骂。

韩爱香看了媒人一眼,坚定地说:“有言说在当面,不须隔耳传话,这事我不同意。就是我爹我娘也拿不了我的主意!”

媒人颠颠脑袋,把纸烟咂得一明一灭,酒精在脑子里烧,空气里的花香一阵阵强烈。

小老头说:“孙家娃娃,去叫你娘换床被子,是姻缘拆不散,不是姻缘不见面。”

韩爱香说:“要住你就住下吧,我走,狼把我吃了我也要走!”

韩爱香最终没有走成,在屋里住下了。这一住就永远留了下来。

后半夜,月光透进来,像一条白狗。山野里的紫荆花送来的香气越来越浓,仿佛迷药一样让人昏聩难当。韩爱香顶了门睡,窗纸卷起一个角儿,飞进来一只银亮的蝙蝠,邪恶的动物越飞越大,直到整个月亮也进来了。噩梦就是从那会儿开始的,韩爱香想叫,魇住了,身上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呼吸都困难。终于睁开眼,她看到男人亮闪闪的眼和精光光的肉。用牙咬,用手抓,打他骂他都无济于事。男人扼住她的脖颈说:“妖精,要死一起死,就是死我也要沾你的身。”

韩爱香无法说话。楔子刺进身体,反复着一种古老的动作。韩爱香觉得自己掉进了黑暗里,随时都要触地粉碎,身体的开合与撕裂伴随着男人丧心的鸣叫,像花香一样扩散,愈飘愈远,在碎落一地之前停在了空荡荡的幽静时空中……

留下来了,孙福狗的娘说:“这间瓦房这盘火炕,娘当年活活跟你一个脾气,他爹哄我说二十斤的麦子换我做屋里的。娘想不通,娘守着身子想远路上的亲人,娘想总该有一句话带过来。”孙福狗的娘把话说得十分悲戚,“娘等啊等,等了三个月,结果那边的娘家人都饿死绝户了,啊啊,你说那二十斤麦子还有啥用场?能救七条人命呀!娘这后半辈子悔得肠子都青了。心强比不过命贵,咱山里人,没有金盆盆银碗碗,就有个草苫苫烂毡毡。女人迟早要走这条路,等以后有了娃,棍子都把你打不走了。”

屋外的声音说:“娘,放开来叫她跑,还能跑上天去?”

孙福狗的娘说:“不知惜女人,你倒是领个两厢情愿的?”孙福狗的娘转过头来又劝她:“闺女,你性子硬,娘弯不了你的心,就给个话吧。”

韩爱香跳动的是一颗悲凉透顶的心,盯住孙福狗的娘那双浑黄的老眼说:“要叫我死心,就等山那边传过来一句话。”

麦子分蘖拔节时,山那边捎来一对银镯子,是用娘的手帕包着的。

世间的事总在微小之处造就惊人的结局。

孙福狗在村部门口遇上文书老杨。老杨从乡上开会回来,带了话给韩爱香,看见孙福狗很是意外。当时老杨正提着油漆桶子往抹白的砖墙上写标语,孙福狗从他身后走過就有一些酸话想对村干部说,捡一块土坷垃丢过去,正好打在油漆桶子上。老杨骂:“谁家的小坏种?”转身,目光从老花镜上方穿过来,才发现五短身材的孙福狗站在那里嗤笑。

两个人稀里糊涂地搭话,把话说岔了。老杨说:“就回来了?”孙福狗以为说粜粮的事,恨声蛮气地说:“不回来还能睡街上?”老杨说:“乡上捎了话,叫爱香去结扎,你回来就了结了。”孙福狗没听懂意思,说:“你们不让生孩,不如把全村男人的鸡巴都铰了,省得见人就磨嘴皮子。”老杨说:“时代变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讲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现在可不说这话了。”孙福狗说:“当官的金齿玉牙,让生不让生还不是你们嘴里一口痰。”老杨知道孙福狗因计划生育的事对村委有意见,这种人给个肩膀就上头。老杨转了身说:“算了,算了,我杨世泰一辈子就会写几个字,多余的事我也不懂。”

孙福狗看到先前的标语被白灰盖上,想起墙上那句话: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养猪。这话是几年前写的,写字的人不问对错只管写,慢慢的,有人就读出了另一层令人啼笑皆非的意思。孙福狗歪着头瞅着老杨写完第一个“娃”字,没话找话:“今个又要写啥字?计划生育政策好,写字不如割鸡巴?”老杨在漆桶里蘸了蘸排笔说:“枪杆子里出政权,笔杆子下坐江山,今就写个‘娃娃是宝,少生快跑吧!”孙福狗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呸呸,不如写‘女娃是草,男娃是宝,要照你的话说,死了就叫你女子把你抬埋了吧。”老杨嘿嘿笑道:“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谁还能把来日方长的事说准了?”

第二天,乡长钱仁昌给韩爱香捎话。带话的人偏是村里的逛客胡二喜,整天游手好闲不务个正经事。胡二喜先前贩过蝎子,挣了几个钱后人就变得大手大脚,钱空里来空里走,来得轻松花起来容易,后来染上赌博的坏毛病,结果输得一穷二白。人还偏偏有志气,把谁都不放在眼里,那张嘴更像是个调料铺子,要叫他带话,不出事才怪。

逛客跌跌撞撞跑上山,被孙福狗拦在场院外。

“哎呀,可知道我今个遇上谁了?”

“不是两条腿就是四条腿,能遇上个三条腿的?”

胡二喜见孙福狗没兴趣听他借题发挥,长话短说告诉他自己遇到了钱乡长。钱仁昌的名字把孙福狗刺了一下,颇有些怨愤的气息从鼻腔里喷出来,逛客压制住内心的兴奋歪着脑袋往屋里瞅瞅说:“……啊啊,你还怕是蒙在鼓里吧?你老婆和方建宏那个上啦。”

“咋个上了?看我扯烂你的嘴!”

“有道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钱乡长叫我来问问你老婆韩爱香,两天之内再不到乡上结扎,就拿你开刀,创造全县第一例男扎!嘿嘿,事奇就奇在这,他把那方建宏当成你孙福狗啦。我就纳闷,教书的咋就钻你屋里去了?还叫乡上人给错抓了,他不去能弄错?这人啊,穿上衣服各是各,不穿衣服谁认识谁?都光不溜秋吊着个蛋,你说是不是?唉!我这人就爱操弄闲心,就是庙里的石菩萨——嘴硬心善,你要不信我再给你琢磨琢磨?”

逛客胡二喜拽着孙福狗到了外面,把当天的事分析一遍。孙福狗脸色变绿,牙齿咬出了声音。逛客说:“可别怪我多嘴,这话要说,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别有啥想法。钱乡长说了,你和你老婆必须有一个结扎,原话就这么个话,其他的就当我放了个屁。”

孙福狗喘了口粗气说:“狗日的,你跑来就为放个屁?”

逛客腆着脸说:“看你说的,反正话我是带到了,有来不往非礼也,总该有个回信吧?再说人家好歹也是乡长,芝麻大点也是官,能向你这平头老百姓喊话,也是抬举你了。这样吧,回一个字也算是个回,我这平白无故地跑一趟,一口水都没喝上。”

“滚!”孙福狗扯开嗓子骂。

热脸贴了冷屁股,逛客骂骂咧咧地滚了。孙福狗感到身上爬满了无数小蛇,一齐往肉里钻,手里没啥抓挖上的,就有种麻木寂寥的感觉。山野空敞敞的,没有任何扰耳的声音,他感到头脑眩晕,呼吸困难,臆症之中他看见土坯的烟囱往外冒烟,想到韩爱香把早饭做好了。抬头看看天,日头齿轮一样旋转,一片麦芒似的东西扎下来。急忙把头勾下去,荡出一口汹涌的怨气来。他一反常态不想和韩爱香闹了,他知道闹的下场。那时他异常麻木,也异常饥饿。

花儿坪的人把吃早饭不叫吃早饭,叫吃晌午。孙福狗麻麻木木地吃过晌午,闷了声出去,偏抓了门环使劲往外拽了一下,铆足了劲,所有的愤怒都撒在了上面。门闩兜住左右门扇发出剧烈的撞击。这老房子,窗棂上糊着塑料纸,时间久了,便失去了透光的作用。关上门,房子里顿时黑成一片,把日月天光阻在了外面。铁链掏过门环,挂扣上锁,锒铛的声音,让韩爱香想起电视上许多个关于女人蒙冤入狱的悲惨下场。心里莫名地想笑,笑又笑不出来。方建宏说过他和她,一个清风,一个明月,她努力笑一笑,却流下了两行眼泪。方建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真好,那话是对她讲的,可悲苦世俗的日子哪容得下两个人去清风明月一场?孤独深重的日子把她层层包围,彻底的绝望里,就有种不管不顾想要豁出去的心劲。

几天之后,韩爱香决定跑。跑的原因不光是长久以来日子对她的无情煎熬以及她对日子的彻底绝望,更多的是她想要换回那个人。咱总不能把人给害了吧!

韩爱香卷起襟子给一岁的苗孩吃奶,孩子像蚰蜒在怀里扭来扭去,咂一阵奶头就抬头冲她笑,咿咿呀呀说话,娘哎娘哎。仿佛有什么东西牵着她,让她不顾一切想要跑出去。抛开孩子,找来一把斧头劈门,泄愤似的。木板哪经得住铁器的砍杀,很快铁钉松动,两扇老旧的门板像折尺一样弯回来,露出中间一道缝,透进来清爽的四月风。

她把日子劈开一个豁口。

天幕幽蓝,山影绵长,美好夜晚呈现在眼前。苗孩娘哎娘哎地叫。韩爱香亲吻他的小脸说,娘要给你带上粮食,娘的奶头就是你的粮仓,没有为娘吃的哪有你吃的?娘带你走,今晚娘就要把你带到山外去,娘不怕,娘有你什么都不怕。反身到里间的灶屋拿吃的,外面幽蓝的光线重叠出的黑暗在眼前堆积起来。擦燃火柴,点了油灯,手往瓦盆里摸,摸到冰凉的盆底,心就柔软下来了。她想男人回来也是要吃饭的呀!想到男人,就像柴禾里掉入了一簇火苗,那火苗不是心目里對日子早已渺茫的希望,而是咬牙切齿的痛恨。无尽的黑暗被斧头劈开的雪亮豁口里,婆婆的影子异常逼真地浮现出来,她甚至看见了婆婆那双黄泥似的浑浊眼仁。那一刻,心就把她原谅了。她同情起了这位已故的老人,她的命运差点就复制到了自己身上。为什么,为什么?她睁大眼睛看到火苗里孙福狗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的丑陋的脸,想该把男人连同日子一起烧掉。浑身麻怵起来,哆嗦着,手抖了抖,手里的灯也跟着晃,她不知道油灯是怎么掉到柴禾里去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像一张瘪蔫的人皮,立都立不稳了。

苗孩咿咿呀呀地闹,娘哎娘哎。她说,当娘的给你找到粮食了!

韩爱香见到方建宏已是数日之后。蹉跎时光成全了一场痛苦的重逢,你说黑暗无光的日子是你的宿命,那日子陡然的转折又算什么?

韩爱香叫方建宏到河边说话。苗孩的小脸红扑扑的,在襁褓里发出均匀的鼻息。

方建宏的眼睛里饱含着一泡泪水,问:“你还来干啥?”

韩爱香说:“我把你害了!”

方建宏说:“害了就害了,还嫌不够吗?”

韩爱香说:“一个清风,一个明月,你瞅瞅天上。”

方建宏抬头去看天,明月似金盆,又大又亮。泪水滑下来,被一阵清风吹落了。河水哗哗流淌,碎成了一河鱼鳞似的波纹。

韩爱香说:“日子过到这份上谁也不怪,怪我命不好,可我不信命。我把屋子烧了,那是我的牢狱。我不是个好女人,不嫌我跟过男人,咱就跑吧,到山外面去过生活。”

方建宏觉得这话来得晚了些,但毕竟还是说出来了。这些年,他以为这一天永远不会有。可老天爷偏偏如此安排,是在考验他还是在惩罚他?不该争的勉强伸手就要叫他付出代价。等失去一些,才达成平衡,现实果真太沉重了吗?心里怜爱着那个人,想要迎上去搂住她、亲吻她,迈出一步反倒恨上了。“我都是个废人了,红颜祸水,老天咋就叫我遇上了你!”

“我知道你恨我,恨吧,由着你恨,你越恨,我心里越踏实。那日你为啥不把话往明里说?”

“我不说是因为怕连累你,人言可畏,众口藏毒,舌头锋利比过刀子。我要是孙福狗,一时一会都心满意足。你呢?咋不挑明了说?你说穿了就没这号事了。”

“我是臆想着苗孩能有你这样的人当爹多好,我被日子困住了。今晚你能来,我就把心里话交给你,即便是一个气泡,我也要在手上捧一会,要戳你现在就把它戳破吧。”

“说这些有啥用,还是把日子往后过吧。”

“人为这为那,到头来却把自己亏待了!咱光着人走,到广东上海那边,就是千难万难,天底下总该有个活人的办法吧!”

方建宏吃惊地看着韩爱香,看见她眼里闪动着快意的遐想。

“建宏,你要嫌苗孩是个拖累,咱就不要孩子了,去了这个累赘。这几年我真是把日子过浑了,咱们好好地清风明月一场!”

“你敢把事做绝了?”

方建宏有些气急败坏,天底下的母亲能说出这种话?韩爱香顿了几秒钟,一声哭出来,像是从一场繁华的春秋大梦中惊醒,看到周围荒凉如故。这世上谁不是自私地为自己活?转身拖着迟缓的步子走,苗孩睡得安安静静,看见儿子乖巧的脸蛋,心突然被撞得很疼。

夜风呜呜嘤嘤,夜虫唧唧吱吱,蛙鸣聒噪,听人行走的脚步时起时歇,一只什么鸟儿在满怀心事地哀叫,把夜晚啼得无比忧伤。周围是一片麦地,麦苗上敷了一层银粉。方建宏别过头去,目光离开韩爱香瘦削的背影窜到远处深重的山色中去了,山影变得模糊,黑乎乎地飘在那里,仿佛一团黑雾。他克制住自己叫她走。走吧,越远越好!河水流出洞穿生命的铿锵回响,浪花仿佛雪白的鱼在跳跃,涤荡着夜色无垠的黑。那是什么东西,是时间吗?就在此刻,他感到时间是有生命的,从身边流过,流成了永恒。他想今生今世都被这种永恒裹挟住了,有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即将流淌进他的身体里。

宿命在今夜简单成了一句话。那声音伸过去,像一只手搭在韩爱香的肩膀上,扭住不让走,她固执地走几步,终于拽紧了。韩爱香停下来没有回头,冷声说:“你可不要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工作,到了外面跑江湖拼力气,就没啥体面可讲了。”

方建宏说:“这辈子我都把头掉进裤裆了,跟棚子里四条腿的废物没啥区别。这几日我在想,我方建宏前世欠了你韩爱香的债,今生都要吊在你这棵风花树上了。咱们走,咱们走!”

韩爱香说:“这辈子我对不起你,就让苗孩给你当儿,跟着你姓方。”

方建宏说:“那就叫他方小苗吧。”

来日晚上,韩爱香回到花儿坪,牵着两个四岁大的小女孩行走在牌坊岭的山道上。以前这里有座残破牌坊,破四旧的时候被人毁了,草长莺飞,却把名字留在了世上。韩爱香从这里走过,想那些早已添调了众人口水寡淡无味的传言,女人要活个好命就落不下个好名声,好名声都是把人熬死的枷锁,早先的那些贞节烈女搭陪上性命就永垂不朽了?她越发觉得脚下的路是坚硬的,泪水往下掉串串,她为兩个被亲祖母贻误治疗而失明失聪的小姊妹难过。花儿说:“妈,我们去哪?”朵儿问:“妈,我们这下不分开了吗?”韩爱香说:“去找你爷。往后要听爷爷的话,妈在外面安好了家就来接你们。”

“妈,我有爷爷吗?”

“有。”

“怎么没见过?”

“从小你都住在外婆家。”

花儿点点头,朵儿自顾走着。一聋一哑两姊妹,小小年纪,尚不懂活在人间的艰难,她们将来的生活注定比正常人黯淡——如果她们还有将来。

韩爱香敲开老校长的门,六爷披着薄袄,电筒的光伸出来,把韩爱香的脸照得雪白透亮,两绺头发垂下来,挂在嘴角。韩爱香让两姊妹跪在地上,自己走上去,离六爷很近。六爷有些怕,后退几步,站在合适的距离。韩爱香哀求:“冯校长,救救我的娃儿!”

六爷说:“苦命的闺女,是咋个救法?”

韩爱香说:“我把孙家的房子烧了。”

六爷叹一声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也怪那福狗不是个人!”

韩爱香跪到六爷脚下说:“冯校长,就让娃儿认你做爷爷吧。我与孙福狗的日子到了头,如今我要到外面闯,你总不能瞧着两个娃儿跟着我吃苦受罪吧?外面的日子是个啥模样,我瞎黑瞎黑的!”

“闺女,快起来,如今不时兴这个了。”六爷想把韩爱香拉起来,但那双一生都没碰过女人的手却不听使唤。六爷说:“我老汉吆了半辈子羊,教了半辈子书——六爷我是怕呀!”

“六爷,你就把娃儿当成你的羊,给口吃的就行,等明年紫荆花开我就来接。六爷——摸摸,六爷,摸摸这里你就记住娃是吃啥长大的了!”

韩爱香抓起六爷鞭杆一样干枯的手搁在她的乳房上,六爷不敢动,那种未曾有过的感觉瞬间就把老羊倌坚硬的心融化了。六爷的身体在抖,抖落了几滴老泪,连着声音也在抖。

老羊倌说:“闺女,我老汉没多少日子了,千万可别落在我后头!”

日子过得飞快,像石子击出的一串水漂儿,落回时间的长河就无影无形了。村子里没人知道韩爱香去了哪,真是个歹毒的女人,跑就跑,还烧了房子,临走还不忘把孙福狗搁到撩天地里。这是该有多大的仇恨呀!

孙福狗在烧得焦黑的屋垣下赌咒发誓,像天下人都亏欠了他似的。有人劝他去乡派出所报案,他去了,结果人家不受理。原因是没有结婚证,属于无效婚姻,不受法律保护。他守在门口骂:“都给老子生了三个娃了,还无效婚姻?眼睛被鸡巴戳瞎了?该是那女人拿肉身子贴补了你们,才叫鼻子大得压住了嘴?”派出所里穿制服的人被骂烦了,拿了电棍子出来,捣了两下,孙福狗才像挨了棍子的狗夹着尾巴跑回来。隔了几日又想该去安口窑出这口气。不过话分两说,孙福狗跟娘家要人,娘家还跟他要呢,遇上这号人,安口窑那边没坚持几天就妥协了,退了二十个白元,算是补偿了三间屋子的钱。人多半都有得寸进尺的本性,半年后再去,双方红了眼,撕扯之中,老丈人咬下了孙福狗脸上一块肉。

韩爱香的爹说:“姓孙的,别把人往死里逼,你这是欺我无儿!我活够了岁数,啥也不怕,你小子再来,我就死在你跟前,叫你狗日的收不了场!”孙福狗看见老丈人手里握着一瓶敌敌畏。

回来消停了一阵子,村干部老杨带了乡上的意见给他做工作:“就别闹了,眼下不是提倡一切向钱看吗?福换捉蝎子一年都弄个万儿八千的,也起了新屋。说来说去你那三间土坯老房不过是些烂椽废木头,值不了几个钱。算了,另寻过活吧,村上就是出面给你找个死了男人的婆娘,还怕人家说你没有个遮风挡雨的落脚,你说是不是?别把庄稼荒了。”孙福狗想起那个不务正业的堂兄福换,去年没有碾麦场子,秋里也没收玉米,满年满月都量了庄里人的粮食过活,靠山吃山,该是山里的蝎子被他捉尽了。孙福狗不甘心地说:“狗日的把我的儿都抱走了,断了我孙家的后!”杨文书说:“有了女人还怕没儿吗?这事包在村委身上了。”村上发来一顶救灾帐篷叫他临时住。

惊蛰刚过,牌坊岭的山头上滚过来几声雷,沉寂了整个冬天的山林有了虫鸣鸟叫的生机。孙福狗跟福换去捉蝎子。不知啥时候,花儿坪人贪上了这条生财之道,一到晚上人们头顶蝎灯,手里提着蛇皮口袋,左手拿把短锄,右手夹双筷子,别开崖面的土块,把潜藏在地缝里的蝎子扒出来,拿到集市上去卖。捉蝎子来钱快,一夜捉二三两,凑够三五斤就能卖几百元,比种庄稼强多了。到了晚上,山洼里灯光忽闪忽闪的,仿佛游萤鬼火,仿佛星辰闪耀。

一天夜里,孙福狗和福换两人捉蝎捉到月亮浮上中天,闻见一股奇异的花香,顿时感到身困力乏。孙福狗一屁股坐在土堆上,借着蝎灯的光卷纸烟。抓了一把烟丝在纸槽里拨匀,卷了个棒,用唾沫封了口,左右两头拧紧。正准备抽,福换明亮的大脸就凑了上来。福换递了一根盒装的香烟,献上火,两个爷们儿抽着烟,坐下来说话。

“唉,你说蝎子遭的啥罪?不分大小老少,都被咱捞光了。”福换好似良心发现。

“别吃了狗肉又念佛,神峪集上一斤四十元,你咋不说这话了?”

“那倒也是。”

“我说福换,你说蝎子又不是金子疙瘩,咋就能卖钱?”

“嘿嘿,城里人好这一口,油锅里炸一下,咬到嘴里脆生生的。听说到了广东那边就给活吞了。”

“那东西能吃?我不信!长钩带刺的,现在人连玉米糁子都咽不下去了。”

“别老想咱花儿坪,外头的怪事多了,哪能叫你全见了?”

说话说到了以前的事上,孙福狗突然放声哭嚎,说韩爱香跑了,还带走了三個娃,房子都被人家一把火烧了。没有儿,老孙家到他这代要断后了。福换骂他没出息,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哭,有了钱啥没有?要皇上的大印都有人敢去偷。看韩爱香那副骚样儿,也是你孙福狗能收住心的?眼下村里都修一砖到顶的砖木瓦房,别守着老地主的那点浮财舍不得,烧了才好!等把钱抓到手里就盖房,盖了房再寻个女人搭伙,到时候一定物色个能过日子的。

正说着,草丛后面惊出一只雉鸡,拍打着翅膀,差点就跳到抽烟男人的头顶上。两个老爷们吓了一跳,都噤了言,抵着头用蝎灯探。两束光柱划来划去,灯光照射下的草木乱糟糟的,仿佛无数的魂幡在夜风中招摇。他们看见饲养站坍塌的老窑黑魆魆的,正从崖面下戳出几个诡异的窟窿。眼前悬游着蝇蠓飞尘,偶尔有大型蛾子撞到灯镜上,子弹似的打过来。人说那种蛾子的翅膀上藏着鬼符,是不祥之物。由于思想过度紧张,两人吭了一声壮胆,各自踢一踢蛇皮口袋,心想没啥怕的,男人天生带神灯,月亮偏过树梢,该动身捉蝎子了。起身才发现脚下是一座孤零零的荒坟,周围安静得可怕,似乎有一种低低窃窃的声音从哪里钻出来。看见饲养站废弃的窑口,孙福狗想起此地是吆儿山,太阳落山后经常有人听到吆唤娃娃回家的声音。怎么黑里糊涂捉蝎就捉到这地方来了?两人急忙往来路上赶,却发现黑夜似乎把他们丢弃了。这一切都是幻觉?但他们真切地听到了孩童稚嫩的声音,灵魂一下就从肉囊里窜了出来。

吓了个趔趄,爬起来就跑,越发觉得身后追着一道白幡,贴着脑瓜子,扫着脊梁骨。

孙福狗逃跑的时候,山里的生灵都活了过来,在必经之路上张牙舞爪,索命摄魂,夹道向他展示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口器和变幻莫测的肢体,山里的飞禽走兽应有尽有,伸出长满利钩的爪子,张开锯齿般獠牙的大嘴,有血液的腥和腐肉的臭,要把他一口吞掉。还有植物枝枝蔓蔓从四面八方爬过来,最终他是被一坨绿色粘液缚住手脚的,蚕茧似地包拢、消化、陷入泥淖。失去了四肢的男人没法跑,更不能游,剩下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壳,浓稠的东西湮没头顶,鼻腔塞满了腥浓的尘土,他知道那叫灭顶之灾。那些几千年里消亡不死的生灵满世界徘徊,人和动物,什么都有,舞蹈似地扭动着,光怪陆离。最可怖的是它们的眼睛,能望见弥漫的饥饿、仇恨与愤怒,或红或绿或紫或黄,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大的如灯泡,小的似顶针,把他的头顶罩得严严实实。突然一道霹雳,照得山野如同白昼,紧接着炸响一声惊雷,那些怪物就不见了。孙福狗感到自己像一条瀑布跌落,触地的一刻水面变成了柔软的泥土。

恍恍惚惚叫娘,睁开眼,满天星星刷刷往下掉。

村上组织庄民巡山,找到福换时人已经死了。

福换的死相十分难看,身体蜷曲,面目青紫,暴突的眼球像两颗鹌鹑的蛋。七窍里全是土,请人拿了筷子往出掏,谁知越掏越多,仿佛刚从土里刨出来似的。神汉堂春看了一眼说,夜里莫走吆儿山,那是活活叫鬼给追了。堂春还说,恐惧长在人心里,福换死前一定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料理后事吧,我这就搭醮念经,超度他来生做个善人,庄户人可不敢把钱财看得太重。

村里人不服气地跑去问,福换死了,你孙福狗咋活着?孙福狗努力回忆,说他被一道白幡追着跑,突然天上裂开一道口子,把那些浮游的鬼魂都收走了,要不然现在挺上门板的就是他。庄里人摸摸他的那颗瘦头笑说,没发烧吧,一定是把魂儿吓飞胆儿吓破了,那夜月亮大得跟磨盘似的,谁见到打雷闪电了?

话虽说得轻巧,可毕竟死了人,福换的老婆金菜菜跟孙福狗要男人。寡妇生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像只蹒跚的鹅,一说话,就交换着眨巴眼睛,直把人晃晕了。菜菜哭得要死要活。你说走时是一双,回来成了单,就这么把俺男人给断送了?这责任你得负!福换家本是个二女户,顶梁的柱子一断,整个天就塌了。没有男劳力,小女娃还穿着开裆裤跑,指望一个女人家咋把娃娃们拉扯成人?

孙福狗说:“弟媳,这事不能怪我,要怪你就把我冤枉死了。那夜追着福换跑的老鬼姓冯,福换个子高,闪腰扭胯的跑不快,被追上了。”

这么一说,菜菜哑巴了。但还是哭,哭声中蕴含着一股巨大的即将爆发的能量。

“你想把责任往死人身上推,没门!就是赖我也要赖上你这个大活人!”

菜菜说的死人就是当年的财主冯老太爷。老太爷后来被埋在了吆儿山,那座孤零零的坟堆底下埋的就是他。出事那天,老太爷自绝于人民的行为把全庄人都打懵了,以前干部嘴里总说革命革命,也没见把谁的命革掉,再大的运动,老百姓的囫囵日子还是要过。没想这天真就把人命给弄没了,死的还是村里有德望的冯积善。老太爷被一扇门板抬上山,四个人走掉了三个,埋人的活自然就落在得了好处的孙福狗的爹身上。孙长工撅屁股挖土,心里毕竟愧疚,他边挖地边说话:老爷啊老爷,你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倔了点,何必搭赔上姓命?我就是想要你的房,可没想要你的命呀!太阳毒辣辣地照着,青天白日,风把地头的钻天杨搔弄得难以自持。孙长工连挖带铲,很快在地上掘出个一人多深的坑,把自己装了进去。外面有个声音和他说话:

“挖好了?”

“好了。”

“好了我该下去了。”

“你下来干啥,等我先上去。”

“孙黑子,摸着良心说老爷待你咋样?”

“老爷待我恩重如山。”

“那老爷托你个事,把老冯家的根子护着,你成分好,能跟上头说上话。”

孙长工听得话音十分熟悉,就是不相信那是老财主。他在坑壁上凿出几个阶印,搭脚往上跨,正好伸下来一只手,就把他拽上去了。看见冯老爷那只被血液浇灌的红色头颅,孙长工一口气差点没抽上来。大喊一声:鬼呀!冯老爷说:我不是鬼,阳寿未尽,阎王爷那里不肯留。冯老爷的手也是做庄稼的手,力气不比孙长工的差,抓住他就像钳子死死咬住套牢,颅上一拃长的口子鲜血直喷,边缘凝结成暗黑色的血痂,想死而没能死掉的冯老爷血肉模糊,有人形没人样了,像只人形木桩双脚叉立。坑口高出一圈绵软的黄土,质朴而又清新,混杂着腥浓的鲜血以及铲断的植物茎叶绿汁清苦的气味。血弄得到处都是,喷淋了孙长工满头满脑的红。冯老爷还是那句话:“护着冯家的根子,老爷待你恩重如山,人该知恩图报。长义,长义。”长义是后来六爷的官名。

孙长工早吓得失去理智,狠命把老爷往墓坑推,然后又抄起铁锨发疯似地填土。那个还未毙命的地主老财冯积善就这样被他一手养大的长工孙黑子活埋了。

这事是孙长工后来对村人讲的。人们说听到过吆儿山唤儿的声音,孙长工不可否认地说那是冯积善在喊儿子长义。他堂堂一个贫农分子,基本的阶级意识还是有的。什么叫大义灭亲?大义灭亲就是六亲不认,地主老鬼算个屁,他的行为体现了与旧社会彻底决裂的坚定意志,不光流了汗还流了血,为国家节省了一枚共产主义子弹。后来到了全国人民赶英超美放卫星扒火箭的年代,全村人过起了集体生活。那一年村上建饲养站,准备在吆儿山挖窑养羊,公社干部说我们党只讲马列不信鬼神,世上哪有鬼?有鬼也要派人把他捉回来批斗整改,就不信他不低头不检讨不认罪!饲养站的窑洞就这样建了起来。那一年六爷给大队吆羊,年纪轻轻就弯了腰,那是被地主成分给压的。后来,一天能挣五个公分的小福狗插了进来,1962年正好赶上年馑,春上大旱,妖风四起,全饲养站的羊都被一种叫做脑包虫的寄生虫给祸害死了。而且从那一年起,小福狗停止发育,就不长个了。

三十岁当寡妇,菜菜哭得稀里哗啦。杨文书也在场,说:“神神鬼鬼的事咱暂且不说,你赖上孙福狗也不顶啥用,全村数他最难肠,要铺没铺,要盖没盖,你家的猪住得比他都亮堂。我看是棒杵捣进碓臼里,正好凑成个对子,不过有些话现在说为时还尚早,咱先把人埋了。等福换尽七过后,村委给你们断这官司。如果等不了就去派出所报案,叫公家来看看,迟早要走个手续。”

听到派出所,孙福狗的心凉了一下。锣鼓听音,说话听声,反过头想,明白了老杨的意思,心头噌地又热了。喊了一声菜菜,有安慰未亡人的想法在里头。刚说前句,菜菜接茬就怼:“滚滚滚,一副死德性,长得没有麻袋高,老娘给你个奶头都要搭条板凳!”一时哭得像母鸡报晓似的一声长一声短,鼻涕涎水扯成了线。

“哎呦我的亲娘哩,今年我才三十哩,咋就看不出他是个短命的鬼,捉个蝎子都能送了命,别家男人地摆耧样样通,他就偏偏荒了庄稼地,哎呦哎呦,可叫我寡妇带娃咋活呀——”

老杨说:“福狗你先出去,叫菜菜哭,先把庄里人的嘴堵上。”

孙福狗从乡上援助的那顶写着救灾字样的帆布帐篷里出去,拆了一包烟,掐出一根给老杨,随即又像是悟出了什么,整包都塞进了老杨破旧西装的口袋里。

老杨说:“差不多了就回去拾掇屋里,该磨面磨面,该打豆打豆,家门父子要请,礼宾总管要拜,活人哭死人还要哭到地方上,别耽搁了事,兩个娃儿还等着给他爸披麻戴孝呢。”

匆匆埋了人,日子又稀松平常地过。这季节里,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山中的禽兽交配繁衍,为传播后代而忙碌,孙福狗的鸡巴就能奓到帐篷顶上去。躺在床上想老杨说的话,心里有点感动,压指头算福换尽七的日子,又想得心事重重。他妈的,这天气也太败坏人兴致了,要下就下,不下拉倒,像个病恹恹的娘们!心想你福换都死了的人了,早该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被十殿阎罗收审问罪投胎去做了牛马,人间事还要你掺和个意见?再这样等下去等得鸡巴都软了。一骨碌起来,骑车去神峪集买回来一条烟一板茶两瓶酒,顺手称了半斤水果糖。

先去弟媳家探口风。见到菜菜坐在全砖的大门墩子上剥核桃,脚下搁个白瓷碗,半碗的干货瓤瓤,孙福狗二话没说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吞。

“你个狗日的,咋就敢来?”

菜菜衣裤全新,上红下黑,歪趿着一双缝着白布的黑绒布鞋,一看就知家里刚办完丧事,倒是忧郁的神情更显出几分女人的媚惑。大腚下压着根长木棍子,菜菜抽出棍子跳起来就打。

孙福狗抱头,边躲边说:“哎呀,三句话没说完咋就打人?”

菜菜气咻咻地说:“哪叫打人,我这是打狗!”

孙福狗说:“好弟媳,我不就是福狗吗?打是亲骂是爱,要打要骂不见怪。”

棍子抡空的多,打实的少,菜菜停下手说:“还真不要脸了!”

孙福狗说:“世上猪脸狗毛有个价,偏就这人脸不值钱。”

这话把菜菜逗得吭一声笑出了声,说:“没见你这张嘴这么日能,咋还叫韩爱香跑了?”

孙福狗说:“整天吊个死人脸,农事不懂农活不会,消受不了咱庄稼人的日子。我看咱俩就是龙凤呈祥天仙配,公驴母马交成对。”

寡妇哈哈笑着骂:“滚滚滚!”

孙福狗知道菜菜晚上包核桃饺子,这顿饭可不能错过。口袋里摸出一把甜糖放进碗里,说:“给娃娃们甜甜嘴,晚上我带条板凳来。”孙福狗笑得意味深长,脸蛋子挤成了两个干核桃。

夜里菜菜留了门,孙福狗溜进去就把灯拽灭了。灯绳在炕沿边的墙上,谁家都一样。吹灯拔蜡,黑灯瞎火,两个人抱住不说话,气喘得像被人掐着脖子。都是过来人,做起那事轻车熟路,更加没有羞臊。一切都新鲜直白,肉挨着肉了,径直往一个地方去,寡妇菜菜哦了一声,咬住男人的耳朵,孙福狗变得异常暴躁,嘴里骂着话,狠劲往里面拱,像是整个人都要跟进去。反复那么几下,随着一声悠扬的鸣叫,整个人就释放了。

又是夜。山里人生活中的大事似乎总是在夜里发生,美好或者残酷,都与夜有种神秘的联系。孙福狗压在寡妇身上时觉得生活比之前有意思多了:一个冷得像青石,另一个暖得像火盆;一个硬得像木头棒子,另一个软得像棉花包子;一个是土,能把人呛死,另一个是油,能把人融化;一个是萧瑟的冬,一个是斑斓的春。总之,这个美好的夜晚他能想出一千个寡妇好的理由。

听得隔壁房里骡马喷鼻、牛嚼草料、死猪哼哼的声音,两个人安静下来说荤话。

“没成想你有劲儿呀!”

“没劲也敢叫男人?男人的劲要对准两个地方使,一个是庄稼地,一个是女人身。”

“往后可不敢明目张胆地来。”

“咋就不敢明目张胆了?”

“再明目张胆我就把它咔嚓了!”寡妇一下子把孙福狗抓得生疼。

事还得按规矩办,孙福狗请了杨文书出面做媒。他先拿了烟酒去请村上的一把手,庄里人办红白喜事都要请支书当总管,一来尊乎人家面子,以便往后有求于村上,好行个方便;二来支书能操持家事,也算是主人莫大的荣耀。支书说:“头婚?”他回答:“二婚。”孙福狗心里想,尻子大的村,三七两个人,你能不知头婚二婚?支书问:“说好了?”他答:“还没有。”支书一下子生气了,说:“没说好那你找我说个蛋!”

老杨说:“支书大事都抓不完,能管了你这糜子麻子的小事?想想以前你在村上的表现,把媳妇打跑了,家里没个洗衣做饭暖被窝的。你娃现在尝到啥叫没有女人的滋味了吧?我正要用你的事教育你这个人,你可听懂了?”

孙福狗点点头。

“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不是谁说了算的,你应该正确理解,客观对待,别把火撒在别人身上。吃的都是一个泉眼里的水,还能有谁把你害了?日子过在人上,不在事上,事一件件都过去了,人过不去,就是过去了见面还不点根烟?”

“还有,你这娃就是狭隘。如今求上门来,这忙不能不帮。事成之后可要跟人好好过,事不成另说。”

热心肠的老杨上门说媒,菜菜多少有些意外。心眼里看不上孙福狗这个人,可日子确实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充盈她空虚的身体。老杨说:“男无媳不收心,女无汉不安分,如今村里跑了一个,死了一个,留下你们两个单膀子正合适。一个属鸡,一个属猴,命相和睦,能过日子。”

寡妇没心计,直戳戳地说:“那模样看了心里膈应,跟他搭伙,除非世上再没男人。”

老杨说:“说话当留三分地,做事当让五分贤,我说你个菜菜,福换咋死的?你忘啦,死的是你男人,怕人家背后骂的是你。光顾找男人,就不想给两个娃儿找个当爸的?男娃改名换姓就能给人当儿,女娃要到出阁嫁人还得白吃白喝十几年。姓孙的就那么个样貌,可干起活来不差,拿一块石头看上几年都能把感情看出来,何况是个人。好好想想,福换姓孙,福狗也姓孙,省得娃儿将来认错了祖宗。想好回个话,那边等着呢。”

“不用想,答应三个条件我就嫁:一是这家以前的过活全都归我娘家,所有东西没有他孙福狗一分一厘;二是算他个入赘身份,往后生了孩子姓金不姓孙,是我金家的人;三是——”

“三是什么?”

“三是往后的日子,只要有我说的话,就没他放的屁。”

孙福狗答应了三个条件,敲定黄道吉日,准备操办喜事。请了县里的鼓乐班子。村里有人骂,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何必做给世人看?菜菜听了这话越发觉得该耍一回风光,谁叫俺爹也没儿?于是叫孙福狗去乡上包一辆车,要四个轮子的。

那天菜菜十分興奋,对孙福狗说:“今天咱俩坐回汽车,吹打着绕村走一圈,我要风风光光把你招进金家门。往后我给咱生个儿,管你叫爹。”

孙福狗纳闷,菜菜都是结扎过的人,这事他十分清楚,福换活着时跟他说过。菜菜心情大好,在孙福狗粗粝的脸皮上亲一口说:“活人能叫尿憋死?这年代没有钱办不到的事,都是福换的功劳。”

福换捉蝎在外跑得紧。菜菜生了两个女娃,按照政策要结扎,他便疏通关系,把结扎弄成了放环。结扎一刀子下去就像割断了绳,放环好比在绳子上打个结,用时再解开,绳子还是绳子,疙瘩早已无形。菜菜满是企盼地说:“咱俩属于合婚家庭,只要你没娃,到乡上开个证明,咱还能生。到神峪寻个江湖大夫,把环偷拿出来,神不知鬼不觉。”

两个人这天把未来的美好日子盘算得妥妥帖帖。

汽车顶了大红花从沟口爬上来,载着两个对日子深谋远虑的人,感受生活变故之后剩余的快乐。汽车开上牌坊岭又下来,专挑大路走,鼓乐班子跟在后面像蚂蚁的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即将脱离寡妇身份的菜菜兴高采烈地坐在小汽车里往外瞧,隔着车窗玻璃,原本熟悉的村子生疏起来。山在动树在动,她的那双气势磅礴的大奶子上下颠簸着也在动。村里娶新媳妇,要么驴驮,要么用自行车载,动用四个轮子的大家伙,在花儿坪还是第一次。经过吆儿山饲养站的老窑时,菜菜多瞅了几眼,这地方于她意义非凡,日子在这里绾了个痛苦的疙瘩,如今又解开了。废弃的老窑,门窗早就被人拆掉了,因为特殊的原因,这里披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燕子扇动翅膀从高窗里飞进飞出,窑洞后面的燕窝里黄口雏燕嗷嗷待哺,一阵啁啾之声。燕子筑巢的地方都是良善人家,而这地方却叫她失去了亲人。这一想,菜菜落了泪。

两个肮脏活物的出现让她心惊得一颤,准确地说当她擦了擦泪水再看时那两个活物现出了孩子的原型,手牵手站着,正在看他们的汽车。吆儿山真有野孩吗?听一个野孩说:“妹妹,妹妹——”汽车擦着她们身旁慢慢爬过,两个野孩迟钝惶恐的表情寡妇看得清清楚楚。

愤怒上来了,菜菜说:“孙福狗,老娘还有第四个条件,要结婚你就不准带孩子!”

孙福狗惊得张大嘴巴。菜菜扳门跳车,崴了一下,是长点的那条腿,正好站稳了。向着山下走去时,鼓乐队的人才发现车里的新娘一歪一趔,走得十分艰难。

唢呐吹出无论多么欢快的调子总是带着一股翻肠搅肚的哀怨。

寡妇的步子有音乐的节奏。

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肆虐了花儿坪,低温寒气把满山满树的小果实夭折在了春天里。

人一老身上的火气就褪了,六爷披一件羊皮袄,坐在饲养站新敷的土炉子前熬罐罐茶。茶叶是文书老杨送来的。老杨说如今搞经济建设,人口是关键,对全村女人的肚子心里要有个数,随时和村上乡上通气,地主成分能有今天地步也是政策宽大的结果。掐一块茶砖放进铁罐子,火苗儿舔着乌黑的壳底,茶液翻滚,茶香四溢。喝着浓稠的茶汤,六爷心思一片热烫。老羊倌不止一次地想,该是他命里有这两个娃儿,亲娘老子都不管,等他抓养大,就像燕子一样放出去各自搭窝,那时的世界不知会变成啥样。

老羊倌想得很远,想得泪水涟涟,坡底上爬上一个人都浑然不觉。短粗的身影出现在茶炉前,六爷看清那双蛤蟆脊背一样生满疙瘩的黑脸。

六爷想起很久以前的情景,十来岁的孙福狗砸羊头验羊脑,个子小小的,穿一件很不合身的老布袄,腰里扎着断掉的半截牛缰绳,绳头拍打屁股,腰里仿佛挂着一条蛇。因为严重营养不良,脸上白一坨紫一坨的,一双三角眼总带着苦大仇深。几十年过去了,六爷的记忆仿佛停在了那一刻,他恍惚觉得眼前人只是个孩子,永远也不曾长大过。

来人手拿用笼屉布包好的死面薄饼。六爷说,到底是当爹的,知道疼孩子。吃死面饼子可不敢喝冷水,一喝冷水肠子就拧断了。

这话点燃了孙福狗的暴戾恣睢的脾气。

都是你干下的好事,跟我姓孙的过不去!杂毛野种,日她亲娘的,带就带走,为啥偏偏要你收留,坏我的好事!是拿上辈的宿怨报这世人的仇恨吗?如今狗日的寡妇跟我闹,要结婚就不准带孩子。你说孩子是我孙福狗的种?上一次我就看出来了,你们都是好人,好人护好人,就我孙福狗是恶棍。如今我就做个一世的恶人!狗日的地主分子,老子早该把你们杀光除尽,从地球上消灭干净。

很久没听到这样熟悉的话了,六爷心里激动,想哭。这天气,冻死了草芽儿,拿把镰刮蒿子?孙福狗牛一样的鼻息喷在脸上,镰刃生了锈,扎进肉里很像是穿透了一张纸,一点都不疼。六爷感到孙福狗的手舞得飞快,在他身上写字,横竖撇捺,妙笔生花,几下子就把他的皮袄刮落在地。冰凉的锋刃杀进去,在肉中嘶嘶游走。孙福狗的脸上有血,梅花般盛开,星星点点,又或是锦簇一团。六爷在那道冷酷的眼仁里看到了自己,一双眼就是一个世界,老羊倌这时把孙福狗的世界占得满满的。

谁把干蒿子点燃了,哔剥响着,起了焰,窑口火光冲天。吆儿山唤儿的声音犹如天籁,十分动聽,腹内灌透了春天芬芳的凉气。老羊倌闭上眼想,紫荆花开了。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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