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主义社会的浮世绘
——评汪明明小说《零度诱惑》

2017-12-05 10:53王艳芳
雨花 2017年18期
关键词:叙述者主义物质

■ 王艳芳

物质主义社会的浮世绘
——评汪明明小说《零度诱惑》

■ 王艳芳

跟随叙述者丰瞻华美、汪洋恣肆的语言,读者仿佛进入一个光怪陆离、欲望横流的物质主义世界的庞大展厅,后现代社会应有尽有的物质奇观在这里得到流水线般的呈示,同时配以声光画的快速闪烁,直到小说女主人公尤嘉霓——物质主义符号的代言人突遭事故而毁容,欲望神话遂宣告幻灭。毫无疑问,小说描绘的一切高度真实,雕刻出我们这个时代真实而残酷的表情,揭示出后现代社会异化的都市人的生存真相。

一、欲望展览之书

身体的诱惑、欲望的追逐、物质的餍足、堕落的狂欢的描写在小说中俯拾即是,而尤嘉霓这个所谓的“人间尤物”就是这个欲望世界的象征符号。小说的叙事线索也主要集中于尤嘉霓如何以身体为资本诱惑他人,以求获取更多欲望满足的故事。而为了实现诱惑他人(主要是男人)的目的,也为了获取最大化的欲望满足,作为物质符号的尤嘉霓必须不断按照被诱惑者的需求包装她的身体,在沉醉于消费诱惑对象和被诱惑对象所消费的同时,她将她的身体彻底物质化——与包装她身体的服装融为一体:黑色蕾丝连衣裙搭配红色腰带,让人联想到《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莫妮卡·贝鲁奇;冰白色丝质蓬蓬裙搭配针织钩花系带鞋,芭蕾女伶的扮相;绯红连衣裙配樱桃红高跟鞋,颇有几许玛丽莲·梦露的风韵,于是,“服装重塑了自我,激发了联想,建立一种梦幻似的快乐:她可以是妖娆的荡妇,也可以是穿着E-land被标记的女中学生”①,而真实的尤嘉霓则隐藏于众多符号后面,慢慢消失了。

不过,服装仅仅是尤嘉霓们身体包装初级阶段的必要构成物件,服装之外,还有更多的行头和配饰:尤物们的话题随时尚风向标流转更迭,印花大热,马裤风行,海军蓝大行其道,西西里包头巾、绣花长筒靴、蕾丝刺绣披肩轻滑过女人唇间,It Bag转瞬成了话题新宠。太太们各有心仪的It Bag:Mulberry Gisele,Fendi Baguette,Chanel 2.55,Tod’s D Bag,Loewe Amazona……当然还有明星新宠爱马仕铂金包(HermesBirkin)。她们藏着心机暗暗较劲,看谁最先拥有这款神级奢侈品。LV,Prada,Gucci,就不用说了。一款价值六十万的手袋将她们的身份进行区隔:我消费并拥有,你却无法拥有,尊崇感由此生成。

于是,为了打造某种身份、赢得尊崇感、满足虚荣心,尤嘉霓穿梭在各种男人和女人的目光之中,女人关注女人的装扮,男人则关注女人的身体。“这是个目光的视域,到处都是目光,好奇的、贪婪的、嫉妒的、掠夺的目光;这同样也是个唾液的世界,四处喷溅的唾液,传播着念珠菌的毒霉,感染、红肿至溃烂。”为了满足或对抗“目光”和“唾液”的各种需求,尤嘉霓必得要频频更换包装,这正好催生了当下社会的各种装腔作势范:装女王范儿,装文艺范儿,装民国范儿,装公知范儿……于是,会装发展成为一门艺术。性感可以调适,情境需要制造,剧情通过演绎,谎言披上真诚的外衣,残忍挂上伪善的笑容,私利假借高尚的名义,诱惑打着庄重的旗号。“表演?谁不在表演?政治家、艺人,人人都在表演,连乞丐都要通过唱歌吸引更多的围观者,换来更多的乞讨费,这个时代你不表演谁会关注你?表演不过是一种生存手段。”这种装腔作势的扮演甚至已经成为生活的常态。甚至,有一天,人的血肉之躯将被“高泰克斯+硅胶+玻尿酸”所取代,触摸到的也不再是鲜活的肉身,而是冰冷的高科技材质。

可怕的是,尤嘉霓所需要的并不仅是简单的物质欲望满足,她需要的是不同于时尚生活的“高尚生活”:“时尚生活只要有钱即可享受,高尚生活唯有进入一种社会阶层才能享受,这是本质的差别。”但是,多年来,尤嘉霓一直在自我设计的世界里疯狂奔跑,她奔向一扇扇欲望之门,打开、走进,再打开、再走进,欲望一个个实现,然而,终有一个欲望梗阻于心,不得喷涌——那就是进入上流社会成为豪门名媛。为此,尤嘉霓每天都在渴望出人头地,每时每刻都在汲取营养:“她将欧美各大时装品牌打印成册,放进手袋,时时背诵,时时温习。品牌手册的内容非常详实:品牌由来及风格、设计师的品位、当季潮流趋势、明星单品,经典搭配……”尽管出身不可改变,尤嘉霓却从没失望,更不轻言放弃。物质世界是个无底洞,权力世界是个金字塔,在诱惑和被诱惑的游戏中,没有最后的赢家。尤嘉霓令人联想到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联想到王安忆笔下的妙妙、米妮、阿三等——那些来自底层社会的女孩,她们几乎没有一个有美好的结局。追求欲望的被欲望所焚烧,追求物质的被物质所裹挟,追求权力的则被权力摧毁。

就小说所描述的世界来看,每个人都可能是尤嘉霓。处在当下的生存竞争中,关于欲望,关于物质,无人能自位其外。小说的男主人公陈逸山,也不过是个男版的尤嘉霓,在他追逐权力的道路上,想必也经历不知多少的物质诱惑。至少在陈逸山父亲的词典里,荣耀的世界等同于现实的媚俗,是急功近利的成功学,是万人之上一呼百应的显赫,是曝露于大众视线、被人热烈地欢呼歌颂,是宣传画、招贴榜、金箔画里闪闪发光的模范。从小被灌输这样的观念,陈逸山的努力目标就是成为一个如此这般的成功人士。而任何一个最普通的男人,当他握有足够的权力,在那些有求于他的人的心目中,就自带光芒。尤嘉霓只不过是投向这个虚饰的光芒的一只飞蛾而已,这是一个被欲望俘获,随后在对欲望的追逐中因意外而不得不终止了欲望游戏的故事。

二、一部现实批判之书

作为消费社会和物质主义时代催生的产物,尤嘉霓已经心甘情愿地成为物质主义的一部分,她的结局自然也应当符合物质腐化的一般规律。但是,如果人们只是快意于尤嘉霓们的沉沦和毁灭,只是对当下社会的沉迷于物质进行围观,那么,这就不是一部优秀的作品。难能可贵的是,作为首次创作长篇小说的作者,她带有非常自觉的批判意识。尽管主人公是个女性,通篇采用的男性视角却没有忽略女主人公残存的内心世界,尤嘉霓进入“我”的梦境进行自我剖白,尤嘉霓的自证实际是对这个越来越沉入物质化的社会的批判。正是这样的社会催生了尤嘉霓,也是这样的社会激励和塑造了尤嘉霓,同样是这个社会毁灭和吞噬了尤嘉霓。比起至今逍遥于世界各地的那些公共情妇,尤嘉霓当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一个随手一翻,即可湮灭于时代画卷的小人物。但是,“她一直活在参照镜像的光芒中,被光迷眩、吞噬,也浑然无觉,就像生活在呓语中的人,呓语中的世界是扭曲、癫狂的,可中了邪的人,却认为一切再正常不过。”因此,尤嘉霓既可悲,同时也可怜,尤嘉霓不是罪恶的始作俑者,充其量只是罪恶的附生品和寄生者。

尽管作者以男性的眼光实现了对女性身体的窥视和消费,也实施了对物化女性的某种道德审判,但是,作者的省察和批判立场却并未缺席。那些拥有足够的政治和经济权力,参与制造社会罪恶的人呢?他们更应该被批判,更应该受惩罚,更应该自我反思和忏悔:往昔不复存在,未来不可预知,人们在当下捞金,在当下摧毁,在当下乐活。当下变成看不见的刀片,对历史和未来进行任意切割,肆意地忘却历史,挥霍未来,掠夺当下。他们才是历史和社会的万劫不复的罪人。

小说结束于尤嘉霓的被毁容,与其如此,倒不如留下一个开放的结局。尤嘉霓可以有多种选择,就算她仍然不屈不挠地挣扎在这条物质主义的歧路上,小说依然可以采取更多的方式深化物质主义批判这一主题。既然是物质主义的社会,任何仿真拟象都可以取代真实,既然尤嘉霓的胸脯、鼻子包括其他部位都可以造假,毁容后的她再整一张假脸也未尝不可。假设小说的结尾,让整容后欲望更加贲张的尤嘉霓重新登场,而且成为时尚界的不老女神,小说的讽刺和象征意义或许会得到奇异的加强。

当然,目前的结尾看似在一定程度上对小说的批判性有所弱化,但或许这只是作者问题的暂时搁置,也或许是有意识的设置,因为这样的设置或许能够更加深化人们对物质主义社会撕裂性质的理解。另外,小说中“我”的出现和莫名的消失,看似矛盾,其实也是一种有意味的设置。换句话说,恰恰是这样的设置,才使得各种矛盾更加真实地得到呈现,一如每个人内心蠕动和澎湃着的欲望的魔鬼,小说在整体上留下并悬置了一组组互相对立的矛盾,也给阅读者留下深省的充分空间。

三、一部哲学省思之书

小说描述的种种欲望并非仅仅为了造就欲望的奇观,以备读者观瞻,其另外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关于当下社会和人类生存的哲学思考,叙述者以犀利的语言和睿智的见解向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让·鲍德里亚致敬。显然,叙述者对鲍德里亚的理论相当熟稔,不仅在章节的题记部分间有引用,而且整个故事简直就是鲍德里亚理论的一个形象逼真的注解,使得原本具有通俗小说骨架的故事被赋予了哲学思考的丰满内容。熟悉《消费社会》《生产之镜》《论诱惑》《拟像与仿真》等鲍德里亚著作的读者会发出会心的一笑,并折服于作者的理论修养和学术思辨。

针对当下物质社会的种种奇观乱象,叙述者总是不失时机而又能见缝插针地进行总结、归纳、分析和演绎,甚至插入一些热点话题进行讨论,如某著名相亲栏目,某嘉宾的流行语:宁坐宝马车里哭,不坐自行车上笑;再如某著名励志名人陶萃丝成功上位的神话等。既然这是一个有关诱惑的故事,那么自然少不了男人和女人的互相围猎,于是,关于男人的思考比比皆是:“猎艳”和“艳遇”是有区别的,关于女性的分析亦信手拈来:“猎女”“烈女”“淑女”的区别很大。小说的哲学思考深入到社会多个层面:关于欲望和理想的关系,借一位大学学者的演讲进行阐述:欲望反射的是外界参照物的景象,并随之更迭而变化,新的被更新的所替代,高级的被更高级的所替代;理想则是反观内心世界,是内在灵性的聚合体,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热爱,不可弃置的追求。理想和欲望呈反向运转,内在的世界越发澄明,外在的世界就黯然失色;反之亦然,人们对物的追逐越热烈执著,内在的灵性越少,自我也越迷惘,直至被掠走最后一抹自然的醇和之光!于是,理想的普遍缺失加速欲望的翻倍滋长。

同时,作为一名曾经的媒体工作者,叙述者还深度反思了新闻的真实性问题以及新闻的价值所在:新闻是新鲜、动态的,正在发生的事件。它具有新奇特的特质,但不意味着新奇特是新闻的唯一属性,某些不具有可传播的“新奇特”,媒体一旦将视角聚焦其上,渲染、煽炫势必造成对公众的误导、现实的仿效,并将百分之一的比例扩延至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八十……形成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时下新闻中被刻意放大的“新奇特”不仅损害了新闻精神,而且一再挑起受众的猎奇心理,导致某些新闻已经远离其本质,愈来愈走向对大众的肤浅认知和审美的迎合。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对当下社会的极度物质化所造成的人文精神的毁灭、为谋求暂时的经济利益而放任资源被污染和毁坏的行为,有着深沉的省思:历史不会自我言说,往昔不能证明自己的辉煌,经济利益却现实地左右着决策者的思维。他们热烈地终结着城市的历史和记忆,挖断城市的文化根脉,旧的被摧毁,新的再次被摧毁,城市滚沸着丰沛的利润,在断层中高速发展。反思当下,反思历史,反思政治经济生态。毋庸讳言,叙述者有丰富的都市生活经验,同时对媒体工作相当熟稔,对当下社会的物质化有透辟认知,对男人女人的欲望有深度透视,因而这篇小说带给读者极其强烈的震撼。

注释:

① 汪明明:《零度诱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文中相关引用皆出于此,不一一注出。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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