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世界说早安

赵浚涵

那一年，姜灿觉得她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久病的母亲终于离开了自己，可她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父亲身边就已经有了新人。那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阿姨有张笑盈盈的脸，却有一颗并不宽柔的心。

小阿姨想让姜灿搬出去住。父亲本来还有些犹豫，可姜灿隔着房间门听见小阿姨对父亲说：“你开始时是咋向我保证的？有我没她，有她没我！”父亲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道：“给我点时间，我来想办法。”

这一夜，姜灿失眠了。她起身上厕所，踢到了垃圾桶，一眼扫去，里面全是烟蒂。那厚厚的一层烟灰，像是要把父亲的怯懦无能掩盖起来。回到房间，她拧亮台灯，对着一张照片发呆，那上面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第二天，父亲找到姜灿：“灿灿——”话刚出口便被姜灿打断：“爸，我搬出去住吧，我有好多同学都在学校附近租房子，每天省很多时间。”听她这样说，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搬出去的那天，姜灿只带了一小袋衣服。她回望了一眼这个家，希望能看到父亲的身影，却只看到一个孤独的太阳挂在天上。

姜灿租住在学校附近的民房里。房东是个高颧骨的中年女人，其实这个女人还和姜灿的母亲沾点亲戚，姜灿要管她叫大姨。

“算起来我也是你大姨哩，但亲戚之间也要明算账。这样，房租一月500，水电费另算，每月1号交钱，逾期加钱。”高颧骨女人说话噼里啪啦，姜灿只能等她停下之后才诺诺点头。

租房的生活并不愉快，高颧骨女人隔三岔五要姜灿交钱。姜灿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花了多少水电费。父亲每月给她的生活费，一多半都进了高颧骨女人的口袋。

姜灿开始省吃俭用，她不想再开口向父亲要钱，确切地说，她是不想看到小阿姨那嫌弃的表情。

一次，学校里收了资料费，导致那个月生活费超支，姜灿只得回家向父亲要钱。刚刚说了几句话，她就听见小阿姨在厨房里对父亲嚷道：“喂，你过来，你看看你昨天买的菜，全是烂菜叶，你知不知道如今菜价多贵啊！”父亲沉默了，姜灿亦沉默了。那沉默好像一头困兽，横亘在这对父女之间。

还是姜灿率先打破了沉默，她说：“爸，那我先走了，等你空了我再来。”转身离开的时候，她感觉到手中被父亲塞进了什么东西。等到走出家门，她才摊开手掌，发现自己握着的是几张被汗水浸湿的钞票。点点，也不过两百块钱。

姜灿捏着这两百块钱，走在正午无人的马路上。走着走着，她突然被一股潜藏已久的悲伤击中。她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她蹲在马路边的道牙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石化了。“也许变成石头，就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了。”15岁的姜灿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她并没有变成石头，她是个活生生的人，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而她照常要吃饭。

晨起，她去学校附近的小摊买煎饼果子。为省钱，她只要煎饼，不加果子。卖煎饼的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妇，两人配合熟练，男的负责煎煎饼，女的负责加果子，顺手就给姜灿加了果子。

“我没有要果子。”姜灿急忙阻止。

“哎，算了，一个果子嘛，不值啥钱。”女人冲她笑笑。

姜灿一边道谢一边接过热腾腾的煎饼果子。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好像听见那对卖煎饼的夫妇对她说了一句话。她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对她说的，但周围并没有第二个人呀。

她转过身，看着这对夫妇，看着他们的笑脸。她终于确定了，这句话，是他们对自己说的。

他們对姜灿说：“早安。”

他们对15岁的姜灿说：“早安。”

他们对这个认为自己已经被世界抛弃的少女说：“早安。”

他们这对再普通不过的卖煎饼的夫妇，给了姜灿一个免费的果子、一个温暖的笑容，以及一句“早安”。

这一日，和以往所有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姜灿还是那个失去了妈妈、离开了家庭、寄人篱下的小女孩儿。这一日，又和以往所有的日子都不一样了。姜灿在世界即将抛弃她的时候，被一对陌生而善良的夫妇拯救了。她正在成长的身体好像被生活这个怪兽推到了悬崖边，再进一步就是无底的黑暗深渊。但一对陌生而善良的夫妇向她伸出了藤蔓，借着这柔韧纤细的藤蔓，她一点点地，靠近了安全地带。

这一日，姜灿有了一种久违了的却说不清的感觉。上课的时候，她的思路格外清晰；做实验的时候，她的动作格外迅捷；她还在英语课上回答了一个高难度的问题，得到了老师的称赞。

回去的时候，她很认真地清理了自己的生活费，把手中的余钱做了细细的规划。她找到高颧骨女人，要求看这个月的水电费。高颧骨女人讪讪地说：“我算得上是你大姨哩，你咋还信不过我？”姜灿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亲戚之间，也要明算账。”很快，她便发现了水电费中的猫腻，高颧骨女人多收了她三十多块钱。她伸出手，让高颧骨女人将多收的钱退给她，一点也不含糊。

这一学期，姜灿几乎每天早晨都会去买那对年轻夫妇家的煎饼果子。她发现，这家的煎饼果子真是神奇，吃了它，精力充沛，思维敏捷，成绩自然节节高升。

买煎饼果子的时候，她都会对那对夫妇说早安。不，不仅仅是这样，每天早晨，她还对学校的看门师傅说早安，对老师、同学说早安，对校园里的花草树木说早安……

她告诉自己：“姜灿，你很幸运，你很快乐，你有能力让自己过得很好，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在16岁生日即将到来的时候，姜灿送给了自己一份完美的生日礼物——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那所高中以爱才惜才闻名，会为学习优异的学生提供免费的食宿，而姜灿，正是能享受这种待遇的少数几个幸运儿之一。

她终于摆脱了那个令人厌恶的高颧骨女人，她也不再被张牙舞爪的小阿姨欺负。最重要的是，她摆脱了怯懦无能的父亲的影响。她成为了一个优秀、上进、有力量的女生。人们都说：“姜灿，你真是个幸运的女孩儿。”

“是呀，”姜灿并不否定，她微笑着点头，对所有人说，“我很幸运。”

“那么，你幸运的秘诀是什么呢？

“大约是……”姜灿想了想，“对这个世界说早安。”

对这个世界说早安，带着所有的感激，用尽所有的力量，让世界听到你最真切的祝福。那么，这个慈悲的世界一定会给你最温柔的回应。她会对你说：“亲爱的孩子，我并没有抛弃你。”

那慈悲的温柔啊，就像妈妈的声音，从不曾远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