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钴墓:石人石马不胜悲

2017-12-08 23:35郑嘉励
瞭望东方周刊 2017年45期
关键词:德清赵孟頫湖州

郑嘉励

远离祖先墓地,独自埋到德清,是自觉无颜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吗

赵孟頫墓,位于德清县洛舍镇东衡村,如今是个富裕的新农村。

赵孟頫,元代大书画家,稍稍熟悉中国美术史的人,耳熟能详。村里有这样的人物,当然是扩大知名度的最好资源。最近,当地计划改造墓地环境,并在附近建设“赵孟頫纪念馆”,邀请我去现场考察,提点建议。

沿着简易小路,径直进去,在一座小土包下,我见到一个馒首状的坟包,样式犹如杭州西湖的岳坟,坟前树有墓碑,碑文曰“元魏国公赵孟頫、魏国夫人管仲姬墓”。

赵孟頫是宋朝宗室,他的高祖父赵伯圭是宋孝宗皇帝的亲兄弟,五世祖赵子偁则是宋孝宗的生父。因为关系特殊,这支宗室格外受到朝廷的优待,后来赵孟頫入仕新朝,招致的爭议,也就特别大。

赵子偁本来家住浙江嘉兴,宋孝宗也出生于嘉兴城北的杉青闸。水乡无山,地势低卑,不适宜建墓。赵子偁去世后,埋到了湖州乌程县的菁山(今湖州吴兴区菁山),那里青山绵延,环境优美。祖坟在此,整个家族也迁到了湖州,世代繁衍,赵孟頫遂为湖州人。

青山有幸,赵子偁、赵伯圭及其子孙们,死后相继葬身于湖州与德清之间的菁山、道场山等地——早些年,我曾经调查过他们的墓地。不知何故,赵孟頫死后,却离开乌程县的青山绿水,独自埋到德清县境内的小土丘。

几百年后,赵孟頫墓逐渐湮灭,遗迹荡然。今日见到的坟包、碑碣、墓园,都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新建之物。当年重建赵孟頫墓时,曾经简单发掘过墓地废址,出土了四尊石人石马,共计一对武将,一对石马,重新树立于墓地之上——这是唯一残存至今的旧物。

石人石马之间,是条宽敞的墓道,通往馒首状的坟包。武将与石马,隔着墓道,沉默相对。

武士,神情温和恭顺,毫无赳赳武夫的气质,面对面站着;石马,同样温和恭顺,也无威武骁勇的气象,脑袋低垂,面对面站着。

任凭狂风暴雨的冲刷,任凭闲人顽童的断斫,几百年来,石人石马,始终沉默。重新出土后,仍然以一副与世无争的脸庞相对,仿佛世间一切悲欢,一切爱恨,都与他们无关。

我希望这是一种沉思的表情,或许他们正在积蓄力量,等待着喷发、呐喊的时刻。然而我错了,他们恭顺地在墓地上站了几百年,冰冷的脸庞,除去麻木,读不出任何内容。

我叹了一口气,沿着墓道走去,来到墓碑前,这里是赵孟頫的长眠之地。

宋元鼎革时,赵孟頫年方25岁,他失去了优裕的生活,据说曾经极度贫困,缺衣少食。他先是隐居静观,后来在官府的征召、友人的动员下,终于出仕元朝。身上淌着天潢贵胄的血液,出仕异族的新王朝,他的从兄赵孟坚及其旧日好友均很鄙薄他的行为,这些都让他痛苦。

赵孟頫曾经到过杭州岳飞墓,在岳坟前留下感人的诗句:“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据说,这是历代岳庙诗中最好的一首,因为只有赵孟頫才有这样的灵魂挣扎和切肤之感,同样的黍离之悲,同样的国恨家仇。当然,这只是猜测,他在岳坟前的真实心境,我们无从知晓。

然而,任凭他在岳墓前低回不已,终于也未能冲破养尊处优的牢笼。入仕元朝后,赵孟頫“被遇五朝,官居一品,名满天下”。一如墓前的石人石马,沉默宁静,不见血性,只以恭顺的表情站着,直到消亡。

我又叹口气,抬头看看坟前的石人石马,仿佛看到了墓主人敏感、懦弱、无奈的灵魂。

夕阳将我的身影投射到石像的脚下,歪歪长长。我想起自己,当年的激情少年哪儿去了?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在庸碌琐碎的日常里,在飞短流长的人事里,我也是眼前四尊沉默的石像。

赵孟頫远离祖先墓地,独自埋到德清,是自觉无颜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吗?我胡乱猜想,当然,对此我们不可能有任何的确凿证据。

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我从来不会这样写文章。然而,整个下午,我站在赵孟頫墓前,不禁感慨万千,也许只有眼前沉默的石人石马,能听见我内心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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