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开了

应诗虔

剥笋

——给祖母

六十瓦的电灯光下

蓝布围裙摊开

在宽厚的大腿上

晚上的世界都安放在这里了

地上一堆剥好的笋

是春天的收获

每一个春天的笋挖不完

所以要努力活着

对于过去有多少回忆

看看屋外的竹林就知道了

哪个坡地上，会有哪些念头萌生出来

会有哪些一直烂在地底

透过一扇门，人间的光线微弱

剥掉的笋壳啪地一声

落在地上。如果说

这个世界有一丁点改变

那便是笋变成了笋肉

年轻者变得年老

炉灶上传来烤笋的盐香味

你为笋活着，笋也为你活着

也许，这一个春天的赢余

可以换来一点水泥

修补一下灶头裂开的缝

变化

第一次穿上单衣

感觉与平日不一样

我故意曲身下去

祖母盯着我的胸部，发烫的脸颊

第一次痛苦和恐惧

让我担忧——

我再也无法挽起裤腿，赤脚踏进菜缸了

我注视墙根下丢弃的南豆

在它仅有的立脚之地

开出紫白的花

一觉醒来，看到天上的白云散了

祖母凝视仿佛还在

刚刚去过她的坟前

拜坛石狮又添了一层青苔

它们的未来在风里

父母把我放在祖母家

整整十六年。从庭院

透进窗玻璃的晦暗光线里

我和祖母四目相对

现在回想起来，所有故人般的寂静

都源于过去的那些早晨

天亮时，祖母先开门

然后回到灶间。烟囱上升起烟

在屋顶上迟疑了一会

是啊，它们的未来在风里

表姐

表姐比我大两岁，十三岁那年暑假

我们住在祖母家。城里的表哥

住在隔壁

他喜欢穿着裙子的表姐

乡下的夜晚无所事事

月亮下我们看不清对方的脸。

星星闪烁有莫明的声音

表哥和我们玩捉迷藏

他带着表姐拐进了村口燕竹林

让我站在村口墙门下

风在竹林上高昂起伏

他们看见的星星是否和我一样

那么多年過去了，我愧疚于自己

既是告密者又是掉队者

那一夜她父亲的竹枝抽打着她

表姐把哭声捂在被子里

挑水

我的祖母

挑着两只水桶

沿途漏下水

越走越轻

最后在我反复的记忆中

缓缓地

飞起来了

石榴花开了

屋顶上的瓦片已经翻修

弄堂没打算拓宽

背着梯子尚能穿过

但我已经没有住在那里了

从早到晚我的鞋跟干净

每天经过一座高楼

幕墙的日光折射，使我目眩

记得祖母在电话那端

说院子的石榴树开花了

现在一想起山上的家

院子的石榴花就会开放

飞蓬

这里的人，把飞蓬叫作长茅草

它的叶子薄如刀片

能把人的视线割出一道口子

那些居无定所的人

那些思乡的人

零碎的长茅草花

攀升到了茶叶树丛中

开着白色的花，要准备飞了

据说它的每一次流浪

是为了入土新生

寸草心

香樟树叶掉了

谁在意昔日遮挡风雨的是

哪一片叶子

蚂蚁在我的脚边寻找食物

和我一样沿着河床走

它们排着长队举着粮食

像一个个向生活举着白旗的人

我现在只想举着一根火柴

点燃我日渐荒芜的身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