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相信(下)

2017-12-11 07:36杨少衡
决策 2017年11期
关键词:海防

杨少衡

迟可东多番打听才知道,在迟可东本人承认打过电话之后,李金明仍拒不交代。李金明全程讨论旧厂竞标的事,但不涉及一个“迟”字。这不能帮助迟可东开脱,反而越发引起怀疑。

随后的日子没有太多波澜,迟可东正常工作,督促腾龙中心拆除,却一再碰壁。他马上要去北京出差,仍不忘叮嘱市委副秘书长秦健组织拆除。

迟可东要求秦健组织整治办立即做一个行动预案。如果庄振平依然故我,迟可东从北京返回后,亲自率队突击,动用农业、执法、交通、供电、供水等相关部门,还要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例如停水、停电和限制交通等辅助办法。预案要有应对抗拒措施,如果庄振平打算闹大,必须有措施迅速制止。迟可东要求这个预案要在近几天完成,他出差回来后即召开会议研究确定并付诸实施。秦健不安:“严书记能同意吗?”“严书记的事情我处理。”迟可东说。秦健没敢多说。迟可东的打算会迅速传递给庄振平等人,肯定也会直接到达严海防那里。

隔日上午迟可东正在拜访国家发改委一位副局长时,手机突然振动。来电显示的名字竟是李金明。李金明不可能用他的手机打电话。李的手机肯定于“双规”之初就被办案人员按规定收缴,此刻这部手机应该在办案人员手中。难道他们是要以此试探迟可东的反应,以期推进案件的办理?

迟可东略一思忖,即在国家发改委办公大楼的走廊上回拨了这个电话。接电话的竟是李金明本人。“你在哪里?”迟可东非常吃惊。他居然给放出来了,此刻在市政府大楼。今天上午离开办案地点后,李金明立刻跑来找迟可东,听说迟可东去北京出差了,赶紧挂电话。“情况怎么样?”迟可东问。“还行。”

事情比较敏感,隔着数千公里,不便用手机问明白。迟可东交代李金明赶紧回县里去见家人,好好休息,待他从北京回后再谈。

不一会儿秦健来电话,报称李金明出来了。迟可东问:“问题排除了吗?”秦健说:“听说还有问题。”如果有足够问题,哪怕只要一百万的十分之一,李金明也会从“双规”地点给直接送到看守所去。他出来就表明没有大事。案情如此逆转,其中一定有特殊缘故,尽管还不知究竟,迟可东已经喜出望外。

两天后迟可东被通知提前返回,因为市委当晚开会,议题比较重要。当晚市纪委分管案件的领导向市委常委通报几个案件的查处情况,对涉案干部提出处理意见,报请研究。一批共提请研究处理五个市管处级干部,李金明是其中之一。

会上所汇报的李金明案情让迟可东十分意外:明明查的是石清标拿地索贿百万,提请处理时受贿案一字不提,竟是以鸿远工程公司的炸药仓库爆炸案来处理。李金明在该案中的主要问题是利用职权为该公司解决炸药仓库用地和报批,收受对方财物。据查,其收受财物累计折合人民币近十万元,包括烟、茶、酒、药品与近万元现金,其中药品为一大项,原因是李金明之妻车祸瘫痪在床,当时的鸿远公司老板成富曾多次探望病人,其中送有冬虫夏草等名贵中药。现金也是该老板在逢年过节探望病人时给的红包,一次多为八百、一千元,累计近万元。成富已因癌症过世,其送礼情况在账本中都有纪录,李金明本人对此供认不讳。考虑到这些财物更多属于礼品礼金范畴,与索贿受贿有所区别,办案部门认为可以按违纪违规处理。他们提出的处理意见包括追缴礼金,党纪处分,同时行政降级,由副处降为正科。李金明解脱带给迟可东的喜悦荡然无存。虽无大事,处理却也相当之重。

会后迟可东找到纪委书记蔡塘,表示希望能多了解一点情况,如果不涉机密的话。蔡塘称案子已经收尾,一些情况可以说说。

原来李金明确实拿了石清标一百万元,但是钱未私吞。李把它全数拿到通用厂善后小组,要求专项用于该厂下岗职工的医疗费开支。李金明称自己老婆瘫痪,医疗费让他不堪重负,因此对下岗人员这方面负担感同身受,既然石清标拿下该厂土地,对厂里的下岗职工做点慈善也应当。

至于为什么查这么久,办案人员怀疑李金明受贿情况“有明有暗”。猜测李金明拿去做慈善的一百万元是石清标专项拨付,索要的一百万元则被他暗自吞下。由于石清标跑了,只能从李金明一侧查。李金明被调查期间态度有问题,查起来特别费劲。同时其他疑点也必须调查,李与鸿远公司老板之间的问题就是这样查出来的。这方面李金明基本都认。

“处理是不是太急了点?”“迟副市长该知道我们也有难处。”蔡塘低声跟迟可东说,严海防个性强,要求高,他的意见必须重视。“李金明为什么让他这么看重?”迟可东问。蔡塘摇头:“我也不清楚。”

回城第二天迟可东给秦健打电话,询问腾龙中心情况。秦健说那里依然如故。迟可东立即确定明天下午在他的办公室开会研究行动细节,命秦健通知几家相关部门领导做好准备,箭在弦上,他决意不再等待。

隔日,李金明来到迟可东办公室。进门时咧嘴一笑,管迟可东叫“迟书记”,说了声:“我没事。”

多日不見,刚从一场风波中走出的李金明与迟可东上次见到时的感觉差不多,只是显得更瘦。迟可东看着他摇头:“看起来不太好。”李金明脸一苦,眼泪哗哗哗就落了下来。迟可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把办公室门关上,让李金明坐沙发椅,给他倒了一杯水。李金明一边喝水一边落泪,落到杯里的泪水又被他喝了下去。迟可东没吭声,让他哭。直到他拿手掌抹眼睛,把自己克制住。

他先询问李金明与鸿远公司老板成富那些事。李金明承认当年彼此间确实有些人情往来,特别是妻子瘫痪,人家表示好意。当时他掌握一条:有来有往。对方送一盒茶,走时他也还一盒,价钱未必相当,也算尽意。对方过年到医院,给他妻子包了红包,后来他到对方家里,也给对方的孙子包红包。他没想到这些也会成为调查内容,累计起来数目还那么大。

迟可东告诉他,鸿远公司的这些事要有思想准备,处理可能相当严重。“我心里有数,严书记不会对我客气。”李金明回答。“这到底是为什么?”迟可东追问。“就是那块地。”

原来当初城东新区通用厂旧厂区的争夺者除了石清标,还有腾龙中心。庄振平看中那块地,拟建一座现代化大型肉制品加工厂。庄振平为这件事数次找过李金明,一再称自己与严海防“特别铁”,要李金明予以“倾斜”,还说书记县长那边都打过招呼了。腾龙中心的底细在本市不是秘密,李金明也早听说过,但是他跟庄振平装傻:“你吹跟严市长铁那不算,要严市长说跟你铁才算。”endprint

竞标前夕,庄振平最后一次找李金明,谈话间拿出手机,当面挂电话找严海防,再把手机交给李金明,让严海防直接与李金明说。严海防在电话里问:“你们那块地里埋了多少金子?”李金明称那里没有金子,就是一片破厂房。严海防问破厂房为什么搞得那么复杂?李金明说因为有规定啊,上级领导不让乱搞。严海防即发布指令:“庄振平看上了,那就给他吧。你去按规定办好。”李金明回答:“我知道了。”李金明当年曾含糊其辞向迟可东报告过有一门“横炮”,说的就是这个事。

在请出严海防发话后,庄振平追着要李金明承诺,李金明说:“电话里那个声音听起来像严市长,不会是庄老板哪里找来的托吧?”弄得庄非常恼火。李金明表面装傻,心里其实很清楚,电话里那个人肯定是严海防。当时严海防还没当书记,作为市长也已经足够庞大,李金明却没打算听从,因为迟可东早有交代,得按公平来。最终庄振平出局,地给石清标拿走了。

说来李金明也是倒霉,石清標案早不出晚不出,刚好在严海防升任后发作。由于那块地酿成的成见,他的问题到严海防那里肯定放大,必从重从快有如“严打”。

“当时为什么不把全部情况都跟我说呢?”迟可东生气。李金明称自己了解迟可东,迟可东给他打电话谈石清标,一定有原因。领导把事情交给他,他自应想办法做好,有问题尽量自己解决。如果把庄振平这件事报给迟可东,矛盾上交,肯定让迟可东左右为难。

“这件事应当让我来解决。”迟可东说。李金明自嘲:“我当时想得简单,脑子不够用。”事情不仅于此。李金明被调查期间,办案人员按照领导要求,把搞清那块地的来龙去脉作为一个要点,想方设法让李金明交代背后的人。李金明怀疑他们意在追索迟可东,他矢口否认,决不涉及一个“迟”字。后来被追急了,李金明一张嘴就把严海防抬了出去,说严海防曾亲自打电话过问这块地的出让。只说到这个程度,没谈具体细节,办案人员就面面相觑。李金明保证自己说的是实话,请他们尽管记录下来,尽管去查。

原来外界所传李金明拿交代“重要领导”立功,竟然出于这个。迟可东问:“那条短信怎么回事?”短信确实是李金明所为。他在紧张操办其妻后事之际,偷偷交代老家来的大舅子想办法给迟可东发去。迟可东说:“光追究这条就可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李金明说当时实在没有办法,心里着急,无论如何要给迟可东通个气。事后办案人员查出后,他把事情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承担全部责任。

迟可东摇摇头:“说到底,当初如果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会陷到这个境地。不会遭受这些。”“领导不要这样说!”他们在迟可东的办公室谈到近中午,并一起吃了工作餐。

李金明离去后,秦健匆匆跑来,报告了最新进展:庄振平已经动手拆除第一座猪舍。“不会吧?”“是真的!”腾龙中心居然给拿了下来!事情怎么会突然如此逆转?一个让所有人感觉意外的消息迅速传播,称严海防要走了,荣调他方。

近期中组部安排若干省区干部异地交流任职,本省与东北一个省互派两名设区市主官交流,其中市委书记一名,市长一名。严海防被确定为本省送出去交流的市委书记。严海防刚当书记不久,资历尚浅,如果在本省干,再上一层的机会比较靠后。交流东北就不一样,虽然眼下只是平调任职,却拟安排他去该省一座中心城市,该市书记通常由省委常委兼,现在让严海防干,只要不出问题,不需要多久就会上去。严海防本人强势,有魄力有能力,号称“劳模”,工作狂,风格硬节奏快,颇得上级领导赏识。任书记前,他当过多年市长,此前还在省直当过厅长,经济工作、党务工作都熟,年富力强,很符合本次交流干部条件。酝酿人选时,省委组织部长曾找他去谈,他态度最为积极,因此终被选定。

两天后,严海防与迟可东相聚于宾馆贵宾楼下小会客室里。严海防提到李金明解脱出来那天来找迟而未果,迟从北京回来后立刻通知李前来会面的事,提到那块地的问题已经引起省委书记关注,提到迟可东与这件事有牵扯,应当考虑怎么去面对。严海防说他早就竞猜过,认为迟可东身后还藏着一个人。

迟可东本人公正无可挑剔,不可能拿石清标的钱,也不会为亲属谋私。但是有一个人会让迟可东无法拒绝,他就是副省长周宏。周宏曾是迟的直接领导,现在还是上级领导。在迟提拔的关键时刻,鼎力相助。他与石清标是老关系,为石出面给迟可东打打电话也没什么大不了。

迟可东没有吭声。事实上,当初周宏并没有给迟可东打电话,只是在省里一次会议的休息期间,把迟可东叫到身边,谈了石清标这件事。迟可东无法回绝周宏,除了因为周的身份和既往关系,也因为周所持的态度:“这种事还是应当公正处理。”公正,是迟可东全部的信念。

“不对吗?”严海防穷追不舍,迟可东仍没有承认。“我主要考虑迟副,一旦事情发展,到了非让你说的时候,迟副怎么办?”迟可东问:“严书记意见呢?”严海防反问:“你准备都担起来?你担得了吗?”“严书记准备帮我担一点吗?”严海防摇头:“你没救了。”

严海防表示自己确实耿耿于怀。当年李金明没把他放在眼里,让他非常恼火。这还不是主要的,好好一块地弄成这样,石清标出事了,房地产开发也不会有好结局。眼下已经有业主联名上书省委书记,再拖几天,卖房的买房的开银行的倒水泥的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旦有人挑头闹事,就会危及稳定。一片破厂房酿出一个大案。与其如此,当初实不如把它交给庄振平搞实业。迟可东称自己确实在认真反省。无论事情怎么发展,他都会坦然面对,绝不推卸责任。

严海防还有件事要谈,是庄振平。他知道外边有人把他说成腾龙中心的靠山。这一点他不否认,可有一点,这么多年来他没占过庄振平一分钱的便宜。他大张旗鼓支持,理直气壮帮助。他认为庄振平有股劲,能办大事,把企业搞得红火。对这种企业应当支持,像迟可东这样穷追不舍,搞得鸡犬不宁,那还怎么发展?一条红线算什么?人划的就可以改。考虑到迟可东的难处,前两天他命庄振平先退一步,按照迟的要求做个姿态,争取一点缓冲。

迟可东谈自己,说这段时间心理压力很大,一度非常失望。虽然心情很沉重、内疚,却从不感觉畏惧。因为一路走来,无论身处什么环境,他总告诫自己要有底线,保持操守与情怀,这就足以支撑。不管面前还有什么波折,只要还有机会,他会依然如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力争让河水干净一点。世间应有公正,他觉得可以相信。“不要务虚。”严海防批评。

最后是关于石清标那块地的说明材料,按照要求,蔡塘将调查中掌握的相关情况都写了进去。其中一部分内容涉及迟可东,严海防把那部分删掉了。这让迟可东非常意外。

严海防考虑,没必要把迟可东扯进来。迟可东虽有责任,却无私心,为官有想法,处事有分寸,既能坚持理念,也会接受教训,非一般人可比。李金明这种人应当狠狠整一整,迟可东不应当被无谓牵连。加之他离开后,迟可东眼看着有机会得到重视,这种时候尤其不应该被无谓伤害。

“现在我后悔了。”严海防问,“我是不是该把删掉的这一段再放回去?”迟可东回答非常简略:“同意。”“真的吗?”“你可以相信。”严海防哈哈大笑,脱口骂了句:“妈的!我最恼火这个,其实也最欣赏。”

谈话结束,严海防与迟可东共同起身。出门前两人互相瞥了一眼,非常短暂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一眼内容非常丰富。可以确信,有些东西彼此都无法改变。

(本文原载于《清明》第4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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