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光世界

一

夏天是让人烦躁的季节。

左桔猛地推开面前的一摞作业，摘下眼镜，回到了自己的散光世界。她前两天刚配好这副眼镜，因为这学期要全班大轮回似的换座位，她不能再占据前两排接受粉笔灰和飞溅的吐沫星子的洗礼了。她很惊讶自己的度数会这么高，虽然原来夜晚看路灯的时候总是看成散开的橙色烟火。大散光镜片三四毫米的厚度让她感到恐惧，她拿起眼镜布，在对镜片的来回摁捏中感知厚度，猝不及防的手指有了灼热的温度。

她仍没有适应眼镜中的世界。拉伸成平行四边形的地板，尖锐地刺破空间，变扁的人脸，变亮的字体，事物都被无形的笔勾勒、描边，人物与场景的接壤处，不再模糊，却是泾渭分明。一瞬间，她感到有炽热的目光射来，她抬起眼皮，隔壁阳台上的男子迅速扭过头去，夹住香烟的手指摆出空洞无力的姿势。左桔面无表情地起身，拉上了窗帘。

她转身仰在床上，浑身瘫软。这一定是心理作用，她想。刚才那张脸她好像见过，米兰·昆德拉般刻进额头的皱纹，像一条条泥鳅执拗地吊在脑门这个平原上，又像是风过后海水泛起的细密的波浪。眼睛深邃望不到底，薄嘴唇紧紧地抿着，不过是一个四十多岁中年男子普通的面孔。也许是大众脸，谁看他都眼熟。左桔轻轻地摇着头。

土金色的浓稠光线好像熔融的糖稀，滑进了窗帘的空隙。左桔用手抓住那道光，狠狠地朝墙上摔去。手臂搅动着空气，尘埃四起，倒真是摔成了阳光的碎片。她戴上眼镜，准备将男子看个清楚，手握住一侧窗帘的流苏，指尖一颤，没有预兆地失去了勇气。

她害怕男人，从小就是。

左宁——她的父亲是个阴郁的男人，声音低沉诡异，像放慢了的磁带，拉出一条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音符。他是教高中物理的老师，和这门学科一样，严肃，精准。尽管他从未打过左桔，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他的害怕。他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脸上有双灰蒙蒙的眼睛，只需传递一个模糊的眼神，左桔立刻就会吓得哭出来。左宁作为左桔生命中起导航作用的男人，也促成了她在男性长辈中诚惶诚恐、沉默寡言的姿态。幼时她并不觉得这是件坏事，被长辈夸懂事的时候也沾沾自喜，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却成了麻烦事。高中第一次开家长会时，老师派她接待家长，负责安排座位，她望着一群带着胡茬子的男人们，突然失语了。

所以当父母协议离婚时，她毫不犹豫地投了赞成票，并且坚定地跟母亲生活在一起。然而，事情并没有好转，失语的毛病根深蒂固地盘踞在她身上，仿佛在刺痛她对父亲的回忆。

二

新排的座位在第五排，不戴眼镜指定是看不清了。左桔悲哀地想。

世界很亮，她惊觉粉笔的痕迹如此明显，不仅仅是提高了亮度，还可以看清老师嘴唇运动的频率，还有他溅出的唾沫以流畅的抛物线华丽地落幕。

“你怎么戴眼镜了，好丑。”同桌书茗微微皱着眉头嘟哝道。声音很小，像是畏畏缩缩地从空气断层中钻过来。

书茗，和外表相得益彰，乖巧，有才气，写得一手好字。开学时左桔跟他探讨理想，他说他想当个作家。

“那你都写过什么？”左桔问他。

“T恤。”

“什么？”

“我就是想开家卖T恤的店，自己在T恤上写些‘保护地球‘凡客诚品一类的。哎，你不是会画画吗，也可以过来帮忙。”

“我会的是素描，画在纸上的，懂吗？”左桔毫不客气地泼了他的冷水。

就这样，左桔一开始便认为书茗是个极富个性的人，但在后来相处的时间里，他完全颠覆了她的想法。他一点也不文艺，从没有落寞地看日落时分天边一抹沉郁的浅紫，然后感叹韶华易逝、覆水难收。也不乖张，不穿样式时髦繁琐的制服，不穿布鞋，更别提两条颜色不一的鞋带了。更不狂妄，不染发，不接话茬，是个不折不扣的乖学生。他倒像个深闺之中的小姐，生怕被外人揪出一点越界的毛病。听说以前他妈管得很严，可现在他父母离婚了，书茗终于过上了能用手机上网、晚上不洗脚就能上床的幸福生活了。同是单亲家庭，又都希望维持着单亲家庭的现状，左桔跟书茗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情感。

这时她借着扭头瞪眼的机会，用眼神真真切切地抚摸着书茗似被水浸过的紫罗兰般湿漉漉的眼，他的眼角眉间有百分之百的填充质感——嘲讽的浅笑。

课间，左桔望着窗外已是草长莺飞、馥郁花开的春天，新生的嫩绿晃成了一条河，像是用美工笔勾勒出的生命，细腻饱满。书茗站在她身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父亲的事情，讲他父亲如何幽默不失体面地婉拒年轻女秘书的不轨邀请，以及用十句话打发掉屡借钱屡不还的大姨还不伤两家和气。左桔也见过书茗的父亲。一次，她搭书茗家的车回家，书茗的父亲戴着墨镜坐在驾驶座上，左桔高度散光的眼也看得不真切，但与他的交谈中，左桔一次也没有失语。他跟左宁不是一类人，前者的诙谐、和蔼让她感受到了真正的父爱。左桔想，是不是可以撮合自己母亲和他在一起。

三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我家搬家了。”书茗很不高兴，左桔走神了。

“是吗？”左桔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怕失语，她便少说话，这些天她一直在考虑怎么和他说撮合彼此父母的事情。她已经跟自己的母亲提及这件事，母亲并无反对。

“所以呢，咱俩以后就顺路了。”书茗的嘴角轻轻上扬。

左桔仗着眼镜的庇护抬眼看他，总觉得和原先有些差别，可又不能言明一处。温和的脸不知哪里扬起一毫米，哪里削去两微米，撞上来的大把光线让他同新阳一般熠熠生辉。

在夕阳的暖晕中，两个年轻的身影在人行道上缓缓移动。书茗温和的脸上细微的绒毛、褐色眸子周围纤细的血丝以及鼻梁上浅浅的疤痕她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短发被阳光照成黄色，像一束金丝在风中颤抖。左桔对此十分满足，看得清楚真是一件好事。她想。

锐化了的场景中，对面走来两个人，右侧的人正是隔壁阳台上额头有深皱纹的男子。

四

灯影之下，记忆变得愈發清楚。暖色的光撞在玻璃制的粉色推拉门上，反射出幽深诡谲的水墨画，画中央，彼时的情景再现。

书茗突然僵住，讪讪地对她说：“这是我柳姨。”对面的女子一袭红风衣，衬出白皙的皮肤。她一手挽着旁边书茗的父亲，年轻的脸上还有粉刺脱落之后留下的暗色斑点。她安静地对他们笑着。左桔很想说句话来打破尴尬，只是怎么也吐不出字来……

左桔看着玻璃门上自己的阴影，四周，隐匿了日光下的缤纷，单薄得如同鞋盒里隔层的纸张。左宁和书茗父亲的影像交替出现，书茗的浅笑和柳姨的妖娆翻动着她的眼皮。面前的事物再怎么清楚，但她心中也翳着一幅幛幕，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缓缓摘下眼镜，消无声息地回到了散光世界，面前的事物瞬间全部晕开，变得支离破碎。

作者简介：李悦，女，汉族，山东济南人，南昌大学玛丽女王学院2014级在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