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伞

2017-12-12 09:18李明春
四川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绯闻局长

李明春

天不着急,雨下得有条有理。倒是地下的人脚步慌乱,争着抢着往干燥处躲。风吹出满街的雨伞雨披,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遮掩住人们身上往日炫耀显摆的部位,仿佛要挡住的不是雨水而是别人的眼光。

规定和约定一经商量,下班就有了大致统一的行动,办公室一阵骚动,电梯间便顷刻爆满。走啊!娇滴滴一声招呼,让正躁热的余独善打个冷噤,回过神见是舒倩,每天两次的下班相邀。他缓缓起身,习惯性探头窗外,下面有一把蓝色的伞,扇面很大,足够遮掩两个人的亲热,正斜撑着,一张晚熟的脸坦对着他,脸色比天色暖和。余独善缩回头,隐隐一股香味扑鼻,转过脸去,舒倩正挨靠过来,跟着一个媚眼,翘起腚子来挽他。

一双尖头黑皮鞋紧随一双粉色高跟鞋,挨挨擦擦进了电梯间。

窗下的女人见余独善缩回去,刚刚扳正脸盘,一个果贩担着水果悠悠过来,满脸笑意撒向行人。女人心生一阵莫名的猜疑,似觉果贩在嘲笑谁,想来想去总想到自己。要上去理论几句,又觉缺少理由。嘴唇翕了翕,到底没张开,转过身去,正迎上舒倩挽着余独善出门。

见女人撑伞前来,舒倩及时撒手,说声裴姐,郝兴在那儿等,我走了啊。话落脚,头埋在蓝花伞下匆匆离去。裴姐刚挽住丈夫还未伸直的臂弯,身子捎带眼神还未转正,丈夫突然一个趔趄,仿佛地球来了个急刹。两人急掉头过去,见果贩的担子直晃。不等裴姐气话喷出口,果贩的轻言细语先到了,连说对不起,老人家。

你瞎了!谁是老人家?裴姐的火气打着旋上升。先前就不顺眼,后又被撞疼了腰,道歉还不中听。

果贩只道是误会,赶紧解释,说大妹子,我说的是你爹。

犹如泼油,火气从裴姐脑门冒出差点掀翻雨伞,还我爹呢,你想讨打不是?他哪点老了?因是雨中,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挽着丈夫,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来,两个大耳光扇过去。

果贩识趣后退,貼壁站立,给两人让出一个官道。等两人走远,擦擦滴在脸上的雨珠,仔细瞅了瞅他们的背影,好一阵才确认,像两口子。

饭菜端上桌,摆好筷子,郝兴推开虚掩的卧室门,小声劝舒倩你还是吃点吧。舒倩正涂口红,咂咂嘴说,晓得我不吃夜饭,还来烦人。

一小茶碗。怕你出去喝酒,垫垫底也好。郝兴的话从胸腔里发出,有点闷沉。

你烦不烦?舒倩听到喝酒就是气。自打黄局长被纪委叫走后,有些日子没人请她去喝酒了。话说回来,一身绯闻,纵使有人请去赴宴,也没心思喝,恐怕酒进了嘴里都会往回走。都说女人没有绯闻不出名,出了名的女人不怕绯闻。舒倩算不算名人不好说,但她不怕绯闻是真的。历来认为打脸的不是她,而是那些议论她的人。哪怕前一分钟说得再凶,后一分钟见面还得恭恭敬敬问好。舒倩全凭绯闻引路,从乡下走进城,从农民工当上办公室副主任。老实说有这历练,再多绯闻也不腻。而今她烦的是绯闻无法续下去,男主角下台了,那些远去的绯闻无法更新。眼下是演戏的和看戏的都闷得发慌,厌烦就从这闷处生长出来。

郝兴仍是劝,不吃饭,喝点汤吧。凭直觉老婆今晚一定会喝酒,没人请她,她会请别人,最大可能请余独善。裴姐几次来找老婆,关上房门嘀嘀咕咕不知说些啥。看两人脸色,不泛青也不泛红,不像是公事,也不像是私事,倒像是在做一件交易,既关系到公又关系到私。自那后,老婆对余独善越来越热乎,余独善似乎感觉不到,对她照常不冷不热,弄得郝兴对余独善都不知恨好还是敬好。

舒倩最终喝了口汤暖暖心,提上小包要走。郝兴说声等会,伸手去窗外试试,风住了,雨没住,递过一把折叠伞,伞面布满蓝色的碎花。

郝兴收拾好碗筷,泡上茶压压酸气。他是风浪中过来的人,就老婆和余独善这点事,离绯闻还远,别望它起风波,波纹都不会有一点。可今天的茶喝不出味,竹叶青换上大红袍,仍觉口里涩涩的。两集电视剧没看完,突然想出去走走。

县城南边有条小街,很出名,全是唱出来的。从街东头到街西头歌厅舞厅肩并肩排开。档次不高,高档次的“瑶池”“帝都”早乔迁郊外去了。而今管得严,生意冷清许多,已有几家改做茶楼。 郝兴来得少,就怕撞见老婆。在老婆心里这是她的私人猎场,老公不能涉足。来了也是白来,至今郝兴也分不清哪是歌厅哪是舞厅?有时天降机缘他也会来,那是老婆醉了分不清人的时候。机缘也就两次。 一次是局长杨启案发后,舒倩被叫去当了几天污点证人。那时的舒倩缺定力,绯闻面前有点站立不住,成天恍兮惚兮的。恰逢舒倩刚转正调办公室,归余独善管。两人在这街上喝高了,郝兴与裴姐闻讯来接人。舒倩哭得昏天黑地,倒在余独善怀里要死要活。余独善满脸通红,一句连一句说同样的话,说不——清——清楚就——就不说。

第二次是牛劲当局长又进去了,舒倩成了女一号。对同事们的斜眼,已是副主任的舒倩那是正眼不瞧,约上余独善来这街上显示身正不怕影子斜。正副主任又喝高了,两人的家属又来接家属。正遇见舒倩隔着茶几逼问余独善,你得给我证明清楚,是他害了我,还是我害了他!余独善的脸色铁青,一口闷下大杯酒,杯子重重一搁,喊道,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成不成?

而今又到了该醉的时候。黄局长被叫去有些日子了,新来的邢局长也到任履职。可两人迟迟没去喝酒。不是舒倩沉得住气,谁也看得出她从里到外都绷得紧紧的。这次不同,以往是有绯闻,本人不认,调查的不问。这次是本人已打好腹稿,准备招供,只担心调查的不相信,迫切需要绯闻佐证。还在黄局长刚叫走时,郝兴两口子在家预演。郝兴扮调查人员,问舒倩,你车子房子存款哪来的?舒倩哑了,以前跟在局长身后收钱时,从没问过人家为啥要给钱?自己无职无权,能换钱的就爹妈给的原始资本。真到了调查人员面前,恐怕除了当情人,真还找不到另外的头衔可授。

给钱的人多,不能是个男人就靠上去,得有若干选项。夫妇俩四只手掂量过去掂量过来,认定黄局长是最不好的一个选项。

无论选谁,要人相信还得绯闻支撑。偏偏这时,平素那些管闲事的,嚼舌头的,传播小道消息的通通吃了哑药。

郝兴早早地静候在街西头茶楼,只等舒倩情绪高涨到快要失控,电话一响,便去搀扶。

街东头的茶楼里裴姐也来了,带着那把长柄的蓝伞。裴姐也知舒倩在这条街上,当然还有她家余独善。黄局长被叫走,单位出奇的平静。好似九头鸟,扭掉一个头自然会冒出新的头来。单位永远无事,仍像前两次那样,叫到谁谁就去,没叫到的,该干啥还干啥。裴姐虽是局外人,但她是办公室主任的“内参”,晓得这潭水的深浅。黄局长走了,谁也没得到好处,反倒是少了许多分钱分物的实惠。一逗硬,猫来鼠静,闹的也就不闹了。稍过一段时日,裴姐又感到平静得可怕。前两次局长出事,余独善那才叫忙!不是上面通知他去谈话,就是叫他通知别人去上面谈话,猫儿狗儿都惊动了。这次,不仅舒倩,连她家余独善都没人过问一句。许多人早统一了时间地点动机目的,就等过堂。可久久不见传唤,晚上做梦都没个踏实的,常常被吓醒。裴姐家与舒家不同,舒家是有钱不知咋来的?她家是有钱不知咋花的?一家建材门市,一家大餐厅,生意火爆,漏掉的钱都足够买车子房子。前两届局长犯事,调查余独善时,也问到财产来源,不用预演就这现成答案搁平。这次答案像是过了期,没人问自然用不上。听说要先调查舒倩。裴姐几次去舒倩家打听,却越听越玄。舒倩猜测是从小到大,那意思越是排在后面的人问题越大。裴姐私下问过丈夫有啥问题没有?丈夫直盯着她像不认识样,吭也没吭一声,意思很明显,丈夫有啥问题老婆能不晓得?裴姐也觉得问是多余的,除了局里发的,没见他多拿一分钱回来,谁见过不贪财的贪官?可裴姐仍旧不明白,没问题,你成天阴着个脸干啥?这才多长时间?瘦得爹不像妈不像,恰像外面的收荒匠。

丈夫成天阴着一张脸到底不受看,裴姐把儿子女儿找回来商量,用个啥法子刺激他振作起来。从坐过山车到斗地主想个遍,偏偏余独善像个佛家弟子,没啥大嗜好,一时竟找不出适合他的提神良方。三人搜肠刮肚好一阵,到底是男人最懂男人的心思,儿子达济想到了好主意。可又怕说出来挨妈的大耳光。裴姐见儿子嘴唇好几次翕动没说出口,逼他道,你爸都瘦得一根筋了,有啥好主意你还舍不得说出来?达济吞吞吐吐说,我怕你听了生气。裴姐爽快回儿子话,只要你爸高兴我就高兴,哪来的气生?达济搌搌劲终于说了,给爸找个年轻的陪陪……没等儿子话完,当妈的一巴掌下去,出乎儿子意料拍在桌上,你个混账东西,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儿子赶紧把话收回来,别,别生气,就当我没说过。当姐的也觉离谱,训斥弟弟,亏你想得出来,爸咋会跟你一样!转脸劝慰妈妈说,别听达济乱说,爸也不是那种人。达济不愿受姐姐的气,斗嘴道,我乱说,你说个不乱的听听。裴姐一下把期盼的眼神搁女儿脸上。女儿把滑到脸上的头发朝后拢了拢,对妈说,我的话也不受听,但不受听我也要说,劝爸辞职吧!再不当那个主任,少操心少淘神,管保身体好起来。达济听见这话一蹦三尺高,你说得轻巧,爸辞职了,妈的生意还做不做?……

裴姐至今没拿定注意,就看今晚与舒倩谈得如何?正想着,电话响了,是达济打来的,问妈妈在哪?爸爸回家四处在找她。

雨又来了。雨拽住风,风拽住伞,伞下的郝兴走得笨重。电话里听出舒倩没喝酒,估计事没办成,不敢再问。他轻轻进门,女儿彤彤伏在作业本上睡着了。把女儿抱进她的房里安顿好,再进自己房间,见舒倩斜依床靠上发呆。一杯茶水,一碟瓜子,搁她面前床头柜上。自己拖过椅子坐好,很远很远挑起话头,说余主任看来瘦了。舒倩既不点头又不摇头,木起说,真是受了倒好,只怕是受不了。郝兴很是感慨,说一连三个局长出事,他汗毛都未损一根,也只有他才有这本事。舒倩说这次他难过。口气肯定,似乎她在办案。我们还望他帮忙呢,郝兴眼巴巴地说,恰似掉到沟里要人拉的样子。空望了,舒倩脸冰冻般,说出几个冰疙瘩话来,让郝兴心寒得发颤。

好一阵沉默。郝兴一阵嗫嚅,他会不愿意?在郝兴的记忆中,余独善比他还肯帮助舒倩,没有不愿办的事,除非舒倩没开口。那年,两口子刚进城打工,在大街上上班。舒倩是上家,负责打扫街道。郝兴是下家,负责开车把垃圾运走,服务一条龙。不是正式工就没有正规住房,一家人蜗在车库旁边一个小屋里。屋小就饱满,人进出得依先来后到,家具摆设也得相互谦让。夜饭前,床挂在墙壁上,让锅灶显摆。夜饭后,锅灶蜷成一团,让床露出头脸。是余独善把舒倩引荐给杨启局長,说她酒量好,会唱歌,要豪放有豪放,要婉约有婉约,办公室正缺这样的人才。杨启出事后,有人指着舒倩背影骂狐狸精。舒倩索性不上班,余独善去催,舒倩还振振有词,说哪有妖精上班的。逼得余独善出面,把说闲话的人找来指着鼻子骂一通,说当初舒倩不好意思去陪客,怕人骂她妖精。你们前拉后推把人拽进餐厅歌厅,口口声声要人家大方些,当个妖精又何妨,想当魔鬼还得身材好呢。现在菩萨倒了,你们又来装正神,骂她是妖精。我看你们才是妖精,一个二个不是人……

郝兴记得最清楚的是两口子闹离婚那次。牛劲主事了,两人转了正也转了房。有人把闲话灌进郝兴的耳中,两口子在新房里玩情感冲撞,张打铁,李打铁,边动口边动手,从自家屋里闹到余家屋里。全靠余独善劝和,两口子才没拜拜。他劝的那些话,郝兴一辈子不会忘。

余独善把他让进卧室,关上门平静地问他,你想做啥?他豁地一下冲起来说,我要离婚!余独善故作不解问,离婚?找民政局呀。他舌头一下被粘住,梗犟的脖子开始发软……

余独善又问,姓牛的你恨不恨?郝兴咬紧牙蹦出话来,老子只想弄死他。余独善上下打量郝兴,说,你恨他咋成全他呢?郝兴再次语塞……攥紧的拳头开始松开。

余独善最后问道,你想把舒倩咋样?郝兴气泄了,有气无力说,我想她改,像过去那样过日子。余独善皱着眉头替郝兴想了想,自问道,原来哪样?回去务庄稼?还是把床又挂在墙壁上?郝兴再一次语塞,脚撑不住,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余独善递给郝兴一杯茶水,让他把那口气再压一压。直到郝兴出气均匀了,余独善才说,像舒倩这样生得漂亮了,想她的人多。记得你说过婚前打她主意的排成一长串,那时没听说你怕过谁,照样娶回家。现在结婚有了孩子,听说有人打她主意,你反倒心虚了要撤退?见郝兴眼皮塌下来了,余独善缓口气又说,世上最难说清的就是这男女间的事。你要相信,假的也是真的。你要不信,真的也是假的。你若不信等着瞧,今天你说是有人对你说的,明天那人就会说是你自个闹出来的。

裴姐那边也细细末末安抚舒倩,把抓乱的头发替她捋顺,再牵出来两口子见面。见不再睖眉瞪眼了,余独善说,我也不留你们,马上得赶去陪客喝酒。裴姐不愿他去,说你喝不得酒逞啥能,客人离了你还喝不下去?余独善笑笑说,客人点名要舒倩去,今天这样子,只有我去凑热闹了。裴姐看看舒倩,舒倩看看郝兴。郝兴脸一掉走了,丢下一句话,早点去早点回来。

之后不久,郝兴当了车队长。

这次,郝兴万万没料到余独善会缩头。咋变了呢?

眼下舒倩见郝兴闷头不语,又怕他想远了,掏出几句宽心话来,说其实余独善并没有拒绝,只是没答应。

当时在歌厅包间里,舒倩端起酒杯要余独善帮忙。余独善一脸茫然,按住酒杯要问清楚,才知是舒倩担心财产来历说不清,要他顶包。余独善初以为她是为了保黄局长,还暗想这女子有见识。若说是黄局长给的,不但黄背时,她那房子车子照样要改姓。于是对舒倩说,黄局长对你我都好,你要帮他……没等余独善话完,舒倩一口接过去,说我还有一家人要活,帮他?我那床不又要打个钉子挂起。余独善这才明白,舒倩眼中床比黄局长重要,不由得心中一阵寒颤。改口问舒倩,我给你钱,理由呢?舒倩说,算我借你的呗。余独善微微一笑,说我借钱给你去存银行,谁信?舒倩眼睛升温了,含嗔说道,大家这些天都看见的,傻子也懂我俩是啥关系。余独善长长地“哦”了一声算是醒悟过来,可转念说这么多钱,你说是我给的,我又是哪来的呢?舒倩轻轻松松指一条退路,你家又是门市又是餐厅,再认几个情人都有余。余独善笑舒倩好天真,亏你还想当正式情人,老婆拿钱给老公养小三,有人信吗?话到这很明了,情在理不在,舒倩一阵抽泣。

郝兴不耐烦听他说过程,直接问,到底答应没有?舒倩摇摇头。

没答应就是说还悬起的,事儿悬起心就得悬起,郝兴不听不着急,越听越着急,望着舒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好一会,舒倩脸朝天花板,说还有两个人合适,只是那地方不好去得。郝兴忙催道,管他在哪里,去找呀!见郝兴同意,舒倩松了口气,说那我明天就去。慢!郝兴突然想到啥,用手压压说,你去不得,得另外找人。

余独善头越来越大,脚越来越轻,风飘飘的,舒倩陪伴时得紧紧挽住,生怕一松手给飘没了。女儿催爸去辞职,儿子反对,裴姐打个和牌,毅然替丈夫做主,把请假报告亲自送到邢局长手里。

邢局长刚来,尚未排兵布阵,想要的是效忠信,来的却是请假报告,浑身不舒服。对余独善倒已久闻,据知根底的人说,余独善办事放心,历经五届局长的元老,没人说个孬字。虽说三届局长出事,没有一人是栽在他手上。杨启是窝里斗,被当时的牛副局长拱翻的;牛劲因几个老板争项目,把自个捎带出来了;而黄局长则坏在几个女人身上。听起来这主任还非得他当才行。邢局长不信离了张屠户要吃带毛猪,理正报告,拿起笔,想借势换人。可想想又放下笔,他下了,谁来当?一时还没合适的人选。留用,又怕走前面三位局长的老路。啥不怕,就怕这办公室主任生辰八字凶险煞气重。可副主任舒倩更危险,思忖再三,还是缓缓好,等找个先生算算再说。

请假报告久等不见回音,余独善情绪是一条大河波浪翻。晚上在客厅里,余独善又开始来回游行。裴姐见一张苦瓜脸在面前不停地晃,实在头晕,说不知你烦啥?余独善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老话,事不过三呀!一个二个局长排起队进去,我屁事没得,自己都不知咋个对人说好。裴姐不以为然,有啥不好说的,手不沾红,红不染手。你又没得一分钱,别说三个局长进去,就十个局长进去也不关你事。余独善长叹一声,唉!话是那样说,可事不过三呀!一个二个局长排起队进去,我屁事没得,自己都不知咋个对人说好……话又绕回来了。

裴姐忽然想起儿子的招数,豁出去了,说要不要找个年轻漂亮的陪你出去散散心?话到这,还特意加重语气说,随便哪个女人都行,只要你高兴,我绝不多心。话完盯住老公的神色,不见他惊喜,仍兀自喃喃不休,事不过三呀,一个二个局长排起队进去……裴姐干脆挑明,要不就叫舒倩陪你出去行不?听说舒倩,余独善一下住口,停下脚步问道,叫舒倩做啥?裴姐好生气,既气他迟钝又气他敏感,赏他一句,叫她陪你出去耍!大耍小耍都由你。總算听明白了,妻子话里有股酸味。余独善难得一笑,说她哪有心思陪我耍。裴姐仍不饶他,说成天挽过去挽过来,还说没心思。余独善突然想起啥?说,我倒想走个地方,不过别把舒倩扯进来,得你陪我去。这句话合妻子的胃口,赶紧问,去哪?余独善答道,我想去看看杨启局长和牛劲局长。

裴姐一怔,老公咋这个时候想起了探监?自打两位局长进去后,有好些年没见过面。家里这点生意,全凭两位老局长在位时关照。自他俩出事后,人前人后还没忘念叨他们的好。听说杨启后来娶这个女人也离了,工作没了,孑身一人,一无所有。想杨启当年当局长,有钱有权又帅得像个主持人,走哪都扯女人眼球。还素来穿着讲究,几万一件的西装像刀削一样棱角分明,几大千一双的皮鞋亮得晃眼。若不怕余独善多心,裴姐早就看他去了。牛劲与杨启恰恰相反,又矮又胖,但情商奇高,把身体特点夸张到极致。见人就请坐,从来有话坐下谈,避免站着比高矮。还时不时拿前届作对比,说绝不像姓杨的那样居高临下俯视众人,保证咋样看领导就咋样看群众。就是胖,他也不忌讳,还要人看清楚,他胖得实在,既不是打肿脸冒充胖子,也不是说话不算数的食言而肥。可听说现在也病了,家里还有老母亲瘫在床上,眼睁睁望他刑满回来送终。

打小父母就告诫裴姐要警防坏人。按说进监的是坏人该恨,可眼下对像杨启牛劲这样进监的坏人,就是恨不起来。现在不比过去,非得要划清界限,撇清关系。但毕竟在一起共事多年,有人问上脸来还得支吾几句。问得最多的是:“谁告的?”那口气,好像检举的比犯法的还可恶。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总有人问,你家退了多少?听说一分钱没退,十有九个会摇头不信,说有那回事?当头的百万千万的收,你盖章的会一分钱不要?还不等你解释,人家白眼仁一翻,转身给你一个背影,懒得理你这说假话的。难得遇上一个相信的,又会质疑你,当初该不该提醒提醒当头的,该收手时得收手。你若说提醒了的,他跟着一句话会噎死你,老板收了手,你家那位,公章不是白盖了?

余独善算是会说话的,每次都是他想好对策教裴姐。杨启进去后别人问起缘由,就说他们当头头之间的事,我们当属下的咋说得清楚。牛劲进去后别人问起缘由,就说甲乙双方的事,我们中间人咋说得清楚。黄局长又进去了,余独善还没有教裴姐咋个回答,可能还没有人问或者还没想好。裴姐曾自作主张,就照实说男女之间的事我们咋说得清楚……还未说完就被余独善骂回去了,说傻婆娘,这事还不能马虎,就得说清楚。裴姐想想也醒悟过来,当头的事你可以说不清楚,甲乙双方的事你可以说不清楚,但男女之间的事你必须说清楚。说不清楚就是暧昧,男女暧昧就是问题,不清楚也得想法清楚。

裴姐开车,抽个双休日上路。出发的头天晚上,舒倩送来两把蓝色的折叠伞,拜托转交杨启牛劲。裴姐感到舒倩好笑,监狱你没坐过该听说过,见点风雨阳光都稀罕,哪还用着遮蔽。余独善认真收好,反笑老婆幼稚,这伞不遮风雨只遮丑,是怕到时说话不方便,对方一看伞就啥都明白了。

监狱在邻县,出国道二三公里一个小镇上。夫妇俩赶到已是午饭时间。听说有人来探望,杨启端好的饭碗又搁下,匆匆赶到探视室,未等余独善站起来,老远就把手伸过去。裴姐仔细打量一番,感觉这个囚衣号码004578的人不像杨启,从上到下没了棱角,头露出了球形,身躯有了杆状,再不笔挺,腰成懒弯。脸和脚没了记忆中的亮色,粗糙如磨砂玻璃。若不是他开口喊老余,差点怀疑狱警叫错了号码。夫妇俩眼神稍微迟疑,杨启的眼泪占了先,用苦涩的声音说,犯人相是不好看。余独善赶紧拉过手来握住,直说没变没变,还是那样精神。裴姐忍住泪,指指经狱警检查过的水果折叠伞和装钱的信封,说一点心意,感谢那些年的照看。

杨启将水果和信封下意识朝自己面前拢了拢,说这咋要呢?又让你们破费了。当手触摸到雨伞,他凄凉一笑。说这儿下雨不出门的,用不着伞。

余独善提醒他,不遮雨还可遮太阳。

杨启更是摇头,只嫌太阳没晒够,哪还用着遮。

余独善继续暗示,你不用遮,万一别人要遮呀?

杨启终于懂了,问谁送的?

余独善接着说,舒倩送的,原说要来的,临时有点事来不了……

提到舒倩,杨启像被蛇咬一口,抹下脸说,别提那个婆娘,伙同姓牛的捅我刀子,你不是不晓得。

没料到杨启时隔这么多年,反应还如此强烈。余独善勉强笑笑说,我咋不晓得,只是不好说。

杨启抱怨道,你若是早点提醒我,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余独善低下头沉思良久,抬头说,牛劲是叫我拖着不盖章。可那时哪知现在?若不顺着你,又怕你多心我同牛劲一伙来整你。现在看来,那笔钱谁得谁背时。你赢了就输了。其实那次杨启带客来餐厅,余独善曾想好了要提醒他。可老婆先提醒老公,说你得罪了局长,还想不想他再带客来?

牛劲在外参加劳动,下午才同余独善夫妇见面。见面还认得出来,比以前实在多了,足足浓缩了一圈。发型是统一的狱头,浅浅的一层灰白,像没掸干净的草木灰。脸色苍白疲惫,跟才分娩的产妇一样。说话没变,依旧不老实,见面就喊,报告政府,005250报到。余独善将东西交狱警检查后放在他面前,说声一点小意思。

牛劲眼角湿了,背过身去用衣袖搌了搌,转过脸解嘲道,好久没享受这种待遇了,还有点不习惯。忽然想起啥,信封捏在手里打了个抿笑说,老太婆的寿礼算有了,可以多煮两碗长寿面。

晓得说的是他瘫在床上的母亲,听来心酸,裴姐赶紧说,这钱你用,老人家那里我们回头再去。

牛劲急了,连连摆手,说千万要不得,你们去会要了老人家的命,她现在见了送礼的就哆嗦。

余独善想说正事,吃不透牛劲的心思,绕着圈子提起话头道,听说我要来看你,好多人要我代问你好。

牛劲有点诧异说,咦,还有恁多人耿耿于怀?

晓得他是俏皮话,裴姐仍是认真解释,真的耶!你看,指着蓝伞說,这就是舒倩给你带来的,还说过两天来看你。

牛劲一看就知用意,意味深长地说,把伞给她带回去,再带个信给她,真要来,啥都别带,给我带个实话来。见余独善裴姐迷惑,挑明说,她到底得了张老板多少钱?

余独善皱了皱眉头,没想到又触到痛处,忙为舒倩开脱道,要怪还得怪姓张的,那真是个小人。

牛劲用自怨自悔的口吻说,我像他妈个没碰过女人的憨光棍,一个舒倩就给弄得神癫癫的。他把姓张的引来见我,开始没想沾他一分钱,就怕惹麻烦。那个狐狸精使劲在我耳边鼓吹,要我给个面子,事办不成钱退给姓张的就是了。哪知到时候退不脱。

余独善叹口气说,当时我就晓得你要上当。他那钱是高利息借来的,你退他的本钱,那几十万的利息问谁要?

牛劲直端端问道,你咋不早告诉我,眼睁睁看我往坑里跳?

余独善面露愧色,唉,我就怕说了你也会听舒倩的,白说了还讨人嫌。这是句实话,当时老婆就是这样对他说的,还说张老板已把材料预付款给了,你给搅黄了,家里那门市还开不开?

牛劲无语,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还在回家路上,舒倩催命似地打电话来问结果。余独善不能实说两人厌恶她,推口说狱警在场不好说得。舒倩听说落空,在电话里哇地一声哭起来,弄得余独善手机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裴姐听了很不是滋味,想讥讽几句,又怕给丈夫添堵,忍了忍说,管那些闲事做啥?话完,抓过手机去,啪的一声关了,再不还给余独善。车行一段路,余独善突然长叹一口气,难啊!裴姐转脸看了看,车头跟着一偏,赶紧抓牢方向盘,问道,你有啥难的?余独善一脸愧歉不语。车子扭了扭,又行了几里路,余独善喃喃自语,做人难啊!此后任凭老婆咋问再不搭理。自小当民办老师的父亲教育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父亲没看好儿子有多“达”,只望儿子能独善其身,故取名“独善”。没想到而今“达”做不到,自然谈不上“兼济天下”,就连“穷”,老婆也不准。可惜当年没问问父亲,穷则独善其身,不穷或怕穷能不能独善其身?他不由得想起儿时调皮作孽,母亲责罚时爱说的话: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到家已是华灯初上,店铺辉煌。夫妇俩回家还未坐稳,电话打来了,郝兴死了娘一样哭喊,舒倩不见了,留了张遗书……余独善马上要赶去,裴姐一把扯住,说,你在家歇着明天好上班,我和达济去。

舒倩家,乱糟糟一屋人,全是亲友。不敢报警,不敢嚷嚷,既怕人清问又怕人设问。大伙拿眼光盯住裴姐,小彤彤更是抱住她嚎啕大哭要妈妈。裴姐把人分作东南西北几路,专挑偏远冷僻危险处寻找,找没找着都打电话回来,她好做下步安排。

天蒙蒙亮,最后一路人也回到屋里。裴姐一脸无奈说,报警吧!人都没了,还有啥顾忌的?正在这时,门开了,舒倩回来了,满脸泪痕一头雾水。众人马上围过去,生怕她一下又没了。彤彤一把抱住再不松手。郝兴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在哪?大家——都担心你——想不开。舒倩搂住彤彤,平静地说,想开了,大不了回乡下去,总比彤彤没有妈好。

舒倩一夜坐在顶楼女儿墙上,人影渐渐稀疏,对面小吃店打烊,店老板骑一摩托,女人在后面抱住男人,头贴在他背上离去。空旷的街道时而有车灯滑过,让她想起家乡的午夜,萤火虫,鸡鸣狗吠。行人又渐渐多起来,小吃店老板娘又抱着男人回来,小吃店灯亮了,一个个学生在晨曦里背着书包出现,小吃店墙上贴满人影。她睁大眼睛寻找她的彤彤。当最后一个学生背影消失,仍不见彤彤身影。彤彤哪去了?她一着急,一下从围墙上向内滑下来……

裴姐娘俩困了,车放在郝兴这儿,打的回家。达济等不及进卧室,倒在沙发上就入了梦,梦中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达济吔!快来呀,你爸爸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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