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郎君

2017-12-16 21:56千橙色
花火A 2017年11期
关键词:公孙玉佩公子

千橙色

新浪微博/千澄色Qcs

作者有话说:“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这一直是我比较喜欢的诗。最初只想写男女主因一句诗而结缘的美满故事,写到后来就偏离了主题,故事仍是美满的故事,只不过多了一层悲的意味。最后男女主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同时也向彼此隐瞒了一些秘密。他们将带着各自的秘密与另一半度过余下的后半生。是悲是喜,是苦是甜,也只有他们自己晓得了。

他可不就是个贼吗,窃玉偷香,偷走了她最宝贵的那颗心,却又佯装无情,伤她至深。

一、

我赶到侯府时公孙云灏已经被打了个半死。

也怪他自己瞎逞英雄。

酒楼之中,风流好色的纨绔公子调戏风姿楚楚的琵琶女。他路见不平,把那纨绔公子打得满地找牙,却不想那纨绔公子竟是有权有势的侯府世子,回府叫上家丁把他给绑了。

秦侯爱鸟,尚未踏进侯府的大门,清脆的鸟雀啁啾声便已传入耳畔,一同传来的还有公孙云灏那杀猪般的惨叫。

秦韬犹不解气,大喊道:“打!给我往死里打!”

一道银光蓦然闪至,卷走了家丁手上的棒子。

瞥了眼被吊在树上遍体鳞伤的公孙云灏,我含着笑意,施施然地走到秦韬面前:“世子爷好大的威风,开口便是取人性命,却不知你有几条命够偿?”

他看了眼我手上的鞭子,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陆……陆星儿,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就是想带我的朋友离开,世子爷没意见吧?”

“有意见又如何?”

“有意见我就鞭子伺候。”

秦韬面色一变:“陆星儿,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同样是女人,你怎么就不及你姐姐半分呢?今天我还就不放人了,看你能怎么着!”

我最讨厌别人拿我和陆明月相提并论。

的确,作为相府的长女,她才貌双全,以玲珑手腕游走于各色权贵中间。今天若换作她在场,三言两语便可令秦韬乖乖交出人。但我做不到那般长袖善舞,我只会用暴力。

鞭子“嗖”地一下在秦韬脸上抽出一道血痕,他伸手一摸,摸到满手的血,气得哇哇大叫起来,吩咐家丁对我动手。

管家在一旁犹豫道:“世子,这可是相府千金……”

“相府千金算个屁,今天哪怕是公主在此,老子也照打不误!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

半盏茶后,扶着公孙云灏从侯府走出来时,回望满地叫苦连天的家丁,公孙云灏瞠目结舌道:“我的妈呀,陆星儿,以后谁要是娶了你可真是……”他觑着我的眼色,斟酌用词,“可真是捡到宝贝儿了。”

我哼了哼:“三条街外有个回春堂医馆,你自己去瞧伤,我和沈大哥约了去醉月楼喝酒,就不陪你了。”

他立刻奓毛:“喂喂喂,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陪你那个情郎去花天酒地,未免也太重色轻友了吧。”

我脸色涨红:“什么情郎,你少胡说八道。”

公孙云灏继续揶揄:“你倒是想,可人家不同意。”

我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看来你还是伤得太轻。”

三月的暖风熏人欲醉,在公孙云灏的一片鬼哭神號声中,我提起裙摆,步履轻盈地向着酒坊街的醉月楼跑去。

二、

我和沈醉得以相识,公孙云灏功不可没。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金陵城内春雨淅沥。我在街上闲逛,赶上天降大雨,仓促间找了处屋檐避雨,一同避雨的还有个玉树临风的蓝衣公子。

见我跑来,蓝衣公子冲我微微一笑,出于礼貌,我亦回 他微微一笑。

等待雨停的时光无聊而漫长,我数着地上的落花聊以消遣。反观那蓝衣公子,一派悠闲自得的神情,似乎十分欣赏眼前的雨景,我不由得搭讪道:“公子贵姓?”

“姓沈。”他回答得言简意赅。

我又问道:“沈公子喜欢下雨天?”

他稍稍偏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浮起一抹浅笑:“门前风景雨来佳,难道姑娘不喜欢?”

我说:“我不喜欢下雨天,湿湿漉漉,怪惹人厌的。”

话不投机,谈话没再进行下去。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光景,雨过天晴,满树秾桃艳李被雨打风吹去,千瓣万瓣地幽浮在积水的路面上。男人踏着路边落红方欲飘然而去,我忽然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喂,公子,顺手牵羊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什么?”

还不承认?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下他腰间的佩玉:“长得仪表堂堂、人模狗样,想不到竟是个贼。偷了我的东西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挂在身上招摇过市,真当本姑娘眼瞎不成?”

面对我这一番声色俱厉的指责,姓沈的一愣,旋即面不改色道:“姑娘怕是误会了?”

“误会?哪来的误会?”将玉佩举到他眼前,“这玉佩是我方才在握瑜轩买的,花了七百两银子,那的老板跟我说此玉独一无二,世间无双。除非你能找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来,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不理会我的威胁,目光自我衣襟处悠悠一转,竟然笑了起来。

这该死的男人,偷了我的东西又这般轻薄于我,扬手欲掴他一个耳光,却被他半途截住。随后清越如笛的嗓音不疾不徐地传至耳畔:“姑娘称在下偷了你的东西,难道都不检查一下自己是否丢了东西吗?”

我不解其意,便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发现一截郁紫的流苏倾斜在衣外,顺势扯出来一瞧,正是我信誓旦旦号称举世无双的玉佩,两枚玉佩相互一对比,压根瞧不出差别。

我顿时大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倒是君子风度,温言宽慰我:“只是一点小误会,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我问他:“你这玉是哪里来的?”

他说:“巧了,也是在握瑜轩买的。”

“花了多少两银子?”

“三百两……”endprint

那一天我气势汹汹地闯进握瑜轩,将那个巧舌如簧的老板揍了个满地找牙。沈公子几次欲拦没拦住,只好无奈地倚着门框和一旁惊掉下巴的伙计一起看热闹。

最终,在沈公子的斡旋下,我暂熄了怒火。老板答应给我们一个妥善交代,他留下了我们的玉佩,要我们三天后再来取。

三天后,我与沈公子应约而来。年轻的老板顶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走出来,将两枚玉佩分别放入我们手中。

玉佩还是原来的玉佩,就连流苏穗子的颜色都变没,唯一不同的是上面雕刻了图案。我的是一个少女翩翩起舞,沈公子的则是一棵枝繁叶茂的白榆。

沈公子的脸色一时变化不定,艰难地开口道:“阁下是不是搞错了,我和陆姑娘并非那种关系……”

吊儿郎当的白衣青年嘴里嗑着瓜子,声音模糊不清道:“我管你们是什么关系,反正应你们的要求,这俩玉佩现今已是独一无二的了,上天入地都难寻出个相似的。你们倘若不满意,大不了再打我一顿。”

我说:“老板辛苦了,我们很满意。”

沈公子一脸愕然:“陆姑娘恐怕有所不知,这玉上的图案……”

“这玉上的图案很漂亮啊。”我接过话头,“你的是棵大树,我的是个跳舞的美人,不落俗套,不是很好吗。”

沈公子无奈苦笑:“那好吧,既然陆姑娘喜欢,沈某也无话可说。”

沈公子就是沈醉,那老板自然是公孙云灏。

后来,我们三个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沈醉和我父亲同朝为官,贵为三品武将,他是朝堂上为数不多依靠军功而不是祖辈封荫当上此等高官的国之重臣。重阳殿上,皇上曾赞他为帝国将星。塞外的戎狄光对他是就闻风丧胆,称他为修罗战神。而我却不曾想到,这位战场修罗竟是一个如此清俊风雅的人物,更不曾想,有朝一日我们会同坐在一棵桂花树下把酒言欢。

三、

今日是醉月楼的百年庆典,据说届时将有十五坛窖藏百年的屠苏酒竞价出售,我和沈醉约好了要一尝这绝世佳酿。但当等我赶到时,酒楼门前的人早散了,沈醉也没了踪影。

长街的晚风带着三分料峭春寒,吹在身上泛着微凉。我一路没精打采地往家走着,正想着沈醉不知躲哪去独享美酒了,意外地在相府门前的郁郁青柳下惊见他徘徊的背影。

我霎時心花怒放,正要上前同他打招呼,陆明月突然从巷口拐了出来。不出意料地,沈醉将她当成了我:“你跑去哪了,害我好等,你若是再迟个一时半刻,这酒可就没你份了。”

陆明月笑得温婉从容:“公子可是将我当成星儿了?”

沈醉错愕道:“你不是?”

陆明月道:“我是星儿的姐姐。”

“那丫头从来没跟我提过她有一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姐姐。”

陆明月妩媚一笑,抬手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她向来如此,从来不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沈醉。”

“镇北将军沈醉?”陆明月神色一肃,眼底焕发出明亮光彩,“小女子可是久仰沈大将军英名已久。”

沈醉道:“陆小姐过奖了。”

“星儿那丫头也不知跑哪疯去了,沈将军可是要找人喝酒,却不知明月有没有这个荣幸与沈将军一醉方休?”

沈醉疏朗一笑:“有人共饮当然是好事,何况还是位绝代佳人。”

他们并肩而去,我好像被定住了一样,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我很想冲出去,推开陆明月,对她大吼:“沈大哥有我这个酒友,不需要你无事献殷勤!”可我发现自己没有这个勇气,认识那么久,他从来没夸过我一句漂亮,却可以在初次见面时称赞一个与我长相别无二致的人为“绝代佳人”。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相府,迎面就是父亲的一耳光:“孽障!闯进静北侯府闹事,把静北侯世子扒光了衣服吊在树上打,桩桩件件,你说说你有哪一点像个女孩子,像个堂堂相府千金?老夫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我昂起头,无惧无畏地凝视他:“我给您丢脸有什么关系,您不是还有个女儿替您增光添彩吗?”

“混账东西!”又是一耳光。

我咽下嘴里的血,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最后还是阿娘不忍心,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番,才使父亲暂熄了怒火。我被从轻发落,禁足在房里抄写佛经。

二十八品八万余言的《妙法莲华经》抄着抄着就变成了《东门之枌》。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他以为我不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翩翩起舞的少女,枝繁叶茂的白榆,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女子在树下婆娑起舞。公孙云灏给我们雕刻的玉佩是一对。

以为佩戴着一对玉佩到最后就能成为一对,呵,多天真。

四、

再次相见是在握瑜轩,沈醉端着一杯茶同我解释:“那日四处寻你不着,在相府门前偶遇了你的姐姐,便邀她同饮了那坛屠苏酒,想必你不介意吧?”

我说:“酒是你花银子买的,你想请谁喝是你的自由,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嘴上说不介意心里还是介意,瞧瞧你,嘴噘得都可以挂个油瓶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桌下提上来两坛酒,“这是上好的陈年女儿红,算是一补你没喝到屠苏酒的遗憾。”

我方要说谁稀罕你的女儿红,他猛地一拍封泥,陈年老酒的酒香立时四溢开来。我咽了口口水,连同想要说的话一起咽了下去。我接过酒畅快淋漓地喝了一大口。他伸手去够另一坛,我说:“说好了给我的酒,你不许喝。”抢下来,扔给正进门的公孙云灏,“公孙,我们喝。”

沈醉开始频繁地出入相府。

这一点我一点也不奇怪。从沈醉遇上陆明月的那一刻似乎就注定了。从小到大,凡是我们共同喜欢的东西她总有办法将其据为己有。她就是这样讨厌。

沈醉倾心陆明月,陆明月却对他若即若离。那是她对付男人的一贯套路,我早就见怪不怪。沈醉不知,为此苦恼不已,常常向打探我陆明月的喜好。有一次,我实在是烦了,便冲他大吼道:“她喜欢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你那么关心她干吗自己不去问?”endprint

话一出口,我们齐齐一愣。记忆里,除了初遇那次,我从未这样对他疾言厉色过。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并不记得了,等我回过神时对面只剩一张空荡荡的石凳。那之后,我们无可避免地生疏下去,他不来见我,我也不去找他,公孙云灏察觉出不对劲,问我和沈醉是怎么了,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年的相处抵不过她一日的陪伴,不知道为什么他那般轻易地就喜欢上了别人。

……

九月的时候,目夷山匪患严重,沈醉奉命前去剿匪。

目夷山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沈醉慎重考虑后点选了三千精兵,还被同僚们嘲笑杀鸡用牛刀。谁知那三千精兵进了目夷山就如泥牛入了海,音信全失。一同失了音信的,还有沈醉。

皇帝震怒,另拨了八千焰焚军前去增援,而我则在援军出发前,一骑绝尘奔去了目夷山。我太怕了,怕沈醉支撑不到援军来,所以我非去不可,非要找到他不可。

然而在方圆数百里的茫茫大山中,想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可老天眷顾,偏偏让我找到了。

光线昏暗的山洞内,沈醉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旁边是一只被割了喉的云豹。可见在此之前,他们人兽之间经历了一场怎样可怖的厮杀,沈醉肩头的伤想必就是那畜生留下的。九月的天气,虽不算炎热,但也绝对称不上凉爽,伤口腐烂化脓,不忍直视。

我含泪剔除腐肉,敷上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将伤口重新包扎好。

傍晚时分沈醉悠悠醒转,看见我,笑了一笑:“梦见有人给我包扎伤口,劝我一定要活下去,还伏在我胸口哭了好久,以为是田螺姑娘。”

我说:“我也可以做你的田螺姑娘呀。”

他摸摸我的头:“你呀,就是个小姑娘。”我背过身去,不让他看见我微红的眼眶。

又过了几日,我带来的干粮告罄,援军却迟迟不至。沈醉坐在洞口的阴影下,薄纱般的月光倾洒在他眼前的一株碧树上,他缓缓开口,问的却是:“你为什么要来?”

我说:“一个姑娘,不辞风尘、千里奔赴,只为了要见你一面或者跟你死在一起,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他嗓音低沉,眼中弥漫着淡淡的哀伤:“星儿,我这一生有太多身不由己、太多不得不背负的宿命,你不要喜欢我。”

我抬手捂住眼睛,泪水猝不及防地从指缝间滑落。

抹干泪,我跳到山涧对面的巨石上,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月光下。沈醉紧张起来:“星儿你做什么,会被发现的……”

我举起手里的信号烟花,笑着说:“既然生死难料,祸福相依,我们何不来赌一把,如果是敌军先到,我们就从这里跳下去,如果……如果是援军,沈大哥,你愿不愿意娶我?”

不待他回答,我放出了手里的信号烟花。璀璨的烟火在幽蓝的夜空中绽放,一瞬的绚烂后,是无声的死寂。许久之后,兵戈声四起,原来是援军和敌军一起到了。

那一战,在沈醉的率领下,八千焰焚军浴血奋战,恶匪尽数伏诛。他又一次赢得了他的战役,而我却不曾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五、

清秋十月,叠翠流金。

锦鲤湖波光粼粼,鱼儿们围聚在湖边,纷纷争夺着我抛下的鱼食。微风徐来,漾起一层又一层的潋滟清波。

自打沈醉从目夷山归来后,陆明月对他的态度突然暧昧起来。金陵城中,经常看到他们携手同游的身影,一个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一个是妍姿艳质的朱门贵女,任谁看来都是英雄美人的绝配。过了不久,沈醉亲自上门提亲,父亲欣然应允,婚期定在来年三月初三。

桃花盛开的时节,宜娶宜嫁,真是个好日子。

公孙云灏安慰我说天下男人多的是,没了沈醉还有陶醉、陈醉、今朝有酒今朝醉,叫我看开点。

我说我就要沈醉。

他一时愁容满面,望着我说:“星儿,何必呢,你又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再说,强扭的瓜不甜……”

“不管它甜不甜,我就想把它扭下来。”

公孙云灏:“……”

晚上回府的时候在女墙下偶遇了陆明月。她真是美啊,妆容尽态极妍、一丝不苟、精致的眉眼,无一处不透着妩媚,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对比下来,我绝望地发现,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她。

她叫住我,轻启朱唇:“我知道你恨我,可不管你信不信,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父亲要将我送进宫,如果不抓住沈醉这个机会,我就要在深宫中和那个糟老頭子蹉跎半生。”

我冷笑一声:“说出来父亲一定不信,她那个一向知书达礼的好女儿竟会在背后管皇上叫糟老头子。”

“星儿!”

我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随便你,只是生于这样的朱门绣户,我们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掌控,星儿,你也一样。”

过了两日,我才知道她说的“你也一样”是什么意思,原来父亲为姐姐操持婚事之余也没忘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小女儿。给我也订了一门亲事,对方刚好是我的老相识,静北侯世子秦韬。

我对这桩亲事未曾表现出任何不满,言称一切全凭父亲做主,父亲直夸我懂事。我笑了笑,悲伤莫名。

傍晚,我盛装艳服地站在锦鲤湖的秋怡亭上,沈醉应邀而来,见了我,唤道:“月儿。”

没错,我是以陆明月的名义约他出来的。闻言,我转过头去直面他,学着陆明月的样子,尽量把姿态做到仪态万方,笑得风情款款:“怎么才来?”

湖面风大,他解下披风披在我身上:“有些紧急公务要处理,耽搁了。这么晚找我出来,有事?”

“嗯。”

他笑意朗然:“哦?什么事呢?”

“想你了。”

他眉心微蹙,随后一点一点舒展开,把我圈入怀中,抵着我的额头,低声道:“我也想你了。”我一时情动,吻上他凉凉的唇,他先是一愣,随后开始笨拙地回应我。月满天心,秋虫唧唧,冷淡的花香在我们周遭萦绕。我忽然附到他耳旁,轻声道:“其实你压根分不清楚我们谁是谁,对吗?既然这样,那你又凭什么说你爱的是我姐姐?”endprint

片刻的愣神后,他猛地推开我,不可置信道:“你是星儿?”

我不语,等同于默认。

他怒不可遏,双目染血般变作赤红色,一巴掌掴到我脸上:“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陆星儿,你以后若是再胆敢冒充月儿,我绝不会原谅你。”说完,他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呆在原地,料到他会生气,没料到他会气成这个样子。陆明月在他心里的地位是那样神圣,神圣到会因为我一点点的冒犯而与我反目。我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纵声大笑起来。

当晚最倒霉的要数公孙云灏,本来好端端的在家里睡着觉,一睁眼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他床前哭得涕泗滂沱。

他被我吓得魂飞魄散,待认出来是我后手足无措地给我擦眼泪:“星儿,莫哭莫哭。”

我又哭又笑,不知是喜是悲,良久,稳定好情绪后,我听见自己心如死灰道:“公孙,这次我终于死心了。”

六、

冬月里的金陵一片银装素裹,陆明月邀我去沁梅别苑小住,一同去的还有沈醉和秦韬。

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这是父亲的授意。秦韬那小子自从听说要与我定亲,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肯同意这门婚事,急得秦侯平添了不少白头发。

父亲当然也跟着着急,须知相侯联姻给两府带来的利益是不胜枚举的,说是观雪赏梅,其实意在令秦韬打消退婚的念头。所以出门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静若处子,切不可动若脱兔。我笑得灿若春花:“父亲您就放心吧。”

之前公孙云灏一直嚷嚷着要去松山泡温泉,恰巧沁梅别苑也有一池温泉,因而邀他一同前往。

路上,公孙云灏问我不是真的打算嫁给秦韬,我说嫁不嫁得成还很难说,毕竟现在那小子现在哭爹喊娘嚷着要退婚呢。

知道他这阵子被逼婚,日子难过,然而等真正见到秦韬那一刻,我仍是大吃一惊,他瘦得脱了形不说,眼睑下一片青黑的暗影,憔悴不堪。

见到我,他“扑通”往地上一跪:“陆小姐,求你行行好,跟你爹说退了这门亲事吧,我秦韬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我好气又好笑,霞飞双颊故作含羞之态,捉弄他道:“秦公子有所不知,星儿其实对公子心仪已久,能嫁给公子星儿求之不得。”

话音未落,秦韬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下人们纷纷乱作一团去查看秦韬,我趁乱跑出大堂。

沁梅别苑的景致一如其名,寒梅朵朵,幽香扑鼻。我漫步于梅林中,沈醉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长身玉立在梅树下,清音寂寂:“秦韬并非你的良配,你何不顺水推舟解除了这桩婚约。”

自打锦鲤湖一别,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回首往昔,竟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眸光低垂,我折下一枝红梅:“就算不是秦韬,也会有别的世家公子。终其一生,我都无法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那么,和谁在一起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眼中似有薄光幽浮,寸寸成灰:“星儿……”

我把手中那枝梅花送给他:“沈大哥,祝你和姐姐相濡以沫,白头到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那年长街沽酒,月下痛饮,终成回忆。这一生是我错付了情衷,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爱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我早做好了打算,借这次出游之机远走他乡,浪迹天涯。可我万万没想到,老天竟同我开了个玩笑,让我的命运,顷刻之间天翻地覆。

陆明月死了。

一场大火夺去了她的性命。

那日我孤身去后山捉雪貂,回来时已是傍晚,只见西北角的一处阁楼着了火,浓烟滚滚,待跑到了近前才发现正是自己住的那间房。

地上躺着一具烧焦的尸体,一众人围在那哭得泣不成声。我刚想走上前去问一问这是谁死了,沈醉忽然迎面走来,一把将我揽入怀里,捂住了我的眼睛:“我们冲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是我不好,没能及时救出星儿。月儿,你别太难过。”

“轰”的一声,天旋地转,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他刚刚叫我什么?他刚刚说死的那个人是谁?

未等我反应,公孙云灏突然冲过来,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摇晃起来:“告诉我,你是陆星儿,告诉我死的那个人不是你!”我愣愣的做不出反应,公孙云灏接着又咆哮,“你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

“够了,云灏。”沈醉看不过去,强行拉开了公孙云灏,“月儿已经够难过了,你别再折磨她了。”说着,自己也红了眼圈,却强自忍下。

公孙云灏不甘心,尤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瞪着我,死活要我給出一个答案。

直到这时,我才渐渐理清思路,弄明白是我的阁楼起了一场大火,而那时陆明月刚巧在我的房里,他们便以为烧死的那个是我,而将我错认成了陆明月。

一刹那,我脑中思绪思绪万千,我知道不该,可我选择了这么做——泪水滴滴答答地打湿了衣襟,我直视着公孙云灏的目光,说:“星儿若泉下有知,会为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欣慰的。”

千言万语汇成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公孙,以前你说我重色轻友,还真是说对了。

七、

婚期拟定在三日后。

成亲之前,我最后去了一次握瑜轩。彼时,握瑜轩早已关门大吉,公孙云灏在里面收拾行李,我诧异道:“公孙老板这是要去哪里?”

“云游四方。”他回答得潇洒快意。

“公孙,其实星儿……”

“星儿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抢过话头,眉目间隐然可见哀伤,“我这个人不喜欢繁文缛节,逢年过节还请陆小姐代我多烧些纸钱给她。”

我说:“好。”

朱雀长街上,我们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回去的时候,我孤身去往城外,将那块唯一能证明我身份的佩玉埋入古道旁的榆树下。

今年的春天格外多雨,淅淅沥沥的春雨自青灰色的天空中流珠般坠落,我撑起一把青绸伞,漫步烟雨中。

不知走了多久,恍然一抬头,望入一双笑意深浓的眼眸。

沈醉立于阶前,一身蓝衣在暮雨的映衬下更显深蓝。他促狭地望向我:“马上要成亲了,你还是三天两头地往我这跑,不怕别人说你太心急了吗。”endprint

我这才发觉自己走错了路,明明想着要回家,怎么就走来了这里呢?

我柔婉一笑,说:“春日雨景殊丽,想约你一同去雨中漫步。”

他怔了怔:“你不是最讨厌下雨天吗?”

我摇头,说:“你记错了,我最喜欢的就是下雨天。”

他眼中掠一丝惘然,黯然道:“是我记错了。”旋即掩饰过那一闪而逝的哀伤,过来牵起我的手。

我们共撑着一把伞,悠然漫步在青石板路上,雨丝风片,流年缱绻。我忽然说好想就一直这样走下去,他说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的,走到白发苍苍,朱颜辞镜。

尾声

喜堂之上,三拜礼成,他终于娶到了他心爱的姑娘。

嫁衣鲜红,宛若五月初夏枝头灼艳的榴花。遥想当年,她也是身着这样一袭红衣,粉面含煞,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是个偷玉贼。

他当时觉得荒唐,现在想想,他可不就是个贼吗,窃玉偷香,偷走了她最宝贵的那颗心,却又佯装无情,伤她至深。

陆明月是他杀死的。

其实,打从一开始他要接近的人就是陆明月,只不过认错了人,阴差阳错上演了檐下躲雨的那一幕。命运的红线就此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

他和陆明月是有仇的,不共戴天之仇。

他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与哥哥一起住在城南的城隍庙中,靠着乞讨度日。

金陵城的冬天是很少下雪的,可那一年却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他们几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更要命的是他生病了,发着高烧,不省人事。

他哥哥背着他走过长长的雪道,来到城中就医,可那大夫一看他们是两个身无分文的穷酸乞丐,二话没说把他们轰了出来。

哥哥没办法,只好沿街乞讨,看见一个衣饰还算华贵的人就朝人家咣咣地磕头。大多数人只是皱皱鼻子就走开了,唯有陆明月,看起来那么美丽善良的小姑娘,圣洁得像仙子一般,却仅仅因他哥哥碰脏了她的白狐披风,就吩咐家丁把他往死里打。

他在不远的巷口看见了,痛不欲生,拖着病弱的身子,艰难地往哥哥身边爬。泪水滚出眼眶,不及滴落,便在脸庞上凝结成一层薄冰。

他身上只穿了一層薄薄的单衣,身子冻得瑟瑟发抖,可这风雪之寒却远远不及心寒。

他昏死在路边,没能爬到哥哥身边,却永远记住了那张刻薄而美丽的面孔。

他被一个好心人搭救,养好了病,辗转进了军营。八年光阴,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卒做起,一步步成为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大将军。

他是打定主意要报仇的。

面对星儿的爱,他一面回避一面拒绝。锦鲤湖上,他甩了她一耳光,却在转身的刹那泪如泉涌,一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杀错了人。那一日在沁梅别苑,她若无其事地说那些伤情的话,眉间哀愁淡淡,几欲令他肝肠寸断。这些年,辛辛苦苦构筑出来的壁垒在那一瞬间分崩离析。

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比跟她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情了。

他向陆明月坦白了一切,问她可曾后悔。不承想那个女人居然一点没有忏悔的意思,将自己的错误归罪于他哥哥命不好。

是命不好还是人心恶毒?沈醉轻轻一笑,扼断了她的脖子。

他将她的尸体扔进星儿的房间并放了一把大火,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死的是星儿。更算准了星儿会选择默认。

一切如他所料。

三月初三,宜娶宜嫁的好日子,他顺理成章将她迎娶入门。

窗外暮雨潇潇,不知谁家歌姬的歌声飘入耳畔: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

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一如当年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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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述古墨钟破奇案
公孙枝: 五张羊皮的大买卖
弟子规
弟子规
冰盒电池
五公子抢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