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

2017-12-19 09:10陶青林
飞天 2017年12期
关键词:水河坦白东东

陶青林,苗族,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民族班21期学员,迄今在《花城》《芙蓉》《清明》《天涯》《山花》等刊物发表作品近百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长篇小说《蛊惑》获中国作协少数民族作家重点作品扶持。曾获全国首届“李白杯”文学大奖赛三等奖、“千家写岭南”散文大赛铜奖、全国短篇小说创作大赛二等奖等奖项。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荔树的囚徒》《手机没有信号》《刀锋上的鱼水》。

1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为么咯爬女生宿舍?

那时,治保主任站在治保会办公桌后面,手里挥舞着警棍,声色俱厉地冲我们大声喝问。我、小左、喜喜还有东东,诚惶诚恐地缩在墙壁角落。

这是第三次把我们叫到治保会办公室问话了。治保主任是位退伍军人,大块头,长着一脸络腮胡,只要他一瞪眼,小孩便会吓得哇哇大哭。我讨厌他,扭头看着窗外。窗外的阳光火辣辣地刺着我的双眼,办公室里异常闷热。

治保主任读出了我脸上的倔强,一步跨过来,抓緊我的衣领,把我瘦小的身体提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吼:老子问你话,你小子么个态度?

我大喊起来,我们没有爬宿舍!

治保主任气坏了,拿警棍往我的小腹用力一戳,痛得我哇哇大叫;然后抓着我衣领的手用力一搡,我瘫在了地上。他骂一句:臭小子,胆敢对抗政府,有你的好受!

我忍着疼痛,满腔委屈地蹲在地上。

治保主任气出满身汗,不耐烦地解开浅绿色的制服衬衣扣子,露出浓密深黑的胸毛。他回到座位上,不再理会我,对着缩在墙脚的东东问:小东子,你坦白吧,你不坦白就别想去当兵!然后又虎视眈眈地对着小左、喜喜以及我:你们几个小子的前途都捏在我手心……治保主任说到这里打住话头,脸上的横肉颤了两下,右手握成拳头用力一紧大声说道,惹毛了我,一用劲,你们的前途就碎了!

东东害怕地说,那晚,我真的、真的没去……

那他们几个去了没有?治保主任追着问。

我——我不知道……东东低着眉眼小声应道。

喝!不送派出所你们是不会老实的!告诉你们,只要在派出所立了案,案子就会跟你们一辈子,想当兵、考大学、吃国家粮,单政审一项你们就别想通过!

我们害怕了。初中毕业后,东东想当兵,喜喜想当村团支部书记,小左想开照相馆,我想继续读书考大学。我们要是真的在派出所备了案,那就全完了!

我们是很老实的,也说了老实话:没有爬女生的宿舍窗户。但大家就是不相信,所以就让治保主任来审我们。听说治保主任跟上面立下了军令状,保证会让我们低头认罪。每次审问,治保主任总是说,整个村子数你们最捣蛋、最二流子了,四人形影不离,村里打架斗殴、偷桃摘李的事,十桩有九桩是你们干的;爬镇中学女生宿舍的不是你们四人,还会有谁这么大胆?

治保主任气呼呼地拿起桌上的审讯材料,把桌子拍得惊天响:都他妈的站起来,老子把你们送派出所得了!

别送派出所!我们异口同声央求。

那就老实交代!

老实交代也是没有去爬。沉默了好一会,喜喜气冲冲地申辩。

还死不承认?那就去派出所立案,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样把自个毁了的!治保主任再次威慑,并顺手推开了办公室门。

我们害怕进派出所。我们可以指天发誓,真的没去爬女生宿舍。

小左发育得早,长成了大块头。我们站起身后,小左丢给大家一个眼神,一头撞向站在门口走廊上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一屁股坐在地上,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手中的警棍。我和喜喜拔腿就跑。东东愣在那里,小左抓了一下东东的衣服,冲他喊:快跑!东东趔趄了两步,但还是没有迈开腿。

我们三人一路狂奔,逃进了巫水河。

2

巫水河长满了芦苇。钻进芦苇里藏身,别说一个治保主任,就算治保会六个人再加派出所四个警察也休想找出我们来。

太阳烘烤着大地。我们躲在一个河湾的芦苇里。喜喜找来几根木棍,在芦苇丛里搭了一个小茅棚。我们三人并排躺在茅棚里躲太阳。在太阳的热气里,芦苇散发出浓郁的清香,不远处的几只水鸟在一唱一和地不停鸣叫。

是么个人去爬了窗户?害得我们有嘴也说不清!喜喜咬着一根绿里泛黄的芦苇,忿忿地说。

小左闷声闷气地接一句,爬宿舍窗户有么个好的?还不如偷看小媳妇们洗澡,一身精光,那才好看。

那时,我们村里每家每户在偏房旁用木板盖间小澡房,冬天便在小澡房洗澡,夏天一般都在巫水河里洗。木板在风吹雨淋中会变形,以前合缝得密不透风的木板变形后,便露出窟窿缝,户主尽管会塞上纸条儿或小木条儿堵住窟窿缝,但我们会拿一截短铁丝,顺着窟窿眼一捅,纸条儿或小木条儿便捅开了。想看谁洗澡我们就早早将她家澡房的窟窿眼捅开,到晚上躲在秘密处,见人进去洗澡了,便蹑手蹑脚地靠近澡房,透过窟窿眼,无限春光,尽收眼底。

这是我们四个人的大秘密。一到冬天,我们借口出去玩打夜仗,实则是潜伏在隐秘处,偷看女人洗澡。我们定有规矩,叫“三不看”,即男的不看,年纪比我们小的不看,年纪太大的不看。我们还得出结论,刚结婚的小媳妇们的身材最好,洗澡最勤,洗的时间最久。我们讨论过谁谁的身材最好,谁谁的身材最有特色,谁谁的身上有几个胎印暗疤。只要一看到某个小媳妇或一听到哪个媳妇的名字,她那赤裸的身体便立即在我们头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可惜,好景不长。贪婪的小左有次单独行动,正津津有味地在看新婚的根子媳妇洗澡,却被送热水的根子发现。气坏了的根子一脚把小左踢翻在地,狠狠地毒打了一顿。

小左偷看女人洗澡的丑行被曝了光,羞得小左父母见了村里人绕道走。好在小左没有把我们供出来。从此,我们再也不敢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前不久,位于村口的镇中学发生一起从窗户爬进宿舍猥亵熟睡女生的案子。从睡梦中惊醒的女生发现有人在身上乱摸,吓得大呼救命。一个人影一闪,飞速冲出宿舍门夺路而逃,翻过围墙逃之夭夭……

听说,那晚还有人在门外望风。从身材来看,应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会是谁呢?人们想起曾偷看女人洗澡的小左,想起形影不离、惹事生非的我们四个人。平日里,家长们不准子女与我们来往,以前的玩伴们见了我们都远远躲着。我们的脸上好似写着“二流子”三个字,走到哪里都遭人白眼、招人嫌弃。不久,镇政府派治保主任来村子里和学校调查,于是,就有了治保主任对我们的三次审问。

小左双手枕着头,眼光穿过茅棚顶的草缝,仰望着辽阔的天空说,我还真的想去摸一摸女孩子的身子哩……

还不是怨你!我斜觑小左一眼,要不是你太贪,被人抓了现行,别人也不一定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小左停了话,摸着后脑勺傻笑。

东东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落入治保主任的魔爪了?喜喜突然问。

东东想当兵想得有点疯了。上次小左被抓,东东怕得要命,担心小左供出他也曾看过女人洗澡,这样验兵时就会过不了政审。其实,那时他年龄还差两岁。今天他不跑,肯定是怕不坦白政审过不了关。可是,他还能怎样坦白呢?我们坦白没去爬过,可他们就是不相信。

别管他了,他那样子,要是做地下党,肯定是叛徒!小左说。

3

那年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县重点高中继续读书,喜喜、东东考上职中,但他们都弃学不读了。家境贫困,与其读那些没用的书,还不如趁早在社会上混。

喜喜嗓子好,能歌善舞。那时崔健的《一无所有》很流行。喜喜摇晃着身子,把《一无所有》吼完,便赢得村里小青年的拥戴,小青年们极力要选他当村团支部书记。小左爱好摄影,家里却拿不出钱买照相机。有一个暑假,他收了两个月的酒瓶子,攒下了一百二十元,买了一台海鸥牌黑白照相机。慢慢地玩出了门道,为别人照相居然每月能赚一二十块钱。初中毕业后,他想筹钱,在镇上开个照相馆。

小左听说邻镇的一个机砖厂招人,一个月有两百来元工资。他掰着手指头一算,一年下来有两千多元,一个简单的照相馆就可以开起来了。小左书也不读了,立即去了邻镇的机砖厂。苦干了三个月后,机砖厂却倒闭了,小左六百多元的工资只领到一百多元。小左没有再回学校,又随大人们去修马路。半年后小左终于有了五百元存款。五百元,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那时,乡下兴建砖房子,红砖很畅销。小左想用这五百元本钱买煤烧一窑红砖,可以赚两千多元。小左说干就干,约上喜喜在镇中学校门口的田地里打土砖坯。打土砖坯首先要将生泥和上水踩熟,这样泥土才有粘性,才能砸进模子里做成四四方方的砖坯。这泥只能用脚踩,他俩在泥里不停地跳来跳去,哼着小曲儿,怡然自乐。喜喜生性浪漫,还把家里新买的双卡录音机拿到田头,把流行歌曲放得震天响。喜喜与小左合着音乐旋律夸张地举起泥坨砸砖坯。和泥时,俩人随着音乐在泥里跳霹雳舞、探戈、华尔兹。喜喜的浪漫,吸引了镇中学一大群男女学生围观。也有大人笑话喜喜,说他脑子进了水,不是个干农活的种。我与东东得闲时也去帮忙。四个小青年在激越奔放的音乐旋律中,赤脚踩在泥里,扭动着腰身,手舞足蹈,无比疯狂。

两个半月后,小左那窑砖终于点火了。由于缺钱买不到好煤,再加之请不来经验丰富的裝窑的师傅,窑的煤火烧得不理想,一窑砖竟有三分之一还是土坯砖,其他过了火的砖也没有被烧成红砖,根本不能用来建房子,小左只收回了两百多元本钱。辛苦两个多月的一窑砖,孤零零地立在镇中学校门口的田地里,成了一堆废土,成为一个笑话。村里大人说我们是四个憨宝,气得父母们大骂我们不争气,丢人现眼。

小左却没有往心里去。他轻松地对我们说,还是玩照相机好,“咔嚓”“咔嚓”几下就能赚到钱。

4

夜幕很快降临,我们还是不敢回家。我们想起电影里破案的一些情节,担心家里已被人监视,只要我们一近家门口,便会被治保会的人逮住。

夜色中,秋虫在浅吟低唱,不远处的河水在月光下波光涟滟。巫水河一片寂静。

喜喜咬着一根芦苇根,咂巴几下嘴唇吮吸汁液。许久,喜喜歪头问我:饿不?要不我回村里弄点吃的?

小左抢着说,饿啊,你回去会不会被逮住?

喜喜起身,看看四周的动静后,闪身离开了茅棚,夜猫子一样消失在芦苇林里。

饥肠难耐的我,望着迷离的夜空,心里生出无限悲凉。要是政府为这事到学校调查去了,会不会影响我考大学?躲在这里能解决问题吗?我们四人错在哪了?我困惑极了。

小左长叹一口气,对我说,林子,我真想出去流浪,离开这鬼地方,到外面去捞世界。报纸上说海南正在搞改革开放。我接声说,要去就去海南,海南是刚划出来的经济特区,人们都往那里跑。

我们好奇看那些小媳妇的光身子,为什么我就被抓了?我们没有爬过窗户,为什么就没人相信?我想烧一窑砖,为什么就烧不好?我想开个照相馆,为什么就那么难?小左自言自语,他的肚里装满了问号。

月光下,小左的眼里有泪花在闪。小左问我:林子,你喜欢《一无所有》吗?我特别喜欢,崔健是我的偶像,我好喜欢他的《一无所有》。

我说,喜欢,我也经常唱。

许久,小左满腔压抑地低声吼唱着《一无所有》,唱了两句后,我也跟着唱了起来。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噢……

……

为何你总笑个没够

为何我总要追求

难道在你面前

我永远一无所有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

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

你这就跟我走

……

才唱了一半,我与小左满怀伤感,泣不成声。

四周的秋虫还在不停地鸣叫。我与小左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在听秋虫的吟唱。夜很深了,可是喜喜还没回来。喜喜是不是被政府的人逮住了?我与小左担心起来。

我问小左:万一喜喜被抓了,我们怎么办?

小左坚定地说:想办法把他救出来,然后,我们一块去流浪!

流浪?那我是不是没书读了?我惊讶地问小左。

小左犹豫了一会说,要不,你留下读书,我跟他一块跑。

可是,那爬窗户的事怎么解决?不解决这个事,我能不能读书啊?要是解决了,我还能读吗?还有,我们居然把政府的人也搞伤了。想起这些,我的头又一次大了。

我没有接小左的腔,心事重重地躺在一边。

许久,小左闷声一句:他妈的,这是么个事理?他把“事理”二字说得咬牙切齿的。

5

有灯光从村口那边亮了过来。我和小左无比紧张,睁着大眼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远远的似乎有人在喊话。

认真听,才听清是治保主任在喊:小左、林子,你们给我出来,要是不出来,政府一定会严肃处理!

这样反复喊了几句,他又接着喊:东东招供了,喜喜被抓住了,你们俩还不出来,就要罪加一等!

我和小左缩在茅棚里,屏息静气,不敢乱动。

小左,你打伤政府的人,带头逃跑,你要是再不老实,看政府怎么收拾你!

远处昏黄的马灯光剪出了夜色中的几个人影,这些人的手里似乎还拿着警棍。我和小左紧张万分,生怕被他们发现。

治保主任在村口的河段喊了一圈,然后就骂骂咧咧地走了。巫水河又复归寂静。

怎么办哪?我惶恐地问小左。

小左默不作声,拔出一根芦苇,一脸心事地摆弄着。

要不,我们出去老实算了?

出去怎样老实?承认我们爬宿舍了?小左忿忿地反问。

可这事总得有个解决啊?我们躲这,是、是个办法吗?

你别烦我了!小左不耐烦地嚷嚷着,你先让我静下来好好想想!

我闭了嘴,不敢再吭声。

……

远远的几盏马灯光如一群螢火虫,又从村口往我们这边闪来。难道是治保主任又杀回来了?难道是喜喜当了叛徒,供出了我们的藏身之所?我拉了拉小左的衣角说,我们换个地方吧,会不会是喜喜出卖了我们,领人来抓我俩了?

小左比我镇定。他说,别急,还远着呢,等看清了再跑来得及。

等了一会,仍看不出是些什么人。小左似自言自语,又似对我说,喜喜绝对不会是那种人,他不会出卖我俩的!

近了,有人开腔喊话,竟是小左的父亲。小左——你不学好,跟政府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你赶快出来跟政府坦白——

我的父亲也在喊:林子,你和政府对着干,要是闹到学校你就长出息了!

接着是小左的母亲:小左,你出来吃饭啊,别饿坏了身子!

再接着是我的母亲:我的林儿啊,你这个样,你怎么考大学啊!全家人都指望你考大学的啊!

听了母亲的喊话,我几乎要哭出声来。我强忍住眼泪,对小左说,小左,我们出去吧,我不想这样躲了!小左未置可否,趴在芦苇上一动不动。

父母们继续你一句我一句地喊话。听着母亲那充满伤心、失望、狠铁不成钢的复杂情感的喊声,我的心里隐隐作痛。我再次对小左说,我们出去吧,我们把这个事交给父母他们去解决算了。

小左小声说,你别动,别暴露了,我怀疑后面会有治保会的人!

我立即停了说话,不敢弄出任何声响。那几盏马灯后面黑乎乎的,看不出任何动静。

父母们继续喊着话往巫水河的上游去了。二十几分钟后,父母们又原路返回了。我与小左一动不动地藏在茅棚里,任凭他们喊哑了嗓子,都没有答理他们。最后,他们无可奈何地回了村。

我与小左躺在芦苇上,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悲哀。会有谁相信我们的诚实与坦白呢?是谁让我们这么背时,摊上这种倒霉事啊?

夜,越来越深。巫水河静得让人害怕。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落在巫水河的左岸山岭。我与小左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里默念许愿。

我问小左:你许了什么?

我许愿这烦心的事快点过去。小左轻声说。

我许愿那爬窗的人早点跟政府坦白。我接声说。

你先呆在这里吧,我回一趟家。小左说。

会不会被政府逮住?我不无担心地问。

应该不会,这么晚了,候在村里的政府的人,撑不到这么晚的。

回去干么个?我再问。

小左想了想说,我回来再跟你说。

小左走后,我一个人缩在茅棚里更加害怕。不远处的河水在哗哗流淌,左岸山上,时不时有不知名的野兽在嗷叫,偶尔有一两声狗吠远远地从村里传来。

一个多小时后,小左回来了。他对我说,睡吧,我们先睡一觉,养好精神,明天好做事。我问他,明天我们去坦白吗?小左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睡吧,就算天塌了,也要到明天再说!他的左手中指受了伤,用块黑布包着。我疑惑地看着小左,小左却早闭了眼睛不再理我。

我睡不着,只好睁着双眼,满腹心事地看着夜空。没多久,小左开始打鼾了,轻匀的鼾声扰得我更加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我迷迷糊糊准备入睡之际,小左翻过身来,双手抱着我,在我的胸前及小腹摸索着。我感觉到小左胯里的那个东西像一根棍子在我的屁股上戳来戳去,嘴里在咿里哇拉地说着梦话。我把他推开,没过几秒,他又紧紧地把我抱住。

如此反复几次,小左猛然惊醒过来。他揉着睡眼,似在睡梦中问:这是哪里?我说,巫水河啊!小左好像清醒了,却又像记起什么似的说,我怎么尿床了?刚才还梦见根子哥的媳妇跟我抱一块了……

小左边说边把手伸进自己的裤裆,摸了一阵,抽出手来,一脸惊恐地说,林子,我是不是病了?你看,我尿的尿怎么粘乎乎的?

我试探着把手伸进小左的裤裆,一摸,真的粘乎乎的。会不会是血?这么粘手。小左赶紧脱了短裤,翻过来,放月亮下靠近眼前仔细看,黑黑的,湿湿的,还有一股异味。小左担忧地说,我是不是病了,我怎么会尿这玩意啊?

那时,我也不知那是什么玩艺儿。在学校上生理卫生课时,老师把这敏感的课程给省了,要我们自学。我们很少摸课本,根本就不知道有那么一章内容。后来,小左把里裤洗了,凉在一棵芦苇上。我与小左忐忑不安地聊了好一会天,俩人才在困倦中睡去。迷糊中,我听到小左说,我没去爬窗,我们都没有去爬。

天麻麻亮时,小左醒了。他郑重其事地给了我一个信封,像大人一样跟我说:我攒的那两百元钱,昨晚我回家拿出来了——我现在只能去流浪了。

我心急地说,你流浪了,我们怎么办?

小左指着信封说,等我走了你就把这封信交给政府,你们就会没事了。这信是我昨晚拿钱时在家里写的……还有,你要代我去看看我爸,昨晚我爸发现我回来,堵住我,要我去坦白,我不去,推了他一把,他摔倒在地上了,好像摔得很严重……

小左的脸上有一丝愧疚。

我舍不得小左走,眼里有泪水流出来。小左替我擦干眼泪,说,以后,你们要靠自己了。不混出个样子,我是不会回来的!

我说,小左,你一定要回来,我们不能没有你!

小左与我紧紧抱在一起。两分钟后,小左狠了狠心,终于推开我说,趁现在路上人少,我得走了……说完扭头便走,留给我一个坚实的后背。

昨晚被弄脏的短裤,高高地挂在芦苇上,像一面投降的旗帜,在晨风中摇晃。我舍不得小左走,拿起短裤追向小左,嘴里喊,你的短裤!

小左转回身,看着我,好一会才说,这短裤脏了,我不要了。

我这才发现,小左手里一件行李都没有。我手拿短裤,一脸惶惑地看着芦苇丛中的小左。

晨风中,巫水河的芦苇花开得白茫茫一片。

6

坦白书

镇政府:

1987年6月23日晚上12点左右,我一个人潜入镇中学校女生宿舍,见女学生睡了,便在她们身上乱摸,后来被发现,我飞快地逃出了學校。整个事件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的好朋友林子、喜喜、东东没有跟我去,我可以对天发誓,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去干了爬女学生窗户的这件坏事,要是他们也干了,我一定不得好死,请政府一定要相信我。当你们收到信时,我去浪迹天涯了,你们别想抓到我。我的坦白句句属实。

坦白人:唐小左

1987年7月3日

这是小左要我交给政府的那封信。唐小左三个字面上按有一个血指印,指纹一条一条的,非常清晰。

我不愿将坦白信交给政府。我一个人呆在芦苇棚里想了半天,也拿不出一个好主意。到中午时,我被父亲寻到了。父亲狠狠地骂我。我倔强地以沉默与父亲对抗。后来,父亲从我身上搜出那封信。看完信,事件真相大白了,我是被冤枉的,父亲对我的态度有所好转。父亲领着我,拿着信气冲冲地交给了政府,并大声发泄了对政府的不满,说政府冤枉了一身清白的他的儿子。我默不作声,心里惦念着小左。

回家的路上,碰到小左的父亲。他刚从医院上完夹板,小左的母亲用板车推着他。小左的父亲蜷缩在板车上,一脸痛苦。父亲说,你家小左真得好好管教,这样下去,不成流氓吃了子弹粒才怪!

小左的父亲艰难地挪挪那只骨折的左腿,伤心地说,这不肖子,我的腿就是昨晚为劝他向政府坦白,被他推倒给折断的,我这是、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

我又想起小左,想起小左要我去看望他父亲的话。我忍不住了,眼里的泪流了出来。我大声说,小左没有去爬窗户!我们都没有去爬!

你还嘴犟,你小子哪天会被江湖义气给害了!父亲气急败坏地教训我。

后来,喜喜当上了村团支部书记,东东应征入伍,我考上了大学,只有小左一直没有消息。他父亲也落下了残疾。我们说小左真的没有去爬窗户,大人们没有一个相信的。

眨眼又过去了十年。喜喜当了村支部书记,东东转业做了某派出所所长,我成为一家报社的记者。春节回家时,再次谈到小左,他仍然是没有任何消息。我们说,小左真的没有去爬窗户!人们这才信了。小左父亲瘸着一条腿悲切地说,你们怎么不早说?小左一肩扛了,我家憨包小左啊——他浑浊的老眼里弥满了一层迷雾。

几年后,小左父亲去世了。小左的父亲只有小左一个儿子。我和东东都回去了,我俩与喜喜像三个孝子一样为小左的父亲披麻戴孝,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

办完丧事后,我们又谈起小左。村里人都认定小左早就不在人世了。我们乡下有个习俗,未成年的小孩夭折后,只能草草埋个坟堆,不能立墓碑的。小左家没有留下小左的任何东西,我把那条珍藏了二十多年的短裤给了小左的母亲,我说,要是小左还没有消息,就该给小左立一个衣冠冢,小左早就成人了,还该立块墓碑。

小左母亲的眼里一直有泪花在闪。好久,她又拿着短裤看,露出一脸的疑惑。我便把二十多年前在巫水河芦苇林中那晚的事复述了一遍。小左母亲哭得伤心欲绝。

小左母亲一想起小左父子,就止不住地哭。越哭,眼睛越来越差,几年后就瞎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喜喜偶尔也会去照看她一下。实在熬不住时,她会拄着拐棍去找喜喜诉苦,说这样腻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早死早超生。刚开始,喜喜很紧张,费尽心思才安抚好老人。后来她说多了,喜喜也就慢慢习惯了。“老人家把要死的话挂在嘴边,也许只是想提醒我别忘了她吧。”喜喜在电话里这样告诉我。我呆呆地握着手机说不出话来。

有一年回家,我去看望小左母亲。小左母亲听说是我来看她了,她颤抖着身子朝我摸索过来,先是抓着我的手,然后往我的头部摸去,摸我的头发、额头、脸庞、鼻子、嘴巴,一直摸到我的肩膀、手臂,然后紧紧地抱着我。我看到,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长满了老年斑,布满了皱褶,正在一下接着一下地抽搐着。小左母亲呜咽着说,小左的个子也该跟你差不多。

临走时,她犹豫了好久才告诉我,小左他爹托梦给她,说他在那边一直没找到小左,他们父子到现在还没有团聚。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老人家。

7

一天,我突然接到喜喜的电话,说小左回来了。我惊喜若狂,颤抖着说,快,快把电话给他,我要跟他说话!喜喜吞吞吐吐地说,你回、回来再说吧,他……他现在没在我身边。

我感觉到了异样,挂了电话立即赶回老家。喜喜在村口迎接我。在带我去小左家的老房子时,他告诉我说,四天前村里突然来了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怎么驱赶都不肯走,問他话却是前言不搭后语,神经错乱,大家以为是个疯子;昨天,我在驱赶他时,这个污头秽脸的疯男人呆呆地看着我,我猛然觉得他像小左。我帮他剪了头发刮了胡须,换上干净衣服后,越看越像小左。问他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带他去镇上看了医生,医生说他受了刺激,头部遭到钝器重击,间歇性失忆了,所以我就打了你电话。

说话间,就到了小左家。屋里只住着小左母亲,一直缺少人气,庭院以及堂屋都长满了杂草。有个男人正撅着屁股,在杂草丛里捉蚱蜢。小时候,我们在菜园子里没少捉蝴蝶和蚱蜢,小左最擅长捉这些了,每次都比我捉得多并且个儿大,他总会挑几只大的送给我玩。我和喜喜静静地站了许久,这个疯男人才发觉有人来了。他站起来,身上沾满了泥土,手里抓着两只蚱蜢一脸胆怯地看着我。看着他,我看到了小左的影子。

喜喜说,自住进老房子后,他就安稳了。前几天他围着村子,有时笑有时哭,有时唱有时跳,像个疯子。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小左,他没有理我,更没有应我。我再叫了一声小左,他愣着看了我一眼,朝我走来,将手里的一只蚱蜢小心地给我,然后把另一只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对我说,好吃,蚱蜢好好吃。我和喜喜惊讶地看着他。随即,他抛下我俩,转身又撅着屁股在杂草丛里继续捉蚱蜢。

眼前这个男人,我既希望他是小左,又希望他不是。我突然记起小左的右屁股上有个黑痣。我疯了一样冲过去,大声喊道,你给我站起来!男人吓得立即从草丛里爬起来。我一手用力抓着他的皮带,大声喊着,你不是小左,你屁股上肯定没有黑痣。男人双手护着头部,又哭又叫。我解开男人的皮带扣,想强行脱他的裤子。男人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倒在草丛里,用双手拼命护着裤头,嘴里大声求饶,别打我,求求你别打我了,我会唱歌,我给你唱歌,求你别打我了!

他张口唱起《一无所有》来: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声音略显嘶哑。他不停地反复唱这四句。在这嘶哑的声音里,我想起了芦苇林里那晚小左唱歌的情景。

我像电击了一样,脱他裤子的手颤抖着停了下来。

小左的母亲拄着拐棍,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我身旁,心情复杂地问,是小左吗?他真的是小左吗?

小左母亲的脸上挤满了沟壑,红肿的眼角挂着两行浑浊的泪水。我小声说,是的,是小左回来了……

老人突然就失了控,冲我大声嚷道,他不是小左,我家小左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不是……

几个月后,喜喜打电话告诉我一个噩耗:小左母亲和疯男人吃了老鼠药,双双死在家里。

小左母亲刚开始接受不了这个疯男人就是小左的事实。后来在一起久了,才认下这个儿子。村里人总是喜欢侮辱性地拿这个疯男人寻开心,小左母亲每次拼了老命地保护他,然后就抱着他伤心痛哭。有次她生病起不了床,疯男人被村里的那些小屁孩们骗进了粪坑里。喜喜去探望她时,老人哭着说,这样赖在世上活着,真的还不如早死早超生。喜喜听惯了这种话,没有往心里去。这些天,小左母亲病重了,老人认为自己这次难以挺过去,却又不忍心丢下他一个人在这世上遭罪,便在饭里面投下了老鼠药。

喜喜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哽咽着问我,你知道小左母亲的落气话是么个?我沉重地叹了口气,没有吭声。

喜喜悲痛地说,老人家攒着最后一口气央求我不要送医院,就这样好让他们一家子早早去团圆……

多年后的一个清明,回老家祭完祖后,我悄悄来到小左家的坟地。远远地,发现一个男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不像东东,也不是喜喜,我猜不出那人是谁。

走近了,男人转过身来,竟是那么眼熟:大块头,络腮胡,满脸皱纹。

我与他愣在那里,对视着。一分钟后,我们彼此认出了对方。

他卑微地站到一边,为我让出位置来。

我盯着他那张老脸。我的眼光像两只有力的手掌,在他的老脸上一下接一下地抽着。

他很虚,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最后,低着头很慌乱地走了。

祭拜回来,我跟喜喜说我在小左他家的坟头碰到了那个人。喜喜既伤心又气愤地说,有什么用呢?这些年我经常做噩梦,每到清明都来祭拜,可是能有什么用?当年,他为么个逼我们?他是争表现想立功,一门心思想转正当官往上爬!到头来,卵都没用,像狗一样爬了一辈子,也没爬出农门。

我唏嘘不已,眼里已是一片潮湿。

责任编辑 子 矜

猜你喜欢
水河坦白东东
做一个有智慧的人
鉴水河之歌
张东东作品
读《比尾巴》,学仿写
与众不同的河水和湖泊
我多想……
家乡的赧水河
审案中的策略
湖南蓼水河石
中文的魅力,老外理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