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金

2017-12-21 16:59余同友
文学港 2017年12期
关键词:大伯祖父

余同友

1

一路哐哐当当的农用中巴车“卟哧”一声,在秋浦河桥头停下,像是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似的,把章丽孤零零地丢在了桥头。夕阳架在群山之间,将柔和的光线返照在河面上,河水与西天上的云彩相互呼应着大面积地燃烧开来。章丽手搭凉棚,看着远山、碧水与火烧云,觉得自己也被点燃了,忍不住从挎包里掏出小型迷你摄像机拍摄起来。她一边拍,一边用记录片里画外音的文艺腔解说道:“只有到了这里,我才深刻地理解了一条河流的美丽,这里,是我父亲的故乡。”

正拍着,一辆摩托车带着巨大的轰鸣声由远而近飞来,像飞机降落一样,滑翔到章丽的身边。

“小丽!”

“大伯!”章丽高兴地喊着,“这里太美了!”

大伯看看河面,又看看山峦,笑笑说,“是有不少开小车子的人专门停下来,在这里拍照片呢,”他拍拍摩托车后座,“上来吧!”

章丽跳上大伯的摩托车后座,摩托车又带着巨大的轰鸣声,沿着山间小路向瓦庄驶去,从河边公路到瓦庄还有二十里只能通行拖拉机的山路,严格来说,瓦庄才是父亲的真正的故乡。

山道两边青山隐隐、涧水潺潺,正是夏初时节,子规鸟的啼鸣不时地透过摩托车声传来。这个时代真是太快了,章丽想,早晨自己还在首都机场呢,傍晚就到了一千多公里外的深山中,交通的便捷,对于人类的思想、行为、心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自从读了人类学博士学位,章丽经常会一个人想着这样一些无厘头的问题,她也因此常常自嘲是“中国傻博士”。

章丽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更急促的更巨大的轰鸣声,另一辆摩托车连連按着喇叭追了上来。

大伯松了油门,两脚叉地,回头去看。

那辆摩托车上骑着一个大胖子,他好像不是骑着摩托车来的,倒像是一路背着摩托车跑来的,一张脸憋得通红,气喘吁吁地,“章大个子,”他说,“你,你可看见小桂了?这个狗日的又偷偷跑走了,假也不请一个。”

大伯愣了一下说,“哎呀,是王院长啊,没,我没有看见小桂。”

胖子说,“那你回去帮我看看,他要是在家,你带话给他,说是五号那天一定要到院里去,五号上头来人检查,要核对人数,所有人都要在的。”

大伯答应得干脆,“好,一定带到。”

胖子掉转车头就走,开出去了两步又回过头喊,“你告诉他,他要是不去,我一个月不给他吃肉!”

大伯笑着说,“好!就要这样治他!”

大伯和那个胖子说话的时候,章丽没有闲着,她又偷偷地拿出小摄像机拍摄着。这次到瓦庄,她想拍一个DV作品,主题是现成的,就是全过程深入记录祖父的“拣金”仪式。“拣金”是瓦庄这里的一个丧葬习俗,这里的人殁了,不是直接下葬到地里,而是用棺材装殓好,停放在山上过个三到五年,才选择个黄道吉日重新拣拾一遍尸骨,安放在棺材里,再挖坑埋葬。这个习俗据说已经流传了很久,有着丰富的人类学内涵,章丽当初一听“拣金”这两个字,就觉得有意思,为什么不直接叫“拣骨头”呢?这里面大有可考察之处,如果内容不错,还可以就此写一篇论文,马上要博士毕业了,她正愁着没有找到好的论文选题呢。刚好父亲单位工作太忙,走不开,而自小在城市里出生长大的母亲是最不屑于到瓦庄去的,于是,章丽主动请缨来参加这一次祖父的“拣金”仪式。

“小桂是谁呀?”章丽贴着大伯的耳朵根问,她想,要尽可能多了解一些瓦庄的情况,这也是做论文田野考察的一部分嘛。

“嗯,一个……”大伯迟疑着,“一个五保户,他老是从敬老院里跑出来,刚才那个就是敬老院的院长!”风声呼呼的,两人说话有点费力气。

前方是一个拐弯的山咀子,一个低矮的人影,看见他们的摩托车来了,突然发了疯般,丢下一个什么东西,拼命往山上树林里钻。大伯驶到附近,猛地刹车,熄了火,让章丽下车,然后他们坐在路边一棵大树的树根上休息。

章丽朝山林里望,刚才的那个人不见了踪影。大伯点了一支烟冲着章丽眨眨眼,故意向那个人逃窜的方向大声说,“歇歇,我抽根烟再走。”

章丽不知道大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看到路边一个老旧的帆布包,包带已然损坏,包里的东西有一部分掉在了包外,竟然是洗发水、洁面乳、护肤霜等等,看那包装与名称,都是山寨工厂的伪劣产品。章丽准备去拎起帆布包,身后山林里突然滚下来一个人,“哎,不能动、不能动。”

这个人身材矮小,一米四都不到,算是一个准侏儒,脸也是一张侏儒的脸,看不出年龄,五十岁、六十岁,甚至七十岁,这些年龄的标签都适合他,所以,你可以说他很年轻,也可以说他很衰老。他长着一对大门牙,长长的头发杂乱地耸立在脑门上,活像一个长毛兔子,这也让他整个人像兔子一样具有喜剧元素。他兔子一样蹿上来,手忙脚乱地收拾掉落在地上的那些山寨化妆品,边收拾边埋怨着说:“章大个子,你吓死我了,我以为王胖子骑摩托来抓我了,他要来抓我,我明天怎么给你家做事呢?”

章丽大伯说,“王胖子叫你五号那天一定要去,不去就一个月不给你肉吃。”

那人兔子似的皱了眉头,“死王胖子,五号、五号,”他说着,伸出几个手指掐算着,嘴里念念有词,“丙申、庚辛、五号、吉,宜出行。”他收拾好东西,向章丽大伯伸出手说:“你这个人,抽独烟,也不发给我一支。”

章丽大伯笑笑,就递给他一根烟,“又买了许多化妆品,准备送给哪个姑娘吗?”

那人黝黑的脸上竟然泛出了一丝羞涩,他抖动着两片大门牙,“嗯,这一个差不多、这一个差不多。”他说着,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拔腿就小跑起来,“我得赶快回家,打扫打扫,要不然人家来看家了,还要骂我是懒汉呢。”他小小的身子短短的腿跑得比兔子还快。

章丽看见大伯“嗬嗬嗬”地笑了起来,“这个小桂,笑死人。”

章丽说,“他就是那个养老院跑出来的五保老人哪?”

大伯点头说,“就是呢,就是呢。”

章丽说,“看样子,这个人身上还有挺多故事的呀?”

大伯说,“故事?哎呀,那可太多了,说出来笑痛你肚皮。”

章丽再次悄悄地按下了录音键。

2

大伯告诉章丽,小桂年轻时,长得虽然矮,但面皮白净,比现在要阔气些,他念了几年书,会写毛笔字,因为瓦庄大部分人都是文盲,小桂就自认为是文化人,他看不起那些没念过书的,又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无父无母,家里穷得叮当响,高不成低不就,这样一直没有娶上媳妇。

有一年村里来了个上海下放的女知识青年,姓黄,小黄在村小学代课,她吃住在村小,因为村小里面没有水井,村里就每天派人轮流给她从村口水井里挑水。那天轮到小桂挑水。他迈着小兔子腿,很快将小黄老师的一口大水缸挑满了。他挑着一担空水桶路过教室,看见小黄老师不在,学生们在教室里打打闹闹,他突然放下水桶,走进教室,拿起粉笔,在木漆黑板上写下几个字:“黄老师您好”。写好后,他歪着脑袋看了一下就走了。

小桂的字写得还真不差,小黄老师从外面进到教室来后,追问那字是谁写的,当得知是小桂后,她笑了笑,“这字写得好。”就自己用黑板擦擦去了。

这事后来被小学生娃娃告诉了小桂,小桂逢人就说,“你看,人家大城市人,有学问,佩服的是学问,不嫌贫爱富。”

那之后,小桂就经常找各种借口经过村小教室,在窗台边看小黄老师上课,张大嘴巴盯住小黄老师不放,看得口水牵丝。虽然小桂对小黄老师的一切都好奇,可是,小黄老师却不大理会他。小桂就每天晚上走到村小对面的一棵大树下,播报天气预报,他模仿县广播站的播音员口音:各位听众朋友,现在是天氣预报时间,据县气象台8号预报员预报,今天晚上到明天,晴,东南风一到二级转西北风三到四级……他把风力风向报了个遍,也没能把小黄老师吹出来。

后来小黄老师回城了,土地到户了,小桂一个人没有个管束,田地都荒了,一年到头给人家打零工,只能混个饱肚子,就是这样子,他还想娶媳妇,眼眶子高得很,每年过年他都要自己写对联贴在自家大门上,写的是什么呢,“一池好清水,可惜无游鱼”。一年又一年,他变得越来越天真了,到老了还想着娶媳妇,就成了瓦庄的活笑话了。

“真是个笑死个人。”大伯笑着,站起来,去发动摩托车。

“那现在他到底多大年纪了呢?”章丽也笑着问。

“六十六了”,大伯说。

“那还叫小桂呀?都是老桂了。”

“他不喜欢人家叫他老桂,叫小桂他才高兴,他觉得他还小,还可以娶媳妇,村里的小孩子要是喊他老桂爷,他气得发疯,嗬嗬嗬。”

“好玩,那他是不想去敬老院,到了那里他就是老人了嘛。”章丽说。

大伯拍拍摩托车后座,“是的呢,他就常常跑回家,他说,‘我又不是没有家,我有自己的家,就差娶个女人过日子了。上车吧,很快就要到家了。”

3

晚上在大伯家吃晚餐,菜很丰盛,章丽虽然是晚辈,但因为是来自北京,又是博士,硬是被大伯按在了主座上,陪同的人都是族内的未出五服的亲戚,而她出生在北京,然后一路读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硕士到博士,从小到大也就是陪同父亲来过瓦庄有限的几次,亲戚们的名字与辈分她一点也记不清,她就顺着大伯的介绍,喊着伯伯叔叔爷爷哥哥,虽然喊过就忘,还是记不清,但她觉得自己是来到了一个集体当中,一种有根的感觉在萌发,这也让她对这次“拣金”的仪式有了感性的认识。

酒喝了一圈,章丽才弄明白,这既是一个酒席,也是一个议事的小型会议,议题当然是怎么落实做好“拣金”这个大事。大伯当过几年村里的治保主任,还是有一定组织领导才能的,他和他们一一敲定,先是拉砖的、拉石灰的、拉沙土的、拉石碑的,由哪几个人负责;然后挖土的、拣骨的、抬棺的,又由谁谁谁负责;还有后勤保障,烧水的、做饭的、买菜的,又是怎么分派法,都一一搞妥了,最后大伯发表了总结性的感言:“老父亲去得早,这都停棺停了五年了,黄金归库么,是个大事,全靠大家帮忙,这两天就要多多辛苦你们了。”大伯说着,带头喝了一杯酒,其他的人也跟着喝了一杯酒,并做了表态性发言,“黄金归库,大事,也是好事,应该的,应该的。”

章丽又悄悄打开了摄像机,她问大伯,“‘黄金归库就是指‘拣金?”

大伯说,“是呀,从老祖宗起就是这么说的。”

章丽觉得这个说法真是好,一下子让这件事更具有了一种奇特的庄重感。

这时,席中有个人说,“地仙呢,可通知了?”

“地仙”就是类似于堪舆师的人,这个说法章丽早从书本里知道了,那可是中国乡村丧葬仪式中的灵魂人物啊。她说:“对啊,这个角色很重要啊,要早点落实吧。”

大伯胸有成竹,他说:“通知过了,前几天就通知了,小桂积极得很,这家伙今天下午就偷偷跑回来了。”

章丽惊讶地问,“什么?不会是让那个小桂做地仙吧?”

大伯说:“就是呀,小桂就是个地仙。”

章丽盯着大伯,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可能呢,那样一个可笑的、笨傻的,兔子样的准侏儒,怎么能作为这样一个大事的重要人物出场呢?她再看看别的人,别的人竟然毫无反应,好像一致认为大伯的这个决定再正常不过了。章丽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小桂能做地仙?”

大伯点点头说,“对啊,这一块儿都是他做地仙。”

章丽急了,傍晚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她脑海里,“那怎么行呢?那怎么行呢?那个人怎么能做地仙呢?”

大伯愣了,别的人也愣了,他们一齐看着章丽。

章丽觉得自己虽然是晚辈,但自己代表的可是父亲啊,她认为自己关键时刻必须要有明确的态度,阻止这个“拣金”过程中不好的事物出现,她于是说,“不行!大伯。我看那个人不能做地仙,有损形象,也有损这件事的庄严,一定要请一个像地仙的,不能让人看着闹笑话丢人吧?”章丽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她想,到时,我可是要记录影像资料的,上了一个小桂这样的演员,这片子还怎么看呢?

大家又一齐扭头看大伯,其中几个还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做出了一副这事不好办的神情。

大伯沉吟了一会,好像非常为难。

章丽决绝地说,“难道整个县里就没有别的地仙了吗?真没有,就是不请地仙也坚决不能要那个小桂。”

大伯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行,小丽是博士,我们一个县都没有几个博士吧,按着过去来讲,县长都是要亲自接见的,这事听你的,那就换个地仙吧,就请蓉城镇的那个来!”

听大伯这样说了,章丽这才放下心来。晚餐及议事会议结束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但章丽睡不着,她一个人走到屋外散步。村子里安静极了,对面的山上大片的槠树长出了新叶,附着在原先的老叶子上,像是下了一层薄雪。不知道名字的鸟在山林里鸣唱着,东边一声、西边一声,让山林显得空灵起来。章丽看着那山,傍晚的时候,大伯指给她看,祖父的最后的落脚点就在对面山上。“黄金归库”,章丽念叨着这几个字,再一次觉得自己关键时刻坚持换了地仙是非常英明的决定。

4

第二天,早早吃了早饭,章丽就随着大伯等一行人到了对面山上。停棺的地方已经聚集了一些人,挑的挑石灰、抬的抬石头,还有人用石块搭了个简易小灶,捡了枯树枝,正生起火烧开水,有点热火朝天的样子。

大伯在挨个给来帮忙劳动的人散香烟,章丽则继续开始拍摄。忽然,章丽发现那个小桂也来了。大家伙儿正在拿他开玩笑。

一个拿着一块石头说:“咦,这个石头长得好,就像小鬼头!”说的人故意将“小桂”说成“小鬼”。

旁边的人立即跟上,对他嚷:“是的,小鬼,你看看你不像小鬼头?”

小桂意识到了人们在调笑他,他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你们才是鬼,你们才是鬼东西!你们的头才是鬼头!”

他骂得非常认真,情感又非常投入,双脚跳上跳下,配上他脸上侏儒的表情,整个一个滑稽表演,惹得人们哈哈大笑。

小桂一边骂一边从身上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圆盘样东西来,摆放在地上,蹲下去,撅着屁股,左看右看。

章丽看了会,看清了,那是一个罗盘。她的心里陡地往下一沉,这个小桂正在做的不就是地仙的事儿吗?章丽四处寻找大伯,看见大伯正在指挥着几个人堆放水泥,她奔上前去:“大伯”,她指着小桂说,“怎么还是他来了啊?”

大伯愣了一下,挠挠头,把她拉到一边小了声说:“还是他吧,这一块儿这事都是他做的。”

章丽生气地说:“这不合适嘛,大伯,他就是个小丑呀,这,这,这完全就是……”章丽后面的两个字没吐出来,她认为大伯这完全就是胡闹。

大伯说,“蓉城镇上的那个地仙有事,不能来,将就着就是小桂了吧。”

章丽看着大伯,她觉得眼前这个大伯真是太陌生太奇怪了,太不能让她理解了,这样一个庄严的事情,他怎么能这么“将就着”处理?她猜测,昨天晚上大伯就是敷衍她的,一开始就敷衍她,他很可能根本就没有打电话给什么蓉城镇的地仙。她想不通大伯怎么对这个事如此潦草,要是这样不在意,瞎胡闹,那搞这个“拣金”的仪式又有什么意义呢?

章丽想起父亲多次对她说过,祖父非常支持父亲上学,小的时候去镇上上学,那时候秋浦河上只有一道简易的漫水桥,一发大水就只能摸水过桥,那是非常危险的,稍有不慎,一脚滑倒,就会被冲入滔滔洪水中,可是祖父每次都护送父亲过河。有一次,祖父背着父亲摸到河中央,脚被一块利石划着了,祖父却硬撑着,不动声色,一直将父亲背到对岸,放下父亲,祖父就一下跌倒了,他脚上伤口的血哗啦啦地流淌,祖父那一次差点就送了命。父亲对章丽说起祖父时,总是充满着感情。章丽想,也有可能是祖父不太喜欢大伯吧,没有让大伯读书,从而让大伯一辈子只能留在瓦庄,成为一个道地的农民,同样是兄弟,后来人生如此不一样,大伯是不是反过来对祖父有些怨恨呢?她又觉得,这应该不可能,毕竟祖父都死去那么多年了,毕竟祖父还是大伯的亲生父亲呀。章丽很想不通大伯的做法,想不通归想不通,但这件事是一定要纠正过来的。章丽对大伯说,“除了蓉城镇的那个地仙,难道就没有别的地仙了吗?县里呢?别的镇上呢?”

大伯不言语,他像个没有完成作业的小学生面对严厉的老师一样。章丽觉得自己的口气不太好,她低下声说,“大伯,这事你交给我吧,我坐中巴车来的路上,就看到有的墙壁上写着广告,什么专业地仙阴阳风水,上面电话号码都有的,我再在网上再搜搜看。”

大伯面有不甘,但还是同意了章丽的意见,“好吧,你找找看。”

章丽立即开通了手机无线网,在网上先搜索了一番,又试着在本县的论坛上发了个帖子,果然,几分钟时间,就有好几个地仙跟她联系了,有个地仙为了说明他的专业实力,除了摆出一大堆易经学习班毕业的证书,竟然还发了一段视频,视频内容就是他以前主持的“拣金”仪式。章丽看那个地仙穿着长袍马褂,留着三绺胡须,举手投足间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这样子才配拣金的仪式嘛,她当即就定下了这个,并和对方说好了时间、服务费等等。

章丽把这个人的联系方式给了大伯,让他明天一早到秋浦河大桥头,由这边安排人去接那个地仙。

大伯看了看那个新地仙的视频,无奈地说,“那好吧,墓地朝向勘测这个事就让小桂做吧,毕竟他今天也来了,明天的拣金仪式就由那个新地仙主持吧。”

章丽虽然内心还是不太愿意,但也只好同意了。

大伯又去指挥人堆放那些建墓地用的建筑材料,而那边小桂已经将墓地的朝向选好了,现在正拉着一根皮尺,确定墓碑下桩的地方,他一邊拉皮尺,一边在卷起毛边的本子上记着“四至”,东至哪里,西至哪里,他记着的时候,周围劳动的人并不放过他,依然开着他的玩笑。

一个说,“小桂,这次回来又相亲了吧?”

小桂立即来了精神,他以一个聪明人的口吻谦虚了一下,“相是相了一个。”

“怎么的,成没成?”

小桂又露出了他兔子一样的羞涩神情以及两颗大门牙,“没成功,女的同意,她老娘不同意。”

一个人调笑他说,“你这个呆子,下次再相亲,你先把她生米煮成熟饭不就成了?”

小桂不停地摇头,“那不成,那不成。”

大家又一起哄笑起来。

章丽看着这有些低俗的玩笑场面,心里更加不爽快,她真有些看不懂大伯,也看不懂这些帮忙做事的人,就这样一个地仙,他能看得出风水好坏?章丽想,反正自己对墓地风水之类的也不相信,这个他胡来就胡来吧,但明天的那个“拣金”仪式可是不能让这个人乱来了,否则,那不就彻头彻尾地成了一场闹剧吗?

这天晚上,章丽吃过晚饭后,又一个人到了屋外散步,她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并把请地仙的事说了,父亲显然也知道小桂这个人,他竟然也在电话里笑了,他并没有如章丽预想的那样,对大伯的胡乱安排生气,但也没有反对章丽的坚持,他只是对章丽说,那你看着办吧,需要用钱什么的,你不要小气。

父亲的这一句话提醒了章丽,她忽然想到,大伯之所以这样安排,一定是为了省钱,像小桂这样的人,吃个饭,再给个两包烟估计就打发了,而从外面请的地仙,那可是按小时计费的呀,一天少不了八百元,差距大着呢。

章丽回屋后,立即拿了一千块钱给大伯,她说,这是她父亲交代的,为了表达自己的孝心,请地仙的钱由她出,一定要大伯收下。

大伯笑了笑,也没怎么推辞就把钱收下了。

5

经过头一天的筹备,拣金仪式前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章丽一早一个人来到了坟山上。

清晨的岚气弥漫着山谷,天边的亮光铺陈在山里,风吹过来,一山的树轻轻摇摆,山林好像是一片蓝色的大海。章丽看见一个新起的墓穴静静地躺在山林里,墓穴当中停放着一具棺材,而祖父的尸骨昨天已经由入殓师整理好了,就放在棺内。章丽一点也不害怕,她甚至想掀开棺盖,看一眼祖父的骨头,是不是真的像黄金一样。她再一次感受到“拣金”这个词对逝者对祖先的尊重与怀念,她也再一次从心里溢出一种庄重感。

岚气渐渐散去,太阳爬上了山岗,来帮忙劳动的人也三五成群地走来了。大伯还没有来,他是亲自去接那个新请的地仙去了。章丽从人群里搜索,没有找到那个兔子样的小桂,她放下心来。

大家有条不紊地各做各事,没有了小桂,气氛有些沉闷,他们的动作也显得有些拖沓,但章丽满意这样的氛围,这就对了,这样的一件事,怎么能弄成一出闹剧呢?可是,快到了下祀的时辰,新请的地仙还没有来,大伯也没有来,大家都来问章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啊,没地仙什么也干不成。

章丽一遍遍地打大伯的电话,无人接听,又打那个地仙的电话,也不接,她又尝试着给那人发微信,那人也不回应,章丽急出了一身汗,在墓地边团团转。就在她焦急无措时,大伯来了,大伯从山脚下一路小跑着来了。

大伯跑得一脸的绿豆汗,他来到墓地前,对章丽说,“那个地仙另外有生意,他不来了,害我接半天也接不到。”

“那怎么办?”章丽此时连杀死那个地仙的心都有了。

“还是让小桂来吧,没别的办法了。”大伯说。

尽管章丽一百万个不愿意,到了这个时候,她不同意也只能同意,她一扭头,气愤地又去打那个地仙的电话,这回对方干脆关机了。

而在山脚下,那个兔子般可笑的小桂正笑眯眯地披挂登场了。他拿着三令夹(三块青瓦),一袋珍珠米(大米),罗盘,经线(一绺白线两头系着铜钱),蹲在棺材的大头(上方),然后又让另外一个人帮忙站在棺材的小头(下方)。这个小桂一登场,就像热油锅里滴进了水,全场立即欢乐起来。在章丽看来,一场闹剧又开始了,她气得关掉了摄像机。

小桂将三令夹放在棺材的大头,上面放着珍珠米,再将罗盘放在珍珠米袋上,将经线拉直,根据罗盘上指针的摇摆,不停地叫对面的人调整棺材摆放的位置,最后三线对在同一条线上,才算落实。章丽在视频里看过那个城里的地仙是怎么做的,是什么个气场,到了小桂这里,这些就成了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大家全都嘻嘻哈哈的,那个负责听从小桂指挥调整经线的人,一边调整着线,一边不停地调笑着小桂,而别的人在一旁集体帮腔。

“小桂,你今年可有三十六了?”那个人问。

小桂也不知别人是调笑他,说:“三十六不止了哦。”

“哦,那有四十了?”

“差不多。”小桂又露出了两颗大门牙,傻傻地笑。

“四十还可以,对男人来说年纪还不大,找个二十岁的黄花女都没问题。”

小桂仍然天真地回答,“黄花闺女我也不想了哦。”

“那想什么样的呢?听说你对沙庄的小燕她妈有意思,有没有送化妆品给她?”

小桂这才知道别人是笑话他的,他抖动着兔子腿,从棺材头上站起来,上下划拉着两只手,破口大骂,“哪个对她有意思?那个老东西,我化妆品给猫化给狗化都不会给她的!”

他一发怒,其他的人就全笑场了。“这个小桂,上次去小燕家,待到半夜还不走,小燕她妈一脸盆水泼得他一身精湿。哈哈,哈哈哈。”

章丽没笑,她去看大伯,大伯竟然也面含笑意,掺和到这一场闹剧里,她生气地往外走,但这时却被人拉住了,示意她不能走,因为重要仪式即将开始了。

章丽跟着大伯等族亲一起,按着仪式规定,齐齐跪在墓地下方。棺材上,小桂拿出事先写在黄裱纸上“四至”地契,拖声呀气地朗诵,他本身一口浓重的方言土语,但偏又要憋出一嘴普通话。本来,族里人集体跪下时,气氛是有些肃穆的,但轮到小桂这一开腔,下面又笑开了,有的人甚至開始模仿他的口音和腔调播报天气预报,各位听众朋友,现在是天气预报时间,据县气象台8号预报员预报,今天晚上到明天,晴,东南风一到二级转西北风三到四级……

在一片笑声中,小桂读完了黄裱纸上的内容,然后划着火柴,将纸在棺材的上头焚烧了。接下来,小桂手里拿起被抹了脖子的公鸡,又用他那笑死人的腔调大声呼喊:“一啼荣华富贵!”

章丽听到族内人随着小桂喊声停歇,就一起应答:“好!”

小桂又喊:“二啼金玉满堂!”

“好!”

“三啼子孙发达!”

“好!”

……

小桂这样呼喊着,随后换了酒壶,“一点酒,点龙头,儿孙代代做诸侯!”

“好!”

……

这样呼喊的时候,大家总算安静了一会,没有笑场。到最后,小桂拿的是珍珠米,他将珍珠米捧在手里,拋绣球一样抛撒在下面跪倒的人群中,有人示意章丽将双手朝上伸开来,以便接着那米。小桂一边撒米,一边喊:“一撒珍珠米,子子孙孙不愁吃……”

“好!”大家一边喊着,一边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接那米,据说接到了便有好运。

小桂短小的双手,将那米抛撒得不成规矩失了方向,许多并没有撒到人群中,而是直接掉在了棺材上墓地里,于是大家又在调笑他,“小桂,你这点力气,还想娶媳妇啊,给你个女人你都搬不动,撒远点!”

小桂一边生气,一边仍旧憋着不着调的普通话尽职尽责地喊着,“二撒珍珠米,人丁兴旺年年有喜……”

这时,炮竹和烟花燃放起来了,声音响彻墓地上空。小桂的嗓子也喊哑了,大家也笑够了,于是七手八脚地把事先准备好的石灰倒进墓穴,撒在棺材四周,然后在上面掩盖沙土、黄土,不断地堆积,很快,一个圆堆凸出来了,再在四周砌上石头,抹上水泥,再安放石碑。后面的这些程序进行得异常快速,章丽眼见着棺木消失,坟堆耸起,石碑竖立。她知道,一个仪式已经完结。

章丽的心里也像堆了一堆土,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索性走到一边看人们做那些最后的扫尾工作。

小桂在完成了他的地仙任务后,没有走开,他继续跟着别的人一起,拍打新堆的坟头,把土夯结实一些。他笨拙的样子,再次引起别人的调笑。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反正笑声一阵阵不断地传来。

章丽委屈得差点掉下眼泪,她失望极了。这时,大伯走了过来,他塞给了她那一千块钱,“没用上”,大伯说。

章丽不想说话。

大伯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向章丽解释,“小桂的爷爷曾经是非常有名的地仙,其实也不是他亲生爷爷,那人是从江北逃过来的,就寄居在小桂家,他可厉害了,那时,哪户人家丢了什么东西,找不到,只要找到他,他一算卦,立即就能指出丢在什么地方,没有一次落空的,小桂就是跟他学的。”

章丽说,“你是说,小桂的地仙得的是真传?”

大伯说:“他这样的人,能得什么真传?算是学了个皮毛吧,反正大概就是照葫芦画瓢吧。”

章丽生气地说:“他画的什么呀,简直就是开玩笑!”

大伯并不生气,他说:“这周围几个村都是小桂做地仙,地仙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地盘。”

章丽更来气了:“就这也有势力范围?我知道你们是同情他吧,想让他挣点小钱吧,可是,同情归同情,不能牺牲祖宗的尊严哪,你看看,这哪是什么庄重的拣金仪式,就是一场山寨版春节联欢晚会,就是刘老根大舞台!”

最后一串收工鞭炮响了,大家各自收拾工具,往山下走。

大伯说,“下吧。”

章丽摇摇头,“你先走,我在这坐一会儿。”

大伯随着大家一起往下走了。

人群里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小桂,敬老院的老王来了!”

小桂抓起罗盘家伙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他的兔子腿一路跑得跌跌撞撞,身后留下一串串笑声。

章丽又掏出手机,再次拨打那个专业地仙的手机,这回通了,有人接了。

章丽劈头盖脸地骂:“你这人怎么回事?说好的,又不来,误我多大事儿呀!”

那人在电话里叫了起来:“还我怎么回事?大清早我都赶到你们村口了,你们硬是说不用了,害我跑那么多路,你给的那点违约金,不够我路费,还耽误我另一家生意。”

章丽愣住了,“那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哪?”

那人说,“你去问问那个接我的大个子,他不让我接你电话的!”

章丽握着手机说不出话来。

“神经病!搞不清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要再打我电话了!”那人把电话挂了。

山林里的鸟儿又鸣唱起来,章丽靠在一棵大树下,看着山岗上的天空,大白天的,天空上竟出现了一小牙淡白的月亮,天光云影加上这淡月,让这山林显得有一种三维感,就好像是通过取景器在看这世界。章丽盯着天空看。看着看着,章丽睡着了。

在睡梦中,章丽看见祖父一棵竹笋一样破土而出,从新坟里走了出来,他竟然也对正在坟头摆着罗盘的小桂开玩笑,“小鬼,你把我的屋基要量好了,量好了,我给你介绍个好老婆,量不好,我把你送敬老院去!”

章丽急忙对祖父说:“不能让他做地仙!”

祖父说:“怎么不能?”

章丽说:“你看他那样子!哪像个地仙,必须要换!”

章丽以为祖父会同意她的做法,哪知道祖父不但不理会她的建议,反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意思是“你懂个什么?”然后就再也不看她一眼。

章丽挣扎着,想再和祖父说说话讲讲道理,可是,这时梦醒了。

章丽又看看新坟,深长的鸟鸣声再次从山林深处传来,世界是那样幽深与幽静。章丽忽然一下子释然了,虽然自己不理解也搞不懂大伯他们的安排和做法,但连祖父都认可了,她还纠结什么呢?她爬起来,往山下走,一边走,脑子里竟浮现出小桂那个兔子般的颠颠的步态和脸上的那滑稽的神情,她也忍不住一个人偷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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