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排靠窗的座位

2017-12-22 07:42田佬
福建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儿子

田佬

就在国足时隔七年又打败韩国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比如说考上哲学系的那个夏天我的年龄达到了十八岁,女排冲出亚洲走向了世界。新生入学时我妈送我去车站,本来话挺多的一个人,常给人说道,见我即将专业学习,本当可劲说教吧,竟然一路无话,止于眉目传情。到了公交车上,给我把行李放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我就在那种暗示下,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并且以后但凡坐车,有条件都在第三排坐下。坐下后上身笔直,在心里打起腹稿,暗下决心要在分别时练一下口才,深情款款地喊一声妈,最好还能拥抱一下,正式把她作为长辈礼貌地对待一次。不料我这里还没组织好语言,她却先开了口,一开口就和别人的妈不太一样:一个人在外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想不开。想不开?我翻翻白眼表示不明白。她用左手挠了挠自己的左耳朵,重新组装了一下文字附身塞进我的右耳朵:无论如何都不要自杀。说完转身离去,像朱自清爹一样留给我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其时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如火如荼地开展着,那就是社会背景吧。

我妈是大年初六下午被协和医院的主任医生给判了死刑的。那一天降雨,杨柳依依春雨霏霏。让医生给病人判个刑,又是死刑,这不容易。年三十办的住院,可是主任已回家乡了。忧心忡忡。挨到初五,我们就托了很硬的关系去讨主任的治疗方案。见面时,主任点了一根烟,不看人,甚至也并不吸,只拿眼睛看很远的地方,一直看到烟雾钻出了鼻孔,才徐徐道:方案还得自己拿,就这么着大概还有个把月。答非所问吧?我比二手烟还讨厌这种惜字如金的答案,就走开了。假装忘记了,故意也不与之握手,假装对这种终极结论也并不关心。主任的烟到底还没抽完,这一回在那吐出来的圈子临近破灭时,我从里面依稀看到了我妈那张和现在的我、和过去的外婆长得一样大的圆脸。我还想起他在说大概还有个把月时还有句“就这么着”,这里面藏有埋伏。于是我又靠近他,主动自觉地深吸了一口二手烟,然后谦卑地说,主任我知道方案必须自家定,但还是特别想听您的建议。

这下子轮到主任不习惯了,他向后退了两步,掐断烟火,腾出手取过我手中的单子,一目十行,用一种暧昧的语调自言自语:“七十出头,其他检查指标倒都是好的,如果化疗也许还有的一拼?”

回到小区,我直接到门口的“在咖啡”坐了一天。所谓一天,既不是二十四小时也不是半天,就是从医院主任那出来一直到“在咖啡”打烊。坐下来我的心神就安定一些,本来在主任评估生死的时候已经眩晕了。往上不說,经历过我爸的死,我还是没有形成我妈也会死的概念。一杯卡布下去,开始有一点释然。空杯中一枚叶子拉花依然趴在杯底,完好无损。生命之树常不常青另说,关键在于质量。本来我觉得自己和其他客人一样不是来解决什么问题的,只是来喝杯咖啡,甚至也不是为了咖啡,只是来坐一坐,安放一下自己。但显然,离店时我已经做出了放弃化疗的决定。当然不是因为拉花叶的生命张力就可以不管不顾地拿主意,而是因为这种时候走程序很假,更需要有人不管不顾。我在心里对着已经死去的爸、还能说会唱的舅说,这事我就这么定了。

次日一觉醒来,打开窗,才知道下了一夜的春雨,江面上云飞雾绕,风涛声虽不是海浪,却也从一幢楼卷过又一幢楼来。这才六点,其他成员也都醒了,不但都醒了,还都坐在客厅里,表情可疑。大的怅然,小的愤然。外国人这时互道猫宁“早”,我说:“诸位神游?”

父子一人一部触屏手机,一同走天涯。

天涯网?我表示不屑,一般来说,有空翻翻新浪就够了。当父亲的没好气地说:“有人把你举报了,不过你也别看了。”

“举报?好。”我答应,然后笑。

他严肃地说:“别笑,人家还是实名举报。”

我又说:“好,实名好。”

儿子说:“很扯。”

他老爸于是对他说:“你还是下载打印一份给你妈看吧,跟帖什么的就不用去看了。”又说道,“都别在这方面浪费情绪了,不许跟帖,也不得删帖。”

然后他开始研墨,像往常一样练字。散散的,先写白居易,后写居不易,再写完整的一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又自言自语道:“你以为乱花是迷人眼、是斑斓,其实更有渐开渐盛的趋势,而浅草,那也是步步为营啊。”

相对于练书法的装,看评论的则贫。不让他看别人对他老娘的人身攻击,他就看中超联赛的评论,跟着人家搞地域攻击。骂广东球迷猴子,申花球迷9:1,山东人滚回去吃大葱,国安是个大傻逼

一直以来别人都说我有处理突发事件的独门秘籍,那就是把突如其来的棘手问题用平常心看待。其实很简单:暂时搁置与拖延,也就是你面对它,不逃避,但又不急于处理。从前我妈总说,急有什么用?我慢慢地也就不急了。我瞟了一眼儿子递过来的举报信的题目:关于XX非法拥有十几套房子的实名举报。那XX就是我,还附带身份证号码,以示排他。XX我被昨天的咖啡一直闹着,肚子已饿得慌,因此也并不急着了解具体内容,决定给自己认认真真地弄碗面。本来就受着刺激,干脆再多放些猛料,结果太咸且辣,有点吃不下去。想去寻垃圾筒,拉开后门,迎面就撞见了如今应该和XX一样出了名的实名举报人(简称为103)。XX我有点愕然,头没梳脸没洗,心情也还没整理,只觉得这面是不能够倒的了。又为了免去招呼的必要,只有选择一仰脖,将剩余的残汤吸溜下去。吸溜时还有手机“咔嗒”声响起,大义凛然的103身后多了一个小伙,冲XX我拍了快闪。完事的他并不躲闪,导致我看到一脸的无所谓和一双无辜的眼神。本来这样的无所谓表情应该由我XX来表现,怎么反而是你,而且还很无辜?端着空碗,我想这应该就是今天生活中具体的一面吧。

默默地退回厅里。父子俩鸦雀无声,其实也一直在盯着我,各怀鬼胎。老陈嘴里正含着一口茶,望着脸色煞白转身而回的太太,眼神涣散。我只好收起愠怒,重新温润起来,郑重其事给他们汇报:“我XX在这里向你们、向毛主席习大大保证,我个人什么事也没有。”老陈把眼光重新收回到我脸上,如释重负。小陈见闻,两眼向上翻了翻鱼肚白,一脸幸福,身子夸张倾斜一边,做立马倒地状。endprint

我于是又想起来:我妈要死了。

我对老陈说:“我现在没心思管这个,你帮我对照举报材料写个情况说明,明天初八正好开门红交给组织。”

他说:“组织上还能让你等到明天?”

我说:“那你更得抓紧,马上就写,我呢現在得赶紧上医院去。”

洗脸换衣服出到客厅来,小陈说:“你老人家刚才吃汤面的光辉形象又浪迹天涯了。”

老陈把笔一掼。

我说:“这么快?”

儿子说:“你以为?本来经过一夜洗礼,评论越来越趋于同质化,区别已不在观点,只在于文笔好不好,泄愤够不够爽。现在又重新围观,评点XX面相,而且,亲娘,咱吃相着实不好看,怪不得别人尖酸刻薄。”

听到这,他爸咧开嘴笑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刚才想起我妈要死了,现在又想到我爸死得早,死得好,死的得其所,看不到这一幕。要知道,他们生前最大的幸福就是亲生经历了“文革”又亲临“文革”厄运的结束,并且至死坚信不会再来。但是,现在,天翻地覆慨而慷,天涯上贴满各式各样大字报,与从前的各大广场一样热闹。人肉搜索引擎也已经挖开了他的坟头,围观群众不限于工农商学兵。遗憾的是,对于特别臭美又特别以我为荣的老太太来说,张贴出去的照片怎么能是最粗俗丑陋甚至可能还是龌龊的一张呢?这和她祖传下来超凡出尘的气质很不搭。

我转身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拾掇拾掇,还动用了一下眉笔。拉开后门,假装看看天气,关上。再拉开前门,身子下沉,把气吐干净,穿鞋系带子,再吸口气,支起上半身,气沉丹田,然后把个脸朝向左又向右,以便周边窥探的人或能够看到,或能够拍到一张我那唯美的娘可能会比较满意的脸。余光中,101的门半掩着,女主人倚门立着,我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愚蠢地思忖着有没有必要回应一下她那似乎比较执着的目光,直到还是通过余光确信她的嘴角两边一直挂着善意的笑。女人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她其实是在候着我的,于是我扮给她一个苦恼人的笑,她也耸耸肩膀,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鬼脸,在我看来不是心心相通也是惺惺相惜。我们在这一刻达成了默契,瞬间有光源和音响从她家的门缝里泻出,邻里所赐予的喜悦光一样全部照进了心头。

走下台阶,有三个陌生人迎面而来。一个扛机子,一个拿麦,一个手执小本。他们同时开口:“您好。请问,您是?”

瞬间,他们仨又都同时认出了XX我,然后很礼貌地说不好意思,他们的任务是采访103举报人。我用手指了指右后,说往左是101。他们说谢谢。然后媒体把103的门槛都快踏破了,新闻频道滚动播出。我很纳闷:我这都送到你镜头前了,为什么你们都不认为102被举报人也有釆访的必要?关于这点,到如今我也没想明白。

我妈应该是在医生查房之后就一直坐着等我的,十一点的光线把她的脸庞照得细腻发亮,难不成所有的点滴包括那什么四五百一瓶的蛋白都注射到了脸上?我拿眼瞥挂在床头的主治医生名牌,有了感觉,看上去人家仿佛对治病救人这个高尚伟大的事业并不很上心。转而再去看我妈,那脸上倒也没有死亡的蛛丝马迹,正比我之前看她还要仔细地察看着我。我笑了,我想说咱娘俩谁也别研究谁了,时间终将带走你,当然有一天也会带走我,问题是什么时候。我示意她有事,退到走廊上,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问老陈动手写了没,然后再三强调行文中一定要恳请组织尽快调查。

此时走廊上有穿堂风吹过。不确信这风会不会经过我的作用左拐而入,正好吹到我妈,并且,那个从前切割掉的左胸经了这风,岂不是一眼看去空荡荡的?想到这我赶紧往墙边避,这一避,隔着走廊的玻璃窗看到了对面的楼。那是协和医院的红砖老楼,楼下从前洋人种下的樱花篱落疏疏,树下行人竟也如织。我不合时宜地产生了抒情的需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樱花、樱花楼,那也正是我爸生前住院的地方,甚至我已经不确定是哪一年了。我想我大概早晚也得住到这儿,虽然目前不算上剖腹产生娃,只为割去脚上的鸡眼上过大医院。在太阳光的沐浴下,我只想到了这些。也许只有等到,深夜、凌晨,才会有诗和远方。

后来妈喊我进去。听到声音的那一刻,我知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虽然今天才初七。病房也有邻居,一二三床,和101、102、103的布局一样,她是102,逼真的荒谬。我进去问她何事,她躲过邻床,用莆田话问:“跟我讲医生怎么说的。”

我没心没肺地说:“医生问要不要化疗。”

她更没心没肺,不复续问,器宇轩昂地靠在床头。反之,我却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癌细胞一拨拨袭来,并且正在扩散。头皮发麻,头发应该也开始往下掉。都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露青皮……我手无寸铁,我寂寞空虚冷。于是,我全部招出:“医生问要不要化疗,我说我们不做。”

我妈用怜悯的眼光看我。明火执仗!可是,你怜悯我什么?她义无反顾地推翻了我做出的决定,只说一个字:“做。”

我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点她感觉到了,故而又轻声道:“为什么不?我们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或者?大概?我不置可否。我只要确定她的神志还是清醒的,我就必须服从她的意志。我又庆幸她还有意志,尚能选择。因此雀跃起来,遂去通知医生。

医生办公室就是护士站的内屋,主治医生正在外面与护士们谈天或者说事,看见我就努努嘴。众人齐刷刷转过脸来,仿佛开始对一个癌症病人进行集体会诊。这使我从现实中初次明白自己已然是一个公众人物。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想要获得名声也许是人类的特性,我想我追求过,也曾经有过一些体验。比如小学在全校师生做广播体操时登台领操后,经常在校内外被人指认出来;比如年轻时有刚认识的人说读过我的诗,紧接着还能背出一两句;比如最近常有陌生人说曾在“在咖啡”见过我,等等。这些名声是依靠自身条件一不小心获得的,其最佳状态应是荣誉、成就、贡献以及才华或人品。我不知道现在这算什么。场面好像有点恶心,但我也只能厚着脸皮说:我是二床的家属。

他说哦。endprint

我说我母亲决定做化疗。

他又说哦,化疗很痛苦,随时有生命危险。

我说明白。

他终于抢白道:“没人要你明白,要病人明白才会配合。”

我想起他们主任给下的最多还剩两三个月的诊断,到现在又过去了几天,联想到网络事件的调查,从启动到结论,一个程序下来,大概怎么也少不了个把月。都得抢时间。我问他能不能尽快开始,他挠头,但因为不断有护士拿手机拍我,我也只能厚颜无耻地端着双臂而不顾内心的奴颜婢膝。

从医办退出来,在走道上与舅舅舅妈不期而遇,也有可能是他们在堵我。舅妈一见我整个人就变成麻花,眼泪白糖一样簌簌直往下掉。我很纳闷:打我出生到如今半个世纪,没见她哭过,此刻泪水滂沱,你这是为什么?

舅舅则直接严词厉色:“你要死了,捅这么大娄子!”

“舅舅你还上网啊?我本以为互联网只是年轻人的世界。”

舅舅答非所问地说:“这也是运动!你不要掉以轻心!五十年前就是这样搞事的,现在又开始了。”

从前常听父母说舅舅是整个家族中最聪明最浪漫的人,“文革”前的复旦才子,年轻时风流倜傥,歌也唱得好,躲过了历史上的各种运动,只是人变得佝偻了。我宁愿认为变化本质上就是浪漫的,虽然他和我说话时人显得更加苍老,背也驼了。

“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舅一語解签。我心中不再那么困惑。不过,这五十年都过去了,你怎么还像一只惊弓鸟?我想冲他说不是我要死了,是你妹要死了。说出来却是:“舅,我妈应该睡了,你们就别进去了。”然后我尿急,借过一步先上厕所。

回到病房,舅正用他那浑厚的雄性语言说着什么,眉飞色舞,舅妈演技一般,我妈喜笑颜开,隔壁左右两床一干人都很愉快。使矣,使矣,多么重要的使者乎!我妈吩咐给我舅舅沏杯茶,我从随身携带的不多的存货中取出一包肉桂交予护工,自己逃之夭夭。

路上我接到单位领导的电话,依然是三段论:邮件已收到,党委已上报党组,接下来要积极配合调查,不得离开户籍所在地。然后,他换掉公事公办的口气,私下说:你中彩了吧?匪夷所思,这种邻居得有多大的阶级仇民族恨?赶紧搬家换一个地方住。我说:老大,这我做不到。他叹口气,说得更贴心:那不然你就主动登门造访,你不要再告诉我你做不到。他穿草鞋你可是穿皮鞋。要不然你赶紧请个德高望重的人中间斡旋一下,低个头,讨个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拆了墙就是一家人。他说得很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其间有一度我哽咽了,差点向组织倾诉说我妈要死了,但我克制住了,我也克制住没有说这些都不是我考虑的问题,以前我奶奶都会说,你逃得了和尚,你还逃得了庙?

回去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开始逐一关闭自身的一切反应,以避免任何可能导致的不适宜的反应,如悲伤、愤怒包括流泪或者粗言秽语等等。社区广场的石板路因为淋过雨水,每一步都踩出凉意。雷锋都说秋风扫落叶,而我们这儿的初春却将榕叶儿无情地撕扯下来。在叶子大道上,我就教导自己你心里没有鬼啊不要慌。我一会儿埋头走一会儿又抬头走。我加快脚步,又加快脚步。我告诉自己我脸上没有东西,我脸上也不能有东西,所以还得快点走。所幸,一路上没遇上个熟人,平时在小区里哪一次总也与那么几个熟与不熟以及半生不熟的居民互相点头致意。现在回想起来,也还不能分出这时的孤立究竟是碰巧,还是他人造成的,抑或干脆就是自己感觉的甚至期许的?

回到家来,家里的两个也嗷嗷待哺。儿子说:“妈,中午可不可以整点硬菜?这年都要过去了。”

他爹说:“就是,这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我说我这不没什么时间嘛,也没你们那么好心情的胃,再说吧,我也不可能像隔壁103那样的闲情逸致吃饱了去外围整那么多素材。老陈大喝一声:“打住,以后别再拿这事说事,谁都不许发挥。有事活该,没事自己扛,举报那是人家的权利,你小子也给我听进去。”

儿子不服。我低头认罪。顺了些现成的食材搞了几个小菜救急,将功补过。爷俩已经摆好了酒杯,斟上青红,然后我们仨碰杯,在年假的最后一天纵情畅饮,互相致敬,竟也似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只是那仪式有点庄严,还有几滴眼泪滴到了汤锅里,滋味诡异,有一下我差一点被辣油凉拌的毛肚呛到窒息。老陈说:“可别噎死,你要这会儿玩完了,那算个什么事!”

我说:“这个你还真放心,你老婆无比热爱生命,这种问题,我妈在我上大学第一天不是就已经交代过我了?当时我不解,后来知道她在说什么。”

儿子说:“这叫皮实。”

吃得差不多了,老陈很权威地说:“儿子今天你洗碗。”又粗声粗气地对我说,“咱俩困觉去!”

进屋后,他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看着他蔫坏的表情,心里明白这是借了酒兴。可虽是因了酒,那分明也是爱国粮啊。在他气喘吁吁的时候,我想起王小波那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它跳上屋顶晒太阳,模仿工厂的汽笛声,并且在众人的围击下巧妙突围。此处,还有一只大脑被多巴胺激活了的母猪支起上半身,用幸福的前蹄撩起窗帘一小角,往猪圈外瞻望。

这样描写的场面虽有一点荒诞,其实比现实更现实。从前住得虽近,但看得潦草。如今在这种神秘的近距离中我得以认真地观察了一下邻居103。只见他六七十岁样子,长着一张国字脸,身材魁梧,却无三头六臂,头上也没有长角。此时他正蹲在门前的小花圃上拔草,很斯文,貌似世界上已然少了一个坏人,反贪安良的责任已尽。你看他安泰自若,就知道已初见成效。窗外两棵山茶花盛开,树上满是花朵,树下铺满残骸。小径上,走过去一个穿着改良旗袍的老妇人,牵着扎小辫儿的学龄前女孩,另有一条土狗、三只野猫相对穿过。喂,你。我在心里对还蹲着伺候花草的邻人问道:你就这么过着退休养老的日子不比把自己打扮成反腐斗士有意义吗?鉴于你是网络举报人,我是被举报对象,我还是对你表示应有的敬意吧。我放下帘子,在心里对自己提出了以上要求。

鬼鬼祟祟的你干什么呢?老陈醒了,在床头板上靠着,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声音,那不为我们所知的声响应该出自隔壁人家。我穿过他的肩背盯着那扇墙,第一次意识到这墙的性质,这是一堵共同的隔墙,也许隔墙那边也有一张床紧挨着,也许,甚至一直就是紧挨着睡的啊!这么一想就不仅是害怕,说实在的都有点恶心。唉,我说我们老大说远亲都不如近邻,拆了墙就是一家亲。那什么,他们不会还经常在隔壁听床吧?endprint

老陈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日期,说:“搬来的时候我们连续几个周末都留客人在家吃饭,至少有三五次迎来送往的时候跟人打了照面。有两次我差一点儿就顺口喊他一起进来坐坐凑个兴……”

“那为什么不喊?”

“是啊,”他叹了口气,“总觉得互相间没有关联吧,对过来的朋友不尊重。”

我也诚恳地检讨一下自己:“他老婆有一次问我有没有微信,我说我还不太会玩。她说没事,先扫一下,我假装忽略,没让扫。”

他说:“你根本就没想和人好好相处,女人家就得串串门儿什么的。”

“又不是旧时邻居。小时候左邻右舍哪一家门槛没被我踏破一角,哪一家的饭桌我没上过十五六遍?你自己也是。你看101,谁串过谁的门?但人家爷们一见人就笑,点头,鞠躬,有时还笑得一塌糊涂,腰弯到不像话。”

他掐了烟,把烟蒂投入对角的纸篓中,稳,准,狠。我起身拾起,检查了一下火苗,重新捻了一下,放进去。心里冷静了一些,继续反省:“说真的,主要还是不对路,也没那闲工夫,人家邀我跳舞也不随,还是孤傲清高吧。不过也就仅此而已,就是有一言不合的时候,也不置于往死里整吧?下这么重的黑手。”

他烦躁起来,挥挥手:“拉倒。别再查找了。原因都不是原因。都没有任何借口。关键是这种手段令人发指!一言不合?马克思骂的得对,经历了这场大革命,你什么都没有学到?”他腾起身霍地飞起一脚踢飞纸篓,“就让他们倒腾吧。等这些人都死光了,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这个社会风气也许才会好一点。”

“变愤青了?”我白了他一眼,又于心不忍,故意轻描淡写道,“你这也是在诅咒我妈吧?”

他更沮丧了,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出得厅堂,儿子像一只愤怒的小鸟,落在小米前。“好搞。”他说,然后回放叫我看滚动的电视现场采访报道,场景和围观群众都很眼熟,一点也没有违和感。在镜头下,举麦记者采访举报人:“前辈您好,有网民称您为反腐勇士,您注意到了吗?”

前辈把交叉架着的双腿进行了交替,换过一个二郎腿姿势,不置可否。舅舅说得对,退回五十年,这可不就是个红卫兵?这场景已从网上回归实体客厅,你能很真切地感受到反腐败是一个接头暗号,所有人都带着莫名的兴奋,视若珍宝。勇士隔空而招,见者远;顺风而呼,闻者众。儿子佩服地说:“有点拽。”

说话间记者的态度更加恭敬:“前辈,请问您是怎么想到这么做的?”

这一回他很爽快地回答:“我看她不顺眼。”

“神经病。”儿子说。围观人群也哄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好看还是好玩。记者眉头轻蹙,但很快调整了一下呼吸,表情也变得持重,改原先的谦卑之情为小心翼翼,字斟句酌起来:“那么请问您除了在网络上张贴举报信,是否还向有关部门提供了举报材料或线索?”

“没有。”前辈斩钉截铁。

此时麦离他更近一点伸过去:“那么您是否掌握了什么证据或者线索?”

“没有啊。”他觉得好笑,这话在这儿相当于“没必要”。记者张了张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本来他应该是冲着实名举报来的,光明磊落尤其值得欣赏,但是,如果没有一丁点证据,又怎么实名呢?“我一个小老百姓能掌握什么?我看着她就像。你们曝光一下,让公家去查就是了。”

围观观众中有人鸡贼一样干笑了两声,受访者见受到了鼓励,话更多了:“深圳房姐、北京车爷、武汉表叔和厦门的皮带儿,不都是你们这么搞出来的嘛。”

他的声音在他自家客厅中回荡,客厅中央摆着电视机,它的对角是供神的佛龛。观众开始大笑,记者有点尴尬。如果说原来的设计是一次家庭聊天式访谈,那么这天是已经聊死了?观众倒也并不揶揄,静观其变,或许有的人心里也开始后怕:你,你们,我,我们,谁都不应该只是旁观者、习以为常。这样的热闹,好看是好看,吓人也挺吓人。只希望有一天此类事发生在你身上的时候,不要以为只有自己倒霉。线上线下,也许有人不自知,有人知而不言,有人言而不知,还有更多的人视而不见。不知道媒体记者都怎么看?

这个记者到底还是有经验的,受窘后不动声色换个话题,问:“请问你们买房互为邻居多久了?”

“买?”受访人受辱一样受了刺激,“我们哪里买得起!”而后又讪讪地笑,“人家是买的豪宅,我们只是拆迁安置的。”

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只听到机械设备运行的“吱吱”声,或许这又是一个敏感话题,又是一颗炸弹呢……却见举麦记者寡淡地“哦”了一声,果断收官。好像这段交谈本身只是为了发生对话,或者为了完成时间段安排,而不是求是非。他扭头示意摄影师可以收工了,自己也匆匆收了线,上前去和103握手作别。

儿子说:“口号喊得那么大,让人都不好意思鄙视他。”我摸摸儿子的头,安抚他。这确实有点难受,让人也没法开口澄清什么。不过我俩一致认为这个记者还比较靠谱,不像在门口和举报人一起照相合影的那几个浑蛋。

穿过他们合影的背景视线,可以望见远处有海峡号观光游艇在江面上慢慢滑行,在楼宇中时隐时现,看起來就像穿山过水,想来也是无比欢畅。

我说:“儿子,明天上课了,你是不是也该去看外婆了?”

他瞧了瞧外面的广场,午后的太阳牛烘烘的,闲人已会聚了一批。他垂头丧气地问:“妈,咱家既然这么有钱,不如干脆再配个直升机吧?”

我把他从沙发上提溜起来,他又问:“你们说的提纲挈领就是这样子吧?”我假装要把他直接往外推,他赶紧说等等,然后在毛衣外加上挂领卫衣,又把帽子扣上,双手插裤兜里,妥妥的,做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我把帽子给他从头上剥去耷拉到身后,裸出他那个完整脸型,又让他自己把手拿出来。

他不干了,气急败坏地说:“凭什么?本来我平时就是这样出去的嘛!”

我用熊掌推他的虎背,问:“儿子,不就是众目睽睽交头接耳吗?少年那句时髦话是怎么说来着?”endprint

他耷拉着耳朵,一字一字嘟囔道:“时間流转,归来依然青春容颜。”

儿子推出去了,老陈又走了出来,脸带赧颜,见我抱肩蜷缩着,轻描淡写说:“你妈都还没死,你怎么就哀哀如丧考妣?”是啊,本来我逮着一个人独处,想偷偷地静静地自己哀悼一下,这才奢侈一小会儿,怎么做完恩爱你就又出来秀慈祥了呢?此时天色已向晚,黄昏来临。他问:“想不想出去散步?”我说:“你有病吧?有这精神头不如留到明天单位用去,明天才是重头戏。”见我拧巴着,他从案上抓起最大的一把狼豪当道具,举起,作做一个士兵,又大迈步吭吭吭绕堂一圈,往门口一站,枪一戳,脚再迈成一个八字,然后认真地站着,说:“那你就这么躲着,我看着,都不出去见人了。”我夺去他的武器,把毛笔收放到案上,说:“那就一起去医院,儿子也在那。”

起初,我们试图手挽手,又觉得别扭,就各自埋头走到平缓的广场。有人蹲在广场的边角杀鸡,工作认真精神抖擞。那只鸡应该是已经被折磨了一会儿,显出了萎靡之态,正在引颈受戮。那个人和那只鸡都和我做了眼神交流,在交汇的瞬间。我心怅然。对于操刀者我知道不能多加关注,因为那样有违一个路人的本分;给鸡的那一眼什么都没有,但其实又有。

我们抵达时,儿子正挽着外婆在窗前晒太阳花,盈盈一握,她在他的环绕中显得格外的单薄。我大着嘴巴说:“妈,从前咱俩曾经从那边的廊里向这边看,你还记得不?”那时这里推倒重建,正在打桩,是个工地。父亲入睡时,母亲常常静静地看着窗外,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我妈冲我淡淡一笑,说:“没想到我们现在却在这里看向那里。”话音落下,太阳花隐去,人淡如菊。

是夜,她没挨到我们回家就扛不住眼皮了,在众目睽睽下打了一个盹,假眠。睁开眼说:“方才在睡意蒙眬中听到门‘吱呀一声,你爸来过了!你爸和我商量着说他明天准备到我们隔壁103去走一趟,让他们先消停消停。”听闻我们仨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我想起单位老大的建议,汗从脑门上挂了下来。

儿子说:“不会吧外婆?你什么都懂啊?”

我说:“我爸他今儿可能又喝高了?”

她的脸上泛起微弱的潮红,不屑地说:“他个大老爷子也有怂的时候,还不如咱娘们。”

我的鼻子一酸,几乎要崩溃。老陈悄悄在床沿伸手拽我也没逃过她的眼神。“让她哭。”她威严地对他说。过了一小会儿,又轻声细语地对我说:“够了,可以了,你妈我这不是还没死嘛。”

“妈!”我一屁股坐到床边,上身挺直,与当年被她安置在第三排靠窗的座位上一样。有那么好一会儿,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安之若素的脸庞,像欣赏一件艺术品,妈你那也是我的杰作。

责任编辑 石华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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