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

2017-12-23 14:42
党的生活(黑龙江) 2017年12期
关键词:伪军游击队同志

第八章

挺进东边道(续二)

“幼稚同志”

各地游击队刚成立时,不约而同地提出:“不抢不夺。”

这样的队伍受到欢迎、拥戴是理所当然的,但难题也随之而来了。

除战场缴获军需外,游击队曾经的重要经费来源是打土豪——可直接获取衣食,当然还有钱,钱能买到包括枪支弹药在内的任何物品。而在“1·26”指示信下达后,因为不能打土豪,这条财路也就断了,游击队的一切后勤补给全靠自己解决。

磐石游击队成立后,许多农民纷纷赶来参加。这本来是件好事,谁不盼望扩大队伍呀?可因为有“不抢不夺”的军令,人多了养活不起呀!县委宣传部部长是游击队队长,只好把手下这些人编成两个队,让他们自己活动,但不准打红军的旗号,担心又夺坏了红军的名声。

“百家长”带着队伍来了,游击队热烈欢迎——人家有钱呀。

结果,自己活动的两个队当了胡子,“百家长”的人马没几天也走了——光吃俺的,谁跟你们干呀!

1934年6月9日,《孟××关于巡视珠河县团的工作致团省委的报告》在谈到“关于游击队的工作”时说:“不抢不夺是个非常严重的现象,很多值钱的有嫌疑的走狗以及富户,可我们不捉,似乎要‘保护他们的利益似的,所以对内穷得要命!队员穿露肉露脚的棉衣(鞋)的还不少,多数像要饭花子(黄炮、朱万金队),队员情绪当然不快,表现有流动现象。”所谓流动,即走了,或者不在你这儿干了。

汤原游击队跌倒爬起,站稳脚跟是在1934年3月第一次打伪军的战斗后。这天,游击队正在格节河三号木营进行军政训练,县委派人送来情报,说“屠旅”的两个骑兵连出城了,中午可到木营,让游击队速作准备。

打不打、怎么打,众说纷纭。

队长戴鸿宾认为,地形有利,可以打。他说,“屠旅”到咱这疙瘩,必得经过葫芦脖子的山嘴子,那儿就一条爬犁道,两边全是砬子,咱们就在那儿设卡打埋伏。

有人说,咱是游击队,“屠旅”是正规军,人数又是咱们的四五倍,这仗打不得。

有人说,就是打,也不能像队长说的那样,那不是等在那儿挨打吗?咱应该抄他的后路。

还有人主张先打打试试,打不了就跑。有人说那是扯淡,两条腿能跑过四条腿呀?

就这么吵了两个来小时,也没捋出个头绪。

戴鸿宾火了:“走狗军都快到了,咱还在这儿没完没了地扯淡。今儿个这事就俺做主了!”接着就下命令部署战斗。

有人批评他:“咱们是党的队伍,不是你戴鸿宾的私家军,你耍什么军阀脾气?”

这边还在吵着,那邊战斗就打响了。眼见敌人上来了,大家这才往阵地上跑。

这一仗还真打赢了,不然,起码戴鸿宾的队长职务得给他撸了。

东满的几支游击队开头也是这样。但凡决定什么事情,先党内、后党外地层层开会,人人发表意见了才算民主。指挥员下达命令后,下级还要讨论,如果多数人反对,就可以不执行。

从军阀专制到极端民主化,这对应的两极,有时只有一步之遥。

1934年9月的《东北反日游击队哈东支队给省委的报告》中说:“直到今天政治部工作是停滞在小局部里面。可怜的除了(发)宣传单以外就是睡觉,政治部几个同志的眼都睡红了。”

1935年4月29日,《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报告》中说,政治部除了主任、组织科长和一个团的工作同志外,“其他人员大都是政治上有问题的,分配到各部去都不适宜,在政治部寄生着”。

共产党人向来以政治工作著称于世,可东北抗联最初的政治部竟是这副模样。而在当时,东北已经成了日本的殖民地,还要按照“全国一盘棋”搞土地革命,把张学良、马占山、王德林等及一切有产阶级统统打倒,在诸多教训中少得了“幼稚”二字吗?

“书记是一个幼稚同志,二十多年的雇农,同时又会劁猪,他在1931年派争领导之下参加组织的。他很忠实积极,若是有人告诉他干什么,也不知道对不对,生干(“生干”即硬干——笔者)。”“县委本身对于中央的指示信和省委的指示,不但未能热烈的传达到支部去讨论研究,就是县委本身根本也不了解。”

这类“幼稚同志”,通常文化都不高。另一类就不同了,无论“北方会议”精神还是“1·26”指示信,他们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比如在1934年11月召开的南满省委第一次党代会上,有人认为贫农是小资产阶级,人民政权中贫农太多是个问题。这种人喜欢引经据典,而且通常能从马列著作中找到几句依据,把一些工农分子“理论”得找不着北,但又不能不佩服,觉得人家有“学问”。

当然,他们也有受窘的时候。比如,讲到全世界工人阶级的利益是一致的时候,有人就问,算不算日本的工人阶级。回答自然是肯定的。“那你说鬼子的枪炮谁造的?鬼子里工人、穷人也不少,怎么不去杀日本军阀、资本家,反倒大老远地跑中国来杀人放火?”回答是“上当受骗了,还没觉悟。但是咱们要明白,工人阶级是最有觉悟的,他们早晚会起来战斗的”。大家就七嘴八舌戗戗开了:“骗一人一时,还能骗这么多人、这么多年?这日本军阀和资本家也太厉害了。你倒把俺们给讲糊涂了,不讲多少还明白点儿。”

这种干部往往把“理论”的坚定性和无条件的不妥协,视为革命者的唯一标志,不越雷池一步。他们中不乏虔诚的布尔什维克,只是还需要更多的苦难和磨砺。

还有一种干部,更多的是凭经验、直觉,凭对事物最普通、最基本的理解和原则行事。对于上级指示,对的执行,错的就不理睬。只要是对抗战有利的事,他们就干。在一些人的眼里,他们也是“幼稚同志”,时不时地会被戴上各种各样的帽子,乃至受到处分。但他们掌管的那方天地,工作通常都挺好,有声有色。

而上述幼稚的、不幼稚的,都犯了一个非常幼稚的错误,从一开始就违背了地下工作的“秘密”原则。

“支部横的关系,一人知道十几个支部,支部几十个人天天开会等等,都是地下党所不允许的。到日本统治区域做工的同志,应当教育他最起码的秘密工作常识,带手枪,穿西服,背文件。先通知百家长及工头,开口闭口共产党,这种行为对于党是极有害的,客观上等于公开告密。”“县委丝毫不注意秘密工作,就是游击区的一个小孩都知道谁是县委和住处在哪里。”

比之一军官兵的以数字代姓名,这种“等于公开告密”的地方党,实在难以理喻。可东北各地的地方党组织,基本就是这样子。结果,敌人一来,根据地就被破坏;即便党组织未被破坏,也没法活动了。

“你们是不是中国人?”

从红军到人民革命军再到抗日联军,共产党的队伍与山林队的区别之一是唱歌。只要环境允许,队伍走到哪里都唱,一聽到歌声,老百姓就知道抗联来了。

南满地区最先领教这歌声威力的,是歪脖子望山战斗。

1935年5月中旬,日伪军对桓仁、兴京两县的抗日军发动“讨伐”,杨靖宇率军部直属队和一师500余人,从桓仁果松川转移到歪脖子望山时,被敌人发现。从上午10点多打到下午2点来钟,东西北三面被敌人包围,南面则是追兵。其中对一军威胁最大的,是从通化过来的“廖旅”的一个连伪军——他们占领了东西两面的山冈,下山的两条山沟都在步枪射程之内。

杨靖宇下令停止射击,发动政治攻势,喊话、唱歌。

“亲爱的满洲士兵们,都是中国人,为什么中国人还打中国人?鬼子强迫你们来打仗,伤亡回去,伤心不伤心?满洲士兵们,你们想想吧,我们为什么拼命来血战?完全是为了救中国,你们是不是中国人?”

……

唱罢《你们是不是中国人》,再唱《唱给满洲士兵的四季歌》,唱一阵子就喊话,喊一阵子再唱。

站在海拔800多米的山峰上,几百人放开喉咙歌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势?

上边唱着、喊着,下边听着,约莫两袋烟的工夫,下边也喊上了:“你们是什么队伍?”

上边答:“俺们是杨靖宇的队伍,抗日救国的红军。”

下边就喊:“那咱们别打了,你们下来个人,俺们上去个人,到‘当间儿讲和。”

伪连长姓栗,大个子,一脸麻子,见到杨靖宇派下去的教导团三连刘连长就说:“日本子把你们包围了,你们常走的道都下了卡子。”

栗连长又问,你们子弹怎么样。

“子弹有的是。”刘连长不知对方啥意思,又是第一次打这种交道,就硬撑着回答。

栗连长说:“天黑后,你们从俺们这边撤出去。你们说得对,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他又道,“一会儿你们让出个山头,俺们把子弹搁那儿,你们去拿。你们把些破烂枪支还有不行事儿的马、没啥用的东西扔一些,俺们就能交差了。”

正说着,山下驰来两辆满载日军的汽车。栗连长“呸”了一口,说:“你们看着,俺一会儿就把这些鳖羔子打回去!”

鬼子上来后,隐蔽在树丛中的伪军果然一阵机枪、排子枪,把鬼子打下去了,后来解释“打误会了”。

当晚9点多钟,一军下山经过栗连长的防区时,伪军一枪未放,还说“别着急,慢慢走”。一军当然感谢不尽,作为回报,送给他们一些烟土。

第二天,鬼子发现一军没了,莫名其妙,说杨靖宇飞了。

1937年5月,几乎同样的一幕又在清原县砬子山上演。听罢歌声,伪军一个姓寇的连长脱掉上衣、摘下帽子,上山谈判。三师师长王仁斋、参谋长杨俊桓和政治部主任柳万熙,热情接待,寇连长当即要求参加抗联。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王仁斋告诉他:“你的家人都在日本人手里掌握着,你要是加入抗联,他们会遭殃的。只要记住自己是个中国人,干什么都能为国家效力。”

寇连长听了越发感动,立即表示,他的这个连再也不打抗联了。下山后,他又派人送来1000发子弹。

伪军的主体是张学良的原东北军,九一八事变后有的还参加过抗战。张学良不抵抗,马占山、李杜、王德林、唐聚五等人抵抗一阵子也跑了,很多伪军觉得没指望了,心态和山林队差不多。出去“讨伐”,吃饭时,日本子是香喷喷的大米饭,他们却是大户人家通常用来喂牲口的高粱米。

“日本子不把中国人当人待!”很多伪军心头都有这话,有时也敢说出来。

有哗变的,但很少。因为他们认为现在打不过日本子,和日本子作对是白送死,而且也吃不了抗日军那份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中的一些人尊敬这些有骨气的中国人,听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挺顺耳,觉得这样的队伍不一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满军不愿与游击队作战,如××伪军中尉,在王家小铺关于钦佩游击队的谈话:‘我们作满洲军官,并不是光荣,乃是人生的耻辱,游击队才是中国的男儿呢!××满军配合日军搜高粱地时,秘密告诉农民:‘看见红军也不要报告,谁要报告,我先打死他。”

“‘满洲兵痛恨抗日军投降分子,并许多投降分子被杀害和暗害,这是很曲折微妙而又明显的事实。”

“县委五一的传单印好后叫同志们送到各区去,路遇‘满洲国卡路士兵三十余,搜出传单便把交通同志留下,后来有些士兵询问传单是讲什么的,因为他们都不认得字,于是这个同志便乘机将传单内容向他们解释,并对他们做一番鼓动,结果这些士兵大大同情,立即对同志说这样好的东西你送给我们每人一份,其余的你拿去派发好了。赶紧跑,不要耽误公事!”

在各地给满洲省委和有关上级的报告中,此类文字不时可见。而像一军歪脖子望山战斗那样,被伪军网开一面、放条生路的事例,各军几乎都经历过。

日本战犯、“满洲国”军政部最高顾问佐佐木到一,在1946年7月5日的笔供中说:“满洲国建国以来,一部分满军是协助了日本军维持治安进行剿匪的,但其大部分是不足以信赖的。”

1935年2月,一军一师教导团一连李指导员带十余人,在桓仁县猴石与木奇伪警察署的“讨伐队”遭遇。李指导员大喊:“俺们是红军,都是中国人,你们打什么?”对方停止射击后,李指导员以为没事了,正要走,敌人突然开火。李指导员在指挥突围时牺牲。敌人将他和另外三位烈士的头割下扔到山沟里,后来又拿去向日本人请功领赏。

1937年7月中旬的一天,教导团政委安昌勋在向敌人喊话时中弹牺牲。

喊唱“你们是不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既是因为还有一些不失民族良心的中国人,也是因为还有一些没有中国人味儿的中国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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