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布鞋

胡冬冰

母亲，离开我和这个世界已经满十七个年头。她于我的记忆已是渐行渐远！

唯独，每每在沐足的时候，让滚烫的水没过脚背，流淌在脚趾之间时，一种遥远的乡愁则又会把我的思绪重新拉回到记忆的深处……

记忆中的母亲是很会做布鞋的。每一年年末或者下雨的季节，她都会掇一只小板凳，端坐在大门边，手握针钳、戴上顶针，密密匝匝地纳起她的千层底儿来。鞋底纳了一双又一双，满满的一大簸箕栲儿。这里面，当然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的，父亲的，姑姑、姑爷的，我和弟弟妹妹的也会早有准备。晚上，在寒冷的冬夜，母亲则会倚坐在床梃边，借助着昏暗的油灯，没日没夜地赶制那一些布鞋。一头，我或是看着课本，同母亲漫不经心地说着话；或者实在熬不住瞌睡，就抱着母亲的脚，睡着了。有时候醒来时，看到母亲还在，内心一股暖流，眼泪也不知不觉打湿了枕头，我寻思：等我长大了，必定买很多很多的鞋子，送给母亲至亲至爱的人，而不叫她如此受苦！

纳鞋底之前，是要褙衬的（褙：把布或纸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赶在天气没有变化或是落雪下雨之前，母亲就会把小米汰清泔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到村子东头，找到磨坊，用很沉重的碓臼将小米舂成粉子，然后拿到锅里，将它们熬成糊状。母亲把事先洗干净了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旧裤褂拆了，驮出晾床或下了门板，趁着晴朗和冬天刮起的干燥的风，在温暖的阳光下褙衬，那时的母亲内心是何等的喜悦。她一边劳作着，一边呼儿唤女让他们在自己身边玩着游戏，像一只痴迷孵窝的老母鸡呵护着自己的雏儿。

接下来，还要就着鞋样子剪出各种各样的鞋帮儿。当然，现场有人的话可以用尺子量了尺寸，对于做久了鞋子的长辈，鞋样儿偏偏是现成的。母亲的鞋样子夹了很厚很厚的一本书。但凡家里的亲戚，都可以在里面找出一两双出来。

母亲的手好巧，可以在鞋底上纳出“囍”字或者“寿”字来，或者百鸟朝凤，或者岁岁平安，或者麒麟，或者蝙蝠，还有不太流行的”卍“字。如果是小孩儿的布鞋，除了黑色的鞋面儿上可以绣一些荷花、菊花、桃花以及虎头、龙首的图案外，鞋底也可以绣很多只有母亲自己才能看懂和读懂的图案，各种颜色的，煞是好看！

如果是大人的鞋，做好之后，是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的。这时候在鞋子里务必要加上楦筒的，保证鞋子有型而且不变形。一般，是抢在腊月三十的晚上，或者正月初一的早晨，吃过年饭，或者是守岁之后，母亲才会虔诚地拿出她精心准备的布鞋，全家人每人一双。新做的鞋子总有一些匝脚，母亲在一旁帮我们打气，全然不顾我们的脸憋得通红，还说：“三天拔不上的是好鞋，一天拔上的是草鞋”。新年，天气放晴，我们总会穿着新布鞋，走过五里八村，到处去给长辈拜年，我们姊妹三人，一溜儿穿着一样单调颜色的衣服，穿着一样颜色的白底黑灯芯绒帮儿的布鞋，经常会招来大人和小孩儿羡慕的目光。那时候的我们心里不知有多神气，也暗自为母亲感到骄傲！

母亲在田地里生活了一辈子，她也为她的亲人做了一辈子的布鞋。直到她离世的那一年，还有很多双没有成型的鞋底、鞋帮，还有没有纳完的各式各样的针线。儿子出世之后，母亲的眼睛也开始老花了，做鞋的速度已大不如从前。而且，每次抱着孩子的时候，怕针刺痛了孩子，只是等孩子睡着，放在摇篮里，一边哼着眠歌，一边纳着针线。有时候，她还会扳起儿子胖乎乎的小脚，唱诺着：脚儿扳倒口，问脚儿几时走？

可惜，母亲为我们子女，为我们亲戚做了几十年的布鞋。我参加工作之后，也只跟她买过一双五十元的皮鞋，买过一件三十八元的丝棉袄，外加一件比较好的派涤丝的黑裤子，这身行头也足以让她回乡高兴和炫耀了几回。她感觉自己仿佛真的是城里人，可以放下侍弄了多年的庄稼和土地，外出带孩子来了！母亲离世的那一年，这身打扮就全部送给了舅母，如今看见她，就好像母亲依然活在人世，或者像是在我们小时候，母亲和塆里的男劳动力一样，到工地上十天半个月，修水库，挖干渠，或者修路去了……

我是很珍爱母亲做的布鞋。读大学四年，我从没有买过一双皮鞋，偶尔很正式的场合，就借用同学的皮鞋走走穴，客串客串一番。我始终记得，读小学五年级时，我就是穿着母亲给我的洗得发白的灯芯绒褂子，都没到膝盖了，打着赤脚在有石子儿的山路像风一样的奔跑，或者在夏天，走在滾烫的河沙上，快速地挪移，那感觉像是在跳舞……从小，母亲就教会了我们姊妹三人，没有伞的孩子，在雨天注定要落荒而逃，不能是很优雅的姿势走着，而且，在我们的头上永远有一双白底黑帮的布鞋顶着。

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布鞋了，在母亲走后。

如今， 我们都是穿着用胶水、塑料、人造革黏合的所谓皮鞋或是品牌的运动鞋，一年四季都套上袜子，脚不透气吃着闷亏，几乎每一季，脚气都会光顾我们行走的双脚。

还是母亲的手工制作的布鞋好啊！倘使母亲还在世间，我倒是真的享起福来，儿子早就可以独来独往了，已不用我们大人操心。而今的他也是像我一样，穿着山寨版的名牌，也一样苦煞了双脚啊！

今生，也只有在梦里，可以回顾母亲油灯下做鞋的身影，回顾母亲弯腰替我们拔鞋子的情形。也只有在梦里，可以摸摸母亲粗糙、起着厚茧子且又冰凉的双手。母亲，我们都在想你了，你满堂的儿孙都在想念你！你为我们生下了的一双双或大或小的赤脚，还要在这个世间攀登、奔走、寻觅、徘徊。虽没有很深的印迹，但是它们都很踏实，它们可都是母亲您，留给我们这一拨人在世间最好的礼物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