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与全球未来

2017-12-27 21:33马丁·雅克
21世纪商业评论 2017年11期
关键词:世界国家

马丁·雅克

迄今为止,世界历史本质上就是一部西方史。然而,随着中国的崛起,状况将得以改变。熟悉中国历史的将不再只是中国人,而将是全世界。正如全球很多人熟知美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一样,中国历史上的关键事件也会被全球所熟知。

当然,中国历史的宏大与丰富意味着其中有些部分(例如长城)已为世人熟知。在未来,世界对中国历史的了解将远远超出当下。

新世界史

除了歷史悠久、发明众多之外,中国历史最引人注目的特点就是:当欧洲随着罗马帝国的灭亡而分崩离析、最终分裂成许多国家之时,中国却已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迈向了统一的征程。

正是这种统一确保了其文明的连续性,并为中国的特性和影响提供了至今仍十分重要的疆域规模。

纵观中国历史,“统一”是根本的主题之一。如果说过去两个世纪,历史(欧洲的,乃至世界的)讲述的是欧洲的故事、应用的是他们的观念,那么或许新世纪中国将扮演极为相同的角色,为世界提供不同的故事和理念,也就是:统一而非分裂的思想、文明国家而非民族国家、非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确立了国家主权和平等原则)和殖民主义、独具特色的中国式种族观念、有组织的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的互动而非现代化与保守主义的互动。

鉴于其对中国统一的标志性意义,公元前 221年——这一年标志着秦国的胜利、战国时代的结束和现代中国的开始——将和 1789 年(1789年7月14日法国大革命爆发)或 1776 年(1776年7月4日,美国宣告独立)一样为世界所熟悉。中国第一位皇帝秦始皇不仅将兵马俑留给后人,而且创建了一直延续到 1911 年的王朝体系,他将和托马斯.杰弗逊或拿破仑.波拿巴一样广为人知,甚至可能更为知名。

中国历史中的很多其他方面也将会对现有的全球理念产生颠覆。例如,有如此之多的发明诞生于中国并被其他地区(起码西方是其中之一)的人采用,这有助于打破现代流行的“历史上西方发明最多”的神话。

就此而言,远早于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意大利航海家,先后4次出海远航发现了美洲大陆,开辟了横渡大西洋到美洲的航路)等伟大的欧洲航海探险家的郑和(中国明朝航海家,1405到1433年,郑和七下西洋,完成了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壮举)南下西洋,无疑是对世界正本清源的典型例证。人们公认,乘坐着比同时代的欧洲船只大得多的巨舰,郑和在 15 世纪早期就已进行了 7 次航海之旅,到达了今天的印度尼西亚、印度洋和非洲东海岸。

瓦斯科.达.伽马(开辟西欧直达印度海路的葡萄牙航海家,早期殖民主义者)和哥伦布这样伟大的欧洲探险家的航海标志着欧洲长期的对外殖民时代的开始。

但对中国来说,却是另一番情形,郑和下西洋从未产生这样的结果。明代中国甚至也没有类似于海军部这样的机构,因此正如历史学家爱德华.德雷尔(Edward Dreyer)指出的那样,“即使在郑和下西洋时期,当时的中国既没有兴趣讨论海权或远洋战略,也不曾运用此后海军理论家提出的所谓‘制海权”。

实际上,郑和的航海并未延续下去:它被证明是明代海上远航的谢幕之举。郑和的任务不是为了殖民,也不是为了考察,如果是为了这样的目的,中国自然还会重复下去。

他们肩负着弘扬中国影响力的使命,目标也非常传统,即在已知的世界里扬中国之威、立中国之名。中国人的兴趣在于想让已知世界的人们了解中华文明的存在和伟大。

郑和给到访过的(非洲)地区带来了茶、瓷器、丝绸和技术。他不曾占领过一寸外国土地,不曾掳走一名奴隶。他带给外部世界的是和平与文明。这充分反映了古代中国人民希望与相关国家和人民加强交流的美好信念,这种爱好和平的文化已深深扎根于中国各时代人民的心中。

有证据表明高尔夫球运动同样起源于中国。明代画家尤求于 1368 年绘就的《秋宴图》中有这样一幕场景:一位皇宫贵族挥动类似于高尔夫球杆的棍棒击向一个小球,试图将球打入一个小圆洞中。在中国,这项运动被称为“捶丸”,也可称作“击球”。

认为许多过去被视为是由欧洲(特别是英国)发明的运动,实际上起源于世界其他地区,这也不无道理:毕竟,英国人有非常多的机会从他们幅员辽阔的殖民地学习各种运动,并制定系统的规则。

随着世界正逐渐摆脱西方的主导,此类发现和判断将越来越普遍,毫无疑问,其中一些甚至会得到广泛认同。

东亚模式

世界已经习惯于从民族国家的角度出发思考问题。这是欧洲主导时代遗留下来的重大成果之一,没有建立民族国家的民族急切渴望步入这一行列。作为国际体系的最主要的单位和行为体,民族国家获得了广泛的认同。

正如白鲁恂(美国政治学家、著名汉学家,麻省理工学院教授)指出:中国不仅仅是一个民族国家,更是一个有着民族国家身份的文明国家。中国现代史可以描述为是中国人和外国人合理将一种文明强行挤压进现代民族国家的专制、强迫性框架之中的过程,而现代民主国家则是西方文明裂变后才发明的制度。

正是这种文明的维度赋予了中国独一无二的特性。中国主要特征中的绝大部分在其试图成为民族国家之前就形成了,是其作为文明国家的产物:统一具有至高无上的重要性、国家的权力和作用、内部凝聚力的特性、大中华理念、中央王国的心态、儒家价值观、种族观念,家族和家族性话语,甚至还包括传统的中医。

到目前为止,政治发展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全世界甚至包括中国都希望按照国际体系已确立的西方模式(即民族国家)塑造国家形态。

这种理念在 150 年来中国试图改变落后挨打的地位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发挥了基础性作用。但当中国不再认为与西方的关系应该是单向的,当它又一次开始相信自己,认为自己的历史文化不仅是一笔伟大财富,而且其中的经验可直接运用于当下,这时会出现怎样的变化呢?

实际上,这一过程已经开始了且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明显。这无疑将导致中国与国际体系的关系发生变化:事实上,中国会逐渐认为自己是一个文明国家,而非民族国家,或至少二者兼而有之,其他国家对中国的态度也是如此。

东亚已经开始了这样的进程,很可能用不了多久,全球会有更多国家效仿。与殖民主义终结后世界一直按照民族国家理论思考问题不同,未来国际关系的词典里将包含更加多元化的词汇,需要开放更多的空间容纳相互冲突的观念、不同版本的历史和规模不等的关系模式。

自现代欧洲民族国家兴起以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就主导着国际关系,成为国际体系理念通用的话语。

然而,正如我们所见,随着时间的流逝,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自身也发生了变化,经历过数次反复。尽管如此,这个体系仍保留着内核,从本质上看是一种起源于欧洲、用以令世界服从其权威的理念。因此,世界不同地区在不同程度上都遵循着威斯特伐利亚规范。

然而,东亚却并非如此。东亚现实的特殊性可用下面这一事实解释:西方大多数关于冷战结束后中国日益崛起所引发的东亚国家关系变动的预测大都以失败而告终。

一直以来,国际社会存在一种广泛的预期,即东亚会陷入持续升级的动荡、局势紧张甚至战争状态;中国的崛起会遭到该地区其他国家的制衡和围堵。但事实是二者都没有发生。

1989年以后东亚地区的战争数量远比冷战时期少得多,同时几乎没有证据表明各国试图约束中国(当然,日本是明显的例外);相反,大多数国家都将发展对华友好关系视为重中之重,这也表明东亚的行为方式与其他地区截然不同,与西方基于自身历史和经验的预期迥异。

围绕日益强势的中国所正在构建的东亚新秩序很可能将被证明同样稳定。换而言之,国家间的巨大差距孕育出了层次的稳定性,这与欧洲的经验截然相反。

在欧洲,实力大体相当的民族国家之间几乎总是兵戎相见,这一状况持续了数百年之久,直至1945 年为止。当它们被战争拖累得筋疲力尽之后,却发现欧洲已不再是世界的中心。

作为世界最重要的区域,如果东亚都按照不同于全球体系中其他地区的规则行事,那么这必将对其他地区的行为和其所依照的规范产生重要影响,还将对国际体系产生更为广泛的影响。

正如作家康灿雄(美国南加州大学国际关系与贸易教授、韩国研究所主任)所言,冷战结束前,东亚国际关系模式一直被漠视、被边缘化,而今后将越发成为国际社会的主要模式之一。

有两个关键特征值得注意:中国与邻国之间在规模上的压倒性差距以及双方对中国优越性的认同和默许。在全球化时代,这些特征——特别是前者,也许会扩展到更大的范围。

中国的经济规模和实力优势是如此之大,令其与包括东亚国家在内的很多国家的关系具有深刻的不平等性。其结果是,这些国家很可能将发现自己将高度依赖中国。

人们自然而然地认为,中国正与那些国家建立的紧密关系同和西方与相关国家的关系无异,换句话说,只是对西方历史的重复。这无疑是大错特错。尽管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如此行事,但中国绝不会步西方殖民者的后尘。

1900 年第一波全球化浪潮之时,世界之都是伦敦。 16 世纪,佛罗伦萨可能是世界上最为重要的城市(尽管在那个时代它很难被称为世界之都)。10 世纪,中国的开封也许享有类似的地位,尽管当时世界上大部分人对其并不知晓;而在公元元年,世界之都则可能是罗马。在 50 年内(当然是在 21 世纪结束之前),北京将极有可能确立事实上的全球之都的地位。虽然也将面对中国其他城市如上海的竞争,但作为中国首都、中央之国的中心和紫禁城的所在地,北京的候选地位会因为中国成为世界领导力量这一前提而得以确保。

北京的地位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我们可以设想中国的领导力将涉及至少 4 个基本的地缘政治变动:首先,北京将崛起为世界之都;其次,中国将成为世界领袖;再次,东亚成为世界最重要的地区;最后,亚洲将担当世界最重要大陆的角色,这个过程还会因印度的興起而加速。这种多重变动将引发全球中心(至少是象征性的中心)的迁移。

一直以来,全世界都习惯关注西方,先是欧洲,后来是美国,现在这个时代正接近尾声。在谈到时区时,本初子午线位于伦敦,这是英国昔日主导地位的遗产,但以后国际社会将逐渐习惯根据北京时间制定日程。

克制的榜样

同时,西方这个概念与欧洲的向世界各个地区的扩张及移民紧密相连。然而,长期以来这一点则为人所忽视,基本上被视为理所当然,几乎无人认真审视过。是欧洲移民创建了美国,使之成为北美大陆一个由白人主导的社会,加拿大的情形同样如此。

拉丁美洲这个称谓源于西班牙和葡萄牙对南美的殖民,时至今日仍可以在以下事实中得到印证:这些国家的精英绝大部分为白人,并且主要是原殖民时期移民家庭的后代。同样,英国移民通过对土著原住民的镇压、杀戮及随后的边缘化,创立了白人统治的澳大利亚。

白种人的迁徙是欧洲的相对权力和财富的结果。与之不同的是,中国人之所以迁徙,主要是因为在家乡饥贫交困,再加上大英帝国对使用华工的需求。

最近几十年来,世界各地的华人少数族群差不多都实现了财富的不断增长,但相对而言,移居到东南亚的中国人尤为成功,其积累的巨大财富远超过人口的比例。

过去中国移民勤劳但却贫穷,如今在各自的栖息地,不论是经济还是文化领域,他们都在成功的道路上稳步向前。中国日渐强大的实力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助推的作用,提高了海外华人的自信、声望和地位。

祖国和海外华人之间多方面的联系纽带,如贸易和汉语,无疑将有助于加强后者的经济地位。

然而,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提升和综合国力的增强,西方世界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理念,即越来越多的本土中国人和海外华人将比西方人富有得多。但对于西方民众来说,由于先入为主的看法和根深蒂固的偏见,这并非易事。

牢记西方和中国行为模式的历史差异,可谓至关重要。西方长期以来一直试图向世界各地扩张,这种对外扩张可追溯至 15 世纪、 16 世纪的葡萄牙、荷兰和西班牙。

中国则相反,并没有海上扩张的传统,只是自然而然地拓展陆地的疆界。欧洲人也许沿袭了中世纪的航海传统,从 15 世纪晚期开始,就意图通过海上实现扩张。

与之相反,中国总是自视为大陆强国,从不认为自己是胸怀海外野心的海上强国,也不打算如此。郑和下西洋与欧洲伟大探险家航海探险的目的截然不同,正是对此的生动说明。直至今天,中国人也从未试图向领土之外投放力量。中国现在还未能建立远洋海军甚至在未来一二十年内也难以实现这一目标的事实,无疑对我们也有所启示。

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人未来不会寻求向远距离的海洋和陆地扩张,但他们的确没有这样的传统。我们有理由认为:作为超级大国,中国在未来将掌握这样的能力。但与西方不同,至少到目前为止对外扩张还不是中国人思维和行为方式的一部分。

还有一个因素可能会加强谨慎保守这一中国自古以来的特点。被侵略和半殖民地化的历史,以及在西方列强压迫下经历了这么多年苦难的事实,很可能让中国人产生谨慎心理:中国是第一个受殖民化影响的大国,是被殖民的对象,而不是殖民者。因此,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中国将保持相当的克制,甚至在自己的力量足以横行天下时仍会如此。

的确,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中国也并没有在冲突中显示出对外扩张的企图。这种相对的克制则与中国人思维方式的另一个方面有关,即保持耐心,也就是按照与西方政治思维截然不同的时间表办事。

1972 年周恩来对亨利.基辛格关于法国大革命影响的问题做出的回应,则是对此的生动总结:“这个问题言之过早。”这样的思维方式是文明国家而非民族国家的特征。

源于古代军事战略家孙子等人的中国军事思想极为看重“不战而屈人之兵”,认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武力实际上应是最后诉诸的手段,使用武力是虚弱而非强大的表现。

正如孙子写道:“(未战)胜负见矣。”这是中国战略思想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但正如江忆恩(Alastair Iain Johnston)(美国哈佛大学政府系教授,被誉为“当今美国新生代中最出色的中国问题专家”)所指出的,认为此种思想在中国历史上居于主导地位,而与之相反的认为冲突是人类历史永恒的特性的思想,无疑是一种误解。

江忆恩写道:“我对《武经七书》(《孙子兵法》等古代中国最重要的 7 本军事著作)的分析表明……这两种范式并非水火不容,而是在中国传统战略思想中占有同等地位。而备战范式即认为战争是难以避免的,绝大多数时候居于主导地位。”

未来半个世纪,中国似乎不可能具有很强的侵略性。一方面,歷史经验将继续对中国人如何使用不断壮大的力量产生深刻影响,告诫他们做事要谨慎、有节制。另一方面,由于中国越来越自信,中国人思想中那种数千年之久的优越感又会越发明显。

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国作为超级大国的利益和特征在不断凸显,但是其绝不会成为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帝国主义国家。中国将显示出强烈的国际社会等级观,认为中国代表了比其他任何国家都更为高级的文明形式。

中国文明的本质、悠久的历史以及其庞大的人口数量,意味着它对自身世界地位的定位总是与欧洲和美国意见相左。与西方相似,中国总是将自己塑造成或自认为具有普适性,是其他国家的榜样。然而与西方追求普世主义不同,中国却从来不追求扩张,而是认为中国就是比他者优越,居于他者之上。

重要的是,中国并不渴望统治世界,因为它已经相信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这个角色和地位是上天赋予的。当中国成为全球主要大国时,这种思想可能会进一步强化。

因此,中国或许将被证明远非西方那样具有明显的侵略性。但这并不表明,在强加自身意愿于他国或者在世界各地发挥影响时,中国不会那么果断、那么坚决。然而,中国采用的方式则与西方截然不同,即通过宣扬其深信不疑的自身优越性及由此自然而然地产生的关系,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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